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早已遠走高飛。他現在穿一身青色軍裝制服,頭戴硬殼短舌大蓋帽,腰裡結一根黑色皮帶,綴著紫紅皮穗的短槍掛在腰際,十分英武十分干練地出出進進旅部的首腦機關。這是一支國民革命軍的加強旅。黑娃已經成為習旅長最可信賴的貼身警衛。
黑娃總是忘不了從白鹿原逃走時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鵬從城裡回來就趕到設在祠堂的農協總會來,把一張紙條交給他說:“你拿這條子去投奔習旅。不能再拖,今黑間就走。”黑娃接住紙條看也沒看裝進口袋歎了口氣:“狼還沒來哩娃先跑光了。”他嘴角那一縷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隱現著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呼起來的,他們鬧農協沒得到啥啥好處,而今連個安寧光景也過不成了。人家父母妻子這下該咋樣恨我哩,”兆鵬急了:“現在是啥時候,還說這種話干什麼,你今晚就走。還沒走的同志由我負責。”黑娃氣憋憋他說:“我不走,我決意不走!我就坐在這兒讓田福賢把我打死。我跟農協一塊完蛋!”
黑娃還是聽從了兆鵬的話決定逃走。他和兆鵬在祠堂裡最後瞅了一眼就走出來。他回到窯裡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傷心至極渾身癱軟。他第二天早晨起來就動手擔水和泥,把坍塌的豬圈補壘起來,把窯面上脫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渾全,就像和小娥剛剛住進這個窖洞時那種居家過日月的樣子,其實心境全非了。無法抵擋的沮喪和灰敗的情緒難以訴說,他僅僅只是悲哀地向親愛的小娥盡最後一點男人的義務了。這天夜裡,他才向小娥說透了要走的話。“你走了我咋辦?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不帶我我就跳井……”黑娃瞪著眼不說話,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著叫著發瘋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摳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賢回來拿我出氣……”黑娃說:“這沒有辦法。”這當兒響起了兩聲槍聲。黑娃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再不放手就沒我了。他們來了。”黑娃跑出窯洞就躲在坡塄上一個塌陷的墓坑裡,五六個人喘著氣奔到窯洞口,砸響了窯門。他聽見他們的嗆喝和小娥驚嚇的哭聲,不久就看見那幾個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干裡去了。黑娃從墓坑爬出來,蹲在他的窖惱上久久不動,窯裡傳出小娥絕望的哭泣。他終於咬著牙離開了。
黑娃在黎明時分走進了習旅的營地。習旅駐扎在滋水縣城東邊的古關道口,進可以立即出擊省城,敗可以退人山中據關扼守。憑著兆鵬的紙條,他當即被編入一團一營一連一排,換上了一身青色軍裝。黑娃大約接受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練之後,才開始持槍訓練。黑娃接住排長發給他長槍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賢;在他第一次領到金黃的子彈時,他又想到了田福賢。他想,金黃色的子彈從烏黑的槍管裡呼嘯而出,擊中田福賢那顆頭發稀疏頭皮發亮的圓腦袋有多麼舒心啊。他第一次摸到槍把兒的那一瞬間,手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完全不同於握著掀把兒掀把兒或打上坯的夯把兒的感覺,從此這感覺就伴隨著他不再離去。那枝槍很快就成為他手中的一件玩物,第一次實彈演習幾乎打了滿靶,因此被提為一排一班班副。接著的一場實彈演練比賽中,他以單臂托槍左手叉腰的非操練姿勢連打連中,習旅長觀看完比賽就把他調進旅部警衛排,手裡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槍。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農具都更能喚起他的激情和靈感,突然他悟覺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掄橛捉犁的,而是玩槍的角色,好多老兵練廠多年瞄准射擊的動作要領仍然常常脫靶,可他無論長槍短槍尤其是短槍,部能玩得隨心所欲。他的干練與機敏似乎是與生俱來,又帶著某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白的神秘色彩。有一次習旅長正對全體官兵訓話,四個貼身衛士站在習旅長左右,黑娃和警衛排的其余衛士站在前排,從各種角度封住了可能射向習旅長的路徑。黑娃突然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了,那種感覺像繩索一樣越勒越緊,不是眼睛而是腦袋裡頭突然閃現出一根黑色的槍管,他猛然拔地而起,縱身一躍,像豹子一樣迅疾地撲上去把習旅長壓倒在地,幾乎同時聽到了一聲槍響。站在習旅長左右面對著台下的四個衛士還愣呆在原地。子彈擦著黑娃的左肩拉開了皮肉,習旅長安全無恙。那個謀殺的士兵已經被打翻在地,隨之被憤怒的士兵攜溜到台上,當下就招出了他當刺客放黑槍的由來。“放開他!讓他走。”習旅長說,“你回去告訴我大哥,別臉皮太薄,別抹不下臉來剿滅我,派你這號飯桶蒸饃籠子來放黑槍成不了事,即就成了事也太齷齪了嘛!”
