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已不再教學。生員們互相串通紛紛離開白鹿書院,到城裡甚至到外省投考各種名堂的新式學校去了;朱先生鎮靜地接受那些生員禮儀性的告別,無一例外地送他們到白鹿書院的門口,看著他們背著行李卷兒走下原坡:後來朱先生就催促他們快些離開,及至最後剩下寥寥無兒的幾個中堅分子時,他索性關閉了書院。彭縣長親自招他出馬,出任縣立單級師範校長。幹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縣長提出辭呈。彭縣長大惑不解:「我聽說你幹得很好嘛!他們都很敬重你呀!怎麼……」朱先生笑笑說:「我是誰聘的校長哇?!」彭縣長連連搖頭否認:「那是先生多心了。」隨之就詢問起辭職的真實原因,是經費不足還是有誰鬧事?如果有搗蛋的害群之馬,把他幹脆解聘了讓他另擇高枝兒就是了,何必自己傷情動氣辭職?朱先生朗然笑著否認了縣長的猜疑,自嘲地說:「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過是一隻陶缽——」彭縣長一時解不開。朱先生解釋說:「陶缽嘛只能鑒古,於今人已毫無用處。」彭縣長誠懇地糾正說:「先生大自謙了。這樣吧,你乾脆到縣府來任職。」朱先生搖搖頭說:「我想做一件適宜我做的事,懇請縣長批准。」彭縣長暢快他說:「只要先生悅意做的事盡可以去做,如需卑職幫忙儘管說出來。」朱先生就說出經過深思熟慮的打算:「我想重修本縣縣志。」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書院,組織起來一個九人縣志編撰小組,自任總撰。另八位編撰人員全是他斟酌再三篩選的才富八斗的飽學之士,有他舊時的同窗也有他後來的得意門生,他們全是關學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佈在縣內各鄉燦若晨星卻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賢達,仁人君子;他們在自己的家鄉躬耕壟畝以食以帛,農閒時誦讀批點自嘗其味;他們品行端正與世無爭童史無欺,為鄰里鄉黨排憂解難調解爭執化干戈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鄉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個一個徒步登門拜望,懇請出廬。他們對於編、縣志的事十分合意,卻幾乎一律都要謙讓自己才疏學淺,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愛器重,當然是難得的學習機會,鍛煉機會,也是為本縣貢獻微薄心力的機會。他們和朱先生聚集在自鹿書院,開始了卷帙浩繁的龐大工程。他們披閱歷代舊志,質疑問難,訂正謬誤,刪繁補缺,踏訪民間,工作細密而又嚴謹。黃昏時分,他們漫步於原坡河川,賞春景詠冬雪;或納涼於庭院濃蔭之下,談經論道,相得益彰。他門感激朱先生把自己從日趨混飩紛攘的世事裡拉出來,得到了一個最適宜生存的環境和最可意的工作。
伏天一個溽熱難熬的傍晚,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低窪的河川裡膨脹起來,充溢到原坡的溝壑間,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坐在院子裡納涼,書院四周和院庭裡高可參天的古柏古槐和銀杏樹,層層疊疊的伎葉遮擋著的人的光焰,在酷熱喧囂的伏天獨闢一方清爽宜人的樂土福地。彭縣長走進院子,慨然道:「這大概是全中國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羅!」朱先生和諸位同人一齊站起來,禮讓彭縣長坐下。朱先生說:「彭縣長難得閒暇……」彭縣長苦笑著搖搖頭,自嘲他說:「卑職縣長徒具虛名,實實在在只是一名糧秣官兒了!」
近日,烏鴉兵的一個團長帶著百餘名士兵進駐本縣指揮一切領導一切,實際上是一切都不領導也不指揮,只是領導指揮為圍西安城的二十萬人馬徵集糧草,彭縣長以及他的全部官員都圍繞著糧秣一件事奔忙。他氣忿他說:「這些烏鴉兵肯定是世界上最壞的一桿子兵。他們連一年收幾季莊稼都搞不清,只是沒遍沒數地徵糧。糧秣已不是征而是硬逼,現在已經開始搶了。百姓從怨聲載道到閉口緘言,怕挨槍把子啊!」彭縣長說著就激奮起來,「我為民國政府一介縣長,既然無力回天,只好為虎作倀。想來無顏見諸位仁人賢達,更愧對滋水父老啊!」說時喉哽語塞,熱淚湧動。在坐的先生們接連發出沉痛悲滄的歎息。朱先生說:「得熬著。」彭縣長說:「熬不住了哇!我的國民縣府成了烏鴉窩羅!那些白腿子烏鴉從早到晚出出進進吵吵呱呱罵罵咧咧,滿嘴粗話渾身匪氣,叫人聽著硌耳看著礙眼,我出了縣府大門就不想再進去。」朱先生還是重複著一句話:「還得熬著。」彭縣長苦笑著說:「朱先生,我來跟你編縣志行不行?」朱先生笑著說:「我敢要你嗎?」彭縣長髮洩一通,吩嘈一通,傾吐一通,覺得心頭鬆弛了,又輕聲問:「朱先生,鄉民盛傳你能打筮算卦,你給我掐算一下,烏鴉啥時候飛走?」朱先生故作神秘他說:「天機不可洩漏。噴人都笑了。彭縣長又向朱先生素要一幀手跡。朱先生慨然應允,取來筆墨紙硯,在院中石桌上鋪開宣紙,懸腕運筆,一氣呵成四個大字:
好人難活
第二天清早,廚師從縣城買菜回來告訴朱先生,縣城紛傳彭縣長昨夜棄職逃走,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隨之歎惋:「他熬不住了。」
