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
娶頭房媳婦時他剛剛過十六歲生日。那是西原上鞏家村大戶鞏增榮的頭生女,比他大兩歲。他在完全無知慌亂中度過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遠羞於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樣,而自己卻永生難以忘記。一年後,這個女人死於難產。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龐家村殷實人家龐修瑞的奶干女兒。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兩歲,模樣俊秀眼睛忽靈兒。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麼回事,而他此時已諳熟男女之間所有的隱秘。他看著她的羞怯慌亂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樣反倒覺得更富刺激。當他哄唆著把躲躲閃閃而又不敢違坳他的小媳婦裹入身下的時候,他聽到了她的不是歡樂而是痛苦的一聲哭叫。當他疲憊地歇息下來,才發覺肩膀內側疼痛鑽心,她把他咬爛了。他撫傷惜痛的時候,心裡就潮起了對這個嬌慣得有點任性的奶干女兒的惱火。正欲發作,她卻扳過他的肩膀暗示他再來一次。一當經過男女間的第一次交歡,她就變得沒有節制的任性。這個女人從下轎頂著紅綢蓋巾進入白家門樓到躺進一具薄板棺材抬出這個門樓,時間尚不足一年,是害癆病死的。
第三個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戶同樣殷實人家的頭生女兒,十六歲的身體發育得像二十歲的女人一樣豐滿成熟,豐腴的肩膀和渾圓的臀部,又有一對大奶子。她要麼是早熟,要麼是婚前有過男女間的知識,一鑽進被窩就把他緊緊摟住,雙臂上顯示著急迫與貪婪,把豐滿鼓脹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貼緊他的胸脯。
當他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嗷嗷直叫,卻不是痛苦而是沉迷。這個像一團絨球的女人在他懷裡纏磨過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稈子,最後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沒搞清是什麼病症。
第四個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對這個女人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記憶。她似乎對他的所有作為毫無反應。他要來她絕不推拒,他不要時她從不粘他。她從早到晚只是做她應該做的事而幾乎不說一句話。她死的時候,他不在家,到鎮上去了。回來時看見她的嘴死死咬著被角兒,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炕邊和炕席上凝結著發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摳的痕跡。說是午後突然肚子疼,父親找他不在就去鎮上請來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斷為羊毛疔,扎針放血時血已變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來。她死得十分痛苦,渾身扭蜷成一只干蝦。
連著死了四個女人,嘉軒怕了,開始相信村人早就竊竊著的關於他命硬的傳聞,怕是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漢為他張羅再訂再娶,他勸父親暫緩一緩再說。秉德老漢把嘬著的嘴唇對准水煙壺的煙筒,噗地一聲吹出煙灰,又捻著黃亮綿軟的煙絲兒裝入煙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聲吹著了火紙,鼻孔裡噴出兩股濃煙,不容置疑地說:“再賣一匹騾駒。”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漢就牽著騾駒上白鹿鎮去了。回來時天已擦黑,扔下那條半截鐵鏈半截皮繩的韁繩,告訴兒子說:“媳婦說成了,東原上李家村木匠衛家的三姑娘。”這個女子是一個窮家女子,門不當戶不對已經無從顧及。木匠衛老三養下五個女子,正愁養活不過,只要給高金聘禮,不大注重男人命軟命硬的事。這時候,遠遠近近的村子熱烈的流傳著遠不止命硬的關於嘉軒的生理秘聞,說他長著一個狗的家伙,長到可以纏腰一匝,而且尖頭上長著一個帶毒的倒鉤,女人們的肝肺腸肚全被搗碎而且注進毒汁。那些殷實人家誰也不去考慮白鹿村白秉德淳厚的祖德和殷實的家業了,誰也不願眼睜睜把女兒送到那個長著狗逑的怪物家裡去送死;只有像木匠衛老三這種恨不得把女子踢出門去的人才吃這號明虧。當婚事按照祖傳的嚴格程序和禮儀加緊籌辦的重要關頭,秉德老漢自己卻突然暴死了。
