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有的本性,在受到絕對無法挽回的挫折時——就像福爾賽家這兩個人碰上時那樣——固然會促使人們放棄那不再能佔有的東西;但是,在英國國家裡,這種本性卻一天天變得更加堅決了。尼古拉本來不大相信這一次戰爭會影響到財產,近來也聽到他罵這些波爾人是一夥沒腦子的人了;說他們開銷很大一筆錢,應當給他們受一次教訓,愈早愈好。要他來做,他就要派伍爾斯萊1出去!他看事情總是比別人看得遠些——所有福爾賽的巨萬家財都是這樣來的——所以他已經看出布勒不中用了———頭笨牛,總是那樣橫衝直撞,他們再不小心的話,連史密斯夫人城都要陷落了。他說這話時還是在十二月初,接著就來了黑星期,2這時他就振振有辭地逢人便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在那個福爾賽家人從未經歷過的陰暗星期裡,小小尼古拉在他的團隊「魔鬼營」裡參加了好多次訓練,急得小尼古拉去找家庭醫生查問兒子的健康,而且吃驚的是兒子一點毛病也沒有。這孩子不過才從法學院熬出了頭,新近當了律師,還花了一點錢;目前平民裡面熟練軍事的人可能很是需要,而他卻在這種時候受軍事訓練,這在他的父母看來簡直有點像惡夢。他的祖父當然認為這是庸人自擾;英國和人家打仗都是小規模的,而且是職業軍人的事情,他在這上面的感情教育受得非常徹底;什麼全國動員,他根本就不相信會有;而且他這樣子對自己並不利,因為他手裡有德皮爾股票,1現在跌得很厲害,這足足抵得上犧牲自己的孫子而有餘了。
可是在牛津那邊倒是另一種情緒佔了上風。在黑星期前本學期的兩個月中,那種年輕人集體固有的興奮已經逐漸明朗,成為對立的兩派。正常的青年人——這種人在英國總是趨向保守,不過對事情不大認真——都激昂慷慨地主張一舉蕩平波爾人,而且痛懲一下。這一部分人比較佔多數,法爾當然是屬於這一分人。另外一些過激的青年則主張停戰,並且承認波爾人獨立自主;這班人雖則是少數,可能吵得還要厲害些。不過這兩派在黑星期之前壁壘並不分明,兩派中間也沒有一道鴻溝,只不過有些學院式的爭辯罷了。喬裡就是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一方面的一個。他祖父老喬裡恩的那一點點正義感他也有,這使他不至於只看問題的一面。還有,在他那「最優秀」的一小撮人中間有一位「管他媽的」
見解極其高明,而且個人影響相當大。喬裡動搖了。他父親的看法好像也模稜兩可。而且雖則他密切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這在一個二十歲的人是很自然的——留心看他有什麼還可以糾正的缺點,但是父親仍舊保持著一種「氣派」,這種氣派使他的諷刺的容忍原則具有一種光彩。當然,如周知,藝術家都是優柔寡斷的,在這一點上,一個人可不能一定看在自己父親的面上,就是跟他要好也不能這樣。可是喬裡恩原來的看1加納特?約瑟夫?伍爾斯萊(1833—913),是當時英國歷次侵略殖民地戰爭中的「名將」。
「然後玩弄手腕使自己騎在人家頭上,可不是什麼上等的玩意兒」;他這種看法不管有沒有事實根據,對兒子倒有相當的吸引力,因為兒子很重視高貴品質。另一方面,對於那些他自己一幫人叫做「神經病」或者法爾一幫人叫做「沒種」的,他都受不了,所以當黑星期的鐘聲響時,他還徘徊在兩者之間。一——二——三,從斯托姆堡,1從馬格斯芳坦,2從考倫蘇3傳來一連串其兆不祥的拒敵消息。聽到第一個消息之後,那個頑強的英國氣質的反應是,「啊!還有米蘇恩呢!」聽到第二個消息之後的反應是:「啊!還有布勒呢!」接著,帶著更沉重的憂鬱,心狠起來。喬裡跟自己說:「不行,他媽的!現在我們非得痛懲那些窮鬼不可;是非我全不管。」而且,如果他知道的話,他父親也是同樣的想法。這底下的一個星期天,喬裡被邀去參加那些優秀者之一的酒會。大家來第二次乾杯,喬裡說了一句「布勒,而且給波爾以毀滅」,——腳跟都不碰一下,就把大學釀治的柏根地酒一飲而盡;這時候他注意到法爾?達爾第也在被邀之列,而且正在咧著嘴望著他笑,一面跟鄰座嘀咕幾句。他知道那準是在誹謗。喬裡就臉紅了起來,不再做聲,原因是,他最不喜歡人家注意,或者當著眾人鬧出來。他一直對這位遠房表弟有種說不出的敵意,這時突然變得強烈起來。「好吧!」他肚子裡說;「你等著,朋友!」按照大學裡的習慣,大家吃酒都過了量,這使他更加忘記不了;當大家排隊走到一個幽靜的處所時,他碰一下法爾的胳臂。
