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短篇小說集 正文 小河邊
    科學大會上午進行的議程是頒獎。研究員李玉抱著獎牌走出禮堂大門的時候,心還在哈哈地跳,那場面實在令人激動。他夾在人流中,走過長長的樓道,在樓梯的轉角處,猛然聽見誰叫了一聲「老九」!聲音聽來好耳熟。未及他回頭,一隻手掌已經重重地落在肩膀上,一張胖胖的臉膛正對他嘻嘻地笑著,又重複一遍道:「哈!老九!」

    「呀!老八!」李玉驚喜地叫著對方。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搖呀抖著。

    一聲老九,又一聲老八,奇怪的稱呼,惹來了擁擠著下樓的過往者好奇的目光。李玉那藏在近視鏡多紋的鏡片下的眼睛,窘迫地躲避著。老八卻一手搭在李玉的肩頭上,親熱地摟著他沿著樓梯台階往下走,根本不理睬別人怎麼瞧他。

    「你到底成功了!值得祝賀!」老八說。

    「你的事跡我在報上看過了,真是個好『後勤部長』。」李玉說。

    老八卻哈哈一笑,表示對自己所做的成績不值一談。笑畢,悄聲問:「你還到小河邊去來沒?」

    「沒。」李玉說,「你大概也沒空兒去吧!」

    「咱們再去一次,玩玩。」老八提議說,「順便看看老大!」

    「噢!老大——」李玉象勾起什麼心思似的,沉吟一下,隨之熱烈響應說,「好!去!」

    「下星期天,十點。」

    「在橋頭等。」

    多年以來,研究員李玉幾乎過著一種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頭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抽煙,更不會結交朋友。雖說分配到這個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這座北方古城的名勝古跡,城郊的山水風景,他一概沒有光顧過。他有他的樂園,就是研究所裡那座實驗室。一旦進了實驗室,他就忘了太陽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風霜在變幻。脫下白褂回到家裡,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腦子裡還滿是那燒瓶裡沸騰的液漿。

    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她在工廠裡工作,勞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還是甘願承擔全部家務。

    「吃飯!」妻子說。

    「好!好!」他端起碗,撈起筷,往嘴裡填。

    「鹽淡不淡?」妻子問。

    「不淡不淡!剛好。」他點頭讚許說。

    「我給你碗裡就沒調鹽!傻瓜!」妻子嗔笑著,愛憐地奪過碗去,調上了鹽面兒,又遞到他手裡。孩子們哈哈笑著傻里傻氣的爸爸。

    他呵呵笑著,扶一下眼鏡,接過妻子遞過來的碗,也不在意——慣了。

    吃罷晚飯,他鑽進那間堆滿大本小本的小屋裡,一坐就坐到十二點。

    有時候,他會輕快地跑上樓梯,扔下提包,滿臉孩子似的喜氣,鑽進灶房來,忍不住說:「二號試驗成功了!」似乎只有這時候,他才記得應該替妻子分擔一份家務,蹲下摘菜,打水淘米。這時候,她會滿心喜悅地臨時做出決定,增添一兩個可口的菜、湯,表示對心愛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賀。平時,做著再好的飯菜,怕是他連味也嘗不來呢!

    他們很少有穿戴時髦,進出服裝店、飯店、公園的時候,可都覺得很和諧,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誰也沒有給幸福的家庭規定下統一的內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著。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攪亂了。實驗室門上交叉著貼上了十字封條。那捲著旋風的掃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軀掃進了牛棚。他驚魂未定,儘管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還看不透,儘管肉體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並無怨言。從簡陋的鄉村小學到寬敞明亮的大學,他十幾年來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堅定而神聖的信念,使他相信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損失一點是不應計較的。他老老實實檢討,寫了一次又一次。誠誠懇懇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終於,有一天,他被宣佈解放了,從山溝裡的牛棚,回到城市裡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進研究所的大門,一步三級地跨上樓梯,奔到實驗室。門敞開著,室內已經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滿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戶上連一塊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發軟,無力地靠在一隻殘破的木椅上,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剎時涼得像要凍結了。

    他背著行李卷,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大街,小巷,回到家裡。妻子不在,孩子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兒子,跑進他的小書屋,啊,塞滿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雜物。

    他放下孩子,扶著門框,流下眼淚來。在那小山溝的牛棚裡,他檢討,站檯子,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實驗室。現在,多麼出乎意料!怎麼辦呢?

