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布林的魔術師 正文 第六章
    1

    第二天,雅夏睡得很遲。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一點鐘。瑪格達保持著鄉下人的習慣。她弄不懂人怎麼能在床上躺到中午。但是她對雅夏的一切事情都已經感到習慣,認為他同別人不一樣。他吃起來比別人多,禁食起來比別人長;他能幾夜不睡,又能整天睡覺。從沉睡中一醒過來,他就能同她談話,好像他剛才是假裝睡著似的。他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血管都表明,他一直醒著在思索。誰弄得清楚呢?也許他就是這樣醞釀他的新把戲的吧?瑪格達跟著腳走路。她給他端來馬鈴薯和蘑菇燕麥片。他一吃罷,又睡著了。瑪格達開始用莊稼人的土話咕俄:「用打鼾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這頭豬,你這條狗。你的身子已經給渾身癡癬的公爵夫人淘空。」瑪格達有一個好辦法治療她自己所有的傷心事——十活兒。雅夏穿衣服很費,樣樣都需要縫補。他的衣服總是丟鈕扣,脫線腳;他天天換一件襯衫,換下來隨手一撂,好像襯衫上有虱子似的。不得不跟在他後面把襯衫揀起來,洗啦、漿啦、縫啦。他的動物:馬廄裡的馬、猴子、鸚鵡、烏鴉也都需要照顧。她是他的一切:妻子、用人、演出助手——那麼,她得到的是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一隻有一塊麵包皮。事實上,他自己也什麼都沒有。人人剝削他,詐騙他,叫他上當。他在劇場裡表演催眠術和心靈感應術的時候,或者在看書讀報的時候,是聰明的,但是一遇上實際問題,他就變得愚蠢了。他還在毀壞自己的健康。他不應該夜夜出去遊蕩。儘管他身體健康,有時候卻衰弱得像一隻蒼蠅,會突然像發病似的暈倒。

    瑪格達洗衣服,擦地板,測鍋子,撣灰塵。鄰居們進來借一個洋蔥啦、一頭蒜啦、幾匙牛奶啦、一點炸洋蔥的油啦。瑪格達一個也不回絕。同這些窮人比起來,她算得上有錢。再說,她名聲不好,不得不討好鄰居。她在市政當局正式登記的身份是用人。鄰居們跟她爭吵的時候,罵她奧婊子和賤貨,要她去申請一張當窯姐兒的黃卡。她下樓到店舖和抽水站去,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對她動手動腳,青年們跟在她後面嚷叫:「猶太人的臭娘們!」

    聖約翰教堂鐘樓上的鍾打兩點鐘了。瑪格達走進凹室去看雅夏。他醒了,坐在床上瞪著眼。

    「睡得好嗎?」她問。

    「睡得好,我累了。」

    「咱們什麼時候排練?再過一個禮拜就要演出了。」

    「是啊,我知道。」

    「處處貼著海報。你的名字是用老大的字母印出來的。」

    「讓他們見鬼去吧。」

    雅夏要洗一個澡,瑪格達馬上去給他燒了幾壺水。他躺在木盆裡,她給他擦肥皂,漂於淨,按摩。瑪格達同別的女人一樣,盼望有一個孩子。她準備跟雅夏生一個私生子。但是她連這一點願望都被他剝奪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瑪格達給他洗澡,拍他,撫愛他。他待她呢,比她的最壞的仇人更狠心,但是只要他同她一起待上幾個鐘頭,表示他需要她,她就比從前更熱烈地愛他。