那是麥子揚花油菜干莢時節,剛交農歷四月,節令正到小滿,脫下棉衣棉褲換上單衣單褲的莊稼人仍然不堪燥熱。午飯後,秉德老漢叮囑過長工鹿三喂好牲口後晌該種棉花了,就躺下來歇息會兒。每天午飯後他都要歇息那麼一會兒,有時短到只眨一眨眼瞇盹兒一下,然後跳下炕用蘸了冷水的濕毛巾擦擦眼臉,這時候就一身輕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勞累全都抖落掉了;然後坐下喝茶,吸水煙,渾身的筋骨就興奮起來抖擻起來,像一匝一匝擰緊了發條的座鍾;等得鹿三喂飽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牽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時候,精神抖擻得像出征的將軍。整個後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於手中的農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輕的長工鹿三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從來不罵長工更不必說動手動腳打了,說定了的身價工錢也是絕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長工在同一個銅盆裡洗臉坐一張桌子用餐。他用過的長工都給他出盡了力氣而且成了交誼甚篤的朋友,滿原都傳誦著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話好名。秉德老漢剛躺下就滋滋潤潤地迷糊了。他夢見自己坐著牛車提著鐮刀去割麥子,頭頂呼地一個閃亮,滿天流火紛紛下墜,有一團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燒得皮肉吱吱吱響,就從牛車上翻跌到滿是黃土草屑的車轍裡。驚醒後他已經跌落在炕下的磚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無損並無流火灼燒的痕跡,而心窩裡頭著實火燒火燎,像有火焰呼呼噴出,灼傷了喉嚨口腔和舌頭,全都變硬了變僵了變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約聽到響聲跑進屋來抱他拉他都無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驚慌失措呼喊兒子嘉軒和長工鹿三。三個人把秉德老漢抬到炕上,一齊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詢問哪兒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漢已經不能說話,只是用粗硬的指頭上的粗硬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頸和胸脯,嘴裡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狗受委屈時一樣的叫聲。嘉軒和母親全都急傻了,只有長工鹿三尚未混亂,忙喊:“快去請先生!”嘉軒得到提醒隨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鎮請先生去了。
白鹿鎮在村子西邊,一條小街,一家藥鋪,冷先生坐堂就診,兼營中藥。冷先生聽嘉軒說了病狀,心裡就明白了八九成,從抽屜裡取出一只皮包掛到腰帶上,急忙趕到白家來。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醫,穿著做工精細的米黃色蠶絲綢衫,黑色綢褲,一抬足一擺手那綢衫綢褲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歲年紀,頭發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臘,臉色紅潤,雙目清明,他坐堂就診,門庭紅火。冷先生看病,不管門樓高矮更不因人廢診,財東人用轎子抬他或用墊了毛毯的牛車拉他他去,窮人拉一頭毛驢接他他也去,連毛驢也沒有的人家請他他就步行著去了。財東人給他封金賞銀他照收不拒,窮漢家給幾個銅元麻錢他也坦然裝入衣兜,窮得一時拿不出錢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連問也不問,任就診者自己到手頭活便的時候給他送來。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親老冷先生過世的時光,十裡八鄉凡經過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許多純粹仰慕醫德的鄉裡人送來的金字匾額和挽綢掛滿了半條街。冷先生坐上那張用生漆漆得黑烏珵亮的椅子,人們發現他比老冷先生更冷。他不多說話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遠鎮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這副模樣看不好也是這副模樣看死了人仍是這副模樣,他給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慮急迫的家屬的印象永遠都是這個樣子。看好了病那是因為他的醫術超群此病不在話下因而不值得誇張稱頌,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絕症而不是冷先生醫術平庸,那副模樣使患者和家屬堅信即使再換一百個醫生即使藥王轉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進門就看見炕上麻花一樣扭曲著的秉德老漢,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嗚嗚嗚地呻吟。