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引導我進入和醫學教科書無關的未知世界,讓我知道什麼是悱惻羈絆,什麼是生死糾纏,兩條腿的兩個人為什麼能把簡單的事情搞得如此復雜,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會想到以身相許、違反生物規律地長期廝混在一起。
站在景山頂上,那棵吊死了崇禎的槐樹也早就死了,看北京這個大城一圈一圈地由內而外攤開,越靠外越高,仿佛一口巨大的火鍋,這個在中心的景山就是突出在火鍋中的加炭口。時間,水一樣倒進這口鍋裡,從三千年前就開始煮。我們能同一時間呆在這口鍋裡,看一樣的浮雲塵土、車來人往,就是緣份。老湯是同一鍋老湯,但是不同的人在這口鍋裡的時間不同,臉皮厚度不同,大腦容量不同,神經線路不同,激素水平不同,搞和被搞的方式次數不同,就仿佛有的人是肥牛,有的人是黃喉,有的人是午餐肉,於是產生不同的味道。
我從一開始就清楚地感覺到與柳青的不同。我和辛荑坐公共汽車,有小白的時候坐夏利。柳青開自己的車,喝多了有手下或者司機代勞。剛認識她的時候,開輛Opel,現在是SAAB,我說名字不好聽,直接音譯就是傻屄,不像一個女人應該開的。柳青說,也好啊,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傻屄或者勇當傻屄,而且這樣領異標新,不小資。和柳青相比,如果我們學校裡的女生是剛剛破土的春芽,柳青已經是滿樹梨花。每年九月,暑假歸來,學校裡面的女生們帶來祖國各地時鮮的發型和夏裝。甘妍的劉海一度被高高吹起,海浪形狀,帽子似的,廣告似的,幾乎比腦袋還高大,穿了一雙鞋跟兒比她小腿還高的高跟鞋,鞋根兒末端二分錢硬幣大小。甘妍們頂著高大的劉海兒在校園裡走來走去,鞋跟兒偶爾陷進人行道地磚的接縫中,在我的感官適應之前,讓九月的校園充滿廟會氣氛。在記憶裡,我沒見過柳青穿過重樣的衣服。她喜歡歐洲遠遠大於美國,“美國的衣服太陽光,不夠憂郁,不夠內斂,不夠復雜,不夠變態。”
她吹過牛,說手下向她討教如何穿衣服,她回答說,觀察和總結她穿衣服的特點和規律就足夠了。我們早上八點上課,七點五十起床,嘴裡鼓著饅頭腦子裡盤旋著陰莖海綿體傳來的撒出第一泡尿之後的快感,聽教授回顧上堂課的主要內容。女生也一樣,上唇軟胡須粘著早餐面包渣,臉上帶著枕頭印兒,運筆如飛,從八點開始,不落下任何一句教授或許會考試的內容。柳青在燕莎附近的房子,自用的洗手間比我們六個人住的宿捨還大,裡面的瓶瓶罐罐比我實驗室藥品櫃裡的還多。每天早晨,柳青反復用各種溶液處理她的一張嫩白臉蛋,仿佛我在實驗室裡,原位組織免疫法,反復用各種反應液和緩沖液沖洗卵巢癌組織切片。沒有一個小時,柳青出不了她的洗手間,但是出來的時候,總帶著電和光芒,我眼前明亮,想,天上或許真的住著仙人。我佩服柳青。連續兩年了,盡管每個周末,我都泡在婦科腫瘤實驗室裡,每天都超過十二個小時,窗外的屋簷,仙人清秀,神獸猙獰,每次爬出來的時候,右手大拇指掌指關節痛如針扎,沒有神帶著電和光芒,我眼前總是一片黑暗,不知道生死糾纏中,治愈卵巢癌症的仙丹在哪裡。
我坐在東單的馬路牙子上,攥著基本被抽干的金橋香煙煙盒,看到柳青的SAAB從東四方向開過來,停在我面前。
“上車。”柳青說。
我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目光呆滯向前看。柳青的右手放開換檔桿,很輕地搭在我的左手上,我左手還攥著那包金橋煙。她的右手輕而快地滑動,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腹迅速掠過我的掌背。柳青的指甲精心塗過,粉底白色百合花。
“冷嗎?”柳青問,同時收回右手,掛前進檔,踩一腳油門,車象被踹了一腳的四蹄動物一樣,稍一猶豫,向前奔去。
“都過了芒種了,還冷?”我說。
“心冷手就會冷吧,不知道。”柳青說。
