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熱土豆是一張溫馨的床 正文 黑色的大軸
    井不是窗戶不是鏡子。往井裡看的時間太長了,就會經常往裡看。爺爺的臉像從下面長上來似的挨著我的臉長起來了。他的嘴唇之間有水。

    通過這眼井可以看見那個黑色的大軸如何在村子下面轉動歲月。以前生病一直病到眼睛裡的,而且有一只眼睛已經死亡的人都看到過這個軸。爺爺的臉是綠色的、沉重的。

    死去的人轉動著這個軸,如同在轉動馬拉的磨坊,為的是讓我們也很快死去。然後我們就可以幫助他們轉這個軸。死去的人越多,村子越空曠,時間過去得就越快。

    井沿如同一根由綠色的老鼠組成的皮管。爺爺發出輕聲的歎息。一個青蛙跳到他的臉頰上。他的太陽穴劃著細細的小圈跳到我的臉上,帶來了他的頭發,他的額頭和他發出歎息的嘴唇。也把我的臉帶到了井沿邊。

    爺爺的衣袖靠在我的手上。樹木後面是僵硬的午間時光。樹木中間有一陣顫抖但是沒有風。午間的鍾聲在石子路上如同是用石頭做成的。

    媽媽站在門框裡,頭上冒著熱氣,喊吃飯了。爸爸穿過巷口,在沙子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在樹下放了一把錘子。我在石子路上追逐我的影子,從我的雙腿的影子中撿起我的鞋。

    爺爺用衣袖把我推過半開的廚房門。袖子很長,顏色深得像褲腿。在盤子的底上,透過芹菜的葉脈,我想看那個在村子的下面轉動歲月的黑色的大軸。媽媽的嘴唇和下巴之間粘著一根變軟的芹菜葉。她一邊吸溜一邊說:“今天村子裡的狗叫起來發了瘋似的。”爸爸用食指尖在盤邊上撈起那只已經被淹死的螞蟻。媽媽朝他的手指尖看去,對著自己說:“這是一顆胡椒籽。”爸爸把湯吸溜出一個漩渦,輕聲說:“吉普賽人進村了,他們來收板油、面粉和雞蛋。”媽媽擠吧擠吧右眼。“還有孩子。”她說。爸爸不說了。

    爺爺低下頭,帶著長長的深色褲腿和一只夾著一個勺子的赤腳,率先下到盤底。“那些吉普賽人是埃及人,”他說,“他們必須流浪三十年,才能安靜下來。”“然後他們就幫著旋轉大軸。”我說,但是眼睛看著別處。爸爸把空盤子從面前推開,用舌頭砸吧空洞的臼齒:“他們今天晚上演戲。”媽媽把爸爸的空盤子放在我的盤底上。

    爺爺的脖子出了一圈汗。襯衣領子裡面濕了,髒兮兮的。

    窗戶玻璃後面是女鄰居的臉,看上去如在水下一般。萊尼的臉上有兩道褶子,其中一道我熟悉,看上去就像一根線。

    半年前,萊尼的爸爸也到村子下面去幫助旋轉那個黑色的大軸了。爺爺在他最後的那個星期天,那是媽媽事後的說法,在午間鍾聲敲響前還去看望過他。

    園子的上方是白色的杏子樹,菜粉蝶翩翩飛過,爺爺走了,沒有穿外套,盡管這是一個星期天。爺爺是穿著白襯衣走的。“免得我回來的時候黑乎乎的。”他說。

    我在白色的杏子樹下問爺爺,鄰居是不是已經病到眼睛裡,他是不是看見了井下的大軸。爺爺呆呆地點點頭。

    我那一時刻很想看那只眼睛。跟在爺爺星期天穿的鞋子後面兩步遠的地方,我問他:“帶我去吧。”爺爺停住腳步:“萊尼周二的夜裡生了一個孩子。如果想看孩子,就給她帶束花去。”

