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 第三卷 第六章 夏日
    喬裡恩自從跟伊琳第一次在裡希蒙公園散步之後,這些天來腦子裡始終記掛著自己兒子。後來並沒有消息;向陸軍部打聽也打聽不出所以然來;瓊和好麗至少還要三個星期才會來信。這些日子,他覺得自己記得起來的喬裡實在太少了,而且過去也不大象個父親。他就記不起曾經跟兒子生過氣;從來沒有一次言歸於好過,因為從來就沒有決裂過;也沒有一次知心的談話,連喬裡的母親去世時也沒有這樣談過。他對兒子總是心照不宣,他最怕明白表示什麼,那樣不但會使他失掉自由,也會干涉到兒子的自由。

    只有跟伊琳在一起時,他才感到慰藉,但因此愈來愈看出自己實在是一半心思在伊琳身上,一半在兒子身上,所以弄得心情非常複雜。想到喬裡同時也就逗起自己年輕時期,後來又在中學和大學時期,被灌輸的嗣續觀念和倫常觀念——以及沒有盡到父親責任的感覺。想到伊琳同時逗起的是那種對美和對自然的喜悅。這兩種感覺在他心裡究竟哪一種佔得多些,他好像愈來愈分不清了。可是有一天下午,他卻從這種情感麻痺中被人突然喚醒了;當時他正起身上裡希蒙公園去,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廝,面孔非常熟悉,隱隱含著笑意騎了過來。

    「喬裡恩?福爾賽先生嗎?您的信。」說時把一封信交在喬裡恩手裡,就踏著車子走了。喬裡恩弄得莫名其妙,就把信拆開。

    「遺產與離婚訴訟庭通告,福爾賽對福爾賽與福爾賽!」喬裡恩先是一陣羞愧和厭惡,隨即就想:「怎麼!這不正是你求之不得的麼,你還要不高興!」可是,伊琳一定也同樣會收到,他非立刻去找她不可。他一面走,一面盤算。這事真有點叫人啼笑皆非。《聖經》上那些誅心之論1姑且不管,要說在法律上構成罪行,單是愛慕是不夠的。他們可以振振有辭地打這場官司,至少可以理直氣壯地這樣做。可是喬裡恩對這種做法非常反感。他縱使不是她真正的情人,至少心裡是願意的,而且她也隨時會順從的。她臉上的神情看得出來。並不是說她對他愛得不得了。她曾經有過一次熱戀;在他這樣的年紀,他也不指望她會再來一次。可是她信任他,對他有感情;而且一定會覺得他是自己的一個歸宿。他肯定她不會要他進行辯護,因為她知道他是對她傾心的!所幸的是她並沒有那種為了否定而否定自己幸福的瘋狂英國良心!十七年心如死灰——現在有這樣一個獲得自由的機會,她一定會高興。至於顧忌社會輿論,反正火已經放了!進行辯護仍舊挽救不了面子。喬裡恩跟所有福爾賽家人的私生活受到威脅時的正常想法一樣:如果法律非要判決你的死刑不可時,那就爽性多撈它一把!再一想到要他站在證人席上、賭咒發誓說在他們兩人中間一點愛情的表示沒有,甚至一句相愛的話都沒有過,在他看來這比默然承受姦夫的罪名來還要丟臉——從心裡覺得真正的丟臉,而且對他的兒女說來,還不是一樣糟糕、一樣痛苦?想到在法官和十二個陪審員面前盡量解釋他跟伊琳在巴黎的會晤和在裡希蒙公園的散步,簡直是刑罰。這種整個審訊的過程就是非人性的、完全是虛偽的誅求;很可能他們講的話不會有人相信,而且單單看見伊琳——他眼中的這個自然和美的化身——站在那許多雙疑忌兼色迷迷的眼睛面前,就使他感到極端醜惡。不行,不行!進行辯護只會鬧得滿城風雨,報紙大銷特銷。還是接受索米期和神明的恩賜要好得多,好得多多!「再說,」他一本正經地想,「便是為了兒子的病,我也不能讓這個官司把我拖得太久,誰曉得會來個什麼變化!反正她那種騎虎難下的境況總算結束了!」由於想得出神,他連天氣那樣酷熱簡直都不覺得了。天色變得陰沉沉的,紫紅色的雲,上面一條條白紋。走進公園時,一個大雨點落在路上泥土中間的小星形花床上。「唷!」他想,「雷來了!但願她沒有來會我,那邊有個躲雨的地方!」可是就在這時候,他望見伊琳向公園門口走來。「我們得趕回羅賓山才行,」他想。