習旅長和馮司令是結拜兄弟,他們是在莫斯科學習軍事指揮時結拜的。馮司令發表投蔣反共以前以後,都沒有忘記說服習旅長繼續與他結盟。習旅是省內乃至西北唯一一支由共產黨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領導的正規軍,現在扼守在古關道口,為剛剛轉入地下的共產黨保住了一條通道。黑娃隨之就被習旅長調為貼身衛士。習旅長半是玩笑半是認真他說:“調你來保衛我責任重大,你明白嗎?我習某並不重要,死一個死十個都不重要。可在眼下這要緊弦上我很重要,千萬不能給人拿黑槍打了。沒我了就沒有習旅了,沒習旅了,共產黨就徹底成了空拳頭干急沒辦法了。馮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槍,不是我跟馮司令人緣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為姓國我不改,你、明、白嗎?,黑娃一下子心血來潮:“黑娃明白!旅長你放心,我有三只眼!”習旅長暢快地大笑著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習旅長待黑娃情同手足。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動基本決定,部隊將要撤離滋水縣的古關道口進入渭河邊上的時候,習旅長對黑娃說:“青黃不接時月,你回去安置一下,也看看媳婦。”黑娃借機向習旅長請求,讓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習旅的四個弟兄也能回家一趟,習旅長點頭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換上了便裝,裝作結伙出門攬活的莊稼漢,趕天擦黑時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莊,約定在賀家坊賀老大的墳墓上集合。
黑娃走進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靜,樹園子裡傳出狼貓和咪貓思春的難聽的叫聲。黑娃敲響了窯洞的門板。小娥張皇驚咋的聲音黑娃一聽就心軟了。他把嘴貼著門縫說:“甭害怕甭害怕,我的親蛋蛋兒!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開門閂,把一身熱氣的光身子撲到他懷裡,哇地一聲哭了。不期而至的歡愉幾乎承受不住,小娥趴在黑娃懷裡哭訴鹿子霖田福賢把她吊上桿頂的痛楚;又驚慌失措地拼打火石點亮油燈,讓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繩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聲吹滅油燈,驚恐萬狀地詛咒自己太馬虎了,點燈無異於給田福賢的民團團丁們引路,說著就把黑娃往窯門外頭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沒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攬人懷裡,用一只手從背後關了門,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進被窩,說:“啥事都甭說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頭邊坐下來:“他們逮不住我,你放心,光是讓你在屋受棲惶……”小娥又哇地一聲哭了,從被窩裡躍起來抱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哥呀,要是不鬧農協,咱們像先前那樣安安寧寧過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興。而今把人家惹惱了逗急了容不下咱們了,往後可怎麼過呀?你躲到啥時候為止哩?”黑娃說:“甭吃後悔藥,甭說後悔話。我在外頭熬活掙錢,過一些時月給你送錢回來,總有扳倒田福賢的日子,我還要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窗外傳來雞啼,黑娃脫了衣服溜進被窩,把在被子外頭凍得冰涼抖嗦的小娥摟抱得緊緊的,劫難中的歡愉隱含著苦澀,雖然情渴急烈,卻沒有酣暢淋漓。當窯門外的雞窩裡再次傳來雞啼的聲音,黑娃就從小娥死勁的箍抱裡掙脫出來,穿好衣服,把一摞銀元塞到她手裡。
黑娃趕到賀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樹墳園前學了一聲狗叫,枳樹那邊也起了一聲狗的叫聲相呼應,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個人隱伏在幟樹墳園的四個方向,終於等了最後一個弟兄,在埋著賀老大被蹲碎了骨頭的屍首的墳墓前跪下來,黑娃把一綹事先寫好的引魂幡掛到枳樹枝上,枳樹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一滴鮮血浸潤到寫著“鍘田福賢以祭英靈——農協五弟兄”的白麻紙條上。不敢點蠟不敢焚香更不敢燒紙,五個人遞傳著把一瓶燒酒奠在墳頭,叩首長拜之後就離開了。一個弟兄說:“田福賢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說:“撓一撓田福賢的腳心,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這是嚇我哩!”田福賢看了看白麻紙上的字隨手丟到桌子上說,“他們要是有本事殺我,早把我都殺了。”