    我順著我的裙子環顧了一下周圍:院子裡的生菜在猶猶豫豫地返青;洋蔥的葉子從地裡長了出來,如同一根根管子;芍藥的葉子上方結出了褐色的花苞,有表皮覆蓋,看上去如同一個個指節。爺爺在深色的褲腿上擦了擦。“我不去了,什麼都沒開呢。”我說,眼睛只盯著他的手。

    爺爺把手舉過頭頂,把杏子樹最下面的樹枝拽了下來。我撇斷兩根樹枝,枝子上的雪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裙子上。“一個是給病人的。”我說。爺爺的目光朝柵欄外望去。“如果你給他送花,就等於把他送進墳墓。”“他的病救不活了嗎?”我站在草地裡問。我跟在爺爺星期天穿的鞋子後面保持半步的距離。他的鞋底周圍是開放的辣根花,氣味苦澀,不適合送人。

    “去看病人的時候,不能說病得救不活了,應當說病重。”爺爺半閉著眼說,“要記住。”

    鄰居躺在床上如同睡著了一般。他的嘴也被床單蓋住了,床單很白,因為上漿硬邦邦的,如同房間的天花板。病人的額頭浸滿了水。死亡是潮濕的。

    爺爺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星期天穿的鞋拖到椅子下面,然後問,聲音聽上去好像他也病了似的:“怎麼樣?”在提這個簡短的問題時,他閉上了眼睛。

    病人瞪著發灰的眼睛。我沒有看見那眼井。“格裡高,生活什麼都不是,就是一大塊兒髒。”病人的聲音很大,簡直是喊出來的。“年輕的時候,笨得像一根草秸。”他用發灰的眼睛看著萊尼。萊尼用雙手捂住嘴,杏子樹枝的雪花落在臉頰上。“閉嘴。”她喊叫道。她的臉年輕而枯萎。我的樹枝在她的手上光禿禿的。這時萊尼把握著樹枝的那只手從嘴上放下來。“醫生告訴他不要想問題,不要說話。”她說。她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就把另外一只空著的手也從嘴上放了下來。

    爺爺把鞋子移到膝蓋下,眼睛沒有看萊尼,問道:“孩子怎麼樣?”萊尼回答:“還好。在長。”“長,長,長得像個蟲子。”病人說。“等他長大以後,他會問,誰是他的父親。那時你在孩子面前就像一頭母牛。”爺爺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對著星期天穿的鞋子說:“沒有爸爸他也會長大的。”“如果他問,我會告訴他,你爸爸是一個酒鬼,就知道和女人鬼混。”這話是萊尼說的。爺爺抬起頭,兩眼直視萊尼的眼睛。“人都有缺點,”他說,“有缺點的人就一定會犯錯誤。”

    萊尼低頭看著病人,臉頰和耳垂沖著我,說:“知道吧,鸛給我送來了一個小男孩兒,小弗蘭茨。”萊尼的額頭上有一個皺褶,如同一根線。“他在找爸爸。”萊尼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爺爺從椅子上站起身,椅子發出吱嘎的聲響。病人把一只腳從被單下伸出來,仿佛腳是透過天花板伸出來的。他的腳弓得很厲害,我從下面都能看見他的眼窩。

    旁邊的房間傳出小弗蘭茨的喊叫。這不是哭聲,而是真真切切的喊叫,聲音大得如同房間的隔牆。

    萊尼這時站到了窗戶玻璃後面。在額頭上那兩道皺紋之間,皮膚已經繃了有一年多了。

    萊尼站在窗戶玻璃後面說:“我的那只紅雞昨天晚上丟了。”媽媽打開窗戶,頭發飄向街道。窗扇在媽媽的肩膀上如同兩面鏡子。媽媽說:“吉普賽人進村了。”

