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運動房裡想,我的這種眼光與蘿拉跳不過山羊有關。她的胳膊在肚子下面本該撐直的時候偏偏打了彎,她的膝蓋本該像剪刀般叉開的時候卻軟軟向上提起。蘿拉勾住了,屁股擦著山羊滑跌下去。她一次也沒有飛躍過山羊。不是雙腳著地而是臉朝下摔倒在墊子上。她躺在那兒,直到體育老師大叫起來。
蘿拉知道,體育老師會觸摸著她的肩、臀部和胯部,扶她站起來。待他的怒氣消了,會來扶她一把的,該碰哪兒就碰哪兒。蘿拉佯裝跌得很重,可以讓他抓得緊一些。
女孩們站在山羊後面,沒有人跳,也沒有人能飛躍過去,因為蘿拉得到了老師給的一杯涼水。他從更衣室拿來水送到她的嘴邊。蘿拉明白,她喝得越慢,他扶著她頭的時間就越長。
下課後,女孩們站在更衣室窄窄的衣櫥前穿衣服。有人說,你穿了我的襯衫。蘿拉說,我又不會吃了它,只是今天用一用,我有事兒。
每天,小四角里有人說,明白嗎,這些衣服不是你的。可蘿拉還是穿了進城去。日復一日,蘿拉穿著這些衣服。衣服弄皺了,讓汗水或雨雪打濕了。蘿拉又把它們掛回到擁擠的壁櫥裡。
壁櫥裡有跳蚤,因為床上有跳蚤。放專利長筒襪的箱子裡有,長長的走廊上有。連餐室和淋浴間、食堂裡都有跳蚤。電車、店舖和電影院也有。
禱告的時候大家都在撓癢癢,蘿拉寫入本子。她每個星期天早上去教堂。神甫也在撓癢。主啊,你在天上,蘿拉寫道,跳蚤,在全城。
薄暮中的小四角,時間還早。擴音器唱著工人之歌,外面街上還有鞋子在走動,亂蓬蓬的公園還有人聲,葉子還是灰色的,不黑。
蘿拉躺在床上,除了一雙厚厚的長筒襪什麼也沒穿。晚上我弟弟趕著羊群回家,蘿拉寫道,得穿過一片瓜地。離開牧場晚了一步,天色已黑,羊的細腿踩爛了瓜。我弟弟睡在羊圈裡,羊一整夜紅著蹄子。
蘿拉將一個空瓶子塞進兩腿之間,她來來回回甩著頭和肚子。女孩們都圍著她的床。有人拽她的頭髮。有人大笑。有人把手塞進嘴裡觀望。有人開始哭泣。我已經不記得了,自己是她們中的哪一個。
可我還記得,那個傍晚,我在窗前佇立良久,感到陣陣暈眩。房間在窗戶玻璃上搖晃著。我看到我們圍著蘿拉的床十分渺小。而我們頭頂上的蘿拉很大很大,正凌空破窗前往亂蓬蓬的公園。蘿拉的男人們正在車站等候。一列電車從我的太陽穴中呼嘯而過。它像一個火柴盒子。車裡的燈光明滅閃爍,宛如外面用手擋著的風中火苗。蘿拉的男人們互相擠撞著。包裡的洗衣粉和動物雜碎灑落到鐵軌旁邊。這時候,燈啪的一聲關了,玻璃上的圖像消失了,唯見街對面依次懸著一排昏黃的路燈。隨後我又站到蘿拉床周圍的女孩子中間去了。我聽見蘿拉背下的床上發出一種響聲,我永遠忘不了,也不會跟世上其他聲響混淆。我聽見蘿拉在割除愛情,那從來沒有成長的愛情,割除髒白床單上每根長長的草莖。
那天,正當蘿拉喘息失態時,結痂的鐘擺敲響了,在我的腦中。
蘿拉的男人中,只有一個我沒有在窗戶玻璃的鏡像中見到。
蘿拉去教席那邊越來越勤,而她還是那麼喜歡教席那邊這個詞。常掛在嘴邊的詞,卻不知自己有多麼喜歡。她越來越頻繁地說起意識和消弭城鄉差別。蘿拉一周前入了黨並向人展示她的紅色黨證。扉頁上是蘿拉的照片。黨證傳過女孩們的手。蘿拉臉上沒有脫貧的地域從照片上看得更加清楚了,因為相紙發光。有人說,你可是去教堂的呀。蘿拉說,別人也這麼做啊。大家裝作不認識罷了。有人說,上帝在上面關照你,黨在下面關照你。