    「再別學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當面,一把摟住他的頭哭了。她揩掉眼淚,就說了這一句話,「咱們過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裡,沒處去了。

    他企圖彌補結婚近十年來自己不顧家務的過失,替妻子燒飯,但卻把飯燒糊了;給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麼也洗不淨。

    妻子瞧著他笨拙狼狽的樣子,笑說:「老天安排就的,還是我來服侍你!」

    「那麼,我該幹什麼呢?」他無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沒過點把鍾又回來了,十分沮喪的樣子:「沒啥好逛的!」

    「領著孩子看電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們亂紛紛反對了。他明白,他不會使孩子們玩得開心。再說,那幾部輪番上映的片子,孩子們早都背熟了,膩了。

    坐著,躺著。坐、躺不住就踱踱步,從寢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長,踱著過去,又過來……,無聊!無聊得心神不安!

    這一天,妻子從工廠回來,從提兜裡掏出一把伸縮式的釣魚桿:「去!釣魚去!散散心。」

    他躊躇了。雖然生在南國水鄉,自上了中學,他像神話傳說中的少年進了東海龍宮,貪婪地攫取人類智慧的珠寶,兒時在河濱釣魚捉蝦的興趣早淡漠了。現在,卻……

    妻子像是看透了世事,對他勸解:「什麼也不要想!咱們過去真傻!」她的神情和語氣是堅定地,又是痛楚地,「拿上桿子逛去!活動活動身體,老呆在屋裡,愁死你,啥也不頂!」

    他難受到極點!妻子對他的事業的冷淡使他更難受一層。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到哪兒去釣呢?」他吱吱唔唔。

    「出城,往東,有一條小河,風景不錯哩!」妻子說,「俺廠一夥『逍遙派』,成天在那兒釣魚摸螃蟹。」

    這樣,他來到了小河邊上。

    一道大堤,把沙灘和田地隔開。沙灘上,望不盡的石頭、沙礫、茅草,沙子裡的小粒赤金在火樣的陽光下閃射著耀眼的光彩。一條細細的流水彎來拐去,在沙灘上靜靜地流著,河堤上密密叢叢的楊柳,遮擋著陽光,絲絲涼風順著河道吹過來。堤內是一畦畦吐穗的稻田和一片片白頂綠身的玉米林,多好的地方啊!

    一座座石頭壘成的大壩,全是一頭接著河堤,一頭伸進沙灘,壩頭下都窩著一潭深水,那是洪水沖擊石壩淘出的深潭。李玉順著河堤,推著車子往前走,越往上走,空氣越清新,城市的噪音漸漸消失了。他走到一個圓盤壩上,壩頭有一道深水槽,背後有幾十株大柳樹,長長的枝條垂掛下來,拂到水面上。他撐起自行車,放下竹簍、掛包,坐下來,把長線拋到水裡去,好舒心啊!

    這兒,沒有人對他呵斥,也沒有人向他翻白眼,更沒有無休止的爭辯、吵鬧,只有樹間連成一片的蟬鳴,聽得多了,倒聽不見了。

    他背靠在石壩高一台的石頭上,任浮子在水面飄來蕩去,並不在意是不是真有魚兒在咬鉤兒……

    李玉猛然發現,沙灘上有一個人,沿著河水往上走,走走,停下,把一隻網拋到水裡,拉起來,抖抖,又往上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只穿背心,短褲,從頭到腳曬得油黑,屁股上吊著竹簍,手裡提著網,禿腦門,胖胖的臉,他走到圓盤壩頭,瞧一眼李玉,扔下魚網,從背包裡取出釣竿兒,把線兒拋到水裡去。看來這是一位捕魚行家了。

    兩人各據一方,自顧自釣。

    李玉想和後來者拉拉話,卻找不到搭訕的詞兒,就悶著口。他看對方是位不安靜的角色,立起、坐下、抽煙,幾次瞧他。他等他開口,他相信對方是耐不過自己的。

    那人終於忍不住,問:「敢問在哪個單位?」

    「研究所。」李玉答。

    「呵!老九呀!」那人裝出吃驚的神氣說,「不錯,我能聞出你那股味兒來!」

    李玉有點不習慣,又悶住了腔兒。

    「咱倆是兄弟。我是你老哥——老八!」那人自嘲自樂,「走資派!排行老八!哈哈!」

    李玉笑了,這是個樂天派!

