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正文 第四章:信陽陸軍學院,第一眼
    後來,小紅告訴我,她在信陽陸軍學院第一眼見到我,注意到我困惑而游離的眼神,就從心底喜歡上了我。

    我沒見過自己的眼神。對著樓道裡的更衣鏡,我看見的總是一個事兒事兒的反革命裝屄犯(王大師兄為定義我而鑄造的詞匯)。

    我更無法想象,六、七年前在信陽陸軍學院,我的眼神是什麼樣子的。

    “我眼神是不是賊兮兮的?”後來,在我和小紅燒肉在一起的唯一的兩個星期裡,我仰望著由於粉塵污染而呈現暗豬血色的北京夜空,問懷裡的她。

    “不是。很黑,很靈活,毫無顧忌,四處犯壞的樣子。隔著眼鏡,光還是冒出來。”小紅燒肉香在我懷裡,閉著眼睛說,豬血色的天空下,她是粉紅色的。她的頭發蹭著我的右下頜骨和喉結,我聞見她的頭發香、奶香和肉香。我癢癢,但是兩只手都被用來抱著她,我忍住不撓。

    “你喜歡我什麼啊?”我問小紅燒肉。王大師兄說過,這種事屄問題,只有理科生才問。他也問過成為了他老婆的他們班的班花,班花罵他,沒情調,沒品味,沒文化。可是我想知道,一個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姑娘,如何從幾百個同樣穿綠軍裝剃小平頭配一條陰莖兩個睪丸三千根腿毛的男生中間,一眼挑出那個將來要她傷心淚流日夜惦記的混蛋。沒有沒有原因的愛,沒有沒有原因的恨,學理的需要知道論證的基礎,沒有基礎,心裡不踏實。

    “眼神壞壞的,說話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當時的你,比現在可愛,現在比將來可愛。聽說過嗎,好好學習,天天向下?

    說的就是你的一生。當時那個樣子,才能讓人從心底裡喜歡,我現在是拿現在的你充數,試圖追憶起對當時那個北京黑瘦壞孩子的感覺,知道不?所以,你是條爛黃花魚。”小紅繼續香在我懷裡,閉著眼睛說。天更紅了,人仿佛是在火星。

    “那叫濫竽充數,不是爛黃花魚。”

    “我從小不讀書,我眼睛不好,我媽不讓我讀書,說有些知識就好了,千萬不要有文化。有知識,就有飯吃,有了文化,就有了煩惱。爛黃花魚比濫竽好玩。”

    “從心底裡喜歡是種怎麼樣的喜歡啊?”我問。

    “就是有事兒沒事兒就想看見你,聽見你的聲音,握著你的手。

    就是你做什麼都好,怎麼做都是好。就是想起別人正看著你,聽你聊天,握著你的手,就心裡難受,就想一刀剁了那個人,一刀剁了你。就是這種感覺,聽明白了吧?好好抱著我,哪兒來那麼多問題?

    你這麼問,就說明你沒有過這種感覺,至少是對我沒有過這種感覺。”

    “我有。我只是想印證,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感覺像不像。”我說。

    我剛考上大學,去信陽軍訓的那年,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

    夏天在院子裡,知了扯著嗓子拉長聲叫喚,我光了上身沖涼,順便在自己的肋骨上搓洗換下來的襪子和褲頭,順便晾在棗樹樹枝兒上。當時ELLE雜志上說,有個從非洲逃出來的世界級名模,也是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雜志上沒提,那個姑娘胸有多大,我無從比較。我想,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胸能有多大?我一口氣能做三十個雙槓挺身,胸肌發達,要是名模的乳房不比我胸肌大許多,我也可以號稱名模身材了。

    因為仁和醫學院的預科要和B大生物系的一起上,所以,我們要和B大一起軍訓。我問我老媽。“為什麼B大和復旦要去軍訓啊?”“因為去年夏天那場暴亂。”我老媽說。

    “那跟我沒關系啊,我當時才上高二。”