未伏一個雷雨之後的傍晚,暑熱驅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傾巢而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驟雨初霧後的山川氣韻,結果一個個粘著滿腳黃泥,滿腿濕漉漉地回到書院。門房的徐秀才神情緊張地把一封信交給朱先生說:「兩個兵送來的。」朱先生接住拆開一看,瞅著眾位先生狐疑的臉色說:」晤!狼來了!」隨之吩咐徐秀才說:「你到村子裡去買兩隻狗來,買不下就借。要大狗惡狗。」徐秀才眨巴著眼問:「先生買狗做啥?」朱先生笑說:「狼來了就得狗咬嘛!」隨之又吩咐廚師說:「你明日給咱做一樣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鍋。」廚師說:「肉耐火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說:「你就往一鍋裡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編輯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裡做事,院子裡異常靜溢。大家都在期待狗叫。兩隻藍色頸羽的小鳥從銀杏樹枝上跳到房簷上,又飛落到院子裡濕漉漉的方磚上,發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聲。第一聲狗叫驚得兩隻小鳥箭一般射向空中。兩隻狗的叫聲愈來愈瘋狂,混飩狂亂的吠聲在書院裡的牆壁上碰撞迴旋。狗咬了一陣就停息下來,大約來人退走離開了。突然狗又瘋狂地咬起來,大約來人又到門口來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著大門口,又瞅瞅朱先生的書房。狗咬聲又停下來。朱先生在兩隻狗第三次咬響的時候走出書房,疾步走過院子,左手習慣性地撩著長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來人領進大門,在院子裡朗然宣呼:「劉軍長來看望諸位,快出來迎接。」同人們紛紛走出屋子與一身戎裝的劉軍長打躬作揖。劉軍長說:「打擾打擾!」朱先生說:「哪裡哪裡!機緣難得。錯失今日,怕是再也難得一睹將軍風采了。」劉軍長爽朗他說:「待我坐定省城,一定常來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顧招呼大家在院裡石凳上坐下。劉軍長問:「聽說先生在編縣志?縣志裡頭都編些啥呀?」朱先生說:「上自三皇五帝,下至當今時下,凡本縣裡發生的大事統都容納。歷史沿革,疆域變更,山川地貌,物產特產,清官污吏,鄉賢盜匪,節婦烈女,天災人禍……不避宮紳士民,凡善舉惡跡,一併載記。」劉軍長問:「我軍圍城肯定也要記人你的縣志了?」朱先生說:「你圍的是西安府不是圍的滋水縣,因之無權載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射雞(擊)徵糧及糧台失火將記入本志;你的團長進駐本縣嚇跑縣長,這在本縣史跡中絕無僅有,本志肯定錄記。"劉軍長哈哈笑起來:「是嗎?這個縣長也太膽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說:「縣長軟得像塊豆腐。」
劉軍長笑畢,說他今日來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頭一件,圍城成功進駐省城以後,將邀請朱先生給他做私人老師,教誨聖書習練筆墨,因他出身草莽識不下一籮筐大字。朱先生說:「我得先講一條,你得脫了這身戎裝,把槍扔了,我才敢伴君唸書習字。我比彭縣長的膽子更小哩!」劉軍長滿口答應:「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槍撂到城河去,兵交給旁人去帶。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說:「那麼這件事就等你進城以後再說。第二件呢?」劉軍長說:「請先生賜贈一幅字畫兒朱先生說:「我只會寫字不會畫畫兒。人常說『乘興揮毫』,興所至而毫生輝。待軍長攻城成功,我定當揮毫慶賀。再說第三件吧!」劉軍長不好強求,就說出第三件事來:「我一進關中就聞聽先生大名,說先生能識天相,能辨風雨陰晦,能知吉凶災變,能預測後事。請先生給我算一卦,何時圍城成功幾月進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絕:「劉軍長你進不了城。」
劉軍長猛乍愣住,臉色驟變。同人們都繃緊了臉瞪瓷了雙眼氣不敢出。朱先生隨之款款地笑了:「我兩隻柴狗把門,將軍尚不得入,何況二虎乎?」當作笑話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眾位先生也都輕輕吁出一口悶氣。守城的兩位將軍的名字裡都有一個虎字,人稱二虎。軍人尤其忌諱這個。劉軍長說:「這種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說到我當面。」朱先生接住說:「只有軍長你來,我才有興頭兒開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劉軍長說「那就請先生正兒八經給我算一卦,何時攻城成功?」朱先生揚起頭閉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個指頭上靈巧地彈著掐著,口中唸唸有詞:城裡守軍二萬不足,城外攻方二十萬有餘,按說是十個娃打一個娃怎麼還打不過?城裡被圍五個月之久,缺糧斷人餓死病死戰死的平民士兵摞成垛子,怎麼還能堅守得住?噢噢噢,賬還有另一個算法,城裡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萬,全都跟二虎的將士扭成一股堅守死守。要把那五十萬軍人民人全部餓斃……大約得到秋後了。對!劉軍長一」朱先生睜開眼說:「秋冬之交是一大時限。見雪即見開交。」劉軍長聽了忽然從石凳上跳起來:「先生真是神啊!見雪即見開交。正應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當即招呼他們吃飯,廚師給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燴肉的菜和兩個蒸饃。劉軍長吃了一口就咧著嘴皺起眉頭:「朱先生你的廚師是不是個生手外八路?」朱先生說:「這是方圓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廚。」劉軍長說:「豆腐怎能跟肉一鍋熬?豆腐熬得成了糊塗熬得發苦肉還是半生不熟嚼不爛。哈呀竟是名廚高手?」朱先生說:「豆腐熬肉這類蠢事往往都是名師高手弄下的。」