他不動聲色,冷著臉摸了左手的脈又捏了捏肚腹,然後用雙手掀開秉德老漢的嘴巴,輕輕“嗯”了一聲就轉過頭問嘉軒:“有燒酒沒有?”嘉軒的母親白趙氏連聲應著“有有有”,轉身就把一整瓶燒酒取來了。冷先生又要來一只青瓷碗,把燒酒咕嘟嘟倒入碗裡,用眼睛示意嘉軒將酒點燃。嘉軒滿面虛汗,顫抖的雙手捏著火石火鐮卻打不出火花來。鹿三接過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紙,噗地一口氣就吹出了火焰,點燃了燒酒。冷先生從褲腰帶上解下皮夾再揭開暗扣,露出一排刀子錐子挑鉤粗針和一只閃閃發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麥稈粗的鋼針和一塊鋼板,一齊放到燒酒燃起的藍色火焰上燒烤,然後吩咐嘉軒壓死老漢的雙手,吩咐白趙氏壓緊雙腿,特別叮囑鹿三挾緊主人的頭和脖頸,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能松動。一切都嚴格按照冷先生的囑咐進行。冷先生把那塊鋼板塞進秉德老漢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變成一個V形的撐板,把秉德老漢的嘴撬撐到極限,右手裡那根正在燒酒火焰上燒得發紅變黃的鋼針一下戳進喉嚨,旁人尚未搞清怎麼一回事,鋼針已經拔出,只見秉德老漢嘴裡冒出一股青煙,散發著皮肉焦灼的奇臭氣味。冷先生一邊擦拭刀具一邊說:“放開手。完了。”隨之吹熄了燒酒碗裡的火苗兒。秉德老漢像麻花一樣扭曲的腿腳手臂松弛下來,散散伙伙地隨意擺置在炕上一動不動,口裡開始淌出一股烏黑的粘液,看了令人惡心,嘉軒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這時候,秉德老漢漸漸睜開眼睛。四個人同時發現了這一偉大的轉機,同時發現了微啟的眼瞼裡有一縷表示生命回歸的活光,像是陰霾的雲縫洩下一縷柔和的又是生機勃勃的陽光。三個人同時驚喜地“哦呀”一聲,不約而同地轉過溢著淚花的眼來看著冷先生。冷先生還是慣常那副模樣,說:“給灌一點涼開水。”三個人手忙腳亂又是小心翼翼地給那個闊大的嘴巴灌了幾勺開水,秉德老漢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抓住冷先生的手說開了笑話:“哎呀!冷侄兒!我給閻王爺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鉤哩!猛乍誰一把從我手裡抽奪了毛筆,照直捅進我的喉嚨。我還給閻王爺說‘你看你看這可怪不了我呀’!原來是你。”三個人流著眼淚笑出了聲。秉德老漢嗔怪老伴說:“還不快給先生拾掇茶飯——”白趙氏帶著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離去了,灶間傳來很響的添水的瓢聲和風箱聲。
冷先生坐下也不說話,接過嘉軒遞給他的秉德老漢的那把白銅水煙壺就悠悠吸起來。白趙氏端來一只金邊細瓷碗,裡面盛著三個潔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只用一個手勢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堅決拒絕。白趙氏還想說什麼體己關照的話,秉德老漢的手腳隨著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劇烈,眼裡的活光很快收斂,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嗚嗚狗一樣的叫聲又從喉嚨裡湧出來。已經完全解除了心裡負載的女人兒子和長工大驚失色,驟然間意識到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危機並沒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擊中。冷先生依然不慌不忙照前辦理,重新在燃燒的燒酒的藍色火焰裡燒烤鋼板和鋼針。三個人不經吩咐已經分別挾制壓死了秉德老漢頭手和腿腳。通紅的鋼針再次捅進喉嚨,又是一股帶著焦臭氣味藍煙。秉德老漢又安靜下來,繼而眼裡又放出活光來,這回他可沒說給閻王生死簿上打鉤畫圈的笑話。三個人的臉上和眼裡的疑雲凝滯不散。冷先生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紅油亮的皮夾,重新系到褲角帶上,准備告辭。嘉軒和母親以及長工鹿三一齊拉住冷先生的胳膊,這樣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辦呀?冷先生不動眉平板著臉說:“常言說,有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再不發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萬一再三再四地發生……我奪了他打鉤畫圈的筆桿也不頂啥了!”說罷就走出屋門走過院子走到街門外頭來。嘉軒一邊送行一邊問父親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說:“瞎瞎病。”嘉軒幾乎無力走進門樓。“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確切含義是絕症。
