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頭上包著一塊布巾,避免刷牆的漿水濺到頭髮上,身上和臉頰上卻已經濺滿一片白土合成的白色泥漿了,她站在一個條桌上,桌上擱一盆白土漿水,用一把短柄糜子管帚蘸上漿水,再漫刷到牆壁上去。已經刷過而且乾涸了的黃土泥已牆壁,閃現出一縷淡雅的白色,白色中似乎有一縷不易察覺的極淡的綠色,愈加顯得素雅了。
「建峰!給盆兒裡添點漿水。」
她站在桌子上,看著門外台階上的建峰喊著,他正在那兒盤壘鍋台,聽見她的叫聲,放下瓦刀,搓搓粘著泥巴的手,走進門來了。他有點不大悅意地說:「你看,我也正忙著。你從桌子上下來,添了漿水,再上去刷,省得你停著我也停著。」
她斜瞅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上下方便嗎?」
他瞅瞅她的腹部,縮一下脖子,做出一副頓然悟覺的神氣,快活地笑笑,把漿水從鐵桶裡舀出來,倒進桌子上的盆兒裡。
「給我把頭巾紮緊。」她說著蹲下身。
建峰又轉過身來,笨拙地扯開她的頭巾,拴著,她又喊太緊了。他笑笑,又給她再鬆一鬆。他問:「還有什麼事嗎?」隨之壓低聲兒,調笑地問:「褲帶兒鬆了沒?要不要我給你拴一拴?」說罷,愛暱地在四妹子的腰裡捏了一下,又把手伸到她的臉上摸著。
四妹子沒有拒絕,突然驚聲叫道:「你爸來咧!」
建峰立即縮回手。四妹子看著他難堪的神色,卻嘎嘎嘎笑起來,挪揄地說:「老人家這下管不著我們了!」她又把糜子管帚蘸上白上漿水,在牆壁上漫起來。
四妹子昨晚就弄清了分家的始末。
由老公公出面,請來了大隊裡的調解委員和小隊隊長,作為官方代表;又依照族規,請來了本族裡的長輩和婆婆的娘家弟弟——建峰的三舅,由這三方面的人共同裁決這個即將土崩瓦解的家庭的重大事宜。依照約定俗成的村規,分家時必須由家長出面約請幹部和長老兒,晚輩人是無權的,也請不上場來的。
在家庭內部,老公公只允許三個兒子出席,三妯娌連列席的資格也沒有。在老漢看來,分家是呂家父子兄弟間的事,商量也罷,吵鬧也罷,總而言之都是一母所養,他總是比較好控制他們。妯娌們畢竟是外姓人,沒有一個共同的奶頭連接她們呀!不能讓她們來多嘴多舌,爭多論少。
在幹部、長輩人和舅舅面前,呂老八外表上沒有一絲沮喪和氣恨的神色,而是和顏悅色,謙恭地給客人讓煙遞茶,像是請他們來恭賀呂家的什麼喜事似的。他提出分家之事時,也不像一般莊稼人唉聲歎氣,悲愁滿面,一開始就陳敘家庭的全部矛盾,說明非分不可了,而且總是責怪兒子不孝,媳婦不賢。呂老八笑容可掬,精明練達,閉口不提兒子和媳婦的不是,反倒誇了大媳婦,又誇二媳婦,連他痛恨的三媳婦也冠冕堂皇地誇讚了幾句,隨後便把分家的原因統統歸於「自個老了,想過幾天清靜日子」,上頭來。這是一個絕妙的中性的理由,不傷害任何人。老漢誠懇而又質樸地說:「各位!我這個家庭,現在十幾口人哪!十幾口人的家當不簡單咧!啊呀呀!我都六十歲了,管這麼大的家務,實實勞不下來喀!記性差遲遠了!比方說,前日上街去,一路都念叨著給老二媳婦兄弟結婚要買的被面,一進街,在豬市上轉了一圈兒,背著個小豬娃回來了,把被面忘得死死的了……你看看,丟三忘四,怎麼能成……」
老漢說得動情,把想分家的真實原因隱藏在心底。