是年初冬,圍城的軍隊已經換上冬裝,經過整整八個月的圍困,仍然未能進城。劉軍長眼巴巴等待著大雪降止,不料從斜刺裡殺來了國民革命軍的馮部五千萬人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於烏鴉四散奔逃。劉軍長從東郊韓氏塚總指揮部逃走的時候,漆黑的夜空撒落著碎慘子一樣的雪粒兒。雪粒兒在汽車頂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響聲,劉軍長忽然想起朱先生為他預卜的「見雪即見開交」的卦辭來,似乎那碗熬成糊塗熬得發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爛的肉塊也隱喻著今天的結局,慨歎:「這個老妖精!」朱先生後來在縣志「歷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編「民國紀事,裡記下一行:鎮嵩軍殘部東逃過白鹿原燒燬民房五十七間,槍殺三人,姦淫婦姑十三人搶掠財物無計。
楊排長和他的士兵從白鹿鎮初級小學校撤走時沒有給田福賢打招呼。田福賢睜開眼睛時立即感覺到奇異的寂靜,他穿上棉襖蹬上棉褲跳下床來,院子裡落著一層薄薄的雪花。他雙手繫著褲帶用肩頭低開隔壁教室的門板,不由地「哦」了一聲就停在門坎上。士兵們已不見蹤影,靠牆併攏的一排課桌上留著鋪墊的稻草簾子。那些簾子是不久前由他從滋水川道產稻區徵收起來用牛車拉上白鹿原來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著穿洞的破鞋、朽斷的裹腿布條、破舊的爛衫子爛褲頭。他轉身奔到楊排長住的單間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張稻草簾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著徵集糧草的名單和條據之類。他斷定這是永遠的逃離而不是暫時的撤退。他一腳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裡滾出幾粒棗核大小的紅紅的炭塊。他疾步趕到鹿子霖家來。「子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議事。」田福賢說,「咱們當狗的日子到今日個為止。」
「咱們當狗的日子到此為止。,田福賢在晌午召集的議事會上重複了這句話,「這桿子烏鴉兵把人折騰夠了。」九位鄉約再也壓抑不住,敞開嗓子嘲罵那一桿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詛咒他們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雖然刺耳卻很準確。楊排長和他的白腿子烏鴉飛來白鹿原的整整八個月時間裡,田總鄉約以及屬下的九位鄉約實際都成了供楊排長驅遣的狗,他帶著他們認村領路,到一家一戶莊稼漢門樓裡去催逼糧食草料,田總鄉約在楊排長眼下常常流露出狗在凶殘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種委屈,他們九個鄉約又何嘗不是無奈的狗的眼色?田福賢很理解屬下的心情,讓他們把當狗的委屈酸辛和憤恨宣洩出來。整個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洩著憤怒。白腿子烏鴉兵逃跑的消息像風一樣迅速刮過大大小小的村寨,憤怒的宣洩隨之就洶湧起來,被燒的房子被殘害的死者和被姦淫的女人很自然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田福賢鄭重他說:「有兩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給遭到逃兵燒殺奸掠的人家予以照顧,二是白鹿倉被燒燬的房子該修建了。」接著講出了對這兩件事的具體構想,烏鴉兵逃走時來不及帶走貯存在學校教室裡的糧食,正好可以用作這兩項大事的開銷。「各位鄉約回去發個告示,告知鄉民到山裡去掮木料,丈椽兩根付麥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檁條一根三升,獨檁一根五升,其餘大梁擔子柱子按材料論麥,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磚拋瓦一應打下手做小工雜活的每日工糧一升,管三頓飯。這樣虧不虧下苦人?」九位鄉約聽罷全部驚歎咋唬起來,這樣寬厚的工價無異於施捨賑濟,怕只怕進山捐木料和前來做小工的人要碰破頭了,有人怨總鄉約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壞事,全部湧來混飯吃誰管得住?田福賢雍容大度地一揮手說:「只要大家覺得不虧待鄉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擔心。」