    爺爺把空盤子推開,說:“是今天早上,不是昨天晚上。”萊尼微笑地看著鏡子般的窗戶,嘴角把臉頰完全拉走樣了。“那個年輕的瘦瘦的女人,就是裙子的領口很大的那個,演格諾菲娃。”她說。媽媽沒有時間呼吸,囁嚅道:“誰知道她那條裙子是不是從哪兒偷來的。”她用胳膊肘子在窗台上蹭。萊尼越過媽媽的肩膀,看著鏡子般的窗戶,如同沉浸在夢中,說:“那條裙子,是的,誰知道。但是她肯定有跳蚤。”媽媽把臉轉向爸爸,笑呵呵地說:“上面光鮮下面骯髒。”爸爸咬自己的食指。萊尼嗤嗤地笑道:“她要過一次板油,我把她轟走了。”

    萊尼走開了,鏡子般的窗戶上留下一團雲霧。媽媽站在桌旁。“鸛一直在給小弗蘭茨找爸爸。”我說,眼睛看著外面的街道。

    爸爸走到樹下,尋找那把錘子。爺爺拿著一把光亮亮的大鐮刀走進三葉草地,尋找夏天。我看見草桿在他腳下倒下,仿佛它們不堪重負,筋疲力盡。

    我在看我的書。書中的女王,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燒。

    媽媽拎著一個水桶去馬廄。

    媽媽在身後留下一條影子。

    女王讓人喊來獵人。你必須殺死她,她對他說。

    媽媽拿著一根鏈子從馬廄裡出來。

    但是獵人是個軟心腸。他給女王帶來一枚小鹿的心髒。

    鏈條在媽媽的手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在圓圓的小腿肚子旁邊把鏈條像蛇一樣盤繞起來。

    那顆心髒在滴血。

    媽媽把鏈條扔在自己的赤腳邊。“斷了,”她說,“拿到鐵匠那兒去。這是錢。”

    女王把心髒加鹽燒,然後吃了。

    我一只手握著十個列伊,另一只手拿著鏈條。媽媽問:“有手絹吧。把眼睛捂起來,不要看火焰。”

    媽媽的嘴巴在巷口的後面,喊道:“快點回來,天馬上就黑了,母牛就要來了。”

    幾條狗吠叫著從我身邊跑過。太陽有一縷長長的胡子。胡子隨風飄動,把太陽順著玉米桿拽下來,拽到村子下面。這是由火焰組成的胡子。火焰在鐵匠的風箱下面。

    爺爺和鐵匠在戰爭期間一起當過兵。“第一場戰爭,那是一次世界大戰,”他以前這麼說過,“我們,那時是年輕的小伙子,就在這個大戰的世界中。”

    院子的植物長得很高。影子在變長。院子沒有土,院子只有玉米。

    “他那只眼不是在打仗的時候弄瞎的,”爺爺以前這麼說過,“打仗會死人,如果人死了,那就是徹底死了。”他的小胡子顫悠悠的。“不在村子下面,不,不在,而是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是的,離這兒很遠的地方,在很遠的世界。誰知道,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轉那個黑色的大軸。他的眼睛是在鐵匠鋪弄瞎的。”爺爺曾經這麼說過,“那時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一塊炭火濺進了鐵匠的眼睛。炭火還在燃燒。他的眼睛腫得像一顆洋蔥。鐵匠再也無法忍受這個洋蔥眼睛了,因為它會吞噬掉他的頭,還有他的理智,於是他用針扎穿了這只眼睛。洋蔥眼流淌了好幾天,有黑的和紅的,有綠的和藍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詫異,一個眼睛怎麼會有那麼多顏色。鐵匠躺在床上,滿臉是眼睛流淌的溪流。所有的人都去看望過他,直到他的眼睛淌干了。於是眼窩便空了。