三個兒子,不管心裡怎樣想,表面上一致反對分家,全部責備自己沒有盡到應盡的家庭責任,也沒有管教好妻子和兒女,讓親愛的父母費心太多了。
大隊的調解委員和小隊的隊長無意間相對一瞅,眼目交流著這樣一種意思:人家父子如此融洽,兄弟間這般通情達理,好像咱們來故意要拆散人家……
只有三個兒子的舅舅敢於面對現實,他早已不耐煩姐夫和外甥們的虛偽嘮叨,插言道:「啥話甭說了,就說分家怎麼分吧!」他轉過頭,對呂老八說,「哥,你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合適了,就那樣辦!不合適了,再商量。說吧!」
克儉老漢早已謀劃好了分家的方案。其實,而今分家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沒有土地,只有房屋,儲存的糧食一家幾斗都幾鬥,沒什麼意思。關鍵在於老人的贍養,必須擱到實處。經過多日的反覆思謀,他終於把經過無數次修訂和斟酌的方案從心裡端了出來——
「咱家三間上房,四間廈子。你們兄弟三人,按說分成三份就行了。我跟你媽說了幾回,你媽說,『三個娃子都是好娃,三個媳婦都是好媳婦,跟哪個都虧不了咱倆老人。』可跟著無論那家,都要加重負擔。所以說嘛,俺倆人乾脆誰也不跟,在俺倆老人能幹動活兒的時候,不要你們侍候。我一想,你媽說的對著哩!這樣,暫時得按四家分。怎麼個分法哩?三間上房,一明兩暗,實際明間是走道,不能住人安鋪。這兩間大房,歸我和你媽住,明間給老三建峰。四間廈房呢?老大老二,你倆一家佔兩間。這個明間說是分給老三,實際不能住咋辦?老大老二,你倆每人給老三籌備一間廈房的材料,讓老三朝隊裡申請一塊新莊基地,蓋兩間廈子。我和你媽,活著時單吃另做,死了時由老大老二負責後事。老大管我,老二管你媽,我跟你媽下世以後,這三間上房,你倆一人一間半,算是補償給你們的埋葬費,棺板錢……」
老漢聲音顫抖,說不下去了……
四妹子聽著建峰的話,對後來的結局不甚關心了。她能看出,建峰在敘述這一切的時候,除了要告訴她分家的經過和結果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誠切地解釋和勸戒,讓她接受這個結果。他說:「好兒不在家當,好女不在嫁妝。全憑自己掙哩!不能指靠老人……」四妹子只是想瞭解一下分家的情況,而對結果卻不甚重視。她嗤笑一下,說:「即就咱爸偏心眼,把三間上房和四間廈子全都給咱,又能怎樣?那些房子是些什麼好房呀!椽朽了,牆歪了,我還看不上眼哩!」建峰聽了,驚疑地瞪起了眼睛。
「你一會兒去給咱爸說,分給咱的那間上房(明間)咱不要,也不要大哥二哥給咱準備材料。」四妹子盯著建峰說。建峰眉頭擰著,越擰越緊。她說,「咱們自己蓋。要緊的一件事,倒是該當立馬給隊裡寫一份申請,要求給咱撥劃一院新莊基。」
「錢呢?」建峰睜大眼睛。
四妹子爬上炕,打開箱子,取出一厚迭人民幣來,摔到建峰懷裡:「我挨批判鬥爭,就換來這些錢……」
建峰捏著錢,卻沒有扭動指頭去數它,久久地瞅著,淚花湧出來了。他的妻子,他的媳婦,他的這個四妹子,背著公家人,也背著自家屋裡的老人和兄嫂,甚至背著自己,起早摸黑,做賊一樣地販賣雞蛋,攢下了這麼多錢!他不僅沒有疼愛過她,而且冷言冷語地訓斥她,怕她給他家惹下災禍……現在,他捏著這一摞大大小小的票子,手兒抖了,心兒也顫了。他猛然把剛剛爬下炕來的四妹子摟進懷裡,貼著她的臉啜泣起來。
