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在楊家斜二姑家住下來,沒出半月,相繼有四家托人來提親。
對每一位跨進門檻來的提親說媒的男人或女人,二姑一律都笑臉迎接,熱情招呼,款聲軟氣地探問男方的家庭成分,兄弟多少,住房寬窄,身體狀況,結果卻沒有一家中意的。四家被提起的對象中,一戶地主,一戶富農,成分太高。另兩戶倒好,都是目下農村裡最吃香的貧農成分,其中一個是單眼兒,一隻眼蒙著蘿蔔花。對前三戶有著無法掩飾的缺陷的家庭,二姑當面對媒人回答清楚,不留把柄兒,然而謝絕的語言是婉轉的,態度十分誠切。結親不成人情在,用不著犯惱。第四戶人家是貧農,又是獨子,男娃也沒有什麼大缺陷,二姑動心了,專門出去到一位親戚家打問了一下,才知那男娃是個白臉瓜呆子,頂多有八成,人叫二百五,小時害為腦膜炎。二姑回到家,當下就惱了,當著跛子姑夫的面發洩惡氣:「盡給俺侄女提下些啥貨呀?地主富農,瞎子瓜呆子,烏龜王八猴的貨嘛!俺侄女這回尋不下好對象,就不嫁……」
聽到這些候選者的情況,四妹子難過地哭了,太辱賤人了!二姑轉過臉,換了口氣,安慰四妹子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哪!要不是圖得楊家斜村一年有夏秋兩料收成,她才不願意嫁給跛子姑夫做媳婦呢!跛子姑夫順著旱煙袋,聽著二姑毫不隱諱的奚落他的話,也不惱,反而在喉嚨裡冒出得意的哼哼唧唧的笑聲,斜眼瞅著二姑笑著,那意思很明顯,說啥難聽話也沒關係,反正是兩口子了。
二姑告訴四妹子,關中這地方跟陝北山區的風俗習慣不一樣,人都不願意娶個操外鄉口音的兒媳婦,也不願意把女子嫁給一個外鄉外省人,人說的關中十八怪裡有一怪就是:大姑娘嫁人不對外。近年問鄉村裡運動接連不斷,無論啥運動一開火,先把地主富農拉上檯子鬥一場。這樣一來,地主富農家的娃子就難得找下媳婦了,人家誰家姑娘愛受那個窩囊氣呀!高成分的子弟在當地尋不下媳婦,也不管鄉俗了,胡亂從河南、四川、甘肅以及本省的陝北、陝南山區找那些缺糧吃的女人。這些地方的姑娘不擇成分,甚至不管男方有明顯的生理缺陷,全是圖得關中這塊風水地。四妹子聽著,心裡就覺得滲入一股冷氣,怪道給她提親說媒的四家,不是高成分,就是人有麻達。既然關中這地方的人有這樣的風俗,她最後的落腳怕是也難得如意。想到這兒,四妹子低頭傷心了。
二姑說,事情也不是死板一塊,需得慢慢來。二姑表示決心說,反正絕不能把侄女隨便推進那些地主富農家的火坑,也不能搡給那些缺胳膊少眼睛的殘廢人。有二姑作靠山,有吃有住,侄女兒盡可放心住下去,等到找下一個滿意的主兒。破子姑夫也立即表態,表示他絕不怕四妹子奪了口糧,大方地說:「甭急!忙和尚趕不下好道場。這事就由你二姑給你辦,沒麻達!你在咱屋就跟在老家屋裡一樣,隨隨便便,咱們要緊親戚,跟一家人一樣,甭拘束……」姑夫倒是誠心實意,四妹子覺得二姑嫁給這個人,雖然腿腳不美,心腸倒還是蠻好的。
此後,又過了十來天,居然沒有誰再來提親。二姑說,村裡已經傳開,新來的四妹子眼頭高,不嫁有麻達的人。甚至說,不單地主富農成分的人不嫁,條件不好,模樣不俊的貧農後生也不嫁。這顯然是以訛傳訛,歪曲了二姑和四妹子的本意。二姑倒不在乎,說這樣也好,免得那些烏龜王八猴的人再來攀親,也讓村人知道,陝北山區的女子不是賤價賣的!四妹子心裡卻想,再這樣仁月半年拖下去,自己尋不下個主家,長期在二姑家白吃靜等,即使跛子姑夫不厭棄,自個也不好受。口糧按人頭分,雖然關中產糧食,也有標準定量。她卻苦幹說不出口。
焦急的期待中,第五個媒人走進門樓來了。
連陰雨下了三天,滴滴嗒嗒還不停歇,四妹子正跟二姑在小灶房裡搭手做飯,跟二姑學著用褂面杖擀面,有人在院子裡喊肢子姑夫。二姑探身從窗口一看,就跑出灶房,笑著說:「劉叔,你來咧,快坐屋裡。」隨之就引著那人朝上房走去。四妹子低頭擀面,預感到又是一個說媒的人來到,心裡就咚咚咚跳起來,那擀杖也愈加不好使。在陝北老家,雖然有個擀杖,卻長年閒擱著,哪裡有白面擀呀!年下節下,弄得一點白面,媽怕她糟踐了,總是親手擀成麵條。現在,二姑教她擀面,將來嫁給某一戶人家,不會擀面是要遭人恥笑的。關中人吃麵條的花樣真多,乾麵,湯麵,柳葉面,臊子面,方塊面,雀舌頭面,旗花面,麻食子,鹼面,乓乓面,棍棍面……
四妹子擀好了面,又坐到灶鍋下點火拉風箱,耳朵不由地支楞著,聽著從上房裡傳來的聽不大清楚的談話聲,耳根陣陣發燒,臉蛋兒陣陣發熱,心兒咚咚咚跳,渾身都熱燥燥的了。