關於照顧災難戶的事,田福賢是在聽到各鄉約談到他們那裡發生的事以後才想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學校裡一無所眾所以一時拿不出具體方案。九位鄉約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對遭到人劫的三十多戶人家視其損失大小給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補償,而在對那十幾個被姦污的婦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顧的問題上發生了意見分歧,田福賢最後出來定奪,以不予照顧為好,避免這樣的醜事因為照顧而再度張揚。
白鹿原驟然掀起一般短暫的進山掮扛木料的風潮,強壯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伙地趕進秦嶺深山,掮著用葛籐挽縛著的松椽或檁條走出山來,在被大火燒光的白鹿倉的廢墟上卸下木料,接過驗收人員用毛筆草畫的收條,然後趕到白鹿鎮初級小學校去領取麥子。人們扛著糧袋走出學校大門時抑止不住泛到臉上的喜悅之情,心悅誠服田總鄉約雖然有一雙凶厲的圓轱轆眼睛卻懷著一腔菩薩的善心柔腸。九位鄉約全部投入到這場龐大的工程裡來,各司一職或驗收木料或兌付麥子或領人施工,全部忠於職守,主動積極,而且對鄉民和藹謙恭。
新任的縣長已經走馬上任,姓梁。縣黨部的牌子也正兒八經地掛在縣府門口,縣黨部書記姓岳。田福賢經常去縣裡開會,就將整個工程交由鹿子霖統領。鹿子霖對又要去縣府開會的田福賢說:「你走你走,你儘管放心走,誤了工程你拿我的腦袋是問。」田福賢才放心地離去。鹿子霖深眼睛裡蘊含著微笑,走到正在盤壘地槽基礎的鄉民跟前:「千一陣就歇一會兒抽袋煙,誰要是餓了就去廚房摸倆饃!」結果惹得鄉民們哈哈笑起來。大家幹得更歡了,沒有哪個人蹭皮搓臉好意思不到飯時去要饃吃。鹿子霖又背著雙手走進學校儲存糧食的教室,站在糧堆前瞅著給掮木料的鄉民兌付麥子。糧食裝滿木斗後,發糧的人用一塊木板沿著斗沿刮過去,高出斗沿的麥子被刮落到地上,這是糧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說:「把刮板撂了。把斗滿上。上滿!」人們都輕鬆了許多,鹿子霖便又轉身走掉了。
從射雞(擊)表演開始瀰漫在白鹿原八個月之久的恐怖氣氛很快消除了,田總鄉約和他屬下的九個鄉約寬厚仁德的形象也隨之明朗起來。趕在數九地凍之前,白鹿倉廢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圍牆的豁口也補修渾全,破舊低矮的大門門樓換成磚砌的四方門拄,顯現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軒在烏鴉兵逃離後的第五天雞啼時分,就起身出門去看望在城裡唸書的寶貝女兒靈靈。
西安解圍的頭一天傍晚,白鹿村一個在城裡做廚工的勺勺客回到村裡。他一走進白鹿鎮就被人們圍住,紛紛向他詢問被圍期間城裡的情況兒;他苦不堪言地應對幾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裡又遇到同樣的圍堵和同樣的詢問;他急慌慌走進家門,在院子撞見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來,村民們又趕到院裡來打聽探望。勺勺客哭喊說:「媽呀!我只說今輩子再見不了你哩!」白嘉軒和母親白趙氏妻子白吳氏先後三次到這個勺勺客家裡來打問靈靈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話:「沒有見靈靈。」
接著兩天,白鹿村在城裡當廚工的、做相工(學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車的,以及少數幾個做生意開舖子的人,都先後回到村子來探望父母妻兒,帶回並傳播著圍城期間大量駭人聽聞的消息:戰死病死餓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計其數,屍體運不出城門洞子,橫一排豎一排在城牆根下疊摞起來。起初用生石灰掩蓋屍首垛子,後來屍首垛子越來越多,石灰用盡就用黃土覆蓋,城市裡瀰漫著越來越濃的惡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廁糞尿都滿溢出來,城郊掏糞種菜的農人進不了城,城裡人掏出糞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裡。從糞堆上養育起來的蛆蟲和屍首垛於爬出的蛆蟲在街巷裡肆無忌憚地會師,再分成小股兒朝一切開著的門戶和窗口前進,被窩裡鍋台上桌椅上和抽屜裡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蟲在蠕動。蛆蟲常常在人睡死的時候鑽進鼻孔耳孔和張著打鼾的嘴巴,無意中咬得一嘴蛆膿滿口腥臭。
白嘉軒問追了所有從城裡回到村裡的人,都說沒有見過靈靈。那些令人起雞皮屹塔又令人噁心嘔吐的傳聞,使四合院裡的生機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吳氏,後是老娘白趙氏,接著是白嘉軒自己,都在兩天裡停止了進食,靈靈的干大鹿三的飯量也減了一半,孝文和媳婦雖然還有部分食慾卻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圍的第四天,孝文媳婦向婆白趙氏請示早飯做什麼?得到的是「做下誰吃?」她就沒有再進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數字,隱含著「事」。仙草三天不進食,精神卻仍然不減,一會兒去紡線,棉線卻總是繃斷,一會兒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網戳破了。白趙氏乾脆站在鎮子西頭的路邊無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續到又一個天黑,仙草突然叫了一聲「靈靈娃呀,就從炕邊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婦聞聲奔過來扶救。白趙氏還站在鎮子西邊的路口等待。白嘉軒從上房明間走進廂房時,孝文抱著母親大聲呼叫,孝文媳婦正從後纂上拔針刺人中。仙草「哇」地一聲哭出來,從孝文的懷裡掙脫出來撲向白嘉軒,接著被兒子和兒媳安撫著躺下來。白嘉軒說:「照看好你媽。我進城去。」