四妹子一早爬起來,就走進四嬸家裡去。四嬸三女一兒,女兒出嫁了,兒子上完大學,戀愛下一位女同學,在西安居家過日子。四嬸在西安住了不到一月,就跑回呂家堡來,說她住在城裡,頂困難的是拉屎,在那個房屋裡的小廁所蹲不下去……四嬸一個人住了一院房,兩間廈屋空閒著。她一張口,四嬸就應承了,而且愛暱地打了四妹子一巴掌,說什麼給房租的話,太小瞧她了,四嬸說難得她來住,有個伴兒,也能拉閒話了。
她立馬動手打掃廈屋,指使建峰盤壘鍋台。當她和建峰整整忙到天黑時,所有的家當都從老屋搬遷到村子西頭四嬸家的廈屋裡來了。一切安置停當,她最後才收拾炕面,鋪上葦席,鋪上褥子,單子,今黑夜就要在這裡下榻了。這裡,遠離那位家法甚嚴的老公公,她可以和建峰說話,可以說甜蜜的悄悄話,可以笑,也可以唱,再不耽心老公公訓斥了。她從心底裡感到解放了。
她在他盤壘的新鍋灶下點燃了麥草,漚出一股黃煙。風箱是臨時借來的,鍋也是借下的。她輕輕拉著風箱,心裡舒坦極了。她在老家陝北沒拉過風箱,那裡全是吸風灶。她在公公的眼皮下拉風箱,心裡總是很緊張。現在,她悠悠地拉著風箱,火苗一撲一閃,第一次覺得做為一個家庭主婦的自豪了。建峰蹲在鍋台前,看看前邊,又站起看看後邊,問她吹風順不順。她不說話,只用眼睛回答他,嫵媚而柔情:很好很好!一切都好極了!
她溫下一鍋水,舀下一盆,讓他洗一洗身子。他坐在矮凳上,吸著一支煙,說:「我累死了,先歇一下。你先洗吧!瞧哇,四妹子,你渾身上下抹得像個灶王婆了!」
她關了門,與四嬸隔絕了,四嬸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已經睡下了。她脫了衫子,又脫了褲子,在電燈光亮裡,脫得一絲不掛,在水盆裡暢快地洗起來。
「轉過來,對著我洗。」建峰說。
她依然背對著他,說:「你不怕冒犯……你爸的家法嗎?」
一句話頂得建峰沒法開口了。
她痛快淋漓地搓洗著身子,已經明顯肥脹起來的乳房抖顫著。她聽見建峰走到她背後的腳步聲。他討好地說:「我給你擦擦脊背……」
「你不怕冒犯你爸的家法……」
「不許再提說那些話!」
她聽見一聲吼。她被他鐵鉗一樣硬的雙手鉗住了肩頭。他把她猛然扳轉過來。她看見他一雙惱羞成怒的臉孔。她嚇住了。稍一轉想,她又喜了,從來沒見過他的這一副凶相,倒是像個凶悍的男人!「不准再說……」他緊緊瞅著她的眼睛,依然凶悍。她意識到自己幾次三番的挪揄的話,惹惱了他了。她瞬間變得纏綿而又溫柔,撒嬌似地撅起嘴唇,眉眼裡滑出並非真心挖苦他的懺悔,在他漲紅的臉上親了一口,就把毛巾塞到他的手裡,暱喃地說:「要給人家擦背,還這麼凶呀!我的三哥哥……」
夏夜的溫熱的風,吹動四嬸家院子裡的梧桐的葉子,嚓嚓嚓響,屋後坡崖上的蟈蟈吱吱吱叫。屋裡剛剛刷過的白土漿水,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泥土氣息。
「四妹子,再甭說那些話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