    他突然問:「你要夏天穿的衣服嗎?」

    她頓時掉下眼淚。

    「現在你可想起我來了嗎?」

    「你於嗎不問我要?你知道我記性不好。」

    「我不願死乞白賴地纏人。我讓你去買給你那位新夫人。」

    「我待會兒去把一季的衣服都給你買來。我告訴過你,我把你藏在心裡。不管出了什麼事,等著我。」

    「好,我會等的。」

    近來,他一直避開她。她已經有幾天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現在他跟往常一樣同她說話了。他問她鄉下的風俗;她講各種不同的收穫儀式。她談到躲在谷粒裡的那些小精靈,他們逃過了收割的人的鐮刀和打穀的人的連枷。她談到男孩子們會把一個草扎的假女人扔到河裡去,談到上了年紀的莊稼人向一棵樹求雨,儘管教士不允許這樣做,談到有一隻木頭的公雞藏在村裡一個老人的頂樓裡,遇到旱災,人們就把它拿出來泡在水裡,當作求雨的法寶。他聽她講完,又問她。

    「你是相信上帝的嗎?」他問。

    「不錯,我相信。」

    「那麼,他幹嗎創造這一切呢?晤,在我的褲子口袋裡有十個古布。拿了去找一個女裁縫。」

    「我不願意掏你的口袋。」

    「去吧,趁錢還在那兒就去拿。」

    她走進另一間房間,他的褲子掛在那裡,拿了十個盧布。她回進來,他已經又睡著了。她想要吻吻他的額頭,但是她不願意開醒他。她在門口站了好久,垂著頭對他盯著看,痛苦地感到不管她認以他有多久,她始終不瞭解他。對她來說,他從肉體到靈魂過去是,而且將一直是個謎。也許這就是她一看到他就顫抖和對他戀戀不捨的原因。最後,她去收拾洗澡間。公寓裡就有一個女裁縫,在二門附近。瑪格達在鈔票上吐了一口唾沫,塞進胸口。這一天變得意料不到的幸福。

    2

    他整整睡了一天,這個夏天裡的白天。已經下過一場雨,天又晴起來了。他睜開眼睛。凹室裡光線暗淡。他聞到廚房裡飄來的燒菜的香味。瑪格達在炸馬鈴薯、肉片和泡菜。除了一點兒燕麥片以外,他什麼也沒有吃過,一醒過來肚子就餓了。他麻利地穿上衣服,走進廚房。他吻了吻瑪格達,吃起已經準備好的東西來:塗炸魚白醬的麵包。他從平底鍋裡揀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肉。瑪格達溫和地數落他,接著她說:「我希望天天都像今天一樣。」

    她正在說這話,只聽到前門上有沙沙的聲音。門球卡搭卡搭地轉動。雅夏去開門。一個淘氣的小姑娘裹著一條大頭巾,站在那裡。她顯然認識他,因為她說:「雅夏先生,有一位太太在樓下大門口等你。」