    自嘲為老八的人告訴李玉,他在陰濕的地下室裡趴了十個月,嚴重的肺穿孔已使他奄奄待斃,當作死了沒埋的廢物被拋了出來。他的老伴到處奔波,為他療治,稍有好轉,他就逃到小河邊上來接受大自然的療養了。他只承認醫生的藥物起一半作用,另一半呢?他說歸功於他的不在乎:「活一天賺一天!我以為我是再也看不見太陽、樹木了呢!」

    誰也不再問誰的真實姓名,你老九,我老八地互相戲謔、呼喚。老八肚裡裝著那麼多逗趣的事,逗得李玉好笑。一天,兩天,三天,日子在逍遙中流逝,像小河中枯水時節那一股細流,無聲無息。

    十天沒過,李玉又煩膩起來。是啊,中午河灘上燥熱得無法忍受,沙子的反光刺得人眼睛發乾發疼,楊柳的葉子無力地垂吊著,那施過皮渣的稻田里漚出一股難聞的臭味。他又想起他的實驗室,那是多麼令人沉醉的地方!

    「這種日子,何時為止呢?」他煩躁地說。

    「你問它——」老八指著沒有一絲雲彩的藍天,說,「天知道!」

    老九指著沙灘上,又對老八說:「你看那個老漢——」

    老八順著老九指的方向望去。在下面一個壩頭上,有個老漢,年紀約略六十了,穿一件半截袖白褂,敞開前襟,露著絳紅的膚色,赤著腳,在曬得灼人的沙灘上抬石頭。拾滿一擔籠,挑上肩,擔到石壩上。壩上支著一個用鐵絲編織的大籠子,長約五六米寬,高一米多,他把擔來的石頭,倒進鐵絲籠子裡,擺正壘齊。

    「天天這樣!」老九說,「自我來到河邊,看見就他一個人,一天三響,不緊不慢。」

    老八說他早就見著這位老漢了,整整一晌,老漢只在半晌時坐下來吃一袋煙,不過十分鐘,就又幹起這單調、機械而又笨重的活。

    「我看這老漢,保準是個勞模。」老九說,「沒人督促,也沒人管他,全憑自覺性兒,幹得多踏實!」

    老八也呆呆地看著,讚歎說:「還是農民兄弟好!不管社會上鬧得再亂,他們兩手不停。」

    「貧下中農本質好!」老九說,「他們只相信:地裡要打糧食,就得出力流汗,胡說和瞎吹是得不到豐收的!」

    「與體制也有關係。」老八說,「他們憑工分吃飯,一天不上工,就沒有工分。工廠不一樣,逛一天照樣發工資哩!」

    「可這老漢少幹一會兒,多歇一會兒,或者一擔少挑幾個石頭,誰知道?照樣記工分。」老九分辯說,「你看他每一擔都裝得滿溜溜的……」

    「這肯定是生產隊的老實社員,幹部信得過的,才放到這兒!」老八說,「要是滑頭,他睡一天也沒人知道!」

    「對!肯定是個勞模!」老九這回完全同意了老八的話,高興地說。似乎這個老漢已經成為他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不願聽到別人對他有些微的非議。一切熱愛自己的工作,並為之不顧勞累而奮鬥的人,都引起他的敬佩和尊重。由此他又聯想到自己,惶惑不安地搓搓手掌。

    這時候,那老漢放下空擔籠,坐到壩根的柳蔭下,他休息吃煙的時間到了。

    「和老漢坐坐去!」老九提議說。

    「好!」老八是很隨和的,立刻站起,向前走去。

    倆人一前一後走到老漢靠著的柳樹下。老漢仍然用手捉著煙袋,瞧著沙灘,一動不動,對來到身旁的兩位來訪者,不睬不理。老九窘住了。老八卻暢暢快快說:「老兄,借個火!」

    老漢瞧他們一眼,略一躊躇,從石頭上取過火柴盒兒,遞給老八,眼睛又投到河灘裡去了。

    老八坐下來,掏出紙煙盒兒,抽出一根,很實心地送到老漢面前。

    老漢搖了搖頭,叉開五個扒摸石頭磨得很粗硬的指頭,推開老八伸到胸前來的手。老八再讓,老漢再推——煙被擠折了。

    老九難為情了,張張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訕說:「老兄,貴姓?」

    老漢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煙灰,挑起擔籠,走下堤壩,逕直朝採集石頭的水邊走去。