掛在枳樹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賀家訪一個早起拾糞的老漢發現的,賀耀祖揣著它親自來見田福賢。田福賢平淡的反映讓賀耀祖覺得沮喪:“福賢,你千萬千萬可別掉以輕心。斬草除根除惡務盡。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賊心可沒死哇!”田福賢依然雍容大度的說:“叔,你的話都對這哩!黑娃這一幫子死狗賴娃全是共產黨煽呼起來的,共產黨興火了他們就張狂了,共產黨敗火了他們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賀耀祖,田福賢就對民團團長下令,把團丁分成四路到各個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家屬帶到白鹿倉來。
小娥走進白鹿倉立即感到氣氛不對,叫她畏怯的團丁們一個個全部笑容可鞠,不像訓斥仇人而是像接待親戚貴賓一樣帶著她走進一個屋子,裡面擺著桌凳並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後邊靠牆的一個拐角顫怯怯坐下來,低下頭就再不敢抬起來。田福賢在台上講第一句話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頭看田福賢的眼臉而是把頭垂得更低了。田福賢的口吻很輕松,似乎在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才明白嘉軒的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聽下的。嘉軒說這話時我沒在意當是說耍話的,弄清了這話是朱先生的話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聖人,向來不說髒話,他說的話像是閒話其實另有後味。我回來想了幾天幾夜才解開了,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館館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底下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了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比一個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田福賢講到這兒,一直沉默拘謹的聽眾紛紛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應。田福賢受到鼓舞,又誠懇地感慨說:“要叫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了給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現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屬全都支長耳朵聽著。田福賢鄭重他說:“把你們的子弟丈夫叫回來,甭再東躲西藏了。叫他們回來到倉裡來走一趟,說一句‘我錯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鴉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話不說只要來跟我見個面就算沒事了。我說這話你們信下信不下?”眾人不吭聲,這時有人站起來證實:“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涇陽在一家財東家熬活,團丁把我抓回來。我只說非殺了我剮了我沒我的小命了。田總鄉約跟我只說了一句,‘回去好好過日子,再甭跟人瞎鬧了’。我而今實實後悔當初……”又一個小伙接著說:“我躲到城裡一家鞋鋪子給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媽想我大。我偷偷跑回來給民團逮住了……田大叔寬容了我,我一輩子不忘恩德。”這兩個人的現身說法打動了許多人,人們雖然擔心軟刀子的殺法,但還是願意接受軟的而畏懼硬的,當下就有幾個人爭相表態,相信並感激田總鄉約的恩德,明天就去尋找逃躲在外的兒子或丈大回來悔罪。田福賢笑著向表態的人一一點頭,忽然站起來巡視會場,終於瞅中了低頭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裡的,你聽我說,黑娃是縣上緝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處理,對黑娃我沒權處理,但我准備向縣上解說,只要黑娃回來,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甭把咱這白鹿原真個弄成個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緊接著的六七天時間裡,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許多人便由他們的父兄領著走進了白鹿倉。田福賢實踐諾言,不僅沒有加害這些曾經嗆喝著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的對手,反而像一個寬厚長者訓導淘氣的晚輩:“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錯改錯的話就對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過,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樣子咧?”感動得賠罪者愧悔嗟歎,有的甚至熱淚滾滾。田福賢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論巷議都是寬厚恩德的感歎。這種局面影響到民團團丁,由高度緊張變得松懈起來。田福賢看到了就及時訓話:“把這些人寬大了,實際是把老鴉落腳搭窩的樹股給它砍掉了,鹿兆鵬這號老鴉再沒處落腳壘窩了。你們敢松手嗎?外表上越松,內裡越要抓緊盯死,一心專意地瞅住共產黨。鹿兆鵬跑進城裡去了,偷偷還回原上來過幾回……你們啥時候能抓住他?我給諸位的賞金早都准備停當了,數目比省上懸賞的數兒還大!”