    在這件事兒上,我當時簡直是模范。八九年五月底的一個下午,全學校的狗屁孩子都被校門外的大學生隊伍招呼到街上去了,男女雜處浩浩蕩蕩昂首挺胸急切地沖向天安門,仿佛在天黑前趕到就會被寫入幾百年後編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通史》。我怕走長路,而且天也陰了,悶悶的,蝙蝠和燕子低飛,要下雨。要是去天安門,身上沒帶家伙,劉京偉怕被白虎莊中學的仇家圍起來打,張國棟下了學要去找他女朋友看一個叫霹靂舞的電影(除了張國棟自己,沒人認為那個女孩兒是他女朋友,包括女孩兒自己),我說,傻屄呀,馬上要下雨了,桑保疆說,那好,咱們打牌吧,三扣一,不賭脫衣服了,劉京偉,你長得跟牲口似的,看了會做噩夢的,看了你的玩意兒我都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玩意兒撒尿哦。秋水,你長得跟手風琴似的,沒什麼可看的。咱們賭真錢,人民幣,但是衣服可以換成錢,不論大小,一件當五毛。生物課老師夾著講義來上課,教室裡只有我們四個人。我們圍坐兩張課桌對拼成的牌桌,我和劉京偉平平,張國棟輸了,桑保疆贏大了,桑保疆正吵吵,再贏下去,張國棟就有借口當掉褲頭,光著屁股見他的姑娘了。生物課老師說,你們為什麼打牌啊?我說,其他人都去游行了。生物課老師說,別人游行,你們也不要打牌啊?我說,那,我們也游行去?桑保疆說,那,我們不打牌了,我們打麻將吧。張國棟說,那,老師您上課吧。

    劉京偉說,你愣著干什麼,快講課啊,課本翻到多少頁啊,女的和桑保疆到底有什麼不同啊。生物課老師沒說話,放下生物進化時間表的教學掛圖,湊過來看我們打牌。窗外,黑雲就掛在楊樹梢兒上,街上亂糟糟的人群以更快的速度向天安門廣場移動,仿佛天安門廣場有避雨的地方。我瞄了一眼,那張生物進化時間表上是這樣描述的:“四十五億年前,地球形成。十五億年前,出現最古老的真核細胞生物。一百萬年前,新生代,人類繁盛。”街上忽然一陣風,雨點忽然砸下來,濺起地上的塵土。

    “沒關系也是有關系。知道不,人民的政權,就是有權對人民做一切事情,人民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必須聽安排,自己人怎麼都好安排。”我老媽說。

    “哦。但是為什麼只選我們和復旦兩所學校啊?不公平。”我的理科生天性改不了。

    “人民的政權講究組織決定,強制執行,公平不公平取決於你看問題的角度。只有你們這兩所大學享受這麼好的教學設施,國家財政撥款和國家給的名氣,公平嗎?我沒遇見你爸的時候比你現在聰明多了,但是舊社會沒有給我上學的權利,公平嗎?要是我上了大學,我能當部長,比你還牛屄。”我老媽被我長期的提問訓練出來了,基本能應付自如。

    “那,一年軍訓有用嗎?一年之後,腦子就明白了,不上街了?

    如果這是標准,我現在就不上街了。”

    “再給你講一條,最後一條,人民的政權講究先做再看效果,效果不好,不是組織的決定做錯了,是沒有做好。組織決定要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即使有失誤,也是正確的,也是前進中的問題,以後調整一下就好了。”

    “你為什麼讓我學醫啊?”