白秉德老漢死了。父親的死是嘉軒頭一回經見人的死亡過程。爺爺在他尚未來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時光他還沒有記憶的智能。他的四個女人相繼死亡他都不能親自目睹她們咽下最後一口氣,她被母親拖到鹿三的牲畜棚裡,身上披一條紅巾,防止鬼魂附體。父親的死亡是他平生經見的頭一個由陽世轉入陰世的人。他的死亡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滅,反倒像一塊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鑒。冷先生掖著皮夾走回他在白鹿鎮上的中醫堂以後,嘉軒和他媽白趙氏以及長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漢團團圍定,像最忠誠的衛士監護著國王。他和母親給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膽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過那個可怕的間隔期而不再發作。秉德老漢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掃視了圍著他的三個人,又透過他們包圍的空隙掃視了整個屋子,大約發覺冷先生不在了,遲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就透出一股死而無疑的沉靜。他已預知到時間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靜的眼睛盯住兒子嘉軒,不容置疑地說:“我死了,你把木匠衛家的人趕緊娶回來。”嘉軒說:“爸……先不說那事。先給你治病,病好了再說。”秉德老漢說:“我說的就是我死了的話,你當面答應我。”嘉軒為難起來:“真要……那樣,也得三年服孝滿了以後。這是禮儀。”秉德老漢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把書念到狗肚裡去了?咱們白家幾輩財旺人不旺。你爺是個單崩兒守我一個單崩兒,到你還是個單崩兒。自我記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壽,你老爺活到四十八,你爺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長過了五十大關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絕了後才是大逆不孝!”嘉軒的頭上開始冒虛汗。秉德老漢說:“過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財還沒還完。我只說一句,哪怕賣牛賣馬賣地賣房賣光賣淨……”嘉軒看見母親給他使眼色,卻急得說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過就辦紅事的道理?正僵持間,秉德老漢又扭動起來,眼裡的活光倏忽隱退,嘴裡又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的狗一樣的叫聲,三個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軒的一只手腕突然被父親捉住,那指甲一陣緊似一陣直往肉裡摳,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裡的白沫不斷湧出,在炕上翻滾扭動,那只手卻不放松。母親急了:“快給你爸一句話!”鹿三也急了:“你就應下嘛!”嘉軒“哇”地一聲哭了:“爸……我聽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漢立時松了手,往後一仰,蹬了蹬腿就氣絕了。嘉軒一聲哭嚎就昏死過去,被救醒時父親已經穿上了老衣,香蠟已經在靈桌上焚燒。鹿三說:“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頓喪事。你不做主旁人沒法舉動。”嘉軒當即和族裡幾位長輩商定喪事,先定必辦不可的事:派出四個近門子的族裡人,按東南西北四路分頭去給親戚友好報喪;派八個遠門子的族人日夜換班去打墓,在陰陽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給墳地推磚作箍墓的准備事項;再派三四個幫忙的鄉黨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來就議到樂人的事,這需得主家嘉軒做主,請幾個樂人?鬧多大場面?繼續多少時日?嘉軒說:“俺爸辛苦可憐一世,按說該當在家停靈三年才能下葬。俺爸臨終有話,三天下葬,不用鼓樂,一切從簡。我看既不能三年守靈,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靈‘一七’,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爺們,你們指教……”遠門近門的長輩老者都知道嘉軒命運不濟,至今連個騎馬墜靈的女人也沒有,都同意嘉軒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說:“人說‘瞻前顧後’,前後總是不能兼顧,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後顧後;生死不能同時顧全,那就先顧生而後顧死。”事情當即定下來,派一個人到臨近村裡去找樂人班主,講定八掛五的人數,頭三天和後一天出全班樂人,中間三天只要五個人在靈前不斷弦索就行了。
