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是不理會時間的;當年波辛尼來到羅賓山坡子上面草地上,四仰八叉躺在這棵橡樹下面,向索米斯說:「福爾賽,我給你找到房子的理想地點了,」現在這棵樹看上去還是一點不老。自從那次下來,斯悅辛曾經在它的枝柯下做過夢,老喬裡恩曾在這下面死去。現在,靠近那個鞦韆架,這位不再年輕的喬裡恩時常就在這裡作畫。把世界上所有的名勝放在一起,這個地方在他眼中恐怕是最最神聖的了,因為他和自己的父親感情很好。
他時常望著這棵合抱的大樹——樹身已經皴裂,而且長了苔蘚,可是還沒有蛀空——遐想著時光的飛逝。這棵樹可能目睹過整個英國的真實歷史;敢說,從伊麗莎白王朝起就有了。他自己這短短的五十年和它的木頭比起來簡直比不上。等到樹後面這座房子——現在是他的房子——上了三百年而不是十二年的時候,這棵樹說不定還在這裡,長得又大又空——說實在話。哪一個膽敢砍下這個有神物護持的東西呢?那時候房子裡說不定還住著一個福爾賽,氣勢洶洶地保衛著它。想到這裡,喬裡恩又盤算這所房子上了三百年的時候將會成為什麼樣子。房子牆上現在已經長滿了籐蘿——全沒有新房子的氣象了。三百年後,它會不會仍舊安然無恙,並且保持著波辛尼賦予它的莊嚴呢?會不會已經被這個倫敦巨人包圍起來,兀立在一片荒野似的破爛房屋中間,像一個避難所呢?不論在室內或者在室外時,他都時常想起當年波辛尼造這所房子,是如有神助似的。他真的把心交給了這座房子。將來說不定會成為那些「英國之家」裡面的一個——在這種江河日下的建築年代裡,一座房子造成這樣是稀有的成就。這時候愛美的精神和他的繼續佔有的福爾賽意識聯合起來,他覺得自己能有這樣一座房子很快意,而且很值得驕傲。他打算把這房子子子孫孫傳下去;這裡很有點虔敬和祖先崇拜的味兒(便是一個祖先也沒有關係)。他父親曾經喜愛過這所房子,喜愛這片風景,這些園地和這棵樹;他的餘年便是在這裡快樂地度過的,而且在他以前並沒有人在這裡住過。作為一個畫家來說,過去在羅賓山住的這十一年是喬裡恩一生中最最成功的時期。他在水彩畫方面現在已經很出名,到處都出風頭。他的畫賣上很大的價錢。他以自己血統的頑強專門研究運用這一種媒介,現在終於「發」了——遲是遲了一點,可是這個人家的人,都是自認為必定不死的,那也就不算太遲。他的藝術的確變得深蘊了,提高了。為了配得上他的身份起見,他特地留了短短一簇美髯,現在正開始花白,而且遮起他那個福爾賽的下巴;一張深黃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他在放逐時期那種牽強的神情——他的容貌如果有什麼改變的話,那就是看上去反而年輕了些。一八九四年他的妻子故去;雖說是一件家庭間的痛事,但是到頭來對於大家都有好處。他其實自始至終都愛自己的妻子,原因是他這人本來多情,可是她卻變得愈來愈難纏了;她妒忌他前妻的女兒瓊,甚至於妒忌她自己的小女兒好麗,而且不絕地抱怨喬裡恩不愛她,因為她病成這個樣子,「對什麼人都沒有用,還是死掉好。」
她逝世之後,他哭得很傷心,可是人倒看上去年輕了些。如果她在世時能夠相信自己使他幸福,那麼這二十年夫婦之間就要快樂得多!