    街上駛過一輛拖拉機,駛到房子下面,在身後留下一壟塵土飛揚的田地。拖拉機手叫伊沃奈,即便在夏天也戴著一頂掛有粗穗子的編織帽。他手上的粗戒指閃閃發亮。“那個戒指不是金的。”媽媽曾經說過,“能看出來。”她還對姨說過:“這個萊尼笨得像根麥稈,竟然和那個開拖拉機的勾勾搭搭的。他把錢全耗在喝酒上了,對萊尼關心個屁。”叔叔把鞋子擦了擦,往上面吐了幾口唾沫,然後用抹布使勁擦了擦,說:“閹馬就是閹馬,沒什麼好說的。”邊說頭邊晃來晃去。姨稍稍抬了抬肩,輕聲說:“這個萊尼怎麼不想想她爸爸,他都病得要死了。”

    伊沃奈帽子上的穗子在晃悠。他一邊開拖拉機,一邊吹口哨。拖拉機把他的歌聲攪進塵土中,碾進泥巴裡。塵土在啃噬我的臉。伊沃奈用口哨吹的歌始終沒有結束,沒有被拖拉機碾死。他的歌比街道還要長。

    月亮開始只是一個月亮的影子,嶄新的,還沒有升起來。月光如同在思緒中一般,遙遠地懸掛在空中。太陽中的烈焰還在閃爍。

    爺爺在一年前的復活節星期日的那一天,拿著一瓶葡萄酒,和鐵匠坐在酒館裡。我靠在桌邊,挨著他的胳膊肘,因為過會兒必須和他一起去教堂。鐵匠喝了一瓶顏色透明的燒酒,在說什麼“戰俘”和“英雄墓地”。爺爺透過杯邊上的一滴紅色葡萄酒在說什麼“戰略”和“莫斯塔爾”。“那個威廉就埋在了莫斯塔爾。”他說。

    在橫穿村子的路上,鐵匠哼著《鴿子》,手在空中舞動,眼睛也跟著在舞動。只有空蕩蕩的眼窩不能跟著轉動。爺爺微笑,出汗,在快樂中沉默著。從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來,他的目光在往回看,在回顧過去的年代。年代相互堆積,因為它們已經塵封在地下。他走路緩慢,腿踏地時,動作如同走高蹺一般。

    伊沃奈把他的田地拋灑在村莊上,房頂上,駕駛拖拉機從教堂後面朝樹林中駛去。

    教堂唱詩班隊長從我面前走過,她的裙子帶著上面的蘭花圖案一塊兒飄舞。曾經有一次在葬禮上,歌唱到一半時,她在神甫身邊癱倒了。她的嘴張得大大的,冒著白沫,順著脖子滴淌到領子上的是辣根。爺爺當時解開自己的黑色禮服,對著我的耳朵說:“她有羊癲瘋,一會兒就好。”

    磨坊的那個水輪我看了三遍,頭沖下了兩次,一次在水塘裡,一次在雲彩中。女王是一片紅色的雲彩。她的裙子裡有火焰,她在透過灰色頭發望著我的鏈子。

    我身後有腳步聲。聲音穿進石子路下面,然後在我腳跟後面又從路上冒了出來。我沒有轉身看。腳步不是很密,不過比我的腳步大。那個農學家超過我時,我的鏈子在褲腿旁像蛇一樣繞來繞去。我嘴裡嘟噥著什麼,像是在打招呼,但是這位豎著高高的白耳朵,鞋子亮珵珵的農學家沒有理睬。

    農學家身穿一套深灰色圖案的淺灰色西服。圖案是魚骨頭,魚的肩骨顏色淺,脊梁骨的顏色深。農學家帶著魚骨頭中的黑色脊椎走在唱詩班的隊長後面。他的路不在石子路上,而是在地面上膝蓋那麼高的地方。他的路在唱詩班隊長的小腿肚子上。他的路蒼白,橢圓,而且在腳跟的地方有點太窄。他在腳跟的地方踉蹌了一下,便跟不上前面那件飄舞的裙子。於是他在我前面的路,在石子路上的路便變得寬闊了,變得深了許多。