    ***

    雷雨在四點鐘時經過雞鴨街那些事務所時,職員都樂得暫時打斷一下工作。索米斯正在喝茶,就在這時候有人給他送來一封短柬:

    索米斯先生:

    福爾賽對福爾賽與福爾賽訴訟案

    根據足下指示,敝所已親自分別通知裡希蒙及羅賓山之答辯人與第二答辯人,特此奉聞。

    林克曼-萊佛法律事務所。

    有這麼幾分鐘索米斯都在對著信呆看著。自從吩咐了這件事情之後,他一直都裝作好像沒有事情似的。這樣丟臉的事情,太有傷風化了。而且他聽到的那些報告,作為證據也還不夠;不知道怎樣的,他愈來愈不相信這兩個人會好到那種程度。不過,這樣一告當然會成全他們,想到這裡,他很不好受。自己沒有得到她的愛,反而被那個傢伙得到了!是不是無法挽回呢?現在這張狀子使他們猛然驚醒過來,這不正是一個逼著他們分開的借口嗎?「可是他們中間已經有這回事了,」他想,「如果不立刻動手的話,那就會來不及。我要去看看那個傢伙;就下鄉!」

    他又急又氣,神經非常不寧,所以叫了一輛那種「新裡新氣」的汽車。要叫那個傢伙斷了念頭也許要很長的時間,天曉得經過這次震動之後,他們會想出什麼鬼主意來?「我要是一個拿腔做勢的傻瓜的話,」他想,「恐怕就會帶上一根馬鞭子或者手槍之類的東西去!」可是他卻帶了一束「馬劍蒂對威克訟案」的文件,預備在下鄉的路上看。他連打開都沒有打開,只是一動不動坐在車子裡,顛顛簸簸,風一直朝他頸子後面灌也不覺得,汽油味也不覺得。他得看那個傢伙的顏色行事;最最要緊的是保持頭腦冷靜!

    汽車快到普尼橋時,倫敦已經開始吐出那些做工的人;螻蟻似的人群正向城外擁去。這麼一大堆螻蟻,全都為了衣食,全都在這個大逐鹿中死命抓著那一點點機會!索米斯一生中第一次在想:「我要放手就可以放手!什麼也碰不了我;我可以揮一揮手,照自己的心意過活,逍遙自在。不行!一個人就沒法子照他過去那樣生活,然而隨便放棄一切——在安樂窩裡住下來,把自己掙來的錢財和名譽拿來花掉。一個人的生命就繫在他所佔有的和他所企圖佔有的上面。只有傻子才有不同的想法——傻子,社會主義者,和縱情聲色的人!

    汽車這時正經過那些鄉間別墅,開得非常之快。「恐怕每小時有十五英里呢!」他盤算著;「這一來,就會有些人搬到城外來住了!」他想到自己父親有房地產的那一部分倫敦將會受到的影響——他自己對這種投資從來就不感興趣,他的賭博天性在那些畫上面已經足夠他發揮了。汽車向山下疾疾開去,經過溫波登草坪。這次會晤!一個五十二歲,兒女都已長大的人,而且有頭面,決不會不顧一切。「他決不肯玷辱家聲的,」他尋思著;「他愛自己父親跟我愛我父親一樣,而且他們是弟兄啊。害人精的是那個女人——她究竟有什麼好呢?我從來就不知道。」汽車轉到小路上,沿著一片樹林的邊緣開,他聽見一隻暮春的布谷鳥在叫,在他今年可以說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時候,迎面快要看見自己原來選擇造房子的那塊地基了,當初都是被波辛尼非常無禮地拒絕了,偏要他挑的那塊地基。他開始用手絹揩揩自己的臉跟手,一面深深透氣穩著自己。「要冷靜!」他想,「要冷靜!」

    汽車轉彎開到那條很可以是他自己的馳道上,迎面傳來音樂聲。他把那個傢伙的女兒都給忘記了。

    「我也許馬上就出來,」他跟車伕說,「也許要多耽一個時候;」說完就去按鈴。

    他隨在女傭後面穿過簾幕進了後廳,一面想,這次會面有瓊或者好麗——不管彈琴的是哪一個——在裡面緩衝一下倒也不錯;所以看見伊琳在彈琴,而喬裡恩坐在沙發上聽著,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兩個人同時站了起來。索米斯血全衝到頭上來,什麼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心思全丟開了。他的那些農夫祖先——「杜薩特大老闆」以上的那些住在海邊的頑固的福爾賽——的尊容在他臉上獰笑出來。