瓊跟她的關係從來就沒有真正搞得好過,他總是恨她代替了自己的母親;自從老喬裡恩逝世之後,她就在倫敦租下一間畫室之類的房子住下來。可是她的繼母一死,她就回到羅賓山,事無大小一把抓在她堅決的小手裡。喬裡那時候讀哈羅中學;好麗還跟布斯小姐讀書。家裡既然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喬裡恩就攜著自己的畫箱和悲痛上國外去了。他在國外到處跑,大部分時間消磨在布裡達尼,最後才在巴黎定居下來。他在巴黎住了七個月,回來時就帶了一副年輕相和那簇短短的美髯。他本來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所以由瓊來統管羅賓山對他倒是十分合適;這樣他就可以無拘無束,隨時帶著畫具,什麼地方好就上什麼地方去。固然,瓊總是想把這所房子看作她那些可憐蟲的收容所;可是喬裡恩自己也經過那些不容於社會的日子,所以對於一個為社會所擯棄的人,心裡永遠充滿了同情,因此瓊的那些「可憐蟲」跑來並不使他生氣。只管讓她找他們下來,請他們飽啖一頓好了;而且雖則他微微帶著譏諷的幽默,看出這些人不但打動了他女兒的仁慈心腸,也同時奉承了她的大爺脾氣,他卻始終佩服她能找到這麼多的可憐蟲。說實在話,近年他對待子女已經愈來愈採取一種不即不離的友善態度,把他們看作就像自己的平輩一樣,簡直出了格。有時候他到哈羅中學去看兒子喬裡,他簡直分不清究竟哪一個大,跟兒子坐在一起,從一個紙袋子裡掏櫻桃吃,臉上帶著親熱而諷刺的微笑,一道眉毛皺了抬起來,嘴唇微曲。他袋子裡總記得放些錢,而且衣服總要穿得時新些,免得兒子的臉上不光彩。兩個人頂要好,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機會談談體己話,因為雙方都有那種福爾賽的過敏感,而且不相上下。雙方都知道碰到困難時兩個人會站在一起,可是不需要講出來。喬裡恩最最吃不消的就是一副道學面孔——一半是因為人生來是有罪的,另一半也是因為自己早年有過那些「離經背道」的行為。他跟兒子如果有什麼話要講的話,那就頂多只能這樣:
「你聽我說,孩子,不要忘記你是個有身份的人,」接著又會想入非非,懷疑這樣講話究竟算不算勢利眼。最叫人吃不消,而且尷尬的是兩個人一同去看那一年一度的板球大比賽,因為喬裡恩的中學時代是在伊頓讀的。1在比賽的時間中,兩個人總是特別當心,碰到對方的學校失手,自己高興時,就會叫「好啊!啊呀,倒霉,孩子!」或者「好啊!啊呀,糟糕,爹!」這樣地相互不絕打招呼。碰到這樣場合,喬裡恩為了顧全兒子的面子起見,總是捨去平日的硬呢帽不戴,換上一頂灰色大禮帽,黑大禮帽他可受不了。兒子進牛津大學時,喬裡恩也陪了他一同去,自己又好笑,又謙卑,外加上一點點擔心,不要使這個孩子在同學中間被人看不起,因為那些年輕人看上去好像比他還要老扎,還要大得多。他時常想,「好在我是個畫家,」——他早已放棄在勞愛公司的保險員職務了——「完全與人無爭。你沒法瞧不起一個畫家——你也沒法真正把他當作一回事。」原來喬裡天生成有一種高貴派頭,一來就加進一個小圈子,使他的父親看了暗暗好笑。這個孩子頭髮的顏色很淡,稍微有點鬈,眼睛是他祖父的深鐵灰色眼睛;高高大大的身材,腰桿筆挺,很投合喬裡恩的審美觀念;就像畫家們羨慕自己同性的健康美時總有點1伊頓和哈羅是英國兩個有名的中學,每年必定要舉行體育比賽。
畏懼似的,他對兒子也有那麼一點點畏懼。可是那次去牛津,他真個鼓起勇氣來勸誡了兒子,下面就是他的話:
「我說,孩子,你一定會弄得欠債;你記著,欠了債馬上就來找我。當然,我是會付的。不過一個人花錢有個打算,將來就會更加看得起自己,這句話你不妨記著。而且切切不要向人家借錢,除掉向我借,行嗎?」
當時喬裡說:
「好的,爹,我決不借錢,」他果然從此沒有借過錢。
「還有一件事情。我也不大懂得什麼叫道德不道德,不過有一點:永遠在你做一件事情之前,想一想是不是萬不得已才傷犯一個人的,這樣想很有好處。」