    「什麼太太?」

    「她的名字叫澤茀特爾。」

    「謝謝你。告訴她我馬上下來。」他隨手給了那個女孩子兩個銅子兒。

    他一關上門,瑪格達就抓緊他的雙手。「不!你別去!你的晚飯要涼的!」

    「我不能讓她等在那兒嘛!」

    「我知道那是誰——是那個皮阿斯克的臭娘兒們!」

    她使了好大的勁兒抓住他。他不得不搖晃著身子掙開。她的臉一下子扭歪了,頭髮豎了起來用良睛像貓似的發出綠光。他把她推開,她差一點掉進水桶。事情總是這樣。他待哪一個好一點,她就要控制他了。他隨手關上門,聽到瑪格達在哭,像一條蛇似的發出慘噬的聲音,在他背後嚷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他同情她,但是他不能讓澤花特爾站在街上等著。他走下樓去,聞到一套套房間裡傳出來的生活氣息。孩子們在哭;病人們在唉聲歎氣;姑娘們在唱情歌。屋頂上不知什麼地方,貓兒在叫春。他在腰隴的暮色中站了一會兒,盤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我給她一些錢,打發她走,他打定主意。沒有她,我的生活也夠複雜了。就在這當兒,雅夏想起他同埃米莉亞有個約會。今天晚上,他應該在她家裡吃晚飯。昨天夜晚,他從窗口裡爬出來以前,臨別的時候說定的。我怎麼能把它忘了呢?他想不通。主啊,我什麼都忘了。我答應過埃絲特,一到華沙就寫信給她。她可能急得瘋瘋癲癲了。我哪兒不對頭啦?我是生病了呢,還是怎麼啦?他靠在樓梯的扶手上,好像要在此時此地估量自己的生活似的。他浪費了一天,儘是打吨兒,做夢。他這段時間整個兒就像這樣白白糟蹋的。他有這麼多的事情要做和想,他沒法讓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應該安排他的演出計劃,然而他連一次也沒有排演過。他一直想著埃米莉亞,但是關於她,事實上,他沒有作出任何具體的決定。我對什麼也拿不定主意,他對他自己說,糟就糟在這裡。昨天發生的事情——埃米莉亞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一時他是一個打擊。她頂住了他的催眠的力量。他離開以前,她吻了他,而且又向他傾訴了她的偉大的愛情,但是她的聲音裡帶著揚揚得意的調子。也許我最好還是忘了今天去吃晚飯的約會,他對自己說。我幹嗎要讓她想我在追求她呢?他突然想到: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用p會怎麼樣呢7也許到了那時候,她不會再愛他,或者會變成他的仇人吧?

    荒唐的念頭糾纏著他——一他內心裡給也許啊,可能啊,折騰個沒完,就像他當小學生的時候那樣翻來覆去地思索著:他爸爸是不是魔鬼;他老師是不是惡鬼;他的保護人是不是狼人;其他一切東西,是不是都不過是幻象呢。他一直保持著那些年頭裡養成的習慣和痛好。如果附近沒有人,他就不是從樓梯上走下去,而是像鳥似的一蹭檢跳下去,而且還要用他的食指甲一路上在白粉牆上劃過。他憑一時的勇氣在墓地上待過一夜,但是仍然害怕黑暗。在幢幢黑影裡仍然有幽靈出現,可怕的臉、頭髮長得像馬鬃、尖鼻子、沒有眼睛,眼眶是兩個窟窿。他時常感到他同那些鬼魂隔得很近,他們就擁擠在他周圍,幫助他,挫折他,同他開各種玩笑。他,雅夏,不得不時常同他們搏鬥,要不他就會從繩索上掉下來,喪失口才,變成殘廢和不中用。

    他下樓去看澤弗特爾。她站在大門口一根燈柱底下,肩上披著圍巾。街燈在她的臉上投下一道黃光。她看上去跟注常一模一樣:一個內地女子,剛來到華沙。她把頭髮梳成兩個圓害,一面一個,一看就知道,是為了要顯得年輕一些。她流露出一種沒有著落的神情,凡是離開故土、甚至對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人都是這樣的。

    「原來是你來了嗎?」雅夏說。

    澤弗特爾嚇了一跳。「我開始以為,你不會下來了。」

    她移動了一下,好像是要吻他,但是不知怎麼著,沒有吻。一個主婦提了一桶從抽水站打來的水走過,在對她自己歎氣和咕俄。她撞了澤弗特爾一下,把水潑在澤拉特爾那雙皮鞋上。

    「晴,鬼附在她身上啦!」澤弗特爾抬起一隻腳用圍巾邊把皮鞋擦乾,接著抬起另一隻腳把皮鞋擦乾。

    「你什麼時候來的?」

    她聽了他問的話,左思右想起來,好像她聽不懂似的。趕了這麼長一段路,她看上去似乎暈頭轉向了。

    「我動身,我就上這兒來了。你怎麼想的,我拿了你的錢,會什麼都不幹嗎?」

    「也有可能。」

    「皮阿斯克不是一座小鎮;那是一片墓地。我把家什都賣了。我吃了虧。你對那些小偷能有什麼指望呢?我活著離開那兒就算運氣不錯啦。」

    「你待在哪兒?」

    「我跟一個介紹用人的女人住在一起。她答應給我找一個東家,不過還沒有找到。眼下的情況是用人比主人多。我得跟你談一件事。」

    「等我去吃晚飯呢。」

    「雅夏爾,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誰也不認識這條街,也不知門牌號碼。照她越的,哪兒能認出號碼呢?我碰到那個來叫你的小姑娘,那會兒,我差一點都沒命了。我不想到你樓上的屋子裡去。我知道那一個在那兒。一個口袋裡不能裝兩隻貓。」