    “養兒防老。我本來想生四個孩子,一個當售貨員,一個當司機,一個當醫生,一個當廠長。這樣,生活不愁。你姐姐當售貨員,不用油票和糧票,不用排隊,也能買到花生油和糧食。你哥當司機,你當大夫,我和你爸有了病,你哥就開車接了我們,到你的醫院去看病,不用擠,不用掛號,不用花錢。你的弟弟當廠長,廠長有權分房子。結果只生了你們三個,而且你哥和你姐都沒有出息,不上進,不聽組織決定,不按照我給他們設計的軌跡成長。就剩你了,你當然要當醫生。”

    “生四個最好了,可以不拉別人家的小孩兒也能湊夠一桌打牌了。我哥不當司機,你也有車坐啊,他買了一個車。我不當醫生,我將來開個醫院給你住,給我爸住,進什麼科,你們隨便挑。”

    “小王八羔子,你咒我們得病啊,沒良心的東西。你不當醫生,你干什麼去啊?”

    “哦。”這個問題問住了我。我從來不知道我該干什麼。我,劉京偉,張國棟,桑保疆都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劉京偉喜歡牛屄和打架,張國棟熱愛婦女。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學的專業,比如中文,那還用學啊,不就是把中國字從左邊碼到右邊,切吧切吧,搓搓,長短不一,跟你老媽唱唱反調,跟你單位領導唱唱反調,跟街上賣的報紙雜志唱唱反調,就是小說。我還知道我學不會的,比如數學,我真不會啊。我吃了一根冰棍,我又吃了一根冰棍,我一共吃了兩根冰棍,這種邏輯我懂。但是1+1=2,我就不能從心底認同。桑保疆更慘,他的邏輯是,我吃了一根冰棍,我又吃了一根冰棍,我吃了一頓冰棍,爽啊。高考過後,桑保疆苦著臉找到我說,他蒙對了好幾道大題,考過了重點線。我說,好啊,恭喜啊。桑保疆說,好你媽,分數太低,報的重點學校都沒考上,被分配到了南開大學數學系,陳省身是名譽主任,系裡的介紹材料說,這個系是培養數學大師的。我從來沒有樂得那麼開心過,惡有惡報,天理昭昭。

    “當醫生好,沒誰的飯吃,只要還有人,就有醫生這個職業,就有醫生的飯吃。”我老媽接著說。後來,我發現,我老媽把她遇事探最底線的毛病一點不剩都傳給了我。我坐到麻將桌上,就做好准備,把兜裡的錢都輸光。我在東單大街上看見從垃圾筒裡掏出半張烙餅就往牙裡塞掏出半罐可樂就往嘴裡灌的大爺,就琢磨,我會不會有一天也淪落到這個地步,然後想,果真如此,我要用什麼步驟重出江湖?

    “那干嗎要上仁和醫大啊?還有那麼多其他醫學院呢?”我問。

    “廢話,哪兒那麼多廢話。這還用說嗎,你上學,國家出錢,仁和八年一貫制,你讀得越多,賺的越多,出來給博士。而且,學得越長,說明本事越大,就像價錢越貴,東西越好一樣。傻啊,兒子。”

    總之,我上了仁和,跟著B大理科生在信陽陸軍學院軍訓一年,這一年軍訓救了我,我從一百零六斤吃到一百四十斤,從一個三年不窺園的董仲舒,鍛煉成為一個會打三種槍,會利用牆角和窗戶射擊,會指揮巷戰,服從命令愛護兄弟的預備役軍官。

    在信陽陸軍學院,我第一眼看到小紅的時候,她和其他所有女生一樣,早飯吃兩個大饅頭,穿鍍金塑料扣子的綠軍裝,遮住全部身材,剪劉胡蘭一樣的齊耳短發,露出一張大臉,臉上像剛出鍋的白面大壽桃一樣,白裡透紅,熱氣騰騰,沒有一點點褶子。第一眼,我不知道小紅的奶大不大,腰窄不窄,喜不喜歡我拉著她的手,聽我胡說八道。小紅對這一點耿耿於懷,她說她會記恨我一輩子。

    後來,那兩個星期,小紅燒肉對我說:“你不是對我一見鍾情,不是第一眼見到我就從心底喜歡上了我,這樣對我不公平,你永遠都欠我的,這樣我們就不是絕配,既然不是絕配,和誰配也就無所謂了。”

    “你為什麼對這個這麼在意?我和你上床的時候,已經不是處男了,我和你上床的那段時間裡,也和其他人上床,這些你都不在意?”