“姐,去哪兒?”我問。
“你別管那麼多了,找個地兒吃飯。”柳青說。
“你最近好嗎?”我問。
“好啊。你還沒問天氣呢,最近天氣也不錯啊。人藝的小劇場一場都沒落下,美術館的畫展也都趕上了,夏加爾那場不錯,真藍,真浪漫,這麼大歲數,那麼冷的國家,不容易。生意也還順,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了,架子也搭得七七八八了,草創期已過,貨自己長腿,會走了。你最近不好吧?不想說就什麼都別說,聽我說。想說就說說,我聽著。”
“還好吧,老樣子吧,世界總是這個樣子吧。泡實驗室攻克不了癌症或者感冒,天天繞著金魚胡同晨跑拿不了奧運會冠軍,沒機會親手摸摸司母戊大方鼎,打《命令與征服》總贏不了大雞,我喜歡的和喜歡我的是同一個姑娘,但是這個姑娘跟我好朋友混了,我好朋友不信仰共產主義。”
“是那個身材很好的小紅?”柳青問。
“你怎麼不問親手摸司母戊大方鼎有什麼快感呢?”我反問。
“我只對新中國感興趣。”柳青看路,不看我。
柳青的車開得快,有縫就鑽,勇往直前。我左手斜伸扯動安全帶,斜插入帶扣。
“不信任你姐姐?”柳青問,眼睛看路。
“信。港台片看多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剛拿了F1駕照。”
“正好在長安街上試飛。”
“各項准備完畢,請求起飛。”
“允許起飛,注意街邊嘬冰棍的老頭和報攤。”我想也沒想,說。
車在國貿橋下左轉,從南往北開在東三環上。經過七八年的建設,這條我中學時天天騎車經過的路,已經有點洋洋自得的資本主義新城鎮的氣息了。我和柳青很早以前在飯桌上就討論過,她說她喜歡北京,盡管她祖籍南方,盡管北京對於皮膚是災難,盡管北京八百年前建都的時候就是給騎兵方隊或者坦克集群通過的而不是給居民設計的。不帶3M口罩或者軍用面具走在北京街上,仿佛走在茂密的砂紙森林和倒刺兒海洋裡。我說我喜歡的城市有個共同點,就是淡定從容,不為所動,傻屄到了裡面很快就平靜了,有了比較清醒的自我意識,牛屄也很快就扎緊褲襠了,不沒事兒就和別人比較長短曲直粗細了。比如北京,看著大馬路仿佛岔開的大腿,一個聲音低平地說,來吧,指不定誰搞誰呢。甚至上海也有自己的淡定從容。真正老上海,打死不離開上海,連浦東都不去,浦東不是上海,香港就是漁村,只要弄堂口沒架著機關槍,早上起來,仔細梳完頭都要去吃一客生煎包。我給柳青指,東三環路上,北京最像陰莖的大廈。柳青說:“你看什麼都像陰莖,其實圓柱體屬於自然的基本形態啊。自從聽過你的比喻,開車每到這個路口都別扭。”
過白家莊的時候,我給柳青指我的中學,說,自從我離開,學校的陰邪之氣就消散了,出了好幾個北京市高考狀元。我給柳青指我初戀家原來住的六層樓,說,我中學上自習的時候,那個樓距離我的自習教室不到八百米,我書看累了就朝那個方向眺望,她睡覺的房間發出粉紅色的亮光,比路燈和星星和月亮都明亮,我聞見她新洗的被單上殘留的洗衣粉香氣和她十七八歲奶糯糯的香甜。
柳青慢慢地說了一句:“你學精神科了嗎?你知道安定醫院嗎?我看你是該換個城市呆呆了。”車象豹子一樣,踹直後腿,超了前面一輛“京A·G00XX”。
柳青按了汽車音響的播放鍵,放一首嘮嘮叨叨的英文歌,就一個節奏,我聽懂了一些,說是我只是一個水牛戰士,在美洲的心髒,被從非洲偷到這裡,來了就打仗。
柳青問:“韓國菜你吃吧?”其實不是問句,她在亮馬大廈門前停了車,領著我走進大廈二樓的薩拉伯爾。
柳青也不問我吃什麼,叫來服務員,不看菜單就開始點,我在一邊沒事干,看著服務員的朝鮮民族裝束,想起褲腰帶綁到腋窩的國家領導人,接著抽還剩下的金橋煙。
“喝什麼?”柳青點完菜問,看著我的眼睛,這次是真問了。
“你開車呢,別喝了。”
“今天喝酒是主題,你總講你和小紅小白小黃喝酒,我想看看你是否比我公司的銷售能喝。我就住在附近,今天車就停這兒了。
吃完飯,如果我喝多了,你扛我回去,我九十斤出頭,不沉。”
“朝鮮人喝什麼?”