    老八望著老九尷尬的樣子,傻笑著:「這老漢好倔啊!」

    倆人討個沒趣兒,又來到釣魚的圓盤壩頭。

    老九坐在石頭上,仍然出神地瞧著河灘上拉著石頭的老漢,愧疚地說:「老頭兒見咱天天來閒逛,不務正業,討厭咱們哪!」

    「也許是。」老八說,「好勞動人見不得游手好閒的人咯!」

    「哎!真該死!」老九淒慌起來,「老漢哪知道,咱是有勁沒處使呀!」

    「看見別人幹活兒,我手發癢癢!」老八也動了情,真誠地說,「消磨光陰,毫無辦法!」

    「何時是了呢?」老九又是這句話,想起明亮的實驗室,擺滿藥品的閣架,燒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說,「我寧願在實驗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說,「我想給廠裡掃地、做勤雜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著魚桿說:「總比來弄這號事強!」

    兩人統一了認識。果然,第二天他們再沒來。

    兩個月後,他們又在河邊圓盤壩上相會了。

    老九推著車子,剛到壩頭,就瞧見了坐在水邊的老八的胖胖的臉,禿腦門,「你……」

    「哈,我猜你還會來!」老八說,「我已經等你幾天了。」

    老九給老八訴苦。他經過申請,算是被批准進了三結合試驗小組,研製一種滅草劑。他在三結合小組的處境是:監督改造。不管別人用什麼眼光盯他,用怎樣令人難堪的口氣和他說話,他都不計較。只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燒的氣味兒,他什麼寵辱都忘了!三結合小組的幾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雖則對試驗一無所知,可態度挺好,求知慾很強,也很勤快。他和他們相處得極好,試驗雖不十分順利,勁頭可都越來越大。不料,「『法家們』說,還是老臭說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復辟回潮了!」老九說,「這樣,『法家們』的掃帚又把我掃到這兒來了!」

    「殊途同歸!」老人說,「我給廠裡掃地、餵豬,幫大師傅擔水、洗鍋,都不行!說咱是『故作姿態,臥薪嘗膽,企圖收買人心,復辟!』下令炊事班不准我進灶房,也不許餵食堂的豬,……」

    「好啦!現在只有坐著等死!」老九說,隨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個老漢聽咱倆說話呢!」

    老八一回頭,可不是,那老漢一手扶著籠,一手摸著石頭,側著頭,聽這邊倆人說話,看見倆人盯他,立時轉過頭,又拾起來。

    「他聽見也好,不會怪咱不務正業了!」老八說。

    兩人默默坐在河邊。老八是個生性不安靜的老活潑,看著鬱鬱寡歡的老九,順口說一兩句挖苦話,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這老漢去!」老人笑著說,「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著老八,又來到老漢靠坐著的柳樹旁。

    「老兄,能不能給搞點水喝?」老八嘻嘻說。

    老漢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裡掠過一絲善意的譏刺:「釣魚釣下功勞了!」他無可奈何似地站起來,順著大堤走上去,不遠處,有一個磚砌的小獨瓦房,那是防汛時夜間值班用的。

    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卻頑皮地一笑:「跟上!」說著,往老漢的小獨房走去。

    老漢一隻手提著一口小鐵鍋,一隻胳膊下夾著一捆干樹枝,走出門,放下鍋,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轉過身,把門板合上,「吭哧」一聲扣上鐵鎖,又朝柳樹下走去。

    老八撲閃撲閃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漢在石壩上的三個石頭上支起小鐵鍋,順手扒抓了一堆乾草、樹葉,點著了火,一股青煙呼呼冒上來,燃著的樹枝辟啪響著。

    雖則倔,老漢的行動卻完全證明了他的好心腸。老九忍不住說:「大叔,貴姓啊?」

    老漢一聽叫他,不安地搖搖頭,看看這個老實巴交的知識分子,連忙分辯說:「不敢不敢!叫我劉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裡有什麼人?」老八誠懇地、小心謹慎地問。

    老漢突然扔下樹枝,拾起擔籠:「你自個燒吧!」說著走下堤壩。

    老八掃興了,他說他從沒見過這樣難搭話的倔老頭兒!他說他在廠裡當副廠長的時候,負責後勤,什麼脾氣的人沒接觸過!包括工人當中個別同志的蠻歪老婆,他也有辦法叫她們對男人親熱起來。他承認今天的失敗,自我解嘲說:「咬住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老九卻雙手掬著膝頭,瞧著烈火一樣的陽光下,曬得燙腳的沙灘上,老漢彎著腰,從沉積的沙石堆裡,摳出一個個石頭,裝進籠裡,眼裡無端起湧出一包淚水來……

    這一天後晌,一陣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烏雲壓到河面上,閃電抽打著沙灘……

    老八和老九拔了釣竿兒,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漢站在小房門口,焦急地向他們招手,趕快把他倆讓進小屋。

    兩人甩著手上臉上的雨水,相對一看,又看著老漢,心裡一熱,這是個外涼內熱的好心腸人啊!