城裡人吃早飯時,白嘉軒踏進皮匠二姐夫的鋪面門。二姐以為來了顧客,迎到櫃檯邊才發現是鄉下弟弟,就驚呼歡叫起來。白嘉軒頓時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靈靈兒進入屍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會如此平靜地吃早飯,也不會開舖門賣貨。他坐到椅子上還是忍不住問:「靈靈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說,像是看出了弟弟的驚詫,反而用輕淡的語調說,「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東北牆根下,大得要裝下一萬多死人。」白嘉軒啊了一聲,證實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話不是胡編冒吹。「我昨個黑間挖了一夜坑,今個黑間還得去挖。」二姐夫說,「靈靈兒前兩天也是挖坑,昨兒後晌又改換去抬屍首了。一邊挖一邊埋。好些屍首只剩下骨頭架子,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腿,一混子裝到架子車上拉去埋了。」白嘉軒對這些事已經麻木,只抱怨說:「二姐二姐夫你倆人也真是涼涼性子!咋就想不到叫靈靈回鄉下去?她婆她媽都三四天水米不進快急瘋了!」「兄弟你這人原來不糊塗會想事的嘛!你想想靈靈在我這兒能出啥事?萬一出點事我還能不給你說?娃沒回原上就是娃平安著哩嘛!」皮匠姐夫說,「你咋連這點竅道都翻不開?」二姐說:「開圍頭一天我就催靈靈回去,娃說學校裡不放假,要按虎將軍的緊急命令行事,挖萬人坑,抬埋死人,清掃滿街滿巷的髒物。」白嘉軒悲苦他說:「一家人連火都不燒了。」
正說話間,白靈走進門來叫了一聲「爸」就站住了,她看見了父親一雙紅腫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軒一揚手就抽到她的臉上:「為你險忽兒送了三個人的命!」白靈捂著臉分辯說:「爸你打我我不惱。可我托兆海爺爺給你捎回話去了呀?」白嘉軒這時才知道鹿泰恆早已來過城裡看望上學的孫子兆海。他這時才認出站在靈靈旁邊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兒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證實說:「話是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著一件藏青色制服,頭上戴一頂園制帽,硬質的帽舌上蒙有一層黑色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長長的睫毛顯示著鹿家的種系特徵。「靈靈跟鹿家的二小子怎麼會在一起?」白嘉軒心生疑惑,隨之聞見靈靈和鹿兆海身上散發出的怪味兒,那是屍首腐爛的氣味,令人聞之就噁心,一下子證實了二姐大說的「抬死人」的話。他說:「把衣服換了,把手上的死人氣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靈說:「屍首還沒抬完還在牆根下爛著,我怎麼能走?」白嘉軒說:「等你把城裡的死人抬完了,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媽的屍首。」白靈說:「你回去給婆跟媽說我好好的沒傷沒病,她們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說:「叔!白靈當著運屍組的組長,她走了就亂套了。緩過一禮拜運完屍首讓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們倆一塊回去。」白嘉軒並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對靈靈說:「好哇靈靈,你敢不聽我的話?」白靈說:「爸呀,我不是不聽你的話。你看看那麼多人戰死了餓死了還在城牆根下爛著,我們受他們的保護活了下來再不管他們良心不安呀!我實話實說了吧,一禮拜也回不去,屍首抬完了埋完了,還要舉行全城的安靈祭奠儀式,正在挖著的萬人坑將命名為『革命公園』,讓子孫後代永遠記住這些為國民革命獻出生命的英靈……」白嘉軒吃力地聽著這些稀里糊塗的新名詞腦袋都木了。白靈說:「二姑給我取倆饃,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腳明兒個回去。」白嘉軒想擋卻沒有再擋,看著二姐給靈靈和鹿家那個二貨拿來了饃饃,倆人就出門去了。二姐說:「娃說的也對著哩!屍首不早點抬了埋了活人誰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靈靈還有你的倆外甥女兒一塊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媽了。」白嘉軒卻直著眼珠追問:「鹿家那個二貨跟著靈靈前前後後跑啥哩?」二姐猜著了他的意思,說:「人家是同學,又是革命同志,你那些老腦筋見啥都不順眼!」白嘉軒說:「二姐你甭跟著瞎叨叨。我挑明了說,你給她說唸書就一心一意唸書,甭跟鹿家二貨拉拉扯扯來來往往!」
