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裡恩站在好麗的舊臥室窗口;這房間現在已經改為畫室,並不是因為有朝北的光線,而是因為窗外的景色可以一直望見愛普索姆跑馬場的大看台。他移到旁邊面臨馬廄院子的窗口,向成天躺在鐘樓下面的伯沙撒吹吹口哨。那隻老狗仰起頭把尾巴搖搖。「可憐的老東西!」喬裡恩想,又移到北窗那邊去了。
自從他打算執行委託人義務以來,整整一個星期他都靜不下來;他的良心一直是敏銳的,現在覺得很不舒服了,他的憐憫本來容易激動,現在弄得更加煩亂了;此外還有一種怪感覺,彷彿自己的愛美感找到了什麼具體的著落似的。秋意已經侵上那棵老橡樹,樹葉已經轉黃。今年夏天的太陽又大,又熱。樹如此,人的生命也是如此!「我應當活得久,」
喬裡恩想著;「因為缺少熱的緣故,我也變黃了。如果我不能作畫的話,就上巴黎去。」可是,他記憶中的巴黎並不給他什麼快感。還有,他怎麼走得了呢?他得留在這兒看索米斯搞出什麼事來。「我是她的委託人。不能丟下她沒有人照應,」他想。他還能夠清楚看見伊琳在她那間小客廳裡,而這間小客廳他總共只進去過兩次,這使他覺得很奇怪。她的美貌一定有一種強烈的和諧!任何維妙維肖的畫像決計畫不出她那種神態來;她的本質就是——呀!對了,是什麼呢??.馬蹄聲把他又喚回那扇窗子口。好麗正騎著她的長尾小駒進了馬廄院子。她抬起頭來,喬裡恩向她招一下手。好麗近來相當沉默;年紀大了,他認為是,開始要為她的未來著想了——全都是這樣,這些年輕人!時間這個東西的確是個壞蛋!走得多快呀!忽然感到自己這樣浪費時間簡直是不可饒恕的愚蠢,他又提起畫筆來。可是沒有用;他的眼睛就沒法集中——而且,光線也暗下來了。「我要進城去一趟,」他想。在廳堂裡,一個傭人和他碰上。「一位女太太要見你,叫海隆太太。」
「太巧了!」他走進畫廊——這間房現在還叫這名字——看見伊琳就站在窗口。
她向他走過來,一面說:
「我是闖進來的;穿過那邊小樹林和花園,從前總是這樣跑來看喬裡恩大伯的。」
「你來這兒不算是闖,」喬裡恩回答;「這是歷史安排好的。我剛才還想起你。」
伊琳笑了。那樣子就像有什麼東西使人眼睛一亮;並不僅僅是一種精神質地——比這還要安詳,還要完美,還要魅人。
「歷史!」她低聲說。「我有一次告訴喬裡恩大伯愛情是不死的。唉,事實並不是這樣。只是厭惡永遠存在。」
喬裡恩眼看著她。難道她對波辛尼的心終於淡了嗎?
