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家那頓晚宴之後兩天,包爾第得先生給索米斯提供了思索的食糧。
「一個男子,」他說,一面參看藏在手裡的一張密碼,「我們稱做47的,上個月在巴黎對17非常慇勤,但目前好像還得不出什麼具體結論。會面都是在公共場所,一點不避人耳目——飯館子、歌劇院、喜劇院、魯佛宮、盧森堡公園、旅館客廳裡等等。雙方都還沒有進過對方的房間,一同去過芳登白魯林——可是沒有可述的。總之,情形是有希望的,但要耐心等。」他突然抬起頭又接上一句:
「有一點很奇怪——47和嗯——31——同姓!」
「這個傢伙已經知道我是她丈夫了,」索米斯想。
「名字很特別——叫喬裡恩,」包爾第得先生又說下去。「我們知道他在巴黎和在英國的住址,當然,我們並不想釘錯人。」
「你釘下去,可是小心些兒,」索米斯硬著頭皮說。
他從本能上斷定這個私家偵探已經探得他的秘密,所以更加不肯多說話。
「對不起,」包爾第得說,「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材料。」
他帶了幾封信回來,把門重新鎖上,看看那些信封。
「對了,這是19給我寫的一封私信。」
「講的什麼?」索米斯問。
「嗯!」包爾第得說,「她講的:47今日返英,行李上有他的住址:羅賓山。三點三十分和17在魯佛宮美術館分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還是留在巴黎繼續察看17的好。當然,你認為有必要的話,可以在英國釘著47。」包爾第得這時抬起眼睛,非常職業性地把索米斯看了一眼,說不定是搜集一點材料,等洗手不幹這一行之後,好寫一本關於人性的書。「19真是個聰明女人,而且化裝得很好。價錢不便宜,可是賺的硬錢。到目前為止。對方好像還沒有疑心到有人窺伺。可是過一個時期之後,你知道,敏感的人自己沒有事情幹時,總會有點覺察到的。我倒贊成暫時放下17,注意47的行動。偵察雙方的通信要冒很大的危險。在目前階段我完全不贊成。不過你可以告訴貴當事人,事情很有指望。」講到這裡時,包爾第得瞇起眼睛,又把他的沉默主顧張了一下。
「不必,」索米斯忽然說,「我還是贊成在巴黎那邊小心地偵察,這一頭你不要管。」
「很好,」包爾第得回答,「我們做好了。」
「他們——他們相互之間是怎樣的態度?」
「我把她信上的話找給你看吧,」包爾第得說;他打開一隻抽屜櫃,把一包文件拿出來;「她在一封信裡概括講了她私人的看法。對了,在這兒!『17很美——這是47的看法,47牙齒長些,』(俗話指年紀,你知道)——『很清楚不行了——等他的機會——17也許在搭架子,等對方的條件,事情知道得不多,沒法說。可是整個看起來——她自己也糊里糊塗——可能有一天會衝動起來。雙方都有派頭。』」
「這話什麼意思?」索米斯板著臉問。
「哦,」包爾第得先生一笑,露出許多牙齒,「這是我們的行話。換句話說,看上去不大象會成為那類週末事件——要末就認真要好起來,要末就一點事情沒有。」
「哼!」索米斯說,「就這麼些嗎?」
「對了,」包爾第得說,「可是很有希望。」
「毒蜘蛛!」索米斯心裡想。「再見!」
他走進格林公園,打算穿過公園到維多利亞車站,再坐地道車進城。雖則是一月下旬,天氣還很暖和;日光穿過霧氣,在凝霜的草地閃爍著——這樣一個日子真像照亮的蜘蛛網。
小蜘蛛——和大蜘蛛!到處是蜘蛛!而所有這些蜘蛛裡面,最大的蜘蛛卻是他自己的頑強性格,永遠用自己的蛛絲把一切出路都封鎖起來。那個傢伙纏著伊琳做什麼?真如包爾第得說的那樣嗎?還是僅僅可憐伊琳寂寞就像他時常嘴裡說的那樣?這傢伙總是那樣的極端感情用事。可是如果真如包爾第得暗示的呢!索米斯站著不走了,不可能!這傢伙比自己還大六歲,並不比自己漂亮!錢也不比自己多!有什麼可愛的地方?