小娥回到窯裡就開始了慌亂,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賢的話,又有一半信不下。過了幾天,聽到許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賢的寬待,她就開始發生了朝信的一面的決定性偏倒。她表現得很有主見,一絲也不糊塗,必須讓田福賢按他的諾言行事,應該由他先給縣上說妥以後再讓黑娃回來,不能讓黑娃回來以後再由他到縣上擔保;萬一縣上不答應,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幾次在白鹿鎮通白鹿倉的路上蜇來蜇去,總是下不了決心鼓不起勇氣走過去。她想起把田福賢押上白鹿村戲樓再壓到鍘刀口時的情景。她那會兒作為婦女代表風風光光坐在戲樓上觀看對田福賢的審判,看見田福賢被繩索拘勒成紫前於色的脖頸和臉膛,兩只翻凸出來的眼球布滿血絲,那眼睛裡流洩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氣和少許的一縷膽怯。現在,那兩只翻凸出來布滿血絲的眼球終日價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執瓢舀水時那眼球在水缸裡,嚇得她失了手;她拉風箱燒鍋時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麥秸火焰裡,嚇得她幾乎折斷了風箱桿兒;更為不可恩議的是,她在冒著蒸氣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糝子的粥鍋裡又看見了那雙眼球一那天坐在白鹿倉會議室後排拐角,她鼓足勇氣從兩個腦袋的間隙裡偷偷溜了田福賢一眼,滋潤的方臉盤上嵌著一雙明澈溫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裝作買東西在攤販貨堆前蜇磨了一陣就退回原路來,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對那雙明澈的眼睛,就朝鎮子的中街走過去,一轉身拐進了第一保障所大門。
小娥一看見鹿子霖叫了一聲“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饒了黑娃這一回!”鹿於霖斥責道:“起來起來。有啥話你說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頭跪著:“你不說個饒字我不起來。”“愛跪你就跪著。”鹿子霖說,“你尋錯人登錯門了。黑娃是縣上通緝的要犯,我說一百個饒字也不頂用。那天田總鄉約親口給你說了,叫你把黑娃叫回來他再給縣上作保,你該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小娥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會說話,我也不敢進倉裡去……”鹿子霖挪揄他說:“你不是都敢上戲樓嗎?咋著連倉裡門就不敢進了呢?”小娥羞愧地垂著頭:“好大哩,現時還說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輕張狂了一陣子,我也張狂了兒回,現在後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說:“你就這樣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就說你兩口子張狂了後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說:“我求大跟田總鄉約說一下。你是鄉約說話頂用。黑娃好壞是你侄兒,我再不爭氣是你老的侄媳婦。我再沒親人……”鹿子霖不再開口,這個一進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攆出家門的小媳婦和他算得近門,他和鹿三同輩,又比鹿三小幾歲,她自然叫他大大,他從來也沒有機緣聽她叫一聲大。她現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聲“大”地叫著,他有點為難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軟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軒那樣心硬牙硬臉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繼續訴說:“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就沒路走了。我一個女人家住在村外爛窯裡,缺吃少穿莫要說起,黑間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嗚嗚嗚……”
“唉——”鹿子霖長長地吁歎一聲,“你起來坐下。我給田總鄉約說說就是了。”說著點燃一根黑色卷煙,透過眼前由濃而淡緩緩飄逸彌漫著的藍色煙霧,鹿子霖看見小娥撅了撅渾圓的尻蛋兒站立起來,怯怯地挪到牆根前歪側著身子站著,用已經沾濕的袖頭不住地擦拭著流不盡的淚水,一絡頭發從卡子底下散脫出來垂在耳鬢,被淚水洗濯過的臉蛋兒溫潤如玉光潔照人,間或一聲委屈的抽噎牽動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動人,使人實生憐憫。鹿子霖意識到他的心思開始脫緩就板下臉來:“你叫我給田總鄉約說話,也得說清黑娃到底在哪達嘛。”小娥猛乍揚起頭來:“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達,我就把他死拽回來了。他只說他給人家熬活,死口不說在東在西。”鹿子霖忙問:“他啥時候給你說他給人家熬活來?他回來過?”小娥也不想隱瞞:“他半個月前回來過一回,給我撂下幾個銅子叫我來糧食度春荒,雞叫頭遍進窯門,雞叫二遍又出了窯門。我問他在哪達,他怕我去尋他,他死活不透底兒……”鹿子霖“噢”了一聲,又鼓勵小娥繼續說下去:“你說這話我信哩!”小娥說:“你給田總鄉約把話靠實,只要能饒了他,他再回來給我送錢時,我就拉住他不叫他走……,小娥說著又轱轆轆滾下淚珠來。鹿子霖說:“好了,我立馬去找口總鄉約。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話。