“燒酒。”
“好,就喝他們自己的酒。”
燒酒原來是用類似喝二鍋頭的小玻璃杯喝的。兩個杯子剛倒滿,我正在想第一杯酒是祝柳青越來越有錢還是越來越漂亮,有錢和漂亮好像都不能讓柳青興奮。旁邊一個大包間酒散,一堆高大的老外和幾個亞洲人往外走,後面幾個拖著一個不願這麼早走的老外,每個人手上都拎著一兩瓶沒開的五糧液。那個戀酒的老外穿著西裝、領帶摘了一半,歪掛在胸前,嘴裡一直用帶一點口音的中文念叨,“美女,喝酒”,“美女,喝酒”。他看到我和柳青面前有倒好的酒,一個大步邁過來,舉起我面前的杯子,對柳青說,“美女,喝酒”,然後仰脖子干了,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柳青下意識地舉杯,一仰頭,也干了,隔著這個老外的後背,我看見柳青精細盤制的發髻和仰起來的粉白的脖頸和下顎。發髻經過一天北京初夏的大風,一絲不亂,脖子和臉顏色塗抹得一樣新鮮,過渡自然。我相信,古時候,有男人會為了摸一下那個發髻而不惜被剁掉一只左手。柳青干完杯,酒杯口向那個老外微微傾斜,執酒杯的右手小指向外上斜翹,雙眼平直,看著那個老外,示意他酒杯見底了。老外微笑點頭,說了聲,“謝謝”,把手上的五糧液遞給我,又沖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消失在門外。
我和柳青開始安靜喝酒,我馬上發現了兩件事兒。第一,我喝不過柳青。柳青的體質非常適合喝酒,腎好。兩杯之後,臉紅,血流均勻加速,但是二十杯之後,還是同樣的紅色,沒有紅成關公或者屁股或者絲綢被面,紅色裡,女人香流轉。十杯之後,柳青就去洗手間。腎是走酒的最主要通道,比出汗和放屁管用太多。第二,我知道為什麼歷史上朝鮮人總打敗仗了。我們的韓國老年同學車前子曾用准確的漢語指出,朝鮮的歷史就是戰爭的歷史,或者更精確地說就是被打的歷史。我看被打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燒酒度數不高。
我高度懷疑,古時候作戰前,如果條件允許,一定弄些罌粟之類的生物鹼給士兵們服用,再差,也要爭取喝個半醉,總之要達到的效果是士兵打仗時不覺得危險,在欣快中血肉飛濺,真誠地以為胳膊或者腦袋掉了第二天就能象竹筍一樣再長出來。
柳青告誡我別太小看這燒酒,有後勁。八瓶之後,我們結帳,我爭著買單,柳青說:“留著自己多吃些食堂的醬牛肉,長些胸大肌,為人類攻克癌症添磚加瓦吧。”我看了眼賬單,夠我和辛荑吃五十頓四川小吃店的,就沒堅持。
我和柳青說過,我小時候窮,我老媽見我看書廢寢忘食,為了節省糧食,也不阻止。上了大學,才發現,男的也需要有胸,就去報名健身。健身教練說,窮文富武,要有胸,三分練,七分吃,光練俯臥撐和槓鈴推舉都沒用,要喝生雞蛋、吃醬牛肉。當時我一個月伙食費五十塊,學三食堂一份醬牛肉一塊五,四片兒,一片兒厚的,三片薄的,所以到現在,我能一口氣做三十個標准的俯臥撐,但是還是平胸。
下樓的時候,覺出來這個燒酒的後勁兒,眼睛看得真真的,伸腿出去,或高或低,就是踩不准樓梯。柳青攙扶著我,精致的發髻蹭著我的下頜骨,蹭亂的頭發綹滑下來,末梢在我的肩膀上,她小聲說:“別回去了,喝成這樣,要是在樓道裡遇見小紅,忍不住真情告白,就不是今天喝酒的目的了。”我說:“好。反正我《命令與征服》也打不過大雞,我不回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進柳青的房間,感覺像個帳篷,一個全部圍繞柳青生活需要而搭建的帳篷。