白嘉軒草草吃了早飯就告別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時踏進了白家的門樓。四合院裡已經恢復生氣。他昨晚背著褡褳走後不久,鹿泰恆就把靈靈安然無恙的話捎到了。仙草和母親解除了沉重的負擔反而更加思念女兒和孫女,甚至提出倆人結伴去城裡看看靈靈瘦了還是胖了。白嘉軒說:「誰也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們為她擔驚受怕險忽兒把心熬干,她可是誰也不想,只忙著抬死人埋死人。我遠遠跑去了,那賊女子連跟我多坐一會兒的工夫都沒有。那——是個海獸!」
鹿兆海和白靈在街巷裡一邊走著一邊嚼著饃,裝著屍體的架子車擦腳而過,灑下滿路的膿血肉汁。他們已經聞不見腥味兒,大口嚼咽香甜的饃饃。鹿兆海說:「白靈,嘉軒伯好像討厭我?」「那很正常。」白靈說,「他現在更討厭我,你還看不出來嗎?」鹿兆海說:「我一看見嘉軒伯就心怯。我自小好像就害怕大伯。我今日猛不防看見大伯,好像比小時候更心怯了。」白靈說:「怯處有鬼。你肯定是心懷鬼胎。」鹿兆海說:「白靈你聽著,如果我壯起膽子跪到大伯腳下叫一聲『岳父大人』,你說大伯會怎麼樣?」白靈撇撇嘴說:「他把你咋也不咋。可他會一把把我的脖子擰斷!」鹿兆海說:「那我就會再叫一聲:』岳父大人,你放開白靈,把我的脖子擰斷吧!』你信不信?我肯定會這樣說這樣做。」白靈佯裝歎口氣:「那好,我們都等著擰斷脖子吧!現在,革命同志,快去抬屍首。」他們走到城牆根下屍體垛子跟前時,正好吃完了兩個饃饃,拍拍手就去搬屍體。
圍城不久教會學校就停辦了。白靈在街上碰見了鹿兆海,倆人對視了半天終於認出同是一個村子裡的鄉黨。鹿兆海說他所在的中學也停課了,學校裡臨時辦起了國民革命培訓班,培訓軍人市民學生和一切有志於革命的人。白靈跟兆海參觀了他們的學校,才覺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會學校有點可憐。鹿兆海慫恿她不妨去培訓班聽聽熱鬧,她就去了。鹿兆海悄聲告訴她:「講課的這位教員是我們原先的國文教員,是國民黨員。」又以同樣的口吻告訴她說:「這位教員原是我們的英文教員,是個共產黨。」白靈問:「你說國民黨和共產黨哪個……」鹿兆海說:「都差不多。兩黨合作一致推進國民革命。」白靈從此天天來培訓班聽講,有一天對兆海說:「我決定轉學到你們學校。」鹿兆海說:「我已達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靈回家,忽然問:「白靈,你想不想參加一個黨?」白靈說:「想。你想不想?或者……你早已參加了?」鹿兆海說:「我也沒有。咱們商量一下,參加哪個好?」白靈說:「不。咱倆一人參加一個。」鹿兆海說:「這樣好!國共團結合作,我們倆也……」白靈說:「『國』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團結不合作了呢,我們倆也……」鹿兆海說:「我們繼續團結合作,與背信棄義的行為作對!」白靈說:「那好,你先選擇一個,剩下的一個就是我的了。」「這樣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銅元說,「有龍的一面是『國』,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個。」白靈覺得很有趣,從鹿兆海手裡拿過銅元看了看說:「我來拋,你先猜吧!」鹿兆海點頭同意了。白靈又發覺了這個默契遊戲中的漏洞:「如果咱倆都猜中了一面呢?」鹿兆海說:「那……命中注定,咱們就參加同一個黨。」白靈把銅元鄭重地在手心撫了撫再拋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讓鹿兆海猜。鹿兆海說:「是字。」白靈說:「我猜是龍。兩人同時蹲下去,藉著店舖門裡洩出的燈光觀察,銅元正好顯示出一條龍的圖案,兩人哈哈笑著跳起來。鹿兆海說:「我是『共』你是『國』,誰先入進去,這枚銅元就歸誰保存。」白靈笑說:「現在讓我先保存著,好玩的銅元。"他們一起投入到守城的鬥爭中去,和素不相識的市民搜集石塊,就連鋪地的青石條,居民宅院門口的石板,壘砌路邊的砂石塊,也都被挖下來撬起來抬到城牆上去,補堵被圍城的軍隊用槍炮轟塌的城牆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頭上了城牆,圍城的士兵打起槍來,子彈擊中了右胳膊,險忽幾送命。白靈幾乎天天都到臨時搶救醫院去看望他。白靈問:「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說:「不害怕。真的!」白靈說:「你在我跟前吹大氣,充好漢!」鹿兆海撫著繃扎的胳膊說:「這一槍把我打急了,我現在告訴你,我決定從軍。當然,我還是想把中學念完。我要是害怕怎麼會作出這個決定呢?」白靈歉然笑笑說:「我說著玩的,怎麼就當真了?」鹿兆海即將出院的時候,學校的那位英文教員來看望他時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納為中共黨員了。」白靈掏出尹那枚銅元遞給鹿兆海。鹿兆海在手裡撫摸了一會兒,又交給白靈說:「你保存著好。」倆人推讓的當兒,英文先生轉著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靈都紅了臉,卻極力否定說:「不是。它更有深意。」銅元最後還是留在白靈的掌心裡。鹿兆海康復後就編進了由學生市民和手工業工人混成的准軍事戰鬥隊伍,接受軍事訓練,隨時準備補充到守城的國民革命軍的營壘裡去,和白靈見面的機會很少了。白靈後來被抽調參加了文藝演出隊,到守城的兵營和市民中間宣傳鼓動,幾次爬上城牆,為趴在掩體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給她留下最深刻的記憶,她在被慰問的民兵中看見了鹿兆海。那枚銅元裝在她貼身的小口袋裡,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演出,跳起來舞起來的時候,那枚小銅元就輕輕撞擊她剛剛隆起的小小的乳房……她和鹿兆海那晚拋擲銅元的遊戲,鑄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輝煌的那一刻。