    就在他倆剛剛坐在小炕邊上的時光,老漢卻從牆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編織的蓑衣,赤著腳,頭上頂著一頂破草帽,走出房去。倆人看著老漢在雷鳴電閃、瓢潑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樹下站住了。

    「監視洪水吧?」老八問。

    「不會。你不看就頭頂上一塊雲,哪會漲水?」老九說。

    「那,又是躲我們。」老八說,「這像話嗎?」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來,一直走到柳樹下。

    「你們——」老漢吃驚地盯著兩個客人。

    「我們在屋裡,倒叫你淋雨!」老八說,「這像什麼話?」

    「我有蓑衣!」老漢狠狠地解釋。

    「你不進去,我們也不進去!」老九說。

    「嗯……好!」老漢沉吟一下,終於下了決心,「進!咱都進!」

    三個人一前一後進到小房裡,老漢畏怯地坐在門口一隻用樹根砍削成的木墩上,低著頭,掏著煙包的手在微微顫抖。

    老九的感情好像很脆弱,顫著聲問:「老人家,你為什麼老躲我們?」

    老漢遲遲疑疑地說:「我怕給你們惹麻煩!」

    「咋哩?」老八問。

    「我不能和你們在一搭!」老漢聲音低了,手顫得把煙沫兒抖落到地上。

    「為什麼?」老九問。

    「我是敵人——地主分子!」老漢終於說。

    「啊!」老九不由地一驚,實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臉上也滿是驚慌和疑慮,半天對不上話來。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們單位,會給你倆惹麻煩!」老漢委婉地說,「你們也是被難之人……」

    可憐的李玉,在這種場合下,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這是敵人,一點不含糊,儘管他目前被當作臭知識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這點階級覺悟還是有的。

    老八說話的警惕性也明顯地提高了:「唔!難道讓你在這兒壘石壩,是改造呀!」末了,他隨隨便便問:「幾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漢反倒抬起頭來,一掃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員把這條河堤修起來,圍進了五百多畝灘地,缺糧隊變成了餘糧隊,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問。

    「我打土改到『社教』,幹部沒離身,農會主任,農業社社長,大隊黨支書!」老漢說,「社教運動一完,給我訂了地主分子。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畝地,我爸得絞腸痧死了以後,我爺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兒,我媽引著我姊妹兄弟五個,我頂大,十四歲,跟著我媽做莊稼。大忙時,雇上幾個『麥客』割麥,就這,說我雇工剝削……」

    老九忍不住問:「你為啥不向上級反映?」

    「反映過,不頂啥!」老漢說,「反映到哪,材料原路退回來。反映一回,挨一回鬥爭:不服法管!翻案!差點進了磚瓦窯(監獄)!」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兒,同情地說。

    「我吃苦,沒啥!連累的親戚朋友……」老漢難受地說,「我女人一氣之下,起不了床,沒出一年,死咧!大兒子剛訂下個媳婦,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歲了,還尋不下個人。掏一千多塊錢從山裡辦了個人,回來沒過半年又跑咧!二兒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壞進了人家的門……我,唉……」老漢說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裡。

    嘩嘩嘩的大雨,猛烈地沖刷著白楊和柳樹濃密的葉子,啪啪直響,稻田和玉米林裡濛濛一片白霧,發出巨大的又像是遙遠的海潮一般的轟鳴。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產黨員!」老漢說著,從木墩上立起,神情莊重極了。他走到小炕邊,從炕頭上的土窯窩裡取出一個小木匣,抱在懷裡。

    老九和老八看見,這是一隻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來的,根本未用創子推光。匣蓋上,畫著一個象徵著鐮刀和錘子的拙笨的圖案,染著淡淡的紅色。兩人疑惑不解。

    「這是我的黨費!」老漢慢慢拉開匣蓋,露出一扎捆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和一堆硬幣,「夏天,我在柳林裡拾蟬殼兒,到小鎮藥鋪裡賣了,月月按時交。」