把眼淚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見笑話。”鹿子霖叮囑著,看見個娥有點張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淚,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個臍窩,衣襟下露出的兩個乳頭像臥在窩裡探出頭來的一對白鴿。他只掃瞄了一眼,小娥衙下衣襟說:“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進白鹿倉找到田福賢直言道:“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抄的。”他看著田福賢驚異的伸色愈加自得地學說了與小娥談話的過程,正是從小娥透露的黑娃回家的時間准確無誤地誰測出這個結果。田福賢問:“她沒說黑娃在哪達?”鹿子霖說:“看來她是真不知底兒。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賢斷然說:“好啊子霖,你談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你馬上可以給她滿碟子滿碗地回話,只要黑娃投案回來一概不究,縣上通緝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計把這女人撫攏住,哪怕她矚出一絲黑娃的影蹤也好。那樣的話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裡,鹿子霖敲響了小娥窯洞的門板。他剛剛從賀家坊喝酒回來。賀耀祖見了掛在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揮族人把賀老大家老三輩的祖墳從賀氏墳園裡挖走了,業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爛的屍體全都刨出來扔到溝裡去了。賀耀祖置備酒席慶賀,邀集本倉的頭面人物赴宴。田福賢俗守夜不出倉的戒律謝辭邀約。鹿子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頓了,夜深人靜時分吸著麥苗青草的清新氣息,渾身輕松地從村子東邊的慢坡道上下來,走進了小娥獨居的窯院。窯裡傳出小娥睡意朦朧驚恐萬狀的問話聲。“你大。”鹿子霖說,“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門閂眶哧滑動一聲門開了一扇,鹿子霖側身進去隨手關上了木閂,窯裡有一股霉味煙味和一股異香相混雜,他的鼻膜受到刺激連連打了三個噴嚏。“甭點燈了,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聽見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鐮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達?炕邊在哪兒?我啥也看不見。”“在這兒。”小娥說。鹿子霖就覺著一只軟軟的手抓著他的胳膊牽引他坐到一條板凳上,從那種異樣的氣味判斷,小娥就站在他的右側,可以聽見她有點喘急的呼吸聲息。“大呀,我托你辦的事咋個向?”小娥說話的氣浪吹到他的耳鬢上。“說好了說妥了,全按你想的說成了。”鹿子霖爽氣他說著,壓低聲兒變得神秘起來,”還有一句要緊話我不敢對你說。你女人家嘴不牢捅出去,不說你不說黑娃,連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他說:“大,你放心說。我不是鼻嘴子娃娃連個輕重也掂不來?”鹿子霖黑暗裡搖搖頭說:“這話太緊要太緊要了!隨便說了太不保險。”小娥無奈地問:“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辦……那要不要我給你賭咒?”“賭咒也不頂啥。”鹿子霖從凳子上站起來,一字一板說:“這話嘛得、睡、下、說。”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聲說:“大——”鹿子霖斷然說:“這會兒甭叫大。快上炕。”
鹿於霖在黑暗如漆的窯洞裡站著,對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恩可感,他沒有伸出雙臂把她挾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舉動。小娥沒有叫喊,沒有朝大大臉上吐唾沫,只是站著不動也不吭聲。聽見一聲呢喃似的歎息,站在他對面的影柱兒朝炕那邊移動,傳來脫衣服的響聲。鹿子霖的心底已經湧潮,手臂和雙腿控制不住地顫栗,他丟剝了夾褂兒又褪下了夾褲,摸到炕邊時抖掉了布鞋就蹺上炕去;當他的屁股落到炕上時感到了一陣刺疼,破爛的炕席扎刺進皮肉去了;他顧不得疼痛,揭開薄薄的被子鑽進去。小娥羞怯地叫:“大——”鹿子霖嘻嘻地說:“甭叫大甭叫大,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他已經把那個溫熱的身子緊緊裹進懷裡,手忙腳亂嘴巴亂拱,這樣的年紀居然像初婚一樣慌亂無序,竟然在剛剛進入的一瞬便轟然一聲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動,聽著潮湧到心間的血液退回到身體各部位去,接著他一身輕松無比清醒地滾翻下來,摟住那個柔軟的身體,湊到她的耳根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小娥呼地一下豁開被子坐起來:“你哄我?你把事沒辦妥,你哄著我睡覺……”鹿子霖欠起身說:“我說你們女人家沉不住氣,你還說你賭咒哩!聽我把話說完——”他把她摟住按進被窩:“我給田福賢把你的話說了,田福賢也答應了,昨日專門到縣裡去尋岳書記,岳書記也答應只要黑娃回來認個錯,就啥話不提了。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是我的主意。你聽了我的話好,你要信田福賢的話就去叫黑娃回來……”小娥忙問:“大,你咋說萬萬不敢回來?咋哩?”鹿子霖說:“你們女人家只看腳下一步,只摸布料光的一面兒,布的背面是澀的,桌子板凳牆壁背面都是澀粗麻麻的。田福賢萬一是設下籠套套黑娃咋辦?”小娥倒吸一口氣“噢”了一聲。鹿子霖說:“田福賢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該說這話。