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殺了我,一定會追悔莫及。」我說。
「為什麼?」甄嬛饒有興趣地問,帶著一絲嘲諷。如今我們三個都在她的掌控下,我的話聽起來確實有些荒謬。
「因為我懂得釋讀古文字。北京歡迎你這首歌謠你只知發音,卻不知其中意義——而我卻已經領悟。」
「別騙我了,你也只是懂辨識古字,古音你自己都承認不懂了。」
「古字古音,本來就是可以觸類旁通的。再者說,你難道不想瞭解一下真神哪吒在歌謠裡到底說了些什麼?」我瞇起眼睛,循循善誘。
聽到真神哪吒的名字,甄嬛猶豫了一下,勉強開口道:「你說說看。如果你敢耍我,小心我崩了你。」
「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闢地,流動中的魅力充滿著朝氣;北京歡迎你,在太陽下分享呼吸,在黃土地刷新成績——這一段是這麼唱的對吧?」我記性其實很好,一般的歌曲我聽兩遍也就會唱了,偶爾還兼一下音樂課。
甄嬛點點頭。
「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闢地,流動中的魅力充滿著朝氣。流動指地質變化,魅力乃陰,朝氣就是陽氣,陰陽交泰,天地反覆,所以這描述的是古北京天坑的行程過程。」
這其實都是貝不住在裂隙裡講給我聽的,我現在擺出老師的派頭,一時間居然鎮住了甄嬛。甄嬛眼睛慢慢瞪大,急忙催促道:「快,那後面呢?」
「你得先讓我們離開,我才告訴你。」
「做夢!」甄嬛大怒。
「放他們兩個離開,我告訴你歌謠的內容。要不然你把我們都殺死,自己一個人去猜真神哪吒到底想說什麼。」我稍微讓了一步。
甄嬛考慮了一下,同意了。可大營子懷抱著貝不住,一臉苦笑:「趙老師,我們能去哪裡啊?那個龍蛻已經砸到頭了,不可能退回去。」貝不住這時抬起頭,強忍痛楚道:「龍蛻以這種方式下滑,應該是一次性的。而看甄繯剛才的表現,恐怕曾經來過這裡不止一次,所以我估計一定有別的通道。」
我點點頭,沖甄繯說道:「告訴我們一個離開天坑的通道。」
「把歌謠裡的神諭解讀出來!」
「這很簡單。」我微微一笑。
我抬頭指了指天井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又指了指廣場上這一層厚積黃土,解釋道:「結尾兩句,在太陽下分享呼吸,在黃土地刷新成績,完全符合這裡的地質特徵,指的就是這裡——你所謂的神廟。兩段歌詞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說北京地陷天坑,解決之道就在這天井下的神廟之中。」
這些都是我以貝不住的翻譯為基礎胡扯的,但甄嬛顯然聽進去了,聽得十分仔細。她多少也瞭解一點古文,反而對我篤信不疑。聽到我這個結論,她激動的嘴唇都在顫動:
「這是結尾,那開頭呢?」她的聲音變得恭敬起來,她怕我忘記,迫不及待地重新唱了起來:
「迎接另一個晨曦,帶來全新空氣;氣息改變情味不變,茶香飄滿情誼。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擁抱過就有了默契,你會愛上這裡。不管遠近都是客人,請不用客氣,相約好了在一起,我們歡迎你。」
「晨曦者,日新,意為新世紀的開始。氣息改變情味不變,說的是世界上的科技與生活方式雖然變化,但作為最本質的人,卻不會有改變。茶是古人的飲品之一,入口香久不散,真神哪吒以茶香比喻,是提醒世人不要忘本。後面幾句淺顯直白,表達了真神哪吒願意寬恕那些背棄他的子民,只要他們肯改過,便容許他們返回古北京。神希望回頭的子民能多多生聚,所以才用『我們歡迎你』這個說法。」
甄嬛聽到這裡,高喊一聲「萬能的哪吒啊,我已進入您的大門,請接受您虔誠子民的懺悔吧。請您擁抱我」她情緒激動,忍不住要激動地哭出聲來,渾身都在顫動,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直接聽到神的旨意。對於一個孤獨地在天坑遊蕩捍衛神意的少女,這無疑是個極大的刺激和鼓勵。