「你剛才在那兒講了我什麼?」
「難道我不能隨便講話?」
「不能。」
「那麼我說你是個親波爾派——你就是這樣!」
「你放屁!」
「你要鬧出來嗎?」
「當然,可不在這兒;在花園裡。」
「行,來嗎。」
兩個人一同走去,相互斜睨著對方,歪歪扭扭地,毫不退縮;兩人爬過花園欄杆;欄杆上面的尖刺稍微刮了一下法爾的袖子,使他分了一下心。喬裡心裡則在盤算著兩個人要在學院附近的一個雙方都不熟悉的地區打架。這事情不大好,可是不管它——這個小畜生!
兩人走過草地進入幾乎是整個的黑暗裡,都把上衣脫掉。
「你沒有吃醉吧?」喬裡突然說。「你要是吃醉了我可不能跟你打架。」
「並不比你更醉。」
「那麼來吧。」
也不拉拉手,兩個人立刻就擺出防禦的架子。兩個人的酒都已經過量,所以特別當心要做出一副規規矩矩的派頭。後來喬裡險些兒打中法爾的鼻子。這一來,兩個人就扭了起來,在老樹陰影下只看見漆黑的醜陋的一團,也沒有人在旁邊喊「停止」;最後雙方都筋疲力盡,各自放手,都立足不定地退了幾步,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叫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小爺?」
這句從園門那邊燈下發出的諷刺詢問就像是神的責問一樣,使兩個人都著了慌,一把拿起上衣向欄杆跑去,爬過欄杆,就朝剛才出發的幽靜地點跑去。這裡有一點亮光,兩人各自在臉上抹一下,也不相互說話,離開有十步光景,向學院大門走去。兩個人不聲不響出了大門。法爾沿著釀酒廠向寬街走去,喬裡沿著小巷向高街走。喬裡心裡還在冒火,老在懊悔怎麼打得那樣不夠科學,一面將適才沒使出來的反擊和絕招一一溫習過來。他的心思涉獵到一個幻想的搏鬥上去,和他剛才經過的搏鬥大不相同,要英勇得多;自己佩著肩帶,拿著軍刀,又刺又攔,就像在最心愛的大仲馬小說裡一樣;他幻想自己是拉摩爾,是阿拉米,布西,西高和達特里昂搓成的一個人,可是沒法把法爾想像為果果納,或者布裡沙克,或者羅西福。這個傢伙就是個混蛋表弟,什麼都夠不上。沒有關係。他剛才總算給了他一點苦頭吃。「親波爾派!」這句話很使他覺得不好受,從軍的念頭塞滿他頭痛的腦子裡;他想到騎馬馳過南非的大高原上,英勇地放著槍,同時看見波爾人就像野兔子一樣紛紛倒在地上。他抬起酸痛的眼睛,看見高街頂上面的星光照耀,自己裹了一條棉被匍匐在卡盧河邊(不管這是什麼),來福槍準備好,眼睛緊盯一片燦爛的星空望著。
第二天早上他的頭痛得非常厲害;他按照一個優秀人的派頭,把頭浸在冷水裡,燒了一杯濃濃的咖啡,可是喝不下去,午飯時只能呷一點好克酒。臉上的一條傷痕被他編了一套鬼話,說是在街角上被「什麼冒失鬼」撞傷的。打架的事情他決不告人,因為盤算一下之後,他覺得有失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他就「下倫敦」去了,並且從倫敦一直到了羅賓山。他父親已經上巴黎去了,只剩下瓊和好麗。這個假期他過得非常之不安心,總是坐不住,跟兩個姊妹一個也不搭訕。瓊當然一心放在那些可憐蟲身上,這些人喬裡向來就吃不消,尤其是那個伊立克?考柏萊和他的一家人,不上檯面的人,總是在假期裡把房子搞得不成樣子。好麗和他之間則是有了一條古怪的分野,就好像她開始有了自己的主張似的,而這是太——沒有必要了。他惡狠狠捶了一陣皮球,1亡命地但是孤獨地上裡希蒙公園去騎馬,一心一意要跳過用來擋著一條走壞了的青草馬路的高欄——照他自己說,是使精神不致散漫。