    “不在意,那些不重要,那些都有無可奈何或者無可無不可。

    但是,你不是看我第一眼就喜歡上我的,這個不可以原諒。”

    “我有過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的姑娘,那個姑娘也在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我,那時候,我除了看毛片自摸、晚上夢見女特務濕褲襠之外,還真是處男,那個姑娘家教好,不看毛片,不自摸,夢裡基本不濕,那時候一定還是處女,但是那又怎麼樣?你是學理的,假設是可以被推翻的,時間是可以讓化學物質產生反應、然後讓反應停止的,變化是永恆的。現在,那個姑娘抱著別人的腰,現在,我抱著你。事情的關鍵是,我現在喜歡你,現在。”

    “我知道那個姑娘是誰,我嫉妒她,每一分鍾,每一秒。秋水,你知道嗎,心裡有一個部分,是永遠不能改變的。”

    “你第一眼見辛荑是什麼感覺?是不是也立刻喜歡上了他?那時候,他也是眼神壞壞的,說話很重的北京腔,人又黑又瘦。不要看他現在,現在是胖了些,可軍訓那時候很瘦的。”

    “我對他沒有感覺,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和其他事情沒有關系,也沒有道理。我知道那個姑娘是誰,給我把剪刀,我剪碎了她,每一分鍾,每一秒。”

    我說,你汪國真讀多了吧?腦袋吃腫了吧?我們去吃四川火鍋吧?我們去水錐子人民日報社附近的一家小店,山城辣妹子火鍋,小紅對老板說,鍋底加麻加辣,啤酒要冰的。小紅一人喝了三瓶啤酒,給我剝了兩只蝦,夾了四次菜。吃到最後,小紅對我說,她從上嘴唇到尾巴骨都是熱辣辣的。我說,吃完到我的實驗室去吧,冰箱裡有半瓶七十度的醫用酒精,加冰塊喝,加百分之五的冰鎮葡萄糖溶液喝,讓你從上嘴唇到尾巴骨都是熱辣辣的。小紅說,不用麻辣燙,不用七十度的醫用酒精,她的奶大腰窄嘴小,她自己就能讓我從上嘴唇邊邊到尾巴骨尖尖都是熱辣辣的。

    我第一眼看到小紅燒肉的時候,我剛到信陽。接待我們的教導員是個有屎硬幽默的人,他說信陽是個光輝的城市,除了灰,什麼都沒有。

    我們都住進了一樣的營房,睡一樣的鐵床,用一樣的被褥,坐一樣的四腿無靠背椅子,剃了一樣的平頭。發給我們每個人兩套夏常服,兩套冬常服,一套作訓服,一件軍大衣,一件膠皮雨衣,一頂硬殼帽,一頂便帽,一頂棉帽,一雙皮鞋,一雙拖鞋,兩雙膠鞋,一套棉衣,一套絨衣,兩件襯衫,兩條秋褲,四件圓領衫,四條內褲,兩雙襪子,一個軍綠書包,一個小凳子,兩個本子,一本信紙,一個鉛筆盒,四只鉛筆,一只圓珠筆,一塊橡皮,一個尺子,十個衣架,四個木質小夾子,一個飯盆,一雙筷子,一個臉盆,一塊手巾,一塊肥皂,一個水杯,一個漱口杯,一個牙刷,一管牙膏,一包手紙。除了陽具都發了,所有人都是一個牌子,一定數量,沒有差別。