「對了!」他說,「厭惡比愛和恨還要深些,因為厭惡是神經的自然作用,是我們改變不了的。」
「我是來告訴你,索米斯來看過我。他說了一句話使我害怕起來。他說:『你還是我的妻子!』」
「怎麼?」喬裡恩衝口而出。「你不應當一個人住。」他仍舊瞠眼望著她,心裡痛苦地想著,只要哪兒有美色,那兒就不會風平浪靜;有那麼多人認為美色不道德,敢說就是這個緣故。
「還有呢?」
「他要和我握手。」
「你握了嗎?」
「握了。他進來時,我敢說他並沒有要握手的意思;可是在屋子裡他變了。」
「啊!你決不能再一個人在采爾西住下去了。」
「我又不認識什麼女人可以邀來同住的,而且我也沒法定制一個情人,喬裡恩大哥。」
「不成話說!」喬裡恩說。「這事情真是尷尬;你在這兒吃晚飯好嗎?不吃?那麼,我送你進城去;今天晚上我本來要進城的。」
「真的嗎?」
「真的。你等五分鐘我就來。」
在往車站的途中,兩人談到繪畫和音樂,談到英國人和法國人性格的對比,和他們對藝術見解的分歧;可是在喬裡恩眼中,那條直而長的小徑上籬落間的秋色,一路上隨著他們啁啾的磧鶸鳥,雜草燒完後的清香,她的頭頸的姿態,一雙深褐而迷人的眼睛,不時盯他一眼,以及那個動人的身條,給他的印象要比相互間的談話深刻得多。他不自覺地腰桿直了起來,步伐也更加有彈性了。
在火車裡,他就像向她進行口試一樣問她平日是怎樣消磨時間的。她做做自己的衣服,上店家買買東西,彈彈鋼琴,搞點法文翻譯。有一家出版社經常接點稿子,似乎可以增加一點收入。晚上很少出去。「我一個人生活得太久了,你知道,所以一點不在乎。我想我是天生的孤僻性格。」
「我不相信,」喬裡恩說。「你熟人多不多?」
「很少。」
到了滑鐵盧車站時,他們叫了一輛馬車,喬裡恩送她到公寓的門口。分手時他握著她的手說:
「你知道,你隨時都可以上羅賓山來找我們;有什麼事情你一定要讓我們知道。再見,伊琳。」
「再見,」她輕聲說。
喬裡恩重又爬上馬車,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邀她一同去吃飯、看戲。她的生活多麼孤獨,多麼枯寂,多麼沒有著落啊!「什錦俱樂部,」他向車窗說了一聲。馬車駛上河濱大道時,一個人戴著大禮帽,穿著大衣在旁邊走過去,走得非常之快,而且緊挨著牆,就好像身子在擦著牆壁似的。
「天哪!」喬裡恩心裡說:「索米斯呀!他這時候來打的什麼主意?」他在街角上停下馬車,從馬車裡出來,向著索米斯走去的方向一步步走了回去,一直到眼睛看得見公寓的大門為止。索米斯已經在大門口停下來,正在望她窗子裡的燈光。「他如果進去,」喬裡恩想,「我怎麼辦?我又有什麼資格怎麼辦呢?」這傢伙講的話不錯。她現在還是他的妻子,他要找她的麻煩可絕對擋不了!「哼,他要是進去,」喬裡恩想,「我就跟著進去。」他開始向公寓走去。索米斯又走近一步;已經快走進大門了。忽然間,索米斯停下,轉了一個身,向河這邊走來。「怎麼回事!」
喬裡恩想。「再走上十幾步,他就會認出我了。」他轉身就溜。他堂弟的腳步聲緊緊跟在後面。可是他趕到馬車面前,趁索米斯沒有拐彎就上了車。「走!」他向車窗裡說了一聲。索米斯的腳步聲挨著馬車追了上來。
「馬車!」他說。「有人了嗎?咦!」
「咦!」喬裡恩回答。「是你?」
燈光下照出他堂弟蒼白的臉上突然顯出疑心,喬裡恩主意拿定了。
「我可以帶你一段路,」他說,「如果你向西的話。」
「多謝,」索米斯回答,就上了馬車。
「我去看了伊琳,」馬車走動時喬裡恩說。
「是嗎?」
「你昨天去看了她,我曉得。」
「是的,」索米斯說:「她是我的妻子,你知道。」
那種口氣,那種微翹的譏諷的嘴唇,使喬裡恩忽然惱怒起來;可是他抑著怒氣。
「你當然明白,」他說,「但是如果你要離婚的話,那還是不去見她為妙,你說是嗎?人不能一腳跨兩條船。」
「很感謝你的忠告,」索米斯說,「可是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呢。」