我實實不想看見你鑽進人家的套套兒裡去。我這人心軟沒法子改。黑娃辱踐了我,按說我該跟田福賢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給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失望他說:“那咋辦呀?黑娃不回來我咋活呀?”鹿子霖說:“大給你把後頭十步路都鏟平了。這樣吧!就讓黑娃在外頭熬著混著哪怕逛著,總比睜著眼鑽籠套強。先躲過眼下的風頭再說,說不定風頭過了也就沒事了,說不定田總鄉約調走了也就好辦了。你嘛,你就過你的日子,大給你錢你去買糧食,日後沒事了,黑娃回來了,大也就不挨你的炕邊了。”說著坐起來,摸到衣服掏出幾個銀元,塞到小娥手裡。小娥突然縮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鹿子霖說:“你成了啥人了?你成了大的親蛋蛋了!不是大的親蛋蛋兒,大今黑還能給你說這一河灘體已話,”他穿上衣褲,下了炕站住斬勁他說:“誰欺侮你你給大說,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還尋不見鍋哪兒破了。關門來。大逢五或者逢十來,把炕上鋪得軟和些兒。”
隔兩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著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輕輕彈響了那木板門。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間隔太短,萬一小娥厭煩反倒不好,間隔長點則能引起期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罷晚飯,給他的黃臉女人招呼一聲,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說是有公事。他在那兒推牌九手氣大紅,用贏下的錢在村子小鋪裡買了酒和牌友們干抿著喝了。他現在不需要像頭一次那樣繁冗的鋪陳,一進門就把光裸著身子的小娥攬進懷裡,騰出一只手在背後摸到木閂插死了門板,然後就把小娥托抱起來走向炕邊,小娥兩條綿軟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應就受到鼓舞受到激發,心境中滯留的最後一縷隱憂頓然消散。他把她輕輕放到炕上,然後舒緩地脫衣解褲,提醒自己不能再像頭一回那樣驚慌那樣急迫,致使未能完全盡興就一洩如注。他側著身子躺進被窩,一般濃郁的奇異的氣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來,鑽進他的懷裡。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亂,用他的左手輕輕地撫摩她的後頸和脊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陣緊過一陣地箍住他的後背,把她美好無比的奶子偎貼到他的胸脯上。她的溫熱的臉腮和有點涼的鼻尖偎著他的臉頰,發出使他伶憫的輕微的喘息,他控制著自己不把嘴巴貼過去,那樣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細膩滑潤的背脊上撫摩良久就擴展到她的尻蛋兒上,她在他懷裡顫栗了一下。他抽回手從她柔軟的頭頂撫摩下去,貼著脖頸通過腰際掠過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到她穿著睡鞋的小腳,便得到了一個統一的感覺,他又從她的臉膛搭手掠過脖頸,在那對顫顫的奶子上左右旋摩之後,滑過較綿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終目標之上,小娥開始呢呢喃喃扭動著腰身。他已經從頭到腳一點不漏地撫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開始失控,於是便完全撤韁。他揚起頭來恨不能將那溫熱的嘴唇咬下來細細咀嚼,他咬住她的舌頭就不忍心換一口氣丟開。他吻她的眼睛,用舌頭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臉蛋,親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後就吮咂她的奶子,從左邊吮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到左邊,後來就依戀不丟地從乳溝吻向腹部,在那兒像是喘息,亦像是准備最後的跨越,默默地隱伏了一會兒,然後一下子滑向最後的目標。小娥急促地扭動著腰身,渴望似的呢哺著叫了一聲:“大呀……”鹿子霖一揚手掀去了被子,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叢裡沖突之後便進入了,發瘋似的搖拽起來:“大的個親蛋蛋兒呀,娥兒娃呀,大愛你都愛死了……”鹿子霖享受了那終極的歡樂之後躺下來吸煙,卷煙頭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瞇眼和散亂的烏發,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他的腰,她的奶子抵著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說:“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個親人一個靠守了……”鹿子霖慷慨他說:“放心親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著心疼你哩,你有啥難處就給大說。誰敢哈你一口大氣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彈了煙灰坐起來穿衣服。小娥攏住他的胳膊說:“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問:“害怕啥哩?”小娥說:“有人時不時地學狼嚎,學狐子哭嚇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關門睡你的覺甭理他。我收拾他。”他心裡非常清楚,小蛾雖好,窯洞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隨後就斷然走出了窯洞。