    厚樸說,這可不行,所有人都一樣,東西很容易丟。厚樸先記下物品上本來的編號:小凳子,24-092號。飯盆,296號。水杯,421。沒有編號的物品,厚樸用自己帶的記號筆,在所有發給他的東西上寫下他的名字:厚樸。實在沒地方寫下中文的地方,比如那四個木質小夾子,厚樸就寫下他的漢語拼音縮寫:hp。後來,我們的細小東西都丟光了,只有厚樸的配置還全,我們拿厚樸的東西來用,從來不征求同意,從來不還,厚樸就在整個營房到處扒看,連廁所也不放過,尋找帶自己名字的物品:厚樸或hp。再後來,厚樸感覺到名字品牌的重要性和互聯網的巨大潛能,一九九六年一月晚上七點多,用北京高能物理所的電腦,試圖注http://www.h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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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芪說,這可不行,所有人都一樣,人很容易傻的。負責剃頭的是炊事李班長,李班長從當小兵開始就負責殺魚刮魚鱗,殺雞拔雞毛,殺豬去豬毛,所以剃頭技術好。黃芪求炊事李班長,頭發少剪些或者索性剪再短些,哪怕剪光禿,“至少有些不一樣嘛。”炊事李班長說,休想,都是平頭,推子沿著梳子推過去,梳子有多厚,頭發就剩多長,太長是流氓,太短也是流氓,黃芪,你再嚷嚷,把你睫毛也剪短,省得招惹是非。黃芪會畫畫會寫毛筆字,他在他穿的圓領衫前面寫了六個篆字:恨古人不見我,在圓領衫後面仿蔡志忠,畫了一個老子側臉像,然後在營房裡走來走去。

    辛荑知道我是北京來的,知道我原來的中學是有名的流氓出沒的地方,就小聲跟我說,這可不行,沒發香煙,也沒發套子。我當時就覺得辛荑在裝壞,看上去油頭粉面的,像個老實孩子,而且還是四中的。我說,不好意思,我不抽煙,也沒用過套子,香煙可以到軍人服務社買,什麼地方有套子賣,就不知道了。八個人一個房間,女生都褪了毛,孔雀成了土雞,要套子又有什麼用啊?戴在手指上防凍瘡嗎?辛荑說,自摸也要戴套子啊,衛生。我說,是嗎,第一次聽說,你實在需要就拿棉線手套改吧。

    後來發現,每天睡十個小時覺兒,吃一斤半糧食,不吃肉,不吃蔥蒜,不喝酒,不喝可樂,干六個小時體力活兒,背一百個英文單詞,周圍看不到雌獸的毛發嫩滑,沒有裙子和細長的小腿和尼姑,鋪底下不藏《閣樓》和《龍虎豹》和觀音造像,方圓幾裡沒有貓和貓叫和青蛙和蛙叫,時間長了,我們也沒用套子的欲望了。每天就是早起晨僵那五分鍾,才感覺到小弟弟硬硬地還在,然後馬上跑三千米練隊列,冷風吹,十分鍾後,小弟弟就縮進殼裡了。辛荑瞎操心。

    剃完頭,我們大致安頓了行李,統一穿了夏常服,和白楊一起,一排排站在操場上,夕陽下,紅閃閃綠油油的一片,教導員站在隊伍前面,胖得很有威嚴,兩腮垂到下頜骨,頭從側面看,成直角梯形,底邊很長,下巴突出。頭頂基本禿了,僅存的幾縷被蓄得很長,從左鬢角出發,橫貫前額,再斜插腦後,最後發梢幾乎繞了一圈,回到出發點。教導員在大喇叭裡用河南話喊:“同學們!同志們!你們第一次來到軍營,歡迎你們!”

    我們鼓掌。

    “同學們!同志們!我們大隊,來自二十六個省市,一百一十九個縣,我的辦公室有張空白全國地圖,我把你們的家鄉全用大頭針標出來了!”

    我們鼓掌。

    “同學們!同志們!到了軍營,穿了軍裝,就是軍人!第一次,你們跟我喊個高音,‘殺!’”

    “殺!”我們齊聲喊。

    “聲音不夠大!女生先喊,‘殺!’”教導員的河南話,聽上去像在喊:傻。

    “殺!”女生喊。

    “好,男生喊,‘殺!’”