    「她剛燒好晚飯。你再等半個鐘頭好不?」

    「現在跟我走吧,雅夏爾。叫我等在哪兒呢?時時刻刻有喝得醉酸酶的人走過。他們以為個個姑娘都是幹那一行的。咱們去買點吃的吧。不錯,你是大名鼎鼎的華沙魔術師,而我呢,不過是個鄉下來的姑娘。可是俗話說得好,反正咱們不是初交嘛。人人都向你問好:瞎子梅湖爾啦、伯裡希。維索克爾啦、查姆——萊勃啦。」

    「非常感謝。」

    「沒有什麼可感謝的。我要你感謝有什麼用?我在跟你說話,你的心都不在這兒。你已經都忘了嗎,還是怎麼啦?雅夏爾,是這麼一回事,」她改變了口氣,「我去找一個專門介紹用人的女人。她說:『你來得不是時候。人人都在找東家,可是有錢的太太都到鄉下去避暑了,』我提起籃,打算走出來,這當兒,她叫我回去。『你上哪兒去闖呢,上哪兒呢?』她看上去像是放債給姑娘們收利錢的。反正她在地板上給我鋪了張被子,我就躺下來。我身旁睡著三個當廚子的女人,在打呼。有一個女人打呼的聲音真響,鬧得我一宿沒有合眼,只是躺在那兒哭。說到頭來,跟萊布什在一起那會兒,我可是當家作主的人。早上,我正要出去,有個男人走進來,是一個花花公子,帶著掛表,襯衫的袖口上繫著鏈扣。『你是誰?』他問。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是這麼一回事——我丈夫拋棄了我。我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他就問了我許多話:『我倒知道你丈夫在哪兒!』『他在哪兒?』我叫起來。晤,長話短說吧。這傢伙是從美國來的,不過好像是另一個美國。反正萊布什在那兒。我一聽到這消息,就哭了,好像是在贖罪節似的。『你哭個沒完有什麼用呢?』他問,『真可惜——你那雙美麗的眼睛。』他就是這麼花言巧語,逗得你差一點兒笑起來;他胡亂花錢,請每個人吃巧克力條和芝麻糖。『跟我一起去吧,』他對我說,『我會把你帶到你的丈夫那兒去的。他會收留你,要不然,就跟你離婚。』他兩個禮拜裡要回去,他願意借船票錢給我。不過,不知道張的小說,讀者看到後來連翻書頁都等不及了。他剛才感到肚子餓,現在倒不餓了。夜是溫暖的,甚至有一點兒潮濕,但是他脊背上感到一陣陣的冷。好像他生過了一場病,沒有完全好就出門似的。他得克制自己,才不顫抖。他要找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但是弗雷塔街上哪兒有馬車呢,所以他帶著澤茀特爾向弗朗西斯卡納街走去。我得擺脫她,上埃米莉亞家去,他打定主意。埃米莉亞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是他頭一回對她失約。他害怕她真的會生氣。樣樣都擺不平。他還後悔,不該從瑪格達那裡匆匆跑掉。他突然發覺他自己變了。從前,他有時候同五六個女人同時周旋也沒有一點麻煩。他蒙得她們個個沒有一絲猜疑;在必要的時候乾脆一刀兩斷,他一點也不感到良心不安。現在他翻來覆去地盤算一些毫無意義的小事,老是想做個品行端正的人。我要變成一個聖徒,或者什麼了嗎?他問他自己。拿埃米莉亞去同澤萊特爾和瑪格達比,那豈不是胡鬧,但是他腦子裡那個起決定性作用的部位,吩咐他同澤茀特爾待在一起。他有理由要去會一會那個人販子和他那個所謂的姊姊。