喬裡顯出深思的神氣,點點頭,隨即抓著父親的手緊緊勒了一下。喬裡恩接著想:「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講這種話?」他一直擔心父子之間的那種相互的默契和信任會一旦喪失;他記得自己曾經有好多年喪失了父親的信任,因此兩個人之間感情雖則很好,卻從來不形之辭色。不用說,他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的;他不知道自從他一八六六年進了劍橋之後,時代已經變了;他可能也低估了自己兒子的理解力,因為在喬裡的眼中看來,他這人簡直是隨和到了極頂了。就由於這樣隨和——可能和他的懷疑主義也有關係——他對瓊總是那樣莫名其妙地懷有戒心。瓊就是那種性格堅強的人;心思極其篤定;想一樣東西或者做一件事,不達到目的決不甘休——後來又會來不及地摔掉,往往如此。她母親過去就是這樣,所以流了那一大堆眼淚。這並不是說他跟女兒的關係和過去跟她母親的關係處得一樣壞。在女兒的事情上,一個人可以一笑置之;跟老婆你可沒法一笑置之。看見瓊那樣下巴鼓起來,一門心思地做一件事情,對他並無所謂,因為基本上她並不妨礙到喬裡恩的自由——一談到自由,他自己的下巴也會鼓出來,而且那個裝在花白鬍鬚下面的下巴也很堅強。兩個人沒有什麼知心話要說,一點沒有必要。自我解嘲一下就完了——事實上他時常就是這樣。瓊最大的毛病是從來夠不上他的審美觀念,雖則就她的金紅頭髮、海藍色眼睛和那一點赤膊上陣的奮鬥精神來說,本來也還是看得過的;好麗就完全不同了,人溫柔嫻靜,怯弱而且多情,在某些地方又帶一點淘氣味兒。他對這個小女兒特別感覺興趣,從她孩提時起就一直留心看著。她會不會長成個美人兒呢?長了那樣一副鵝蛋臉,灰色的深思的眼睛,褐色的長睫毛,她說不定會是個美人,也說不定不會。一直到去年他才算看出一點。對了,她會長成個美人——皮膚稍嫌黑一點,永遠是那樣羞答答的,可確實是個美人。她現在是十八歲,布斯小姐已經告退;在這十一年中,那位出色的女人腦子裡一直就想著「那些有教育的小泰洛」,現在,換了一個人家,她的心裡又會激動地想起那些「有教養的小福爾賽」了。她教好麗講法文跟她自己講得一樣好。
喬裡恩雖則並不長於畫像,可是替小女兒已經畫了三幅。這一天是一八九九年十月四日,喬裡恩正給好麗畫著第四幅像時,傭人送上來一張名片,使他看了眉毛都抬了起來:
可是寫到這裡,這部世家又得離開正題一下?.
那一年喬裡恩上西班牙旅行了幾個月,回來時看見房子的窗簾全拉了下來,小女兒茫然哭泣,自己的愛父安靜地長眠著;他本來是那樣一個容易感受而且心地慈祥的人,這些情景他從來沒有能夠忘懷,而且看上去永遠也不會忘懷。還有,他每想到這個慘痛的日子,想到自己的老父一生行事都是那樣有條不紊,那樣冷靜,那樣光明磊落,會這樣不明不白死去,心裡總不免懷著疑竇。他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老父會不說出自己的打算,不給兒子留下遺言,不正式和家人訣別,就這樣突然撒手。
小好麗有一搭沒一搭地提到一個「淺灰衣服的女子」,布斯小姐提到一位「愛倫」1太太,使他就像墮入五里霧中,一直等到他讀了父親的遺囑和遺囑後面附項,才算清楚一點起來。他是遺囑和附項的執行人,有責任去通知伊琳——他堂弟索米斯的妻子——這筆一萬五千鎊的遺贈,只是動利不能動本,終她的天年。他曾經去看過伊琳,告訴她這筆指定撥在她名下的款子全部是印度股票,每年除去所得稅外,淨利將是四百三十鎊多一點。他看見索米斯妻子這還是第三次——不過她現在究竟是不是索米斯的妻子,他也說不準。他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坐在植物園裡等候波辛尼——一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兒,使他想起提香的《天堂之愛》;第二次是在獲悉波辛尼死耗的那一天下午,他父親派他上蒙特貝裡爾方場去向她報信。他還記得那時候她突然在客廳門口站出來——一張美麗的臉上從狂熱的希望轉為冰冷的絕望,他還記得自己心裡起一種憐惜,記得索米斯發出一聲獰笑,同時說「我們不見客」,就砰的把門關上。