    “殺!”男生喊。

    “男生比女生聲音還小!這裡是軍營。為了准備迎接你們,我們一個區隊長三周內接到三封電報,‘母病重’,‘母病危’,‘母病死’,但是他一直堅持在軍營!他家就在信陽郊區,就在距離這裡三十公裡之外!這是什麼意志品質?大家一起喊,‘殺!’”

    “殺!”我們齊聲喊,楊樹葉子嘩嘩亂動,營房屋頂上的瓦片落地,我們的身體被自己的聲音震得一晃,我們被自己嚇著了。

    “好!吃飯!明天起,吃飯前唱歌!”

    從第一天起,黃芪就在筆記本的封底開始畫“正”字,他說,再熬三百零二天就回北京了。厚樸有時間就背英文單詞,他說,英文是通向知識寶庫的橋梁,是通向美國和歐洲的橋梁,而且是免費的,有心人,天不辜,每天背一百個單詞,就好像在通向寶庫、美國和歐洲的征途上邁了一步。厚樸帶了三本英文字典,《遠東簡明英漢詞典》、《柯林斯字典》、《遠東大字典》,小中大成為系列,小的時刻放在他褲兜裡,大的放在桌子抽屜裡,不大不小的放在床頭。那本小32開本的《遠東簡明英漢詞典》永遠和厚樸在一起,類似六指兒、甲狀腺腫大和陰莖增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即使下雨,我們也要去練瞄准,靶場地大無邊,天大無邊,西瓜皮帽子一樣,扣在四野,一邊是青青黑的雞公山,一邊是疙瘩瘩的黃土地,我們披著膠皮雨衣,爬在泥地裡,五四半自動步槍支在靶台上,左手托槍身,右手握扳機,右眼瞄准,右肩膀頂住槍托,雨點打在背上,水順著屁股溝流下來。厚樸找了根樹杈,戳在面前的地上,架住步槍槍托,自己攤開《遠東簡明英漢詞典》,不發聲地背誦,直到教官發現他的槍頭翹起,准星歪得離譜,掀開他的雨衣帽子,看明白了之後,一腳踢在他大屁股上,他的腦袋撞塌了靶台。日久天長,《遠東簡明英漢詞典》被厚樸摸搓得書頁油膩黑亮,他睡覺之前,字典攤在他兩腿之間,書脊和他的陰莖只隔著一層棉布內褲,他眼睛微微閉上,手指反復撥弄書頁,嘴角嚅動。我的想象之眼看到厚樸慢慢爬上英文單詞搭造的橋梁,伸出他的肉手,摸向橋那邊的金發美女和金條美元。