整個喪事都按原定的程序進行。七天後,秉德老漢就在祖墳墳地上占據了一個位置,一個新鮮的濕漉漉的黃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墳堆按照長幼排在父親墳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邊不言而喻是留給白趙氏將來仙逝時的安居之地。這件悲涼的喪事總算過去了。屋裡走了父親一個人,屋院裡頓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親一個人在上房裡屋,他一個人在廈屋。長工鹿三一個人在馬號裡。如果母親不咳嗽一聲,這個有著三進房屋的四合院裡整個晚上和白天都沒有一絲聲息。這天晚上母親問他打算啥時候娶妻,他說起碼得過了頭周年以後。母親說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裡太孤清了;況且她一個人單是掃屋掃院洗衣拆被做飯都支應不下來,再甭說紡線織布等家務了。他說:“那就過了百日再辦吧。”母親說:“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過了就辦。”實際的情況是過了兩月,當麥子收割碾打完畢地淨場光秋田播種之後的又一個僅次於冬閒的夏閒時節裡,他娶回來第五房女人──木匠衛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難耐。嘉軒插上了廈屋木門的門閂,轉過身就抹下了長袖布衫和長褲。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對他作揖磕頭,乞求他再不要脫短袖衫和短褲了。他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生來就命苦,在窮苦人家裡的三姑娘就更苦了1。他似乎意識到一點什麼,就追問她是不是聽到什麼閒話了?她說她知道他娶過四房女人,都死了。她還說她聽人說過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東西上頭長著一個有毒汁的倒鉤,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都搗得稀爛,鐵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搗騰。她竟然瑟瑟抖顫著身子哭起來:“俺爸圖了你家的財禮不顧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幾年,我給你端水遞茶洗腳做飯掃地縫連補綴做牛做馬都不說個怨字,只是你黑間甭拿那個東西嚇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讓我了吧……”嘉軒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興味蕩然無存。他早已聽到過這個荒誕的流言卻無法辯解,又著實搞不清別人的與自己的那個東西有什麼區別。他曾經在縫集趕會時的公用茅廁裡佯裝拉屎尿尿偷偷觀察過許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個逑樣又是百逑不一樣,結果反而愈加迷惑。這個木匠衛家的三姑娘可憐兮兮地乞求饒命,不僅沒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傷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褲,把自己的東西亮給她看,哪有什麼倒鉤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這樣他越氣惱,賭氣扒下她的衣褲。事畢後他問她傷了什麼內髒,卻發現她已閉氣。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她醒來後就躲到炕角縮作一團。他好氣又好笑,親暱她愛撫她給她寬心。無論如何,她的心病無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窩裡發虐疾似的打顫發抖。半年未過,她竟然神情恍惚,變成半瘋半癲,最後一次到澇池洗衣服時犯了病,栽進澇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衛家的三姑娘時,草了的程度比前邊四位有所好轉,他用楊木板割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邊四個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請樂人,也不能再做更大的鋪排,年輕女人死亡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十分寬厚仁慈了。嘉軒所以要對她稍顯優厚待遇,完全是一種難以述說的心理因素。在這個女人被澇池奇臭難聞的淤泥塗抹得髒污不堪的身子行將就木之前,他心裡開始產生了一種負罪感。結婚那天,他在新房裡揭去她的蓋頭巾的一霎,發現她不獨漂亮而且壯健,紅撲撲的臉膛,黑如烏珠似的兩只機靈的眼睛,透著強健氣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然有一層薄繭兒,那是木匠出門攬活掙錢,由她和母親操持田間農活的印證。