兩個房間,一個大廳。一個房間是臥室,放了一個巨大的床墊,但是沒有床框,床墊周圍鋪滿籐草編的墊子,躺在床墊上伸手可及的范圍內散放著花花綠綠的書籍、雜志和碟片,牆上掛滿歌星照片,多數是我不認識的老外。另一個房間是書房,反而沒有什麼書,一個小書架空空的,一把大按摩椅,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了個筆記本電腦,熒幕黑著。大廳裡巨大的電視機直接擺在地上,音響在電視機旁,仿佛很沉的樣子,另一邊是個半人高的花瓶,裡面插著縮小了的向日葵花,還沒結瓜子。電視對面沒有沙發,三堆隨形的皮子,皮子裡面是填充物,人倒在上面,這堆皮子就自動形成人形。
柳青說,別倒在上面,否則你自己爬不起來的,我也沒力氣拉你起來了。
柳青把我的眼鏡摘了,把我的人體放到臥室的床墊上,說,我先去洗一下,你先緩緩。燒酒讓我眼睛一直半閉著,力道綿延不絕,我從另一個角度開始理解,國土被夾在貪婪的中國人、俄國人、日本人之間,為什麼韓國能夠存在這麼久。我隱約看到柳青臥室裡,到處懸掛的深藍色和絳紫色垂幔,我的鼻子和耳朵變得比平常大兩倍,嗅覺和聽覺比視覺敏感多了。
我聞見我呼吸裡燒酒的味道,床上沉積的淡淡的女人的味道,房間裡飄散開的香水味道,窗縫裡滲進來的北京初夏的味道,洗手間裡飄出來的水的味道,浴液的味道。這一切和我的宿捨是如此不同。人除卻視覺的記憶都是非常模糊的,我只是依稀記得,我躺在宿捨裡,聞見淡淡的腳丫子味,辛荑和厚樸的腳丫子間或有些細微的差別,沒洗或者沒洗干淨的飯盆味,樓道裡傳來的鼠食味和玻璃皿密封不嚴漏出來的福爾馬林味,窗戶裡飄進來的東單街上小飯館傾倒一天積攢的泔水的味道。我聽見柳青在洗手間裡,水打在浴缸上的聲音,水打在柳青皮膚上的聲音,水順著柳青的身體滑下去的聲音。柳青身上裹了浴巾出來,頭發上也裹了一條毛巾,她問,還喝嗎?廚房裡還有好幾瓶挺好的紅酒,有一瓶開了的,喝了一半。
我搖頭。柳青按一下遙控器,客廳裡的音響啟動,我感覺一個大老黑肥腰一轉就到了臥室,到了我面前,開口唱“Whatawonderfulworld”,光線暗淡,老黑的牙真白啊。他的腳在地板上輕輕來回滑動,他吐出的氣打在我臉上,他唱,天藍,草綠,朋友們之間相互致意,“Whatawonderfulworld”。真是好器材,好聲音,比起這個“啼時驚妾夢”,我的隨身聽就簡陋得仿佛“一根雞巴往裡戳”。柳青繼續在鏡子面前用各種溶液處理她的臉,洗手間的門沒關,我看見她沒被浴巾包裹的小腿,脛骨筆直,腓腸肌曲線凌厲,腳趾甲上描畫粉底白色百合花。
在我幾乎睡著之前,柳青推醒我:“我洗完了,你去吧。”
“能不能不去洗啊,姐,我困了。”
“不行,人要和豬狗劃清界限。”
“我過了豬狗的童年時代,我小時候,家裡沒有熱水,洗澡要去廠子裡,要走十五分鍾,而且路上灰塵很大,夏天一周才去一次,冬天兩周才去一次。”
“但是現在不同了,改革開放了。”
“我現在也過著豬狗的青年時代。我們學校的澡堂子是在宿捨樓旁邊亂搭建的,基本上無法判斷熱水什麼時候就沒了。我完全適應以後,一兩分鍾就洗完了,否則難免一身肥皂泡沫地出來。最近校方努力解決熱水問題,但是問題變得更復雜了,現在的問題是,基本無法判斷冷水什麼時候就沒了,厚樸已經被燙傷兩次了,叫聲可慘了,六樓上聽得清清楚楚的。我們六樓男生宿捨洗手間有飲水鍋爐,天氣不是很冷的時候,接些熱水,攙些冷水,也可以很方便地沖澡。但是小紅經常上來打水,每次有男生沖澡,小紅就上來打水,一邊躲閃一邊亂看,辛荑都被看了兩次了,他說,他在小紅心目中已經沒有神秘感了,以後摸小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以後小紅只能當他的女神了。”
“姐這裡二十四小時熱水,你別趁著酒勁兒胡思亂想,胡亂說話,快洗澡去。”
“小紅不會闖進來?”