現在第三次見面,她的容貌和身條顯得更加美了——那些狂熱的希望和失望全消失了。喬裡恩看著她時,心裡想:「對了,你恰恰就是爹喜歡的那種女子呢!」他父親那段離奇的殘夏逐漸在他腦子裡變得清晰起來。她談到老喬裡恩時帶著尊敬,並且含著眼淚,「他待我太好了,我真不懂是什麼緣故。他坐在樹底下那張椅子上,看上去那麼美麗,又那麼安靜;你知道,我是第一個跑來看見他睡在那張椅子上的。天氣是那樣好。恐怕沒有比這樣一個結局更幸福的了。我想我們都願意這樣子死去。」
「很對!」他當時想。「我們全都願意在這樣一個盛夏時節,同時有一個美人從草地上向我們走來時死去呢。」
他把那間幾乎是環堵蕭然的小客廳稍稍掃視一下,就問她現在有什麼打算。「我打算稍微享受一下,喬裡恩大哥。一個人自己能有點錢真不錯。我從來就沒有過錢。我想,這個公寓還是住下去;已經住習慣了;可是我現在能夠上意大利去走動走動了。」
「一點不錯!」喬裡恩咕嚕了一句,眼睛望著她微帶笑意的嘴唇;離開時,他心裡想:「真是個迷人的女子!太可惜了!我很贊成爹留給她這筆錢。」後來就沒有見過她,可是每一季他都要給她開一張支票,解進她在銀行裡的戶頭,同時給她住的采爾西公寓寫個便條,說款子已經解進銀行;每次他都收到一封簡短的覆信,告訴他款子收到,一般是從公寓那邊寄出,但有時候是從意大利寄來的;接觸到那張微微有點香味的淺灰色信紙,一手娟秀的直體字,和那句「親愛的喬裡恩大哥」,使他時常覺得如見其人。他現在也是有產業的人了,當簽發那張為數不大的支票時,他時常會想起:「恐怕她不過勉強夠用罷了,」接著又會涉想,如果不是有這一筆錢,不知道她怎麼混下去呢,在這樣一個世界裡,那些男人哪個會隨便放過美色的。開頭,好麗還不時講到她,可是「淺灰女子」不久便在兒童的記憶裡消失了;還有瓊,在她祖父逝世的最初幾個星期裡,只要有人提到她過去密友的名字時,她總是悶聲不響,這樣也就不便多提。只有一次,瓊算是明白表示了意見:「我已經原諒她。我非常高興她現在不求人了?.」
喬裡恩接到索米斯的名片,就對女傭說——男管家他最吃不消——「請他在書房裡坐,說我即刻就來;」接著他望望好麗,說:
「你記得那個常來教你彈琴的『淺灰女子』嗎?」
「當然,怎麼!她來了嗎?」
喬裡恩搖搖頭,沒有開口,一面脫掉粗麻布的套衫,換了一件上褂;這些舊事,他忽然看出,跟年輕人還是不說的好。當他向書房走去時,他一張臉上活活是一副古怪而迷惑的神情。
站在落地窗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青年人,正從走廊向那棵橡樹望出去;他盤算:「那個男孩子是誰?他們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啊。」
年長的一個轉過身來。這兩個第二代的福爾賽比起第一代來還要虛情假意得多;在這所為第一個造的,而現在為第二個所有而且居住著的房子裡,兩個人見面時特別顯得有點勉強,同時表面上卻看出要裝得親熱。「他來是為他妻子的事情嗎?」喬裡恩盤算著;索米斯心裡想:「我怎麼開口呢;」法爾——本來帶他來是打破僵局的——吊兒郎當地站在那裡,在深濃的睫毛下面打量著這個「山羊鬍子」。
「這是法爾?達爾第,」索米斯說,「我的外甥。他正要進牛津大學。我想到倒可以給他介紹跟你的孩子認識。」
「哦!可惜喬裡不在家。上哪個學院?」
「布萊斯奴斯學院,」法爾回答。
「喬裡是在基督教會學院。他一定很高興來看你的。」
「多謝。」
「好麗在家——你要是不怕和女姊妹接近的話,可以叫她帶你去逛逛。你到廳堂裡穿過那些窗簾就可以找到她。我剛才還給她畫像呢!」