勞動練就的一副強健的體魄終究抵御不住怪誕流言的襲擊……當他又是一個人躺在廈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揮斥不開她在新婚之夜給他磕頭哀告的情景,總是想到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冰涼的手和冰涼的腿,她肯定從未得到過做愛的歡愉而只領受過恐懼,她竟然無法排除恐懼而終於積聚到崩潰的一步。他現在有點心灰意冷,從田間回來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這個土炕接納過五個姿態各異的女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樣僵硬的屍體。定娶這五個女人花費的糧食棉花騾子和銀元合計起來頂得小半個家當且在其次,關鍵是心緒太壞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聲歎氣也不難過,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覺得手足輕若紙片,沒有一絲力氣,一股清風就可能把他揚起來拋到隨便一個旮旯裡無聲無響,世事已經十分虛渺,與他沒有任何牽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聽見母親叫他吃晚飯他說不餓不想吃了。母親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獨自吃飯,跑進廈屋來開導他。他勸鹿三快去吃飯不要等自己。鹿三在院裡葡萄架下吞食飯食的聲音很響,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上有哪種可口的食物會使人嚼出這樣香甜這樣急切的響聲。
母親拾掇完灶間的事在院子裡撲打身上的塵灰,喊他。嘉軒走進上房裡屋,母親坐在父親在世時常坐的那把簡化了的太師椅上,姿勢頗似父親的坐姿。他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盡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樣子。母親說她准備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們給他再踏摸媳婦。他勸母親暫緩一緩。母親問他為什麼要緩?二十幾歲的年齡了還敢緩!母親說著就上了勁兒:“甭擺出那個陰陽喪氣的架式!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死了五個我准備給你再娶五個。家產花光了值得,比沒兒沒女斷了香火給旁人占去心甘。”嘉軒再沒有說什麼。第五天,母親從舅家歸來,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戶姓胡的小康人家,賭場上擲骰子一夜之間輸光了家當,賭徒們趕到家來,上樓灌淨了囤子裡的糧食拉走了槽頭的犍牛和騾子,用犍牛騾子拉著裝滿糧食的牛車走掉了。女人氣得半死,賭徒羞愧難當,解下褲帶吊到後院的核桃樹上幸被人發現救活。這樣一來答應以女兒許人,聘禮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腦,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價折成銀洋也可以,但必須一次交清。這個數字使嘉軒脊梁發冷,母親卻不動聲色地說她已經答應了人家,下來該由充當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慣常程序去履行手續就是了。嘉軒驚異地發現,母親辦事的干練和果決實際上已經超過父親,更少一些瞻前顧後的憂慮,表現出認定一條路只顧往前走而不左顧右盼的專注和果斷。這樣,趕在父親的頭周年忌祀到來之前一個月,正當桃花三月的宜人季節,第六個媳婦在嗚哇嗚哇的嗩吶喇叭的歡悅的喜慶曲調裡走進門樓來了。
第六個女人胡氏被揭開蓋頭紅帕的時候,嘉軒不禁一震,擁進新房來看熱鬧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齊被震得啞了嘻嘻哈哈的哄鬧。這個女人使人立即會聯想到傳說中的美女,或者是戲台上的貴婦人嬌女子。當嘉軒從新房擠出來到擺滿坐椅飯桌的庭院裡的時候,有人就開始喊胡風蓮了,那就是秦腔戲《游龜山》裡一位美貌無雙的漁女,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晚上,當他和她坐在一個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時光裡,她的光彩和艷麗一下子蕩滌淨盡前頭五個女人潛留給他的晦暗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級聘禮。然後同衾共枕。他很快發現事情並不美妙。他撫摸她摟抱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她都溫順地領受了,當他的手試圖拉開她的短褲的系帶時她跳了起來,從枕頭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執在手中。那剪刀顯然經過用心的打磨,鋒利的刀刃在蠟燭的紅光裡閃出一道道血花。她跪在炕上,裸著兩只翹翹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對准他說:“你要是敢扯開我的褲帶,我就把你的那個東西剪掉。”