黨的手冊堆在蘿拉的床邊。小四角中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默不做聲。這樣已經很長時間了,只要蘿拉人在四角。
蘿拉寫入本子:母親帶我去教堂。很冷,有神甫燒的香似乎就有了暖意。大家脫掉手套。合在手心裡。我坐在小孩的凳子上。靠邊坐著,這樣可以看到母親。
自從蘿拉擦拭玻璃展窗起,女孩們凡有什麼話不願當著她的面說,就遞眼神做手勢。
母親說,她也為我祈禱,蘿拉寫道。我的手套拇指上有個破洞,洞上有一圈翹起的漏針。我覺得這是耶穌的荊冠。
蘿拉坐在床上讀一本手冊,是關於如何改善黨的意識形態工作的。
我扯著線,蘿拉寫道,荊冠向下盤旋。母親在唱主憐憫你,我在拆手套上的拇指。
蘿拉在薄薄的手冊裡畫了很多條槓槓,似乎她的手握著綱要。她床邊堆積的手冊往上長,就像一個歪歪斜斜的床頭櫃。畫槓槓的時候,蘿拉在一個句子和另一個句子之間久久地沉思。
我不扔羊毛,蘿拉寫道,即使亂糟糟的也不扔。
蘿拉在手冊裡打括號。在每個括號那行的邊上畫一個粗十字。
母親又給我織拇指了,蘿拉寫道,用新羊毛織拇指尖。
蘿拉念大四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女孩們將所有的衣服都攤放在床上。蘿拉的箱子敞著擱在打開的窗戶下,裡面放著幾件衣服和手冊。
我那天下午得知,為什麼那時候我在窗戶鏡子裡看不到蘿拉其中的一個男人。他有別於所有午夜和上中班的男人。他在黨校進餐,他不上電車,他從不尾隨蘿拉進亂蓬蓬的公園,他有車有司機。
蘿拉寫入本子:他是第一個穿白襯衫的。
蘿拉已經在念大四,幾乎就要如願以償了,而那天下午近三點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女孩們的衣服和蘿拉的分開攤放在床上。太陽熱辣辣地射進四角,灰塵附在地氈上宛如一張灰毛皮。蘿拉床邊,手冊缺席的地方,是一塊光禿禿的暗斑。蘿拉吊在壁櫥裡我的腰帶上。
來了三個男人。給櫥中的蘿拉拍照。然後解開腰帶,把它塞進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裡。袋子像女孩們的連襪褲一樣薄。他們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三個小盒子。然後啪地蓋上蘿拉的箱子,打開小盒子。每個盒子裡裝著毒綠色的粉末。他們把粉末撒在箱子上,然後又撒到壁櫥門上。粉末跟沒沾唾沫的睫毛膏一樣乾燥。我跟別的女孩子一樣旁觀著。我很詫異,竟有這等毒綠色的煙炱。
男人們不問我們什麼。他們知道箇中原因。
五個女孩站在學生宿舍大門口。玻璃展窗內貼著蘿拉的照片,跟黨證裡的一模一樣。照片下面貼著一張紙,有人讀出聲來:
該女生自殺了。我們憎惡她的行為,鄙視她。這是整個國家的恥辱。
下午晚些時候,我在我的箱子裡發現了蘿拉的本子。在拿走我的腰帶之前,她把它藏在了我的那些長筒襪子下面。
我把本子放進手袋,向車站走去。我上了電車讀起來。我從最後一頁開始讀。蘿拉寫道:晚上體育老師把我叫到運動房,從裡面鎖上了門。只有厚厚的皮球觀望著。他只要一次就夠了。可我悄悄地跟蹤了他,找到了他住的房子。想要讓他的襯衫保持潔白,是不可能的了。他到教席那邊告了我一狀。我再也甩不掉貧瘠了。上帝不會原諒我不得已去做的事。但我的孩子絕不能再去趕那些紅蹄子羊。