他還買了一支來福槍,在羅賓山田里豎了一個靶子,從小池子那邊向著菜園的牆放槍,也不管那些園丁的死活,同時心裡在盤算,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去參軍,為祖國把南非保存下來。事實上,那些要騎兵義勇隊參軍的號召引得他心思非常混亂。他應不應當去呢?以他目前所知,——而且他和好幾個人都在通信——那些「優秀的」一個都不打算參加。只要他們真正提倡一下,他就會立刻報名——他的競爭心非常之強,而且最愛體面,事事總不甘落後——可是自顧自去做也許看上去象「出風頭」,因為肯定說,並不是真正非如此不可。何況他並不想去,因為這個小福爾賽性格的另一面是沒有看準之1這是練習拳擊。
前決不敢跳的。他的心情非常複雜,酸甜苦辣都有,人完全不是平時那樣安靜、那樣高貴的派頭了。
接著,有一天,他看見一件事情,使他很不好受,簡直冒火——就在裡希蒙公園靠近漢姆門的林中空地上,他望見兩個騎馬的人,左邊女的肯定是好麗騎著她的銀色小駒,右邊男的也同樣肯定是那個「癟三」法爾?達爾第。他第一個想法是策馬趕上去,責問他們這種荒唐行為是什麼意思,叫那個傢伙滾開去,自己帶好麗回家。他的第二個想法是——如果他們不睬他的話,他就會被人看成一個傻瓜。他勒馬躲到樹後面去,隨即看出即使是窺伺也同樣不成體統。除了回家等好麗回來別無其他辦法!跟那個流氓小子偷偷溜出來!他也沒法跟瓊商議,因為瓊那天早上就緊追著伊立克?考柏萊和他那一群人上倫敦去了。他父親還在「混蛋的巴黎」。他在中學裡時,時常跟一個叫布蘭特的同學把報紙點了火放在書房裡面,使自己能在危急的時刻保持冷靜;他覺得眼前正是這樣一個他在中學裡苦苦訓練自己應當保持冷靜的時刻。可是在馬廄院子裡等著時,他卻一點冷靜不下來,懶洋洋地拍著老狗伯沙撒;伯沙撒就像肥胖的老和尚一樣,胃裡很不受用,而且因為主人不在家很難受,這時抬起頭來,對他這樣照顧,惴惴表示感激。好麗過了半個鐘點才回來,臉上紅紅的,而且樣子比平時好看得多,簡直不配。喬裡看見她迅速看他一眼——當然是心裡有鬼——就跟著她進了屋子,抓著她的胳臂,把她帶進過去祖父的那間書房。房間現在已經不大使用,對於喬裡和好麗兩個,便在今天還時常使他們隱隱約約地想起祖父的溫和、大白鬍子、雪茄的香味和笑聲。在這間書房裡,喬裡在沒有進學校的十足的青春時期,常和祖父扭打;他祖父儘管已經是八十歲的人,還禁止不了自己拿腿鉤人的習慣。在這間小書房裡,好麗時常蹲在皮圈椅的靠手上,一面抹著一隻耳朵上面的銀絲,一面向耳朵低訴自己的秘密。有無數次三個人就從那扇落地窗跑出去,到草地上去打板球,或者玩一種叫做「胡皮西——抖數」的神秘遊戲,別的人決不讓他們懂得,玩得老喬裡恩很熱。在這裡,在一個溫暖的夜裡,好麗曾經穿著睡衣進來,說自己做了一個怕夢,要老喬裡恩給她壓驚。在這裡,喬裡有一天早晨把瀉鹽放在布斯小姐的新鮮雞蛋裡,這已經夠不好了;更壞的是把他送到祖父(由於父親不在家)面前時,還有下面這段談話:
「啊,乖乖,你不能還是這樣不聽話。」
「她打我一下耳括子,爺爺,因此我只好也打她一下,她就又打我一下。」
「打一位婦女?這無論怎樣都不行!你向她道歉了沒有?」「還沒有。」
「那麼你非立刻去向她道歉不可,去吧。」
「可是她先動手的,爺爺;而且她打了我兩下,我只打了她一下。」
「乖乖,這事做的太不像話了。」
「是她發脾氣的;我並沒有發脾氣。」
「去吧。」
「那麼你也去,爺爺。」
「好吧——就這一次。」
兩個人手攙手走了。
在這裡,那些史各特的小說,拜倫的詩集,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亨波爾特的《宇宙論》,和火爐板上面的那隻銅像,和那張油畫名作《落日中的荷蘭漁船》,都仍舊象命運一樣一點沒有移動,而且就算有什麼改變的地方,室內仍舊好像有個老喬裡恩坐在那裡,在大圈椅上蹺著大腿,鼓出的額頭,深陷的眼睛,嚴厲地在看《泰晤士報》。一對孫男孫女就在這時來到書房裡。喬裡先說:
「我在公園裡看見你跟那個傢伙在一起。」
看見她兩頰漲得飛紅,自己稍稍感到滿意;她應當覺得慚愧!