那個學狼嚎學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兒,三十歲了仍是光棍一條,熬得有點淫瘋式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掙錢給他訂媳婦,他說不先給他娶媳婦他就不出門去給人下苦熬活,父子倆不得統一,老子隨後氣死了,狗蛋兒成了游蕩鬼,更沒人給他提媒說親了。狗蛋兒在黑娃逃走以後,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窯洞。他夜裡從人家菜園偷拔一捆蔥拿來向小娥獻殷勤,小娥隔著窯窗在裡頭罵,他把蔥捆兒放在門坎上就走了。他偷蔥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給女人獻花一樣獻到小娥的門坎上窗台上然後招呼一聲說:“小娥你嘗一口我走了。”他的癡情癡心得不到報償,就學狼嚎學狐子哭嚇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嚇得招架不住時開門迎他進窯。再後來,狗蛋兒居然編出一串贊美小娥的順口溜詞兒在窯窗外反覆朗誦。
鹿子霖這一夜正摟著小娥親呢撫摩的當兒聽到了狗蛋的創造。狗蛋在窯窗外一字一板朗誦,還用手掌擊打著節拍:“小娥的頭發黑油油。小娥的臉蛋賽白綢。小娥的舌頭臘汁肉。小娥的臉,我想舔。小娥的奶,我想揣。我把小娥瞅一跟,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寧吃小娥拉下的,不吃地裡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裡倒下的……”鹿子霖貼著小娥的耳朵說:“你說他唱得好,明晚再來唱。”小娥就對著窗口說:“狗蛋哥,你唱得真好聽。我今黑聽夠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來唱多唱一陣兒。”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窯窗外朗誦起來,朗誦一追還要問一句:“小娥,你看我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說:“好聽好聽,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時機地走到窖門口,從背後抓住了狗蛋的後領,一串耳光左右開弓抽得密不透風:“狗蛋你個瞎熊,瞎得沒眉眼咧!”狗蛋已經癱在地上求饒。鹿子霖說:“你今日撞到我手裡,算你命大。你要是給族長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狗蛋嚇得渾身篩糠連連求饒。鹿子霖抓著後領的手一甩,狗蛋爬起來撒腿就跑得沒有蹤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十的日子到窯裡來尋歡。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窯院裡去獻殷勤,不敢學狼嚎狐子哭更不敢朗誦贊美詩。他終於耐不住窯洞的誘惑,這夜又悄悄爬在窯窗窗台上,蹙著鼻子吸聞窗縫裡流洩出來的窯洞主人的氣味。他聽到小娥嬌聲嗲氣的一聲呢哺,頭發噌地一聲立起來;又聽到小娥哼哼卿卿連聲的呻喚,他覺得渾身頓時墜入火海;接著他就准確無誤地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你受活不受活?”狗蛋判斷出是鹿子霖大叔的聲音,一下子狂作起來,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們日得好受活!小娥你讓鄉約日不叫我日,我到村裡喊叫去呀!你叫我日一回我啥話不說。”光當一聲門板響,小娥站在門口朝狗蛋招手。狗蛋離開窗子迎著小娥走進窯去。鹿子霖貓下腰貼著窯壁溜出門來,嚇出一身冷汗,滿心的歡愉被那個不速之客破壞殆盡。
狗蛋慌手慌腳脫光了衣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邊拽。他的從未接觸過異性肌膚的身體承受不住,在剛剛摟住小娥腰身的一霎之間,就“媽呀”一聲蹲下身去,雙手攥住下身在腳地上哆索抽搐成一團。小娥在黑暗裡罵:“滾!吃捨飯打碗的薄命鬼!狗蛋站起來糾纏著不走。小娥哄嘴說:“後日黑你來。”狗蛋俟過了一夜兩天盼到了又一個夜晚,他躡手躡腳走進窯院叩響窯門之際,就被黑影裡跳出的兩個團丁擊倒了,挨了一頓飽打。團丁是鹿子霖從倉裡借來的,打得狗蛋拖著腿爬回他的屋裡去了。
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風傳得家喻戶曉。白嘉軒在事發後的頭一天早晨聽到了族人的匯報,當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堅決的反應。在修復完備的祠堂正廳和院子裡,聚集著白鹿村十六歲以上的男女,女人被破例召來的用意是清楚不過的。白孝文主持懲罰一對亂淫男女的儀式顯得緊張。他發蠟之後接著焚香,領著站在正廳裡和院子裡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後有針對性地選誦了鄉約條文和族法條律,最後莊嚴宣判:“對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說畢轉過頭請示父親。白嘉軒挺身如椽,臉若蒙霜,冷峻威嚴地站在祭桌旁邊,擺了擺頭對孝文說:“請你子霖叔說話。”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邊,努力挺起腰繃著臉。他被孝文請來參加族裡的聚會十分勉強,借口推辭本來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卻朗然應允了。他對孝文輕輕擺擺頭,不失風范地表示沒有必要說話。