    在馬路另一邊走的是郵遞員,他的帽舌看上去如同屋簷。我能看見臉龐的根部,還能看見小胡子,但是看不見他的嘴。

    我的鏈子在鞋底嘩啦嘩啦響。我沒有去鐵匠鋪,而是朝鐵路路基走去,因為我聽到路基後面有歌聲。歌在路基的裡面,很長,很高,肯定能飄進村子。此外歌聲柔軟,淒涼,像夏日裡落在地面的雨水。

    歌是小提琴拉出來的,緊繃的琴弦如同村子上空架設在電線桿上的電報線。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地從地裡傳出來。他在唱馬,唱大街上的饑餓。

    鐵路路基上,黑色的火車行駛的鐵軌旁,長了許多草,盡管火車已經開過去了很長時間,草仍然在火車的吸力中顫動著。讓草顫動的火車從不在夜間行駛,而是在第二天白天才駛進村子。

    仍然在顫動並且隨著火車短暫行駛的草叢中,馬群在吃草。其中一匹馬的鬃毛上有幾根紅帶子。馬的臉瘦骨嶙峋。“它們必須流浪三十年,然後才能安靜下來。”就連吉普賽人的馬都是吉普賽的。

    鐵路路基後面停著兩輛吉普賽人的大篷車,篷子撐得很開,呈圓形。輪子上掛著滿是灰塵的油燈,浸泡過的燈芯黑乎乎的。

    大篷車旁邊站著半圈人。最後一排人有褲腿、小腿、後背和腦袋。倒數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腦袋。第一排的人有發梢、帽簷和頭巾的角。

    人的前方有一道布牆,舞台的幕布。幕布前是舞台。舞台上站著一個獵人。他身穿一套綠色的服裝,說“我的大公”,手裡捧著一顆又大又紅的心。

    唱詩班隊長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嘴巴張著,嘴巴在動,手在抓頭發。當大公的聲音達到最響亮的程度時,她嘴裡有一顆牙齒發出一道閃光。

    歌手登台。他把下巴壓在提琴上,邊拉邊唱:“黑色的吉普賽人,過來給我們表演一段。”我的姨眼睛濕潤,用手指壓住嘴唇。我的姨夫把一大團灰色的煙霧吹進她的頭發。他的下巴骨在動。

    我把鏈條放進草裡,免得嘩啦嘩啦影響歌聲,走到半圓形的人群和幕布旁邊。農學家把手插進外衣口袋,我看見這只手就像一只放在布下面的魚肚子。農學家的目光越過歌手的小提琴,從那個女商販的臉上滑過,落在唱詩班隊長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被郵遞員的褲腿遮擋住了。

    格諾菲娃在一個圓鐵盆中看自己臉的水中倒影。圓鐵盆的外面編了一層綠色的楊樹枝,是森林裡的一個湖。

    格諾菲娃閉上眼睛,從手指上抹下戒指,看著孩子,然後把戒指扔入水中。她躬身在湖邊坐了很長時間,在哭泣。

    萊尼站在第二排,旁邊是我媽媽的裁縫。她穿一件白色花邊領的豌豆綠裙子。她給媽媽縫裙子,每次都把胸部位置的貼花縫得太低。因此媽媽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裡面的乳房也是枯萎的。萊尼盯著格諾菲娃深深的領口。自從父親去轉那個黑色的大軸後,萊尼就一直用黑色把自己包裹在喪服裡。她揪了揪喪服上的扣子,對著裁縫的耳朵嘀咕了些什麼。她的目光從深深的領口移開,滑向伊沃奈的臉。她的真絲頭巾有一個黑色的角。伊沃奈的手在白色花邊領上摸過時,真絲頭巾的黑角吃了一驚。裁縫撇了撇嘴。伊沃奈帽子上的穗子在鐵匠的額頭前晃悠來晃悠去。