    老九一把抱過那隻小木匣,眼淚嘩地一下湧出來,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紙幣上和一摞摞硬幣上。

    老八雙手緊緊抓住老漢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臉上抽搐著,眼淚也流下來了。

    老漢卻不哭,一字一板,從那長滿短鬍鬚的嘴裡迸出深沉的話來:「我自解放見了黨,就跟黨走,聽黨的話!黨叫搞互助組咱帶頭互助;黨叫辦農業社咱就辦農業社,我把瓦房騰出來給社裡作飼養室;黨叫大辦農業,我就領社員下河治灘……我對黨沒二心!」老漢緊蹙雙眉,痛苦萬般,「我活著是黨的人,死了還是黨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樣的問題苦惱著,無法回答老漢積聚在心頭十年多的疑難,默然相向……

    雨住了,烏雲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獨房,心事重重的地順著河堤走去。

    這倆人,從此再沒到小河邊上來過,老大老漢想念起他們來了。

    又一年的春天來了。不知不覺中,堤壩上,河邊淤泥裡,春草繡成團兒了。楊柳發芽,麥苗返青,春天給自然界帶來了繁榮,可給老大老漢帶來的是難以減輕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發狠地拾石頭,壘堤壩。

    這一天,老漢正挑起一擔石頭,從沙灘朝石壩走來,猛然聽見一陣自行車鏈條的響聲,抬起頭,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壩頭上,衝著他和善地笑著。老漢心裡一熱,腳下加快了。上了石壩,他扔下挑擔兒,拉著他倆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為客人的到來,老漢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攏起腳底的柴草、雜物,用自扎的掃帚掃了地,嘴裡嘟噥著:「真想你倆哩!」

    老漢扔下掃帚,一抬頭,卻見倆朋友背對著他,面朝牆壁,呆呆地站著,那兒牆上,掛著周總理的遺像。當他倆轉過身來,老漢看見他們的眼眶裡閃著淚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兩個朋友的肩膀,哭出聲來了。

    三個人坐定,揩乾了眼淚,相對無言,默默地坐著。

    李玉忽然提議說:「給總理獻個花兒吧,咱們栽活花。」

    「好!」老八說。

    「我怎想不到呢!」老漢拍著自己的腦袋,「還是你們知識人……」

    三個人出了門,在初春的河灘上,在初發的春草裡尋找。老八回來了,捧著一株血紅的小花,花朵不過豆粒大。老九回來了,雙手掬著一株小白花,頂端只開了一朵,有指甲蓋兒大,婷婷玉立。老大老漢回來了,雙手握著一撮帶著泥上的麥苗。三個人把無名的野花和麥苗栽進小盆裡,端放在周總理的遺像下。

    夕陽如血,染紅了柳樹和楊樹的枝梢。三個朋友,促膝而坐,暢談起來。

    夜幕籠罩了山塬和河灘,小瓦房裡響著深沉的聲音……

    月亮升起來,滿天星斗,憤怒的聲音從小瓦房衝出來……

    月亮落下去,河灘又被黑夜籠罩了,激昂的聲音像小河的春汛爆發……

    一縷曙光終於從山頂上冒出來……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邊的春天更迷人。一川墨綠的麥苗給人以無限的生機,楊柳綻出一片片鵝黃小葉,兩道長堤像兩條黃色的綢帶緊緊嵌在小河邊上。

    老八和老九,簡直被小河美麗的春色陶醉了。

    老遠,他們就看見,在他們釣魚的圓盤壩上,坐著黑壓壓一片男女社員,有人站在人堆裡講話,那聲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漢!他倆剛巧走得近了,會也散了,社員們一齊下到稻田里,扎翻起稻地來。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揚起胳膊,掄著。

    三個人對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著、搖著、問著、笑著。

    正在地裡幹活的社員,看著這三個人親熱的樣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聲問:「你倆人咋把咱支書叫老大哩?」

    老漢笑著,對倆朋友說:「現時不能叫老大羅!平了反了!」

    兩人盯著老漢,像是問:平反連名號也平啊?

    「在我那門子裡,我為五。」老漢哈哈笑著,「你們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嗎?按這排行,我那陣兒算老大嘛!」

    兩朋友聽了,恍然大悟,又一齊拉著老漢的手,拍著老漢的肩膀,搖著、抖著、笑著。

    1979.3小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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