「而且,他已經回來了,」他想;「這就看上去不像——我要去看他!」就掏出一張名片,在上面寫道:
本星期不論哪一天下午,希望能談這麼半小時,每天下午五點半到六點之間在鑒賞家俱樂部奉候;或者我上什錦俱樂部來也可以,聽候尊便。我想和你見見。索米斯。
他一直走到聖?詹姆士街,親自關照什錦俱樂部的看門的。
「喬裡恩?福爾賽先生一進門,你就把這個交給他,」他說,隨即叫了一部新出租汽車上商業區去了。
喬裡恩當天下午接到名片,當即轉身上鑒賞家俱樂部來。索米斯現在還轉什麼念頭呢?難道巴黎的風聲傳到他耳朵裡來了嗎?穿過聖?詹姆士街時,他決定並不隱瞞自己去看望伊琳。「不過讓他知道伊琳在巴黎可不行,」他心裡想,「除非他已經知道了。」俱樂部的人領他到了索米斯面前時,他就是這種複雜的心情。索米斯正坐在一扇小拱窗面前喫茶。
「不喫茶,謝謝你,」喬裡恩說,「不過我可要繼續抽煙。」
雖則外面路燈已經亮了,窗簾還沒有拉下來;兩個堂弟兄我等你,你等我地對坐著。
「聽說你上了巴黎,」索米斯終於開口了。
「是啊;剛回來。」
「小法爾已經告訴我了;那麼他跟你的孩子都要走嗎?」喬裡恩點點頭。
「你恐怕沒有碰見伊琳吧?好像她也在國外呢。」
喬裡恩在煙氣中轉側了一下,方才回答:「我見到她。」
「她怎麼樣?」
「很好。」
又是一陣沉默;後來索米斯在椅子裡伸動了一下。
「上次我們見面時,」他說,「我還是三心二意。我們談了話,你還表示了你的看法。我不想再來一次那樣的討論。我只想說:我跟她的關係非常之難處。我不願你影響伊琳對我的感情。事情已經隔了多年。我打算跟她講,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了。」
「你知道,你已經跟她講過了,」喬裡恩說。
「那時候對她是突如其來;所以她有點震動。可是她只要多考慮幾次,就會看出這對我們兩個人都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我的印象是,她並不這樣想,」喬裡恩極其心平氣和地說。「而且,你不要見氣的話,如果你以為理智在這種事情上會有什麼影響的話,那你就把事情看錯了。」
他看見索米斯蒼白的臉變得更蒼白了——他講的話就是伊琳講過的話,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
「謝謝你的忠告,」索米斯說,「不過我看事情也許比你想的清楚些,我只想你答應我不去影響伊琳對我的感情就行。」
「我不懂得你怎麼會想到我會影響伊琳,」喬裡恩說,「可是,要是我真有影響的話,我一定把我的影響用來為她的幸福打算,照我的看法。我敢說,我是一個人家稱做的女權主義者。」
「女權主義者!」索米斯跟著說了一句。好像借此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不是反對我呢?」
「告訴你老實話,」喬裡恩說,「我反對任何女子跟她肯定不喜歡的男子住在一起。我覺得簡直丑。」
「我想你每次碰見她時,都把你這些意見灌輸給她。」
「我跟她也不大會碰見了。」
「不回巴黎去嗎?」
「眼前還沒有這個打算,」喬裡恩說,同時覺察到索米斯臉上一種密切注意的神情。
「好吧,我就是這兩句話。你知道,挑撥人家夫婦關係,你要負重大的責任的。」
喬裡恩站起來微微一鞠躬。
「再見,」他說,也不跟索米斯拉手,就走開了,氣得索米斯眼睜睜在後面望著他。喬裡恩叫了一輛馬車,心裡想,「我們福爾賽家非常文明。頭腦單純一點的人說不定會弄得吵起來。如果不是孩子要去參加戰爭的話——」戰爭!往日那些懷疑又湧上心來。高尚的戰爭!或者要統治些民族,或者要統治些女人!都是為了控制和佔有那些不要你的人!恰好是文雅的上流派頭的一個對照!財產,既得權利;而且任何人只要「反對」這些事情——就是社會敗類!「謝天謝地!」
他想,「反正我總是從心裡『反對』這些事情的!」對了!便在他第一次不幸的結婚之前,他記得自己看到愛爾蘭屠殺事件,或者提出和自己厭惡的男子離婚的訴訟,也都是滿腔義憤。牧師總要說靈魂的自由和身體的自由完全是兩回事!吃人的教義!身體和靈魂不能這樣分開。自由意志是婚姻的一種力量,不是弱點。「我應該告訴索米斯,我覺得他是個滑稽角色。唉!不過他也是個悲劇角色!」
的確,一個人做了自己財產意識的奴隸,弄得目光如豆,甚至別人是怎樣的心情也不能完全體會,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可悲的嗎?「我一定要寫信警告伊琳,」他想,「他準會又去要求跟她復合。」在回羅賓山的途中,一路上他都恨著自己對兒子的那種責任感,使他沒法子趕回巴黎?.
可是,索米斯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和喬裡恩一樣感到那種椎心的痛苦——一種妒忌的痛苦,就好像這次談話使他發現這個傢伙比自己有優先權,而且在他的出路上布下新的蛛網似的。「你的意思是不是反對我呢?」連這個促狹的問題也沒有弄出一點眉目來。女權主義者!花言巧語的傢伙!「我可不能操之過急,」他想。「時間很從容;他並不打算回巴黎,除非他是說謊。等到春天再說!」不過春天來了之後,除了增加他的痛苦之外,對他還有什麼用處,他也說不出。他瞠眼望著外面的街道,高高的路燈瀉下一灘灘光線,行人就在一灘灘光線下走過去;他心裡想:「什麼事好像都沒有道理——什麼都好像不值得,我很寂寞——就是這個毛病。」
他閉上眼睛;忽然間,他好像看見伊琳,就在一座教堂下面的黑暗街道上——她在街上走過時,脖子回了過來,他好像瞥見她眼睛裡的光彩和小黑帽子下面的白額頭,帽子上還釘了些金片子,後面拖了一條面紗。索米斯睜開眼睛——剛才清清楚楚看見她的!下面街上走過一個女人,不過不是她!不對,街上並沒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