異域(歷史) 第一章 元江絕地大軍潰敗 第三節
    我被他們苦刑拷打是被扣後第三天的事,一直到今天,我都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一日,黃昏之後,我被帶進一間屋子,好像是什麼人的辦公室,一個穿中山裝的人,是的,是一個穿中山裝的人,天會詛咒他,他瀆褻了那具有紀念國父嚴肅意義的服裝,他像禮賓司的官員迎接一個國王似的迎接我,熱情的握著手,臉上堆著任何人看起來都是誠懇無偽的微笑,讓我在一條很窄的長凳上坐下。

    「這是誤會,鄧將軍!」

    他口中的「將軍」是充滿了敬意的,我便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說我只是中校,他搖了搖頭,遞給我一支紙煙。

    「在我們黨裡,」他說,「永遠是不問學歷經歷,而只問能力,我現在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委派你為陸軍中將,只看你對人民的功勳如何了,我相信總會幫一點小忙的,昆明可以免去一場可怕的屠殺,你總不忍心中國人打中國人吧。」

    「你是誰?」

    「我是共產黨城工部的負責人。」

    「我們彷彿很面熟?」

    「對的,」他用一種充滿了歉意的表情笑了笑,「我們在肅奸會議上碰過面,我們是老朋友了。」

    便是一聲霹靂打到我的腳前,我也不會如此驚駭,我認出他是誰了,我不能說出他的官銜,在祖國,具有這類官銜的人太多,那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但是,凡是在民國三十七八年在昆明參加肅奸工作的夥伴們,他們都會知道他,他就是蘇文元,一個在表面上看起來簡直是將近狂熱的反共者和忠貞份子,我之所以逐漸的看出他是誰,是因為在討論韋倫的專案小組上,我認為韋倫不過是一個愛發發牢騷的普通知識份子而已,而是他第一個站立起來表示反對的。

    我永遠記得蘇文元在專案小組上那副狂熱的姿態,他脖子上暴著跳動的青筋,憤怒而悲痛的指責韋倫言論怎麼樣的偏激,雖然韋倫也攻擊共產黨,但那明顯的是一種偽裝,以求在離間民心,打擊軍心,動搖社會秩序上更有力量。我稍微表示點異議,蘇文元便進一步的用一種誰都聽得出來含著什麼意思的話,說我是在掩護韋倫。而現在,他卻代表人民政府委派我為陸軍中將,這是一場可怕的滑稽劇,我開始對共產黨有一個新的認識,他們最厲害的手段之一便是使我們的高級長官有錯誤的決策,和用我們的手來消滅我們的忠貞同志,打擊那些因希望我們好而作逆耳忠言的人,可惜我發覺的是太遲了,但對於以後我在中緬邊區的游擊戰鬥,卻有很大的幫助,我的夥伴們都領略過類似的教訓,否則的話,在兩面夾擊的邊區中,我們不能活到現在。

    蘇文元找我談的目的,是他以李彌將軍的名義寫一封信給曹天戈將軍。事後我才知道,在我們被扣後,政府發表曹將軍接任第八軍軍長,在信上,李彌將軍請曹軍長暫時停止攻擊三天,讓我代李彌將軍簽字;我不得不說,沒有李將軍的吩咐,我不能這麼作。

    我這一句話使蘇文元想到不使用暴力不能達到目的,他喚了一聲,進來兩個壯漢,他們沒有等到吩咐,便一直走到我面前,熟練的照我臉上狠狠的打下第一個耳光,這時候我才知道讓我坐到窄凳上而沒有讓我坐到沙發上的緣故,只一個耳光我便從窄凳上滑下來,接著我被拉起,又是第二個耳光,血從嘴角流下,順著下巴,一滴一滴的滴到我那抱在胸前發抖的雙手上。

    「簽吧,克保兄!」蘇文元溫和的叫我。

    我不答話,於是我便像一條狗一樣的被他們再打下窄凳,在地上滾來滾去,鞭子,皮鞋,和種種咒罵,我最後蜷伏到牆角,用我的背抵抗他們的撻擊,我的背便是那時打傷的,我哭叫著,每一次鞭子打下,我都哀號一聲,我自己都聽到自己淒慘的聲音,當我受不住的時候,我用頭往牆上猛撞,我希望撞死,我現在想起還要顫慄,世界上有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苦刑拷打,但他們不能讓我死,他們把我拉到屋子當中,打一會問一會,我爬到地下,昏迷不醒。

    但最後停止用刑的原因,並不是我的哀號使他們動了憐憫,而是李彌將軍和盧漢虛與委蛇的關係,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蘇文元笑著再度和我握手。

    「克保兄,」他如對老友似的把嘴巴放到我耳邊,「李彌已答應反正,好了,人民政府會升他當司令員的。你的軍長沒問題,剛才不過是誤會,要知道,在大時代裡,誤會是難免的。」

    蘇文元一直是滿面誠懇的笑,就是在我被打得地上滾來滾去的時候,他表現的並不是我所想像的得意洋洋,而是一臉同情和痛苦,好像苦刑拷打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他不得已才為之,這是共產黨最厲害的手段,我深深的記在心頭,很多堅強的人都是這樣被騙住了,所以,我拒絕他們送來的使我連口水都要流出來的茶水,也拒絕他們送來的嶄新的將校呢軍服,我要把我被共產黨苦打的原狀帶到夥伴們的面前,好像一個跌倒的孩子,一定要媽媽撫揉才能消痛。

    我和李彌將軍坐著盧漢自己的車子駛向城外,前線已經停火,李彌將軍歸來的消息已被通知第八軍。李國輝將軍當時只是一個團長,但他卻是和叛軍接觸最近的指揮官。他在我們防線後邊,陪同曹天戈將軍和其他高級長官,戒備森嚴的迎接我們,雖然我們和部隊分別了四天,卻像隔了一生一世,除了在戰鬥崗位上的弟兄,大家卻湧上來,他們向李彌將軍敬禮,然後,蜂擁的包圍看我,察看我被鞭子抽爛的衣服,和滿身的鞭痕血跡,不禁失聲,這時候,我聽到一個人問──

    「我們真的要投降嗎?」

    「不會的,」李彌將軍說,「時間很重要,攻勢不能停止,我們應該馬上拿下昆明。」

    第一槍馬上劃破長空,戰鬥重新開始,我聽到背後弟兄們一陣尖叫,一顆子彈正擊中我們剛坐來的正向昆明城飛奔的那輛盧漢的座車,司機和衛兵踉蹌的跌下來,伏到路旁的水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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