白鹿倉的辦公房如期竣工,統領監造如此龐大而又緊迫的工程顯示了鹿子霖卓越的組織才能。田福賢和他的幹事們迫不及待地搬進潮濕的新房。白鹿倉為重新掛牌辦公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儀式。白鹿倉轄管的百餘個村莊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紳士賢達,十幾個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學校的幾名教員,濟世糧店的丁掌櫃和白鹿中醫堂的冷先生等頭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縣的梁縣長和剛剛組建的國民黨滋水縣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親臨本倉。關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總鄉約特邀的貴賓,重建白鹿倉的盛事將被朱先生載人正在編纂的新本縣志。梁縣長首先講話:「白鹿倉的盛典標誌著國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縣黨部書記岳維山接著講:「勝利粉碎劉匪烏鴉兵對革命的圍攻,白鹿原以及滋水縣的國民革命將展開新的一頁。」他隨之鄭重宣佈:「本縣我黨的第一個分部∼白鹿區分部宣告誕生。田福賢任白鹿區分部書記。」與會者表示了熱烈的祝賀而又顯出驚奇,驚奇的是在四個委員中鹿家父子居然佔了兩位。岳維山不失時機地重點分紹了鹿兆鵬:「鹿兆鵬同志不僅是白鹿區分部委員,還是縣黨部委員,負責農運工作。鹿兆鵬同志是共、產、黨員一」嗡嗡嚶嚶的議論頓時騰起,百餘雙眼睛一齊射住鹿兆鵬。鹿兆鵬盡量做出坦然自若的神情卻總是顯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兒子一眼就微偏了頭,臉色比兒子還要緊張還要尷尬,因為眾人如錐的眼光紛紛移射到他的臉上。近日裡,鄉村裡悄悄流傳著共產黨是紅頭髮紅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騾馬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鄉民們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共產黨。岳維山禮讓鹿兆鵬講話,會場驟然清靜下來。鹿兆鵬憨裡憨氣地笑著說:「眾位鄉黨,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們以及你們的子弟一樣,都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就行了。好了,岳書記你繼續講吧,我就開這一句玩笑。」會場頓時輕鬆活潑了,夾雜著釋然化疑的笑聲。岳維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說:「鹿兆鵬同志又是國民黨員。共產黨和國民黨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進國民革命。」說著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鵬的手站立起來,兩隻挽著的手形成一個拳頭高高舉過頭頂停留在空中,顯示著團結的真誠,象徵著擎天立地的力量。這個生動的畫面攝人每一個與會者的眼睛儲存於他們的腦底,並為後來完全相反的結同發出歷史性的感歎。
會議之後,朱先生順理成章地跟著白嘉軒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趙氏問了安就急說:「啊呀媽嗆我餓壞了,快給我熬一碗包谷糝子吧!你熬得那麼又粘又香的糝子我再沒喝過。」白趙氏親自下到廚房,阻止了兒媳仙草又阻擋了孫媳,親自添水燒火拂下糝子放進鹼面兒,一會兒緊火,一會文火地熬煮起來。朱先生在慶典儀式之後的豐盛的宴席上,只是禮儀性地點了幾下筷於就離開了。他不是出於清高而是他的胃腸只能接受清淡的五穀菜蔬卻無法承受葷腥海味。白嘉軒滿腦子都是疑問,迫不及待地問姐夫:「鹿家父子倆全是委員?鹿家兆鵬又入『國』又入『共』騎雙頭馬,又是白鹿倉又是區分部,田福賢是總鄉約又加個區分部書記。又是國民黨又是共產黨。啊呀呀!我這腦瓜子裡全給攪成一鍋漿子咧!」朱先生聽了格格格朗聲笑了:「你種你的莊稼你務你的牛犢兒騾駒兒就對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關係揣抹清了有啥用場?我都不大抹碼得清,你傷那個腦筋做啥?國民黨和共產黨都開宗明義要給民人辦好事,『扶助工農』。你只管、放心過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軒心悅誠服地點點頭,卻仍然止不住發問:「哥呀,我心裡總是毛亂草勢的。俗話說,一個槽道拴不下兩匹叫驢,一窩蜂裡容不得兩個蜂王。岳鹿二人挽著舉到頭頂的拳頭分開了咋辦?」朱先生聽了更不經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媽給我把包谷糝子端來了。我可不管閒事。無論是誰,只要不奪我一碗包谷糝子我就不管他弄啥。」