「她已經拿定了,」喬裡恩說,眼睛正視著他;「你知道,再要象十二年前那樣是不可能的了。」
「那要看情形。」
「你聽我講,」喬裡恩說,「她現在很難處,我是唯一的在法律上對她的事情有發言權的人。」
「還有我,」索米斯頂他,「我也很難處。她這樣是自作自受。我是她造成的。現在我還沒有決定,為她本身的好處究竟要不要她回家。」
「什麼?」喬裡恩叫了出來;他整個身體感到一陣戰慄。
「我不懂得你這句『什麼』是什麼意思,」索米斯冷冷地回答;「你在她的事情上的發言權,只限於付給她的進帳;請你記著這個。當初因為離婚使她太丟醜了,我才保留了自己的權利,而且,如我剛說的,要不要行使這些權利,我現在還不敢說。」
「天哪!」喬裡恩脫口而出,接著發出一聲短笑。
「對了!」索米斯說,聲音裡帶有惡毒意味。「我還沒有忘記你父親給我取的諢名呢,『有產業的人』!我這個諢名並不是白白給人起的。」
「這簡直匪夷所思,」喬裡恩喃喃說。哼,這傢伙總不能逼著自己妻子和他同居。那些舊禮教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反正!他轉過來把索米斯看看,心裡想,「他是真的嗎,這個男人?」可是索米斯看上去非常真實,端端正正坐著,蒼白的臉上兩撇剪得很齊的小鬍子,看上去很漂亮,一片嘴唇翹成固定的微笑,露出一隻牙齒。有這麼大半天,雙方都不做聲,喬裡恩心裡想,「我不但沒有幫她忙,反而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索米斯突然開口了:
「從各方面說來,這對她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喬裡恩聽了這話,心緒變得極端激動起來。在馬車裡簡直坐都坐不住。那情形就像自己和千千萬萬的英國人囚禁在一起,和他認為十分可厭然而明知道完全是人情之常、但是無法理解的國民性格關在一起——這種性格就是英國人對契約和既得權利的強烈信念,和他們強迫執行這些權利的心安理得的道德感。現在在這輛馬車裡,坐在他旁邊的恰恰就是這種財產意識的具體表現,可以說是它的肉身——而且是他的親骨肉!這太荒誕不經了,太吃不消了!「可是這裡面還要多一點!」他帶著厭惡想著。「人家說,狗是會吃自己吐出來的東西的!看見她之後又引起他的饞病了。美色啊!真是見鬼!」
「我說的,」索米斯說,「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呢。你能夠做做好不要管她的閒事,我就感謝不盡。」
喬裡恩咬著自己的嘴唇;他這人一向討厭吵架,現在幾乎巴不得吵一下了。
「我不能答應你這種事情,」他簡短地回答他。
「很好,」索米斯說,「那麼我們大家都有數了。我在這兒下車。」
他叫馬車停住,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招呼就下車走了。喬裡恩上了自己的俱樂部。
街上正叫喚著戰事的頭一次消息,可是他並不理會。他有什麼辦法幫她忙呢?他的父親如果活著多好!他父親會有很多辦法可想呢!可是為什麼他不能做他父親所做到的那一切呢?他的年紀難道不夠大嗎?——快五十歲了,而且結過兩次婚。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已經成年。「真怪,」他心裡想。「如果她姿色平平,我未見得會這樣關心。美色,當你感覺到它時,真是個魔鬼!」他懷著煩亂的心情走進俱樂部的閱覽室。就在這間閱覽室裡,有一年夏天的下午他曾經跟波辛尼談過話;便是現在他還記得自己為了瓊的緣故給了波辛尼一大段隱秘的演講,還大膽提出自己關於福爾賽家人的診斷;而且他當時警告波辛尼提防的究竟是哪一種女人,他自己就弄不清楚。現在呢!他自己幾乎也需要這樣一個警告了:「可恨又可笑!」他心裡想,「真正的可恨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