他妥協了讓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覺得有這樣一個女人陪睡在身邊該當滿足了,卻又止不住夜夜遺憾。他甚至開始真的懷疑自己那個東西裡頭流出的貨是否有毒,偷偷把那貨抖落到豬食裡觀察豬吃了以後的動靜,共計三次,豬的活動毫無異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說給冷先生。冷先生聽了就笑了,說他早就聽到閒人們說的這個閒話了,純屬子虛烏有無稽之談。在他行醫的二十多年裡經見過有精無精死精水精的男人,還沒見過一個生有倒鉤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畢說:“兄弟!干脆來個將錯就錯將計就計吧!”說吧鋪紙捉筆蘸墨,開下一劑滋陰壯陽溫補的藥方,一次取了七服,並囑連服百日。嘉軒拎著一捆藥包回家交給胡氏,說這藥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勝,每日早晚煎熬,看著男人飲下。這一晚她偎在男人的懷裡動情地說:“你就忍著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樣你要咋樣就咋樣,我一點為難你的壞心都沒有。”嘉軒大為歡心,喝那苦咧咧的藥汁如同喝著蜂蜜。百日盡頭,嘉軒經過藥物補綴,容光煥發,胡氏解除了心頭忌諱也就扯去了褲帶,倆人一樣熱烈一樣貪婪一樣不覺滿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兩頁炕面的土坯弄塌,倆人又嘻嘻笑著挪一個地窩兒。
胡氏放開腰禁後的狂熱持續了整整三個通宵,倆人都累壞了。第四天夜裡再也折騰不起,相依相偎著進入睡夢。酣睡裡一聲尖叫把嘉軒驚嚇得不知所措,清醒後發覺胡氏緊緊纏抱著自己,渾身抖索如同篩糠,大氣也不敢出。他急忙點著油燈,看見胡氏的眼睛裡滿是狐疑驚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問她怎麼了,她嘴裡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有鬼!”說罷把頭埋進被窩,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軒。嘉軒聽罷,頓覺頭皮發麻後脊發冷,渾身暴起一層冷森森的雞皮疙瘩。他問:“鬼在哪達?”胡氏顫著聲說:“我不敢說,越說越害怕。”嘉軒掙脫開胡氏的手,勾上褲子光著上身赤著腳跑出廈屋爬上樓去挖來半升豌豆,一把連著一把摔打下來,從頂棚打到牆角,從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響聲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灑滿了綠瑩瑩的豌豆粒兒。小時候父親就這樣驅鬼為他壓驚。經過這一番折騰,胡氏真的緩過氣來,眼裡有了活色,抱住他嗚嗚嗚哭了起來,身子不再抖顫了。他抱著她坐到天明,她才敢於開口說出昨晚夢見的鬼怪。她說她看見他前房的五個女人了。那五個女人掐她擰她摳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爭著拉他去睡覺。令嘉軒大惑不解的是,胡氏並沒有見過死掉的任何一個女人,而她說出的那五個死者的相貌特征一個一個都與真人相吻合!嘉軒說給母親,母親當即說:“今黑就去請法官,把狗日的一個一個都捉了。”
法官隱名瞞姓,人稱一撮毛,左腮下一顆神秘的黑痣上綴下尺把長的一撮毛。嘉軒訴說了鬧鬼的經過。法官只問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說自己隨後就到。嘉軒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轎神速如風,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來。法官果然隨後就到了,剛到門口就把一只羅網拋到門樓上,乃天羅地網。法官進得屋來,頭纏紅帕腰系紅帶腳登紅鞋,撲上樓去又鑽到腳地。胡氏嚇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後從二門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個用紅布蒙口扎緊了脖頸的瓷罐呈到燈下,那蒙口的紅布不斷彈動,像是有老鼠往外沖撞。法官吩咐說:“給鍋裡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軒倆人輪換拉扯風箱,鍋開水滾後,一股臭氣溢出來令人作嘔,嘉軒先吐了,鹿三接著也吐了,吐了之後再燒,直到把那半鍋水燒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償錢提了瓷罐收了天羅地網又坐鬼抬轎回嶺上去了。此後果真不再鬧鬼。胡氏的精神卻再也沒能恢復過來,日見沉郁日見寡歡日見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幾十服中藥也不見起色,直至流產下來一堆血肉,竟然臥炕不起,不久就氣絕了。
嘉軒完全絕望了,冷先生開導他說:“兄弟,請個陰陽先生來看看宅基和祖墳,看看哪兒出了毛病,讓陰陽先生給禳治禳治……”
1秦腔劇《五典坡》裡的王寶釧排行為三,稱三姑娘,鄉間就把排行為三的女子視作命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