「四妹,你來一下下!」
四妹子腦子裡「嗡」地一聲,手腳慌亂了。往常有媒人來,都是二姑接來送走,過後才把情況說給侄女兒。今日把她喊到當面,夠多難為情!她拉著風箱,說:「鍋就要開了——」
「放下!」二姑說,「等會再燒!」
她從灶鍋下站起來,走出小灶房的門,拍打拍打襟前落下的柴灰,走進上房裡屋了,不由地低下頭,靠在炕邊上。
二姑說:「這是馮家灘的劉叔,費心勞神給你瞅下個像,泥裡水裡跑來……你聽劉叔把那娃的情況說一下,你自個的事,你自個尺謀,姑不包辦……」
「我把那娃的情況給你姑說詳盡了,讓你姑緩後給你細細說去,我不說了。」劉叔在桌子旁邊說,口氣嘎巴乾脆,「這是那娃的像片,你先看看是光臉還是麻子。」
四妹子略一抬頭,才看見了劉叔的臉孔,不由一驚,這人的模樣長得好怪,長長的個梆子臉,一雙紅溜溜的紅邊爛眼,不住地閃眨著,給人一種極不可靠的感覺,那不停地閃眨著的紅眼裡,儘是詭秘和慌氣。她急忙低下頭。
二姑把一張像片塞到她手裡:「你看看——」
四妹子的手裡像捏著一塊燃燒著的炭,眼睛也花了,她低頭看看那照片,模樣不難看,似乎還在笑著,五官尚端正,兩條胳膊有點拘促地垂在兩邊,兩條腿一樣長,不是跛子……她不敢再細看,就把那像片送到二姑手裡。
「等我走了,再細細地看去!」劉叔笑著說,「就是這娃,就是這個家當,你們全家好好商量一下,隔三兩天,給我一句回話。願意了,咱們再說見面的事;不願意了,拉倒不提,誰也不強逼誰。大叔我說媒,全是按新婚姻法辦事,自由性兒……」
「好。劉叔,我跟娃商量一下,立馬給你回話。」二姑乾脆地說,「不叫你老等。」
「那好,把咱娃的像片給我一張。」劉叔說,「也得讓人家男方一家看看……」
唔呀!四妹子居然沒有單人全身的像片。二姑唉歎自己也太馬虎了,四妹子到來的一個多月裡,竟然忘記了準備下一張全身單人照片。歎息中,二姑忽然一拍手,記起來去年她回娘家時,和哥哥嫂嫂以及四妹子照的全家團圓的像片來,問媒人,能行不能行?
「行行行!」劉叔說,「只要能看清楚都成!」
二姑迅即從廈房裡的鏡框中掏出像片,交給劉叔。四妹子很想看看這張像片,又不好意思再從劉叔手裡要過來,記得自個傻乎乎地站在母親旁邊,笑得露出了門牙……
劉紅眼吃了飯,又踩著泥水走了。
二姑這才告訴她,劉叔說的這門親事,是下河沿呂家堡的呂克儉家的老三。家庭上中農,兄弟三個,老大教書,老二農民,有點木工手藝,老三今年二十二三歲,農民。
姑婆這陣兒插言說:「呂家堡的呂老八呀,那是有名的好家好戶,人也本順。」
四妹子想聽聽二姑的意見。
二姑說:「上中農成分,高是高了點,在農村不是依靠對象,(依靠貧農,團結中農,鬥爭地主富農),也不是鬥爭對象,不好也不壞,只要不挨鬥爭也就沒啥好計較的了。反正,咱們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飯。這個娃嘛!從像片上看,也不難看,身體也壯氣。農業社就憑壯實身體掙工分。你看咋樣?」
四妹子已經聽出話味兒,二姑的傾向性是明顯的。她琢磨一下,這個成分和這個沒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經是提起過的幾個對像中最好的一位,心裡也就基本定下來。她說:「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說,「待我明日到呂家堡背身處打聽一下,回來再說,可甭再是個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浹背地回來了,說:「我實際打問了一程,那家雖然成分稍高點,那娃他爸人緣好,德行好,確是個好主戶。那娃也不瓜,聽說是弟兄仁裡頂靈氣的一個……」
四妹子看著二姑高興的樣子,溢於眉眼和言語中的喜氣,心裡就踏實了幾分,羞羞地說:「二姑要是說好,那就好……」
「咱先給劉叔回話,約個見面的日子。」二姑說,「見了面,談談話,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兒或是二愣,不願意也不遲!」
當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馮家灘去了,給劉紅眼叔叔回話,約定見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