鹿兆鵬不再是因為校長而是他公開的共產黨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舊住在白鹿鎮小學校裡,仍然身兼校長職務。學校已經恢復上課。剛開始他還不大習慣利用公開的身份進行活動。韓裁縫的身份沒有公開,仍然像個手藝人那樣穿著藍布圍裙手腳並用在軋軋響著的縫衣機器上,鹿兆鵬和他的工作關係不僅是秘密的而且是單線的。那是一個絕對忠誠的戰友同志。鹿兆鵬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緊工作,只是在處理需得極端保密的事情時才交給韓裁縫。
白鹿倉的慶典宴席結束後,父親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一趟,他有話說。鹿兆鵬說:「我知道你想跟我說啥話,緩幾天吧,我現在事情太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轉身走了。
鹿兆鵬現在確實忙,中共陝西省委的全會剛剛開罷,黨的決議急待貫徹,今冬明春要掀起鄉村革命的高潮,黨的組織發展重點也要從城市知識層轉向鄉村農民,在農村動搖摧毀封建統治的根基。黨在西安已經辦起「農民運動講習所」,每期仨月輪番培訓革命骨幹。他決定把分配給滋水縣的十個名額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從每個保障所選送一個,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個人撒到全縣。
這一構想剛剛形成,黑娃黑夜裡突然闖進他的校長辦公房,一進門就瞪著黑烏烏的眼睛問:「老天爺呀,沒看出你是個共產黨?!」一下子倒把兆鵬問愣注了。黑娃現在受雇於二原子上一戶人家,給人家斬崖挖土打窯洞,知道滿原都在搖鈴般傳說著他的朋友是共產黨。僱主在吃晚飯時問他:「鹿鄉約的共產黨後人得是紅眼睛紅頭髮的洋種?」「哈呀我說啥洋種不洋種的!他官名叫兆鵬,小名叫拴牢,跟我一個桌子唸書,給我吃過冰糖,跟咱一模一樣,是黑頭髮黑眼睛的土種!」黑娃津津有味地複述著,兆鵬聽著就在黑娃腰裡戳了一拳頭,笑得幾乎岔氣:「好好好哇黑娃,你說得真好!我們都是土種,轉一個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著眼問:「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們燒糧台時你說是白狼。白狼就是共產黨?那韓縫是不是共產黨?」鹿兆鵬驟然變色噓道:「黑娃,你記住一條兒,咱倆以後說話只說咱倆的事,旁人的事甭問也甭打聽。」黑娃窩住興兒不大歡愉了。兆鵬說:「我正想找你哩,你來了正好。」隨之把物色他去參加「農講所」的事說了。黑娃聽了不感興趣:「噢呀,我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烏鴉兵跑了,進不進祠堂的事也過去了,我想蒙著頭悶住聲下幾年苦,買二畝地再蓋兩間廈房,保不準過兩年添個娃娃負擔更重了。我已經弄下這號不要臉的事,就這麼沒臉沒皮活著算球了。我將來把娃娃送到你門下好好唸書,能成個人人就算爭了氣了。」鹿兆鵬驚奇之後就以不屑的口氣說:「我跟你說話不拐彎,你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樓閣癡心妄想,拿咱土種的話說就是沒向!你只要想想你爺你爸就明白了。」黑娃還不信服:「俺爸俺爺是不行。可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強過一年。」鹿兆鵬說:「這樣吧,你先去參加一回。你覺得有意思你回來咱倆繼續共事,你覺得沒意思你就過你的小日月。你受訓這仨月的損失我給你補上。」黑娃聽到這話冒火了:「啥話!我就那麼愛錢嗎?我還顧慮我識不下幾個字,又是個豬腦子,人家說啥念啥怕是解不開記不下。」鹿兆鵬說:「那不要緊,能解開多少算多少,能記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開記不下一句,權當逛熱鬧哩!你大概還沒逛過城哩?」黑娃遲遲疑疑算是答應了。鹿兆鵬卻說:「黑娃,我估計你這回去了還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裡參加「農講所」受訓的消息在白鹿鎮引起很大反響。白嘉軒得知這個情況後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對孝文說:「他坐在那兒看去像個先生,但一抬腳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就再明白不過了。」孝文說:「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長能跟黑娃混攪在一搭。他選送的十個人個個都不乾不淨有麻達,這共產黨究竟……」白嘉軒打斷兒子的話:「從今往後,甭跟人說這樣話。凡事看在眼裡記到心裡就行了。」
種種議論集中到田福賢那裡。他對鹿兆鵬說:「岳書記再三給我敲過,讓我注意國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黨內務。我只想問問你,是不是把那十個人再慎重掂量一下?其它人有麻達還將就得過去,黑娃太那個了嘛!讓人說,『共產黨咋盡挑那些龜五賊六的貨?連搶奪人妻的貨也要抬舉到省城裡去?』聽聽!我擔心這樣下去對貴黨影響不好。」「他們是去城裡接受培訓,又不是做官。」鹿兆鵬解釋說,「他們接受培訓提高了覺悟,就會改掉自己的麻達。你忘了國父遺囑說的『扶助工農』的話嗎?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賢瞪起了眼睛……
黑娃從「農講所」培訓歸來,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場風暴。那些議論黑娃的三綱五常的白嘉軒鹿子霖田福賢以及一切或窮或富的莊稼人,全部對他刮目相看,用土著們習慣的話說:瞪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