晚上,我把蘿拉的本子悄悄放回到箱中的長筒襪下面。鎖上箱子,鑰匙放在我的枕頭下面。早晨,我隨身帶上鑰匙。我把它繫在褲子的鬆緊帶上,因為早上八點有體育課。鼓搗鑰匙,我遲到了一會兒。
女孩子們已經身著黑色短褲、白色運動衫列隊站在沙坑上手。兩個女孩站在沙坑下手,手裡拿著捲尺。風吹進厚密的樹葉。體育老師舉起手臂,兩個手指打出一個響榧,女孩們全都跟著自己的腳飛向空中。
坑裡的沙子是乾的。只有腳趾陷進去的地方才是濕的。我腳趾邊上的沙子涼涼的,跟我肚子邊上的鑰匙一樣。起跑前,我抬頭向樹望去。我跟著腳奮飛,我的腳飛不遠。我在飛躍時想著箱子鑰匙。兩個女孩用捲尺量一量,報出一個數字。體育老師像計時一樣把跳遠結果記在本子裡。我看見他手裡新削的鉛筆,心想,這跟他很配,定做棺材時,只有死亡從腳底量起。
我第二次飛時,鑰匙和我的皮膚一樣熱了。它不硌人了。腳趾陷進濕沙子時,我飛快地站起來,免得體育老師碰我。
兩天後的下午四點鐘,在大禮堂裡,上吊自盡的蘿拉被開除出黨,註銷學籍。有好幾百人在場。
有人站在講台後面說:她把我們大家都騙了,她不配當我們國家的大學生,不配當我們黨的成員。全體鼓掌。
晚上,四角中有人說:因為大家都快哭出來了,才鼓那麼長時間的掌。沒人敢第一個停下來。人人邊鼓掌邊瞧旁人的手。有些個稍微停了一下,一驚,又鼓起來。後來多數人想停下來,聽得出室內掌聲失去了節奏,可是由於少數人又開始拍將起來,重振節奏,多數人也就接著拍下去。直到整個禮堂響徹著一個節奏,好似一隻碩大無比的鞋子砰砰砰擊打著牆壁,發言人這才用手示意大家停下來。
蘿拉的照片在玻璃展窗裡貼了兩個星期。蘿拉的本子兩天後卻從我那鎖著的箱子裡失蹤了。
帶著毒綠煙炱來的男人將蘿拉放到床上,然後把床抬出四角。為什麼先把床腳抬出房門呢。一個男人拎著衣箱和裝著我那根腰帶的袋子,尾隨床頭出去。他右手拎著箱子和腰帶。為什麼不隨手關上門呢,他的左手明明是空著的。
五個女孩留在四角,五張床,五個箱子。蘿拉的床出去後,有人關上門。屋裡空氣燠熱而明亮,每動一下,一串串從牆壁上掛下來的灰塵就糾結起來。有人站在牆邊梳頭。有人關窗戶。有人換一種花樣穿鞋帶。
這個房間裡,沒有一個動作是有理由的。大家默默無語,手裡不停地忙著做些什麼,因為誰也不敢把床上的衣服掛回到壁櫥裡。
母親說:要是你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收拾收拾櫥櫃吧。煩惱會從手裡走掉,腦子就空出來了。
母親說得倒是輕巧。她屋裡有五個櫥櫃、五個箱子。母親如果連著三天收拾那些櫥櫃和箱子,看起來也還是沒有收拾完畢。
我走進亂蓬蓬的公園,讓箱子鑰匙墜入草叢。只要寢室裡沒人,就沒有哪把鑰匙擋得住陌生的手伸進箱子。或許也沒有鑰匙擋得住熟悉的手,用牙籤攪拌睫毛煙炱的手,開燈關燈的手,或者蘿拉死後洗刷熨斗的手。
也許,以前蘿拉在寢室的時候,誰也沒有必要竊竊私語、默不做聲。也許,有人可以和蘿拉推心置腹。也許,正是我可以和蘿拉交心。箱子的鎖把它自己變成了謊言。這個國度有無數相同的鑰匙,跟相同的工人合唱隊一樣多。每把鑰匙都是個彌天大謊。
我從公園回來,聽見四角里有人第一次在蘿拉死後唱歌:
昨天晚上,風兒
將我吹向戀人的臂彎
風吹得再猛一點兒
我就會被吹斷
還好,風兒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