“姐門反鎖了,小紅沒鑰匙,丫敢進來,我就踹她出去。”
我踉蹌著到洗手間,沖了個澡出來,走到床邊,問柳青:“我睡哪兒?”
柳青看了我一眼,說:“姐家就一張床。”
“和姐睡算不算亂倫?”
“你說呢?”
我看了柳青一眼,說:“那,我睡客廳沙發去。”但是,步子沒挪。
柳青又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裡有凶光,從床上爬起,沖到客廳,我聽到“噗”一聲悶響,我想,她倒到某個隨形沙發上了。我胃中的燒酒反上來,我聞見它和烤牛肉攪拌在一起的味道,我控制喉嚨,壓制住吐意,但是腦子一陣暈眩,人倒在床上。那個唱“Whatawonderfulworld”的老黑人忽然收了聲音,像一陣煙一樣消失,整個房間安靜下來,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殺下來,很大的動靜。夜有些涼,酒醒了些,我想起柳青沒穿什麼衣服,掙扎著起來,來到客廳。
柳青在一個沙發上平躺,一腿完全伸直,一腿蜷起,仿佛一條從胯下開始升起的鍾形曲線,曲線頂點是膝蓋骨。柳青身上除了浴巾,還蓋了一件我穿在外邊的夾克衫,月光下一條雪白的胳膊完全曝露在外,手上抽著我剩下的最後一支金橋香煙。面無表情,頭發散下來,半干半濕,在月光下黑得要死。
“冷嗎?”我問,手不知道放在哪裡。
柳青沒回答,面無表情。
我左臂插柳青腋下,我右臂插柳青膕窩,我發現燒酒長腰腿勁兒,我把柳青一口氣從客廳抱到臥室,撂倒在床上。
我把搭在柳青身上的我的外套扔在一邊,砸倒很多書和影碟,我把裹在柳青身上的浴巾扔在一邊,蓋住很多書和影碟,我把雙手插進柳青的頭發,我發現她的臉卸了妝之後還是很精致,仿佛蘇木精伊紅染色利落的組織切片在高倍顯微鏡下還是邊界清晰。
柳青躺在床上,躺在月光下,沒有精致的發髻和化妝,她的身體比月光更明亮。柳青的雙腿叉開,我感到風從兩腿之間吹來,非常繁復的味道,仿佛北京初夏的味道,我仿佛看著北京敞開的大馬路,一個聲音低平地說,來吧,指不定誰做誰呢。
我倒在柳青的兩腿之間,手幫著陽具尋找風吹起的地方。柳青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牽引我的手到她的胸部。柳青說:“年青也不能光靠力氣,摸我的胸。”
“對了,差點忘了,你上次教我如何喝紅酒,一直在想如何回報你。現在這個機會正好,我教姐如何自查乳房,早期發現乳腺癌。
分為視診和觸診兩部分。視診非常簡單,你化妝的時候,留十秒鍾對著鏡子看看,你兩邊乳房是否一樣大。因為一般人兩邊乳房大小差不多,而乳腺癌一般最初都是單側發病,所以兩邊乳房如果不一樣大,常常說明大了的一邊可能有問題。觸診要稍稍復雜些,最需要注意的是避免流氓傾向,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兒。右手檢查左乳房,手指要並攏,從乳房上方順時針逐漸移動檢查,按外上、外下、內下、內上、腋下順序,系統檢查有無腫塊。然後同理左手檢查右乳房。檢查完乳房後,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擠壓乳頭,觀察是否有帶血的分泌物。檢查中,千萬不要像耍流氓一樣,手一大把抓捏乳房,這樣你會總覺得裡面有腫塊。這個要點很簡單,但是對於有些人來說,習慣很難改,比如小白,比如辛荑。”