    大公朝那座湖俯下身,手伸進湖水。鐵匠用酒瓶口濕潤一下嘴唇。郵遞員的帽子滑到了臉上。帽舌吞噬了他的臉。小胡子吞噬了他的嘴。

    大公手裡拿著一條魚,用一把小刀切開白色的魚肚。刀柄是白色的。魚的肚子裡是大公夫人的戒指。

    我聽見鐵路路基後面有牛群。它們哞哞的叫聲被夜晚拉得很長,而且因為放牧而顯得疲憊。我的鏈子放在一只大鞋子旁邊。郵遞員把一個煙頭扔到鏈條邊。煙頭紅紅的,像一只眼睛。

    歌手走到幕布前,把下巴靠在小提琴上,邊拉邊唱到:“這顆紅色的心不是我們的大公夫人的心。這是一條狗的心。”

    郵遞員把帽子從頭上扯下來,拿在空中揮舞。他的頭發舔著他的額頭,舔著他的後腦。我揮舞我的頭巾,看著它舞動出來的風和它白色的翅膀。

    歌手的歌在唱美麗的女人。他的嘴在提琴上越變越軟。鐵匠把酒瓶送到嘴邊,閉上他那只還沒有流淌干的褐色的眸子。他一邊微笑,一邊喝酒。在溫柔的愛情之歌的歌聲中,伊沃奈的帽穗陷入空蕩蕩的眼窩中,變成了一只全羊毛眼睛。鐵匠舉起手,喊道:“唱歌的,給我們唱一支《鴿子》。”歌手的陣腳亂了一會兒,不過還是在手指和嘴唇上找到了這支歌。我的姨夫晃動著光禿禿的腦袋,手在辟裡啪啦地鼓掌。我的姨用蜷曲的手指拽他的袖子,嘟噥道:“別犯傻了。”

    唱詩班隊長在獨自吟唱。農學家的膝蓋在舞動。伊沃奈的手指在舞動。鐵匠在用沙啞的嗓音大聲唱歌。萊尼的臉頰上掛著一顆圓圓的淚珠。裁縫擺脫了黑色的墓碑和萊尼的眼淚,她一身豌豆綠,帶著白色花邊領的喜悅喝彩道:“再來一個!”

    大公從舞台上走過,身後跟著三個僕人,僕人的後面跟著一匹馬。僕人個頭比大公小,年紀比大公大。那匹馬的鬃毛裡有紅色的帶子。

    伊沃奈看著馬腿,帽穗撫弄到鐵匠的嘴巴。萊尼在咬真絲頭巾的一角。

    “陛下,”年紀最大的那個僕人說,“獵人承認了,格諾菲娃還活著,沒有死。”個子最矮的僕人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用手指著一片灌木林。裁縫對著萊尼的耳朵低聲說著什麼。

    “是夢,還是現實。”大公高聲說道。格諾菲娃從灌木林中站起身。她的頭發又長又黑。她頭發的黑色末梢融進黑夜。她的裙子輕薄,沒有枯萎。

    她朝大公跑去,身後跟著跑的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拿著一只大蝴蝶。蝴蝶在跑動中一顫一顫的,彩色的蝴蝶。孩子在格諾菲娃身後停住腳步時,大公高聲說道:“我的格諾菲娃。”格諾菲娃高聲說道:“我的西格弗裡德。”他們緊緊擁抱。蝴蝶不抖了。蝴蝶是死的,是用紙做的。

    郵遞員緊咬自己的臉根。他有一副嘴唇,還有牙齒。他牙齒有刃。唱詩班隊長笑了。她的牙齒是白色的,是辣根,是沫子。她的肩上垂掛著一束藍色的花朵,朝她的手臂彎曲。

    扎著紅帶子的馬在舞台上吃著草。西格弗裡德把孩子舉向天空。赤裸的小腳在他的嘴邊踢來踢去。西格弗裡德張著嘴,說:“我的兒子。”他的嘴張得很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腳趾吸進去。西格弗裡德對僕人說:“讓我們慶祝吧,讓我的人民快樂吧,跳舞吧。”他把格諾菲娃和孩子抱上馬鞍。馬蹄在草叢中踏地。我知道,它在鐵路路基上的,一直在顫動並且隨著火車短暫行駛的草叢中吃過草。“它很快就要流浪離開這個草。”我心想。