「我洩露的夠多了,如果你不履行諾言,就請直接打死我好了。」我提醒道。
甄嬛毫不猶豫地向一個方向一指:「那裡的門上是一個綠色奔跑的小人,穿過那道門,鑽進山中,你們會看到山體和一個很高的鋼與玻璃構成的巨塔鑲嵌到了一起。沿著鋼結構的支架一路攀爬,到塔頂就到了山頂。在那裡,有一個正方形的銀白色立體大湖,游過去即是四環。只要沿著四環橫穿,就能順利脫離天坑。」
我用眼神示意他們快離開,然後繼續喋喋不休地給甄嬛解讀著歌謠。我相信這首歌在當年,一定有其他的含義。這座神廟壁畫上的五個哪吒使徒,也一定有其他寓意。不過眼下我只能昧著良心盡力創造出一套完整的邏輯框架,以說服甄嬛。
我高舉起雙手,用魅惑的言語高呼:「神說: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懷容納天地;歲月綻放青春笑容,迎接這個日期。聽到了嗎?哪吒的信眾,神的大門已經開啟,命定的日期,近了,近了!」
甄嬛淚流滿面,身體幾乎匍匐在地:「命定的日期,近了,近了!」當一個人的心中已經預設了前提,她無論聽什麼話語,都會覺得是符合她心意的共鳴。
「近了!近了!」
另外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這是把貝不住放在地上的大營子發出來的。他也高舉雙手,應和高呼起來,碩大的嗓門迴盪在空曠的神廟內。
「天大地大都是朋友,請不用客氣;畫意詩情帶笑意,只為等待你。等待你,真神哪吒在等待你!在陳塘關等待她悔悟的子民。」我的聲音越來越大,甄嬛的心神完全被動搖,只會重複著我的話。
大營子一邊叫喊著:「等待你,等待你」,他突然出手,從手裡甩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挾風恃雷飛了過來——正是貝不住在萬壽山下撿到並交給他保管的單反。甄嬛被我的布道搞得神魂顛倒,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那東西砸了個正著,哎呀一聲摀住頭倒了下去。貝不住看到這麼貴重的東西被當成暗器來扔,雖然身負重傷,還是眼角心疼得一跳。
我趁機跑了過去,把沙漠之鷹抓在手裡,對準了甄嬛。
「你剛才說的,都是騙我的嗎?」甄嬛從地上抬起頭,額頭流出鮮血,年輕的容貌變得淒婉又忐忑不安。我看得出來,她不是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
我心中浮起猶豫。我不可能對她開槍,但以目前隊伍的狀況,又不可能把她安全地帶出去。對於這個殺死了自己父親、注定要孤獨生活在天坑裡的少女,是否有必要把她的迷思擊破?
要說我不恨她,那是假的。她害得我這趟冒險徒勞無功,還幾乎丟掉性命。但我一想到她失去了信仰的支撐,注定在天坑裡根本無法生存,就有些不忍——畢竟這只是個十八歲的姑娘。
「你是在騙我嗎?」少女又問了一遍,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注視著她,終於長歎一聲,開口道:「我不會給你答案,但我會給你解釋這首歌謠的最後三句,但只限字面意思。至於這三句是否是真神哪吒的意志,隱含了什麼寓意,你不應該接受別人的灌輸,需要你自己去獨立思考和判斷。」說完我將那三句歌詞唱了出來:
「北京歡迎你,有夢想誰都了不起,有勇氣就會有——奇跡!」
「北京歡迎你,有夢想誰都了不起,有勇氣就會有奇跡……」甄嬛喃喃自語,原來已經渙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來。