法爾又說了一聲「多謝」,就跑掉了,剩下兩弟兄仍然僵著。「我在水彩畫俱樂部裡看見你幾張畫,」索米斯說。
喬裡恩眼睛眨了眨。他跟福爾賽家人總有二十六年沒有什麼接觸,可是在他的腦子裡,這些人都使他想到佛裡士1的《跑馬日》和蘭德西爾的那些鏤刻畫。2他聽見瓊說索米斯是個鑒賞家,這就更使他討厭。他而且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厭噁心情。
「好久沒有看見你了,」他說。
「好久沒有見了,」索米斯含糊回答一下,「還是——老實說,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我聽人說,她的事情是你管的。」
喬裡恩點點頭。
「十二年不是一個短時間,」索米斯迅速說:「我——我是厭了。」
喬裡恩找不出適當的話回答,只好說:
「你抽煙嗎?」
「不抽,謝謝你,」
喬裡恩自己點起一支香煙。
「我要解除我們的關係,」索米斯沒頭沒腦地說。
「我並不跟她碰面,」喬裡恩在煙氣裡咕嚕了一句。
「可是你知道她住在哪裡,我想?」
喬裡恩點點頭。他並不預備告訴他,那要先得到伊琳同意。索米斯好像看出他想的什麼。
「我不要知道她的住址,」他說;「我早就知道了。」
「你究竟打算怎樣呢?」
「她遺棄了我。我要離婚。」
「有點明日黃花,是不是?」
「是啊,」索米斯說。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這些事情我不大清楚——至少,我已經忘記了,」喬裡恩說時勉強笑了一下。他自己就是一直等到自己前妻死了之後才獲得離婚的。「你要我找她談談嗎?」
索米斯眼睛抬起來望著堂兄的臉。
「我想她總有個人,」他說。
喬裡恩的肩膀聳了一聳。
「我一點不清楚。我覺得你們兩個人都可以當作對方死掉了一樣。這種情形很普通。」
索米斯轉身望著窗外。散落在走廊上是一些早凋的橡樹葉子,正在德西爾鏤刻行世。
風中捲著走。喬裡恩望著好麗和法爾的後形,正穿過草地向馬廄走去。「要我兩面做好人可不來,」他心裡想,「我要給她撐腰。爹如果活著,一定贊成我這樣。」有這麼一剎那,他好像看見自己的老父坐在那張舊圈椅裡,就在索米斯身後,蹺著腿,手裡拿著《泰晤士報》。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父親很喜歡她,」他泰然說。
「他為什麼要喜歡她,我真不懂,」索米斯答,頭也不回過來。「她害了你的女兒瓊。她害了每一個人。她要的我都給了她。我甚至於願意——饒恕她——可是她寧可離開我。」
喬裡恩心裡很可憐他,可是聽到這種嚴峻口吻,連可憐也可憐不起來。這個傢伙是什麼緣故使人沒法同情呢!
「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去找她談談。」他說。「我想她說不定願意離婚,不過我什麼都不清楚。」
索米斯點點頭。
「好的,務必請你去一趟。我說的,她的住址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見她。」他的舌頭盡在舔嘴唇,就好像嘴唇很乾似的。
「你喝杯茶好嗎?」喬裡恩說,把一句「同時看看房子」的話嚥了下去。他領前走進廳堂。拉鈴喊人預備茶時,他走到畫架前面把自己作的畫翻過來向著牆。不知道為什麼,他很不願意自己的作品被索米斯看見。索米斯這時正站在這間大屋子中間;當初打樣時,就準備特地在牆上留出足夠的地方給索米斯掛他自己那些藏畫的。喬裡恩望著自己堂弟的臉,和他自己一樣都是那副福爾賽家的相貌,下巴鼓出來,狹狹的輪廓,凝神的派頭;他心裡想,「這個傢伙永遠不會忘掉什麼事情——也決計不會有一句真心話的。這個人真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