「怎麼?」她說。
喬裡吃了一驚;他指望的比這句回答要多些,或者更少些。
「你知道,」他鄭重地說,「他上學期叫過我親波爾派?我而且跟他打過架。」
「哪個勝?」
喬裡想說:「我本來可以勝的,」可是覺得不值得說。
「你聽我說!」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人都不告訴?」
「我為什麼要告訴人?爹也不在家裡;我為什麼不能跟他騎馬?」
「有我可以跟你去騎馬。我覺得他是個沒出息的小混蛋。」
好麗氣得臉上雪白。
「他不是。你不喜歡他只能怪你自己。」
她掠過哥哥走了出去,留下他一個人瞪眼望著那只龜殼上面的維納絲銅像,這銅像剛才被他妹妹戴軟氈騎馬帽的一頭烏髮遮著。他心裡怪不好受,人有點撐不住,覺得威風掃地。他走到維納絲面前,木木然察看那只烏龜。為什麼他不喜歡法爾?達爾第呢?他也說不出來。上一輩的事情他完全不清楚,僅僅知道十三年前由於波辛尼對瓊不忠實,愛上了索米斯的妻子,兩家隱隱有那麼一段仇隙;他對法爾的情形一無所知。他就是不喜歡法爾。不過問題是:他怎麼辦才是呢?法爾?達爾第是一個堂房表弟。可是這並不是說好麗就可以跟他過從。可是把他適才碰見的事情聲張出去又不是他的為人。在這樣進退為難時,他走到那張皮圈椅面前坐下,蹺上大腿,坐在圈椅上,眼睛望著長落地窗外面的那棵老橡樹,枝條那樣茂盛然而還沒有發葉子;天色暗下來,那棵橡樹逐漸暗成印在暮色中的一塊深黑色的圖形了。
「爺爺啊!」他胡亂想著,把表掏了出來。他看不見時針,可是他把打簧按開。「五點鐘了!」這是他祖父第一隻有殼面的金錶,多年來已經用得油光刷亮——所有的花紋全磨平了,而且跌了許多凹印子。打簧聲就像從當年那個黃金時代發出來的小小聲音;那是他們從倫敦聖約翰林第一次到這所房子裡來——跟著祖父坐著他的馬車下來的,而且幾乎立時就愛上了這些大樹。自己爬到樹上,爺爺在樹下面澆那些繡球花床!怎麼辦呢?告訴爹叫他趕快回家嗎?把心裡話告訴瓊嗎?不過她這人太——太性急了!不管它,一切聽天由命!反正假期就要完了。上倫敦去找到法爾,警告他不要來!可是怎樣弄得到他的地址呢?好麗是不會告訴他的!真是千頭萬緒,就像墮入五里霧裡一樣!他點起一支香煙。香煙吸了一半時,他的眉頭鬆了下來,簡直就像一隻老年人的枯手在他額上輕輕撫摸過似的;而且耳朵裡好像有人在低聲說:「不要動;你要待好麗好,待她好,乖乖!」喬裡深深歎口氣,心情平靜下來,把煙從鼻孔裡呼出去?.
可是在樓上自己房間裡,好麗卸掉騎裝,仍舊眉頭深鎖。嘴唇形成的動作仍舊是那兩句話,「他不是——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