    格諾菲娃在揮手。孩子在揮那只死蝴蝶。伊沃奈在揮那個大戒指。郵遞員在揮帶舌頭的帽子。鐵匠在揮空酒瓶。萊尼身裹黑色喪服,所以沒有揮。裁縫喊道:“再來一個。”農學家在揮帶有魚刺圖案的袖子。我的姨夫在喊叫:“德國的吉普賽人是德國人。”

    我的鏈子像草一樣黑。我看不見它。它帶著它的鏈尾融進夜色中。我用腳踩在鏈子上,能聽到它的聲音。我在揮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揮動小提琴。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唱歌。小提琴的肚子像夜色一樣深,他在我的下面低沉地吟唱:“命運時常沉重/但是當你以為走投無路時/不知從何處會冒出一絲光明。”

    唱詩班隊長用窩成一團的手帕捂住嘴哭泣。一個少女走到歌手身邊,手提一盞正在燃燒的燈籠。她的頭發裡插著一朵枯萎的大玫瑰。她的肩裸露著,被照得通明,她的肩是玻璃的。農學家的目光滑過這個玻璃般的肩膀。他的魚刺推著他,緊挨著我,靠近舞台。

    歌手的歌在唱缺吃少錢的饑貧。少女的手臂皮膚光滑,如同透明一般。她的手臂上有許多粗野的手鐲,時而順著胳膊肘滑上去,時而又下墜到手腕的地方。手鐲一閃一閃如同破碎了一般,在燈籠的火焰中又重新回歸完整,在火光的照射下,發熱起來。

    少女的手中拿著一頂帽子,從一張臉走向另一張臉,從一只手走向另一只手。

    我的姨夫站在最後一排,臉紅通通的,把一捧硬幣扔進帽子。唱詩班隊長的手中滑落一張窩得皺巴巴的鈔票。燈籠把她的脖子照得通透,在黑夜中烘托得十分鮮明,直到鈔票沉入帽子。

    少女穿著一件白色的緊身小褂。小褂是橢圓的,緊緊得像眼白一樣。在燈籠的閃爍下,可以看見乳房那兩只褐色的圓形的眼睛在裡面游動。郵遞員的手舉在帽子的上方,他的小胡子在顫抖,他的眼睛像花萼一樣環顧在少女肚臍上的那朵枯萎的小玫瑰上。

    農學家的手發出嘩啦的聲響,仿佛魚骨頭干枯了一般。少女的大腿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腋下,大腿扭動著臀部,將裙子的須穗分開。農學家的魚骨頭在灰色中顫抖,目光和伊沃奈的目光一道,落在少女大腿間那塊細細的真絲三角區內。

    萊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中透露出嚴厲,眼白如同墓碑。伊沃奈的戒指在黑色帽子上閃亮。他的嘴唇是濕潤的,喉嚨提到了上顎。

    那個真絲三角區在浸潤我的眼睛。我把錢順著那些粗野的手鐲丟入帽中。當看見我手旁邊有黑色的長毛在白色的三角區周圍時,我的手吃了一驚。

    萊尼挽著裁縫的胳膊,一塊兒向鐵路路基走去。她們走路的樣子如同空蕩蕩的連衣裙。萊尼朝周圍看了兩次。伊沃奈在用口哨吹一只老掉牙的歌,從後面看那個真絲三角少女。唱詩班隊長已經走到路基上面,她的裙子稍微閃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農學家把手放進衣服口袋。少女拿著帽子回到幕布後面。伊沃奈吹著口哨朝他的拖拉機走去。

