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哥哥躺倒了!
他躺在自己單身獨居的小屋的土炕上,沒有開燈,插死了木門栓,用被子蒙住頭,靜靜地躺著。
「潤生,吃了再睡。」母親在窗外勸。
「不餓。」他一口回絕。
「世事就是這樣子。」父親並不驚慌,世故地說,「不跌跤長不大,不碰釘子就認不得人,不懂得世事。」
長才大叔匡當匡當搖門板,大嘴長舌頭亂嚷嚷:「潤娃!你開門,叔有話跟你說,要緊弦弦的話……」
他不吭聲,也不開門,長才大叔大聲歎息地咕噥著,走出院子去了。
他的心裡煩得很,亂得很,想靜一靜,想一想,他的簡單的腦袋被攪得暈乎乎的了。
如果長才大叔說的話是實情,那麼事情就可以捋順了,廓清了。
當他飢腸轆轆地吃早飯的時候,村長曹子懷已經坐在砂石管理站站長的火爐旁邊了。
當他報復似的用羽毛球拍打得他的情敵大顯其醜的時候,村長曹子懷已經把曹村大隊設立砂石管理分站的簡單的書面報告,寄交給鄉政府分管鄉鎮企業的吳副主任了。
他完全聽信了管理站站長要他向村長打招呼的話,實際的含義是,一經和村長接頭,一切就一目瞭然,用不著站長來否定你的什麼「協會」。於是,他就開始鑽進預備好了的圈套,像諸葛亮在陸遜尚未出生時就為其擺下了亂石陣一樣,早已等著娃娃來鑽呢!
他向村長曹子懷匯報的時候,曹子懷並不推翻他的意見,只說他對當今的政策「吃不準」,把他推到吳副主任那裡去了。
吳副主任用不增設重迭機構,減輕農民負擔的絕對符合政策的話,就把他擱到冰箱裡冷凍起來了。而當他滿含委屈向吳副主任表白自己不是為了搶當幹部的時候,村長曹子懷的兒媳婦已經在腋下挾著合頁夾子下了河灘,走馬上任了。
他鑽完了「亂石陣」,得到的是想搶當幹部,甚至加重撈石頭的莊稼人的負擔的懷疑。
村長曹子懷不聲不響,連個社員會也沒開,就把兒媳婦派到沙灘上去,統管曹村撈石頭的莊稼人的出售石頭的業務了。當然,她不會在三九寒冬的沙灘上白挨冷凍的:抽取石頭銷售總款的8%,作為曹村大隊的扣留,其中當然包括她的報酬。
曹子懷叼著黑色捲煙的嘴,現在異常清晰的映現在他的眼前,那說話時上下閃著的捲煙,輕輕地把他彈到干溝裡去了:曹子懷只用半邊嘴和他說話,已經使他裡裡外外說不清楚了!
他現在才強烈地意識到自己頭腦太簡單了,簡單得令自個憎恨!一切都不簡單,只是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簡單了,看不透才覺得簡單。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口頭禪——事情很簡單——懊悔了。
和曉蘭的關係也不像自己已往想的那麼簡單吧?
第一次萌動的愛情結束了!
他被曹村的莊稼人推舉為「會長」,還不曾執行過一次協會會員的使命,就被村長不動聲色地排斥到一邊去了……他卻毫無辦法。
現在,曹潤生躺在小屋的單人床上,努力回味這一切的細微末梢,毛病究竟出在哪裡?他搜腸刮肚,尋找自己的過失。平心而論,他覺得無愧,既無愧於曉蘭,也無愧於曹村那一百多個在沙灘上撈石頭的莊稼人。他終於歸結到一點,自己頭腦太簡單了!
他心裡有點冷,卻不空虛,他僅僅只有十八歲,而生活的路還很長……
一聲雄壯的公雞的啼叫聲,驚醒了他,翻身坐起的時候,窗戶已經大亮,起得晚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拉開門栓,呵!雪!夜裡落了一場大雪,院子裡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鐵掀,走出街門,走下場楞,朝河灘走去。
大雪覆蓋了源坡和河川。雪止風息,樹枝上落著一層綿茸茸的白雪。太陽還沒有出,雪地上閃動著一縷縷藍瑩瑩的光彩。通河岸去的白楊甬道上,白雪已經被踩踏得稀爛了。
沙灘上,羅網林立,鐵掀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搗砂石的聲音響成一片,偶爾傳出一聲沉悶的咳嗽。
潤生突然看見,在河岸和沙灘的交接路口,站著一位披著草綠色大衣的人,頭上包著紅頭巾,腋下挾著一本活頁夾子,在路口踱步,大約是活動被凍疼了的雙腳,那是村長的兒媳婦。他不想從她跟前走過去,就岔開大路,從積著厚雪的麥田里斜插過去,跳下河岸,走到沙灘上來了。
他的羅網已經被雪埋住了,他用鐵掀刮積雪,用三角木架支起來,卻不想把掀扎到砌石裡去。他一側過頭,那個穿著軍大衣的村長的兒媳婦,正在河岸邊遠遠地瞅著他。
他用鐵掀的木柄穿過羅網的網眼兒,背起羅網,轉身朝河岸走去。
「潤生——」長才大叔從雪地上奔過來,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氣,「你——」
「不幹了。」他的沉靜的口氣,連自己也暗暗吃驚。
「你幹啥去呀?」長才大叔傷心地搖搖頭。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兒掙不到錢呢?路數多咧!」
他走了,背著羅網,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頭絆得一滑一拐。忽然間,一種奇異的感覺在腦海裡產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搗石頭的雜亂的聲音沒有了,河灘裡倒顯得空曠而寂寞,耳朵邊驟然清靜下來。他停住腳,一回頭,散落在沙灘上的莊稼人,手拄鐵掀,一齊停住了勞作,正目送著他走出沙灘去。他忽然動情了,沒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肅穆的場面,急忙掉轉頭,繼續大步朝前走。
「潤娃——」
他聽見呼叫,又站住腳,喊他的竟是五龍叔。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紅絨衣,粗壯的身坯像個碾場的碌碡,在雪地上滾過來。「潤娃,你發給叔的這個一號的號碼,還算數不算數?」
五龍叔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捏著那張寫著一號號碼的小紙片。他忽然想,五龍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嗎?他給他送了點心和瓶裝燒酒,他把這些東西提到沙灘上來公開招領,他把自己的東西取出來,示威似的摔碎了。潤生沒有說話,瞅著五龍大叔煞有介事的臉色,不像是專門來燒騷他的呀!
「叔知道,這個號碼沒用了……」他大聲說,大約不是說給潤生聽。他忽然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沒用了,叔還是捨不得扔了。叔留下作個記物兒……」
他居然解開對門開襟的絨衣的紐扣,把那寫著號碼的紙條塞進襯衫的口袋,壓了壓,又結上紐扣,像藏進萬元存折一樣認真謹慎。
河灘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打起了忽哨,像山洪突然從河的上游奔瀉下來的呼嘯。
潤生一轉過身,看見站在只有三五步遠的那位穿軍大衣的村長的兒媳婦,他明白五龍大叔的舉動的含義和那哄笑聲中所包含的怨憤了。
潤生背起羅網,扯開長腿,從村長兒媳的身旁走過去,頭也沒有擰一下。
太陽從秦嶺東山群峰的巔尖冒出來,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花環,令人眼花繚亂。十八歲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沒有回頭……
1984年6-7月
草改於西安東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