    「真美!」他說。

    他聽見那個傢伙低聲說:

    「這個地方不好講話——我們到書房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兩個人都掠過他從簾幕開著的地方走了。他隨著他們進了那間小書房,伊琳站在窗子口,窗戶開著,那個「傢伙」靠著她站在一張大圈椅旁邊。索米斯砰地一聲把身後的門關上;那聲音使他想到多少年前那一天他把喬裡恩砰地一聲關在門外的事情——為了不許他管自己的閒事。

    「你們自己還有什麼話說?」他說。

    那個傢伙竟老臉厚皮地笑著。

    「我們今天收到的通知已經使你失去質問的權利了。我想你一定很高興可以脫身呢。」

    「噢!」索米斯說,「你是這樣想法嗎?我是來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不從現在起賭咒互不來往的話,我就跟她離婚,教你們兩個人丟盡了臉。」

    他對自己這樣口若懸河頗有一點意想不到,因為他心裡正覺得訥訥不能出口,而且兩隻手正在沒處抓。那兩個人都沒有答話;可是臉色卻帶有鄙視。

    「怎麼樣,」他說,「伊琳——你怎麼說?」

    伊琳的嘴唇在動,可是喬裡恩用手按著她的胳臂。

    「你放開她!」索米斯憤怒地說。「伊琳,你肯發誓嗎?」

    「不來。」

    「哦!那麼你呢?」

    「更不來。」

    「那麼,你們都有罪,是不是?」

    「對的,有罪。」是伊琳的聲音,說得那樣安詳,那樣高不可攀的神氣,過去時常就是這樣使他發火;他一時忘其所以,就說:

    「你是個魔鬼。」

    「出去,離開這裡!不然我就打你。」那個傢伙竟敢喊打人!連死在目前都不知道呢。

    「委託人,」他說,「盜竊委託的財產!一個竊賊,偷他堂兄弟的老婆。」

    「隨便你罵什麼。你是自己找的,我們也是自己找的。出去!」

    如果索米斯帶了武器的話,這時候很可能用上。

    「我要叫你付很大的代價!」他說。

    「我非常之願意出。」

    這樣惡毒地歪曲他說話的原意使索米斯想起這個傢伙的父親來,就是那個給他起「有產業的人」的綽號的人;他站在那裡,臉色非常猙獰。真是荒唐!

    三個人站在這裡,一股隱秘的力量使他們沒法動武。打既然打不了,又沒有適當的話好說;可是,他又沒法轉身就走,想不出來。他眼睛緊盯著伊琳的臉看——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張害人的臉——肯定是最後的一次了!

    「你,」他突然說,「我希望你待他跟你待我一樣——就是如此。」

    他看見她眼睛■了一下,就帶著象勝利不像勝利,像輕鬆不像輕鬆的感覺,奪門而出,穿過廳堂,上了汽車。身子倚在靠墊上,閉上眼睛。在他一生中,他從來沒有這樣粗暴得像要殺人過,從來沒有這樣完全忘掉已經成為自己第二天性的矜持過。他有一種孑然無存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所有的道德修養都喪失了似的——生命變得沒有意義,心靈在罷工。目光不斷地射到他臉上來,可是他卻覺得寒冷。剛才經過的一幕已經過去了,在他前面的還沒有成形,他什麼都把握不到;他覺得怕起來,就像掛在懸崖的邊上,就像再緊一下自己就會神經失常似的。「我身體吃不消,」他想;「一定吃不消——我吃不消。」汽車疾疾開著,樹木、房屋、人都機械地挨次掃了過去,可是一點沒有意義。「我覺得很不對頭!」他想;「我要去洗個土耳其浴,1我——我幾乎做出事情來。這可不行。」汽車呼呼地重又經過普尼橋,上了富爾漢路,沿著海德公園開來。

    「上漢曼姆去。」

    奇怪的是在這樣熱的夏天,人會熱得這樣舒服!穿過那間熱屋子時,剛碰見喬治從裡面出來,身體又紅又亮。

    「你好!」喬治說;「你又不胖,你鍛煉的什麼?」

    小丑!索米斯帶著側面的微笑掠過他,他向後靠起,一面不自在地擦著皮膚看看出汗沒有,一面尋思:「讓他們笑去!我什麼都不去理會!發脾氣我可受不了!對我不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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