    鐵路路基黑乎乎的,很高。草叢也是黑乎乎的,很深。我的鏈子不在我的腳邊。我彎下身。臉前有很多泥土。我轉了很多圈。草叢是潮濕的。我的手是冰涼的。我的鏈子不見了,它像蛇一樣盤走了,盤到其他無形的、藏匿起來的蛇那兒去了,去流浪了,距離我有三十年之遙,在和吉普賽人一塊兒流浪。

    我的鏈條。鐵匠。我的媽媽。我的錢。

    幕布在風中鼓了起來。吉普賽人的火堆非常紅火,熱得如同我的臉,如同我的眼睛,如同我自言自語的嘴巴。火堆的煙霧很濃。煙霧遮住了吉普賽人的眼睛,吉普賽人的太陽穴,還有他們的手。煙霧吞噬著頭發,把頭發弄得亂糟糟的,把頭發吹得蓬蓬的,如同灰色的發面團。我走進煙霧中。它沒有吞噬我,而是飄散進細細的皺褶、凝固的扇子、白色的套裝和黑色的鞋子的空氣中。它讓我停住腳步,讓我回家。

    歌手在喂馬。馬鬃中有紅帶子的那匹馬在舉頭望月亮。

    我朝鐵路路基走去,如同淌干了一般。月亮空蕩蕩的。路基前坐著一個女人,她的外衣比夜色還黑暗,她的裙子撇開著。裙子下面發出嘩嘩的聲響。她在用她白皙的手拔草,大聲地呻吟,如同死亡呻吟一般。路基上站著一個黑衣男人,在抬頭看月亮。“這個時候我們早該在家了。”聽聲音是我姨夫在說話。

    空氣中有一股腐肉的味道。我的姨掀起裙子。有亮亮的東西在她的衣服下面,寬寬的,形狀相同,比兩個月亮放在一起還要相同。我的姨用一把草擦了擦後面。我的姨夫在路基上走上走下。他停了一會兒,叫喊道:“呸!怎麼這麼臭。”

    天空有一股糞便的味道。鐵路路基在我身後,黑乎乎的,把天空拽下來,推到自己面前的鐵軌上,如同一列黑色的火車。

    池塘很小,擺在那兒如同一面鏡子。但是它照不出那麼多的糞便和那麼多的夜色。因此它是盲目的,呆呆地站立在月色的籠罩中。

    磨坊前有一個鸛。翅膀因黑暗而腐爛,腿因池塘而發臭。

    但是它的脖頸依然雪白。“如果它飛,它會在空氣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都將是哀訴。”我心想。我一路走一路看見黑暗中到處都是我的鏈子,我喊叫道:“把你的嘴插到大糞裡,到爛泥裡去。幫爸爸找一個小弗蘭茨。”

    街道上種的是密密麻麻的樹。它們的花朵在春天開放。到了夏天,它們會長出紅色樹葉,但是不結果。這些紅色的樹,它們沒有名字。它們輕輕地搖曳,樹中沒有我的鏈子。

    柵欄後面,一條狗的心在吠叫。上面,在紅色的樹葉裡,一頭小鹿的心在冷凍。

    鐵匠鋪的窗戶黑燈瞎火的,因為鐵匠已經睡了,因為爐火也已經睡了。但是仍然有許多窗戶還是亮堂堂的,它們沒有睡。

    磨坊的水輪靜靜地矗立著。水井已經睡了,它的鏈子也睡了。一團雲霧在一大團糞便中流浪,在沉睡的天空中忽上忽下,鞋子裡有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子上撲打,在脖子上同萊尼的紅雞撲打。

    一張臉在紅雞的上面叫喊:“你的鏈子呢?你的錢呢?”我們家房子的窗戶充滿了爐子的火焰。

    村子空蕩蕩的。格裡高,村子空蕩蕩的。我靠在窗戶上傾聽。收音機在沉默。媽媽在喊叫。爸爸在沉默。

    爺爺睡了。格裡高也睡了,夢中看見一只青蛙跳到我的臉頰上。

    黑色的大軸在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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