小娥被人從東邊的廂房推出來,雙手系在一根皮繩上,皮繩的另一端繞過槐樹上一根粗股,幾個人一抽皮繩,小娥的腳就被吊離地面。白狗蛋從西邊的廂房推出來時一條腿還跛著,吊到槐樹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開了污髒的對襟汗褂兒露出紫紅的皮肉。為了遮丑,只給小娥保留著貼身的一件裹肚兒布,兩只奶子白皙的根部裸露出來。執行懲罰的是四個老年男人,每兩個對付一個,每人手裡握一把干酸棗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邊。白嘉軒對鹿子霖一拱手:“你來開刑。”鹿子霖還拱一揖:“你是族長。”白嘉軒從台階上下來,眾人屏聲靜息讓開一條道,走手田小娥跟前,從執刑具的老人手裡接過刺刷,一揚手就抽到小娥的臉上,光潔細嫩的臉頰頓時現出無數條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叫。白嘉軒把刺刷交給執刑者,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過執刑人遞來的刺刷,又一揚手,白狗蛋的臉皮和田小娥的臉皮一樣被揭了,一樣的鮮血模糊。白狗蛋叫驢一樣干嚎起來。白嘉軒撩著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台階上站住,凜然瞅視著那兩個在槐樹上扭動著的軀體。鹿子霖比較輕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過刺刷輪圓胳膊,結結實實抽到小娥穿著夾褲的尻蛋上,然後把刺刷丟到地上轉過身去。他再次接過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無數條鮮血的小溪從胸脯上流洩下來注進褲腰。鹿子霖轉身要走的當兒,狗蛋兒哭叫著喊:“你睡了,我沒睡你還打我!”整個庭院裡變得凝結了一樣。鹿子霖早已備著這一著,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恨著我!團丁抓你那夜,該把你捶死在窯門口!”白嘉軒立即向族人鄭重解釋:“子霖早察覺了狗蛋的不軌,派團丁收拾過他,他才懷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過刺刷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去,那晶瑩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鮮紅的血花,迅即彌散了整個胸脯。鹿三接過刺刷剛剛揚起來,卻像一堵牆似的朝後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現激起了幾乎所有做父親母親的同情,也激起了對淫亂者的切齒漬恨,男人女人們爭著擠著搶奪刺刷,呼叫著“打打打!”“打死這不要臉的姨子!”刺刷在眾人的手裡傳遞著飛舞著,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長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漲的憤怒。鹿子霖站在台階上對身旁的白嘉軒說:“兄弟要去倉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沒有起來。他先被團丁用槍托砸斷了一條腿,接著又被刺刷抽得渾身稀爛。時值熱天,無以數計的傷口三幾天內就腫脹化膿匯潰成膿血,不要說醫治,單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裡,他發高燒燒得喉嚨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亂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連個鍋底也沒刮成就……挨了黑挫……”村裡人後來聽不到叫聲,才走進那幢破爛廈屋去,發現他死在水缸根下”,滿屋飛舞的綠頭蒼蠅像蜂群一樣嗡嗡作響。
小娥的境況好多了。她拖著渾身流血的身體挪回窯洞,鹿子霖當天晚上就來看護她。鹿子霖在炕邊伏下身剛叫了一聲“親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來抓摳他的臉。“甭摳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說,“留下大這一張臉還有用場。”小娥掙脫手,還要抓要摳:“我給你害得沒臉了,你還想要臉?”鹿子霖鎮定他說:“你沒臉了大知道。大這張臉再抓破了咱們就沒有一張臉了,也就沒人給你報仇了。”小娥冷笑著說:“給我報仇?憑你,你先說說讓我聽聽你咋麼著給我報仇?”鹿於霖說:“你先看病養好身子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罷就伏在小娥臉上哭了:“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軒整你只用三成勁,七成的勁兒是對著我……人家把你的尻子當作我的臉抽打哩!”他終於使使小娥安靜下來,留下一把銀元:“你明日就去看傷。甭怕人七長八短咬耳朵。人有臉時怕這怕那,既是沒臉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過白鹿村村巷又走進白鹿鎮的街道。她什麼人也不瞅,任憑人們在她背後指指戳戳竊竊私語,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說的沒臉了反倒不覺得膽怯了。她走進白鹿中醫查坐到冷先生的當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號脈也不察看傷勢,開了一個方子遞給抓藥的相公,又對小娥說:“大包子藥煎了內服。小包干藥熬成湯水洗傷,一天洗三回。”
小娥關了窯門脫得精光,用布中蘸著紫黑色的藥水往臉上身上塗抹,藥水浸得傷口疼痛鑽心。晚上,鹿子霖虔誠地替她洗刷傷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後,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傷口全都結了痂。七天以後,那些疤痂全部脫落。半月以後,她的臉頰和身體各部位的皮膚又光潔如初。大約是冷先生的藥物的神奇效力,她的臉膛更加紅潤潔淨,胸脯更加細白柔膩。這一夜,她和鹿子霖傾心撫愛在一起,真有許多患難不移的動情之處。鹿子霖雙手捧著她的臉說:“記得我說的話嗎,白嘉軒把你的尻蛋子當作我的臉蛋子打哩刷哩!你說這仇咋報一”小娥知道他其實已經謀劃好了,就靜靜地聽著不語。鹿子霖說:“你得想法子把他那個大公子的褲子抹下來。那樣嘛,就等於你尿到族長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