“別想乳腺癌,別叫姐,想我,我的皮膚光滑嗎?我的頭發順嗎?我的胸好嗎?”柳青的手牽引著我的手探索她的身體,走走停停,看花,看草,看樹木,提醒我哪些角落讓她顫抖,暗示我如何理解那些角落。我像是走在一條黑暗的散發著麝香味道的小路,路邊的樹木和房屋逐漸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我奇怪,既然柳青如此熟悉這些角落,還需要男的做什麼?我好奇,柳青也同樣教過別人吧,他們學得有我快嗎?我想起B大植物學教授拉著我們在校園裡看各個角落裡的植物,什麼是明開夜合,什麼是合歡,什麼是紫花地丁,什麼是七葉一枝花。小紅在靠近勺園的一個高台階上摔倒,我和辛荑哈哈大笑,然後對著小紅鄙夷的眼睛說,‘幸災樂禍是人的天性,如果你摔斷了腿,我們會帶著豬蹄去宿捨看你,悲天憫人也是人的天性。’我想起中醫針灸課上講,多數穴位的發明,就是這樣摸來摸去,找到某個突起或者凹陷按下去,“啊,是”,就探明了一個穴位,起個鬼知道為什麼的名字或者就簡單統一稱為“阿是穴”。
柳青的身體逐漸柔軟,細密的皮膚上滲出細密的汗水,鼻孔不自主開闔,發出和兩腿交匯處同樣繁復的味道,仿佛早上陽光照耀一個小時之後的青山,霧靄漸漸散去,草木開始舒展。柳青說:“求求你。”
我又一次倒在柳青的兩腿之間,手幫著陽具尋找風吹起的地方。
“別急,等我求你第三次。”
我右手換左手,二次游園,用了和第一次類似的時間。柳青的嗓子眼深處說:“求求你了。”我雙唇換雙手,第三次游園,用了比前兩次加起來都長的時間,我用閒下來的雙手死掐我的肉,我怕我打哈欠。我看到柳青的整個身體愈發紅亮起來,照得房間像是點了一盞燈籠,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臉,微微變形,更加鬼魅。她最後的聲音似乎是從兩腿之間的洞穴裡發出來的:“我求求你了。”她的手抓著我的陽具,喂進了洞穴。
柳青到了的時候,紅熱的光忽然熄滅了,汗水和淚水仿佛烏雲裹住日頭之後的雨,一起無聲息地落下來。柳青很高亢地叫了一聲,我習慣性地塞右前臂進她的嘴,她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沒叫,她更高亢地叫了一聲。
停了許久,柳青在我耳邊說:“我去看夏加爾的畫展,看到男女手拉手,有時候,男的走在田野間,女的飛在半空,手還拉著手。
我現在才體會到,夏加爾是什麼意思。在飛起來的瞬間和落地的一霎那,我想死去,毫無怨言。”
我說:“現在死和過五十年再死,有什麼本質區別嗎?我理解你的感覺。”同時,我想起中學體育老師在體操課開始的時候,大肉手按著女生的小細腰,告誡我們,准備運動是非常重要的。我現在才體會到,體育老師是什麼意思。
半夜的時候,殘留的燒酒從裡往外打擊我的腦袋,月光晃眼,我看見躺在旁邊的柳青,頭發散亂,看不清面目。我想,小紅和小白第一次犯壞的時候,有沒有留下影像啊?有沒有刻錄成光盤?那些光盤從秀水市場附近那些抱著孩子的婦女黃碟販們手裡,能不能買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