我拿著槍且走且退,慢慢走遠。甄嬛沒有追上來,她任憑額頭鮮血流淌到腳下的黃土地,也不擦去,只是仰望著天井灑下來的陽光,雙手合十,慢慢跪倒在她父親的骸骨之前,悠揚清脆的歌聲在整個廣場飄揚起來。金黃色的陽光如同薄紗繚繞在她四周,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她是哪吒真神的使者。
在歌聲中,我徐徐退到那個標著綠人的出口處,大營子已經把貝不住扶了過去。貝不住右臂是廢了,不過精神還算好,嘴裡還罵罵咧咧,說大營子把他唯一的一件寶貝給摔了。
「我不扔那玩意,咱們都得死!」大營子說。
「單反啊,那是單反……」貝不住嘟囔著。
我掂了掂沙漠之鷹:「你們誰還有宗教信仰,早點說,我要回家,路上可不想再出什麼意外了。」其他兩個人忙不迭地搖搖頭,都紛紛三指對天發誓說自己是無神論者。
甄嬛沒有說謊,她指的路確實方便且便捷。我們爬上與山融為一體的鐵塔,跨過立方體湖,沿著四環走了許久,終於有驚無險地離開了北京天坑的界限,回到海澱村。
甄嬛父母雙亡,也沒其他親戚可以交代。我們低調返回,沒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有那個拿麻將桌算命的老傢伙,見到大營子以後,揪住他衣領非要他賠錢。最後貝不住掏錢擺平了這件事,還不忘念叨一句要從分成裡扣除。
我們唯一的收穫,就是那只沙漠之鷹。貝不住人脈廣,讓我們又上了一次鑒寶節目,大出了風頭,賣出了個好價錢,還上了虎頭的錢。我之前把工作都辭了,也不打算回頭,就跟著貝不住做古董生意。大營子給他當司機,沒工錢,貝不住說還夠了分成再說。
這一天我正在貝不住的古董店裡看攤兒,用心擦拭著一隻貓——這也是個新學的古董術語,指的是古代用來上網的電器設備——貝不住坐在老闆桌後忽然抬起頭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甄嬛能夠多次進出古北京,應該是歸功於有那麼一條安全的道路啊。如果咱們當初能從這裡進來的話,恐怕會是另外一番景象啊。」
我「嗯」了一聲,繼續擦拭。
貝不住忽然話鋒一轉:「古北京天坑藏寶無數,之所以無人問津,正是因為山凶水惡的緣故。如今咱們既然知道這麼一條安全的道路,多去幾次,豈不是發了?我說對吧?趙老師。」
我抬起頭,淡漠地看著他。貝不住見我似乎動了心,又說道:「別以為去了一趟天坑,就以為很瞭解那裡了。咱們上次路過的那些地方,只是天坑很少很小的一部分,中關村啊、西單啊、王府井啊,大褲衩山啊,都還沒去呢,還有故宮——我告訴你,故宮那可是上古凶地,說不定哪吒的陵寢就在那裡呢。」
「謝了,這店不能沒人,我得看著攤兒,貝爺您去吧。」
「哎呀,你這個人,怎麼還這麼懦弱!」貝不住不滿地嘮叨道:「古董看什麼,看的是緣、運、勢、命。咱們現在命硬勢強運旺,古北京的天坑都沒把咱們怎麼樣。只要緣字能湊上,就是四柱俱全,頂梁架柱的好命啊,你不爭取一下?你的緣分,應該已經到了。」
我沒回答,把貓放下,朝窗外看去,忽然想到了甄嬛。她一個孤獨的信徒,真不知會在天坑裡怎麼生活,是大徹大悟回歸現代社會,還是執迷不悟把哪吒真神的信仰貫徹到底,這頗值得玩味。雖然我解讀北京歡迎你那一套都是胡說,說不定她因緣際會成就一番天地呢。
不過話說回來,哪吒是否真有其神,這還真說不好。他的陵寢在何處?那五個使徒和五環的真正寓意是什麼?那條孽龍的下落如何?苦海幽州到底在哪裡?西直酆堵旁那些巨獸骸骨是從何而來?種種謎團,還未解開吶。我攥著抹布,想著想著,不自覺地哼出了那一首歌。我把最後三句送給了甄嬛,其實未嘗不是送給我自己。
北京歡迎你,
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有勇氣就會有奇跡!
我輕輕地唱起來,貝不住瞇起眼睛聽著旋律,打著拍子。恰好大營子推門進來,問我們在做什麼,貝不住衝他嘿嘿一笑,指了指我:「他的緣分到了,咱們準備出發。」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