    弗雷塔街又窄又暗。但是弗朗西斯卡納街卻被煤氣燈照得亮晃晃;不顧法令規定,鋪子裡的燈照樣點著。這裡的商人們經營皮毛和糧食啦、祈禱書和羽毛啦。連樓上的公寓房間裡也在做買賣,從窗外望進去,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各種工廠和作坊。人們在紡線啊,糊紙袋啊,縫床單和陽傘啊,編織內衣啊。院子裡傳來鋸木頭和敲錘子的聲音;一片隆隆的機器聲響著,就像是在工作日的高峰時間一樣。麵包房裡正幹得熱火朝天,爐火通紅,煙囪裡噴出濃煙和灰燼。從寬闊的、儘是髒水的陽溝裡散發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人想起皮阿斯克和盧布林。穿著斜紋布長衣服、留著亂蓬蓬的長鬢腳的年輕人,胳肢窩底下夾著詮釋《法典)}的經書走過,這裡有一所哈西德派的學校,又是研究《法典》的經院。有幾輛敞篷四輪馬車駛過,車上堆滿了包裹,堆得乘客都完全看不見了。只有在納萊夫基街的拐角上,雅夏才找到一輛空的敞篷四輪馬車。澤英特爾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已經被嘈雜的聲音和擁擠的人群鬧得暈頭轉向了。她爬上馬車,圍巾的穗子碰到了什麼東西。她一坐定,就緊緊抓住雅夏的袖子。敞篷四輪馬車拐彎的時候,澤茀特爾看上去像是要跟著它斜過去似的。「要是從前有人對我說,我今天會跟你一起坐馬車,我准認為他是開玩笑。」

    「我也沒想到。」

    「這兒亮得像大白天。亮得能夠剝豌豆。」

    3

    說罷,她抓緊雅夏的胳膊,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旁,好像燈火輝煌的大街重新喚醒了她心裡的愛情。

    在金夏街上,黑沉沉的夜色又逼近萬。一輛櫃車隆隆駛過;沒有一個送葬人陪送的屍體,是注定了要在黑暗裡進墳墓的。也許這個人就像我自己,雅夏想。在德齊卡街附近,有一些妓女在大聲叫喚過路人。雅夏指了一下。「他就是要你幹這一行。」

    尼茲卡街上幾乎是一片漆黑了。稀稀拉拉的燈柱上的燈罩都被煙燻黑了,所以燈光幽暗。陽溝裡充滿著泥漿,好像現在不是夏天,而是結茅節後秋雨季節,這裡有幾個貯木場和刻墓碑的工場。澤弗特爾住的那所房子離斯莫查街和猶太人的墓地不遠。他們穿過木柵欄上的一扇門進去,樓梯在房子外面。雅夏和澤較待爾走進一間小廚房。廚房裡點著一盞煤油燈,燈上罩著一個有穗子的紙燈罩。樣樣東西上都裝飾著紙穗子:爐灶上啊、食具櫃上啊、堆盆子的架上啊。有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她長著濃密的黃頭髮、黃眼珠、鷹鉤鼻、尖下巴。她那雙穿著紅拖鞋的腳擱在一張小凳上。一隻貓趴在附近打腦兒。那個女人手裡拿著一隻繃在玻璃杯上的男人的襪子在織補。她抬起眼睛,感到有點驚奇。

    「米爾茲太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盧布林人——那個魔術師。」

    米爾茲太太把針插在襪上。

    「她一天到晚叨念你。這也是魔術師於的,那也是魔術師干的。你看上去不像一個魔術師。」

    「找看上去像什麼呢?」

    「像個音樂師。」

    「我從前拉過小提琴。」