    從第一天起,我的注意力就是吃。我們的伙食標准是一天兩塊四,陸軍學院的學員生是兩塊一,部隊生是一塊九。我們每天見豬肉影子,節假日加菜有狗肉和鱔魚。後來我發現,信陽其實是個不錯地方,不南不北,農副產品豐富,原來五七干校就設在信陽,鱔魚和狗肉新鮮好吃。鱔魚是活殺的,小販有個條凳,一根大釘子在一頭反釘出來,露出釘子尖兒,你買一斤,他當場伸左手從大臉盆裡拎出一條四處亂鑽的鱔魚,鞭子似的一甩,鱔魚的頭就釘到了釘子尖兒上,左手就勢一捋,鱔魚身子就順在條凳凳面上,右手揮舞利刀,剔內髒,去頭,兩秒鍾的功夫,左手上就是一長條剔好的鱔魚肉,三兩分鍾,就是一斤新鮮鱔魚肉。我們沒有親眼見過殺狗,但是大冷天,狗肉扔在肉案子上,冒著熱騰騰的白氣兒。辛荑在軍訓結束後的那個暑假,眷戀信陽的狗肉,背了一只扒了皮去了內髒的大肉狗,同他一起坐火車回北京。天氣出奇地熱,火車裡人太多,人肉胳膊擠人肉胳膊,錯開的時候拉出粘粘的細絲,再加上火車晚點,大肉狗終於臭不可耐了,被列車員強行在豐台站扔下了車,同時被扔下去的還有幾十只德州扒雞。辛荑後來告訴我,他差點哭了,回到美術館,他肩膀上沒了狗肉,只有狗味,美術館的公狗都躲著他,母狗都想湊過來蹭蹭他。這是後話。每天早上,我吃兩個饅頭,中午吃兩個饅頭,晚上吃兩個饅頭,再努力吃碗面條。早飯和晚飯後,我歪在凳子上泛胃酸,床不敢隨便躺,弄亂了太難整理。一碗面條被強壓下去,在我的胃裡左沖右撞,蛇一樣探頭探腦,但是我的賁門緊閉,我的胃酸讓蛇的身體一圈圈變得瘦弱。在股股酸意中,我聽見麥苗在五百米外的田地裡展葉,聽見我的脂肪細胞正在分裂和變大,我的肌肉纖維在逐漸變粗。的確是要長肉了,吃得多,屎少。後來算了一下,一天平均長一兩肉啊,豬肉狗肉和鱔魚肉變成了我的人肉,我人生第一次體會到成就感。如果不是負責打飯的小值日,進入飯堂的時候都要唱歌,唱歌聲音不響,不能進飯堂。教導員說,飽吹餓唱,大家要重視唱歌,將來談女朋友,也是要用簡譜的。教導員說,女同志最常問的一個問題是,你知道四項基本原則嗎?最常提出的請求是,你給我唱一支革命歌曲吧。厚樸不愛唱歌,厚樸喜歡到炊事班幫廚,他把豬肉切成大塊,裹了澱粉,用手揉啊揉,用手插啊插,或肥或瘦的生豬肉從他的手指縫隙間溢出來。

    幫廚的班負責分菜,可以挑肉。我坐在條凳上等待厚樸走過來,每次看著厚樸端著魚肉高度集中的菜盆走向我們的桌子,我想,他臉上流淌的那種東西,就是政治課上講的幸福吧,將來如果厚樸當了官兒,一定是個貪官。

    從第一天起,辛荑的注意力就在姑娘上。前三周,他說的最多的話是:“看不見女的,還不給肉吃。”辛荑給他所有認識的女生寫信,包括已經軍訓完畢回了B大的師姐。信中基本都是探討如何不虛度這八年的醫學院生活,以及畢業之後可能的出路和如何為之做出充分的准備等等。給每個女生的信的內容都差不多,辛荑常常一式抄寫七八份,偶爾裝錯信封。“反正沒有兒女私情,裝錯信封也沒什麼。”辛荑說。他上廁所總要等窗口能望見女生練隊列的時候,每次小便總會超過十分鍾。他還從家帶來了一個天文望遠鏡,還帶一個三角架。他和教導員說,望遠鏡是看星星用的,信陽的灰都在地上,天空比北京清澈,沒有沙塵,晚上,銀河真的像河一樣,從天空的一頭流到天空的另一頭,留下銀色的軌跡,讓人覺得祖國真美好。辛荑到軍校的第二天就對我說,女的剃了短頭,真難看,問我,女的哪個部分最令我興奮,腿,胸,還是手?我說,頭發吧,頭發黑的實在,頭發直的溫柔。辛荑支起望遠鏡,拉開窗簾一角,對准對面的女生營房,說:“秋水,你過來看看,頭發絲都能看得真真的,唯一的缺點是看到的是倒影,但是如果不看眉眼,只看乳房,正反都是一樣的。乳房最令我興奮,小紅的乳房最大,腰又細,那天她穿著背心兒,沒拉窗簾,大月亮似的。沒錯,一定是小紅,其他人沒有那麼大的月亮,那麼細的腰。”

    後來,在我和小紅在一起唯一的兩個星期裡,小紅燒肉問我:“你不是看我第一眼就喜歡上我的,這個我知道,這個不可以原諒。

    但是,秋水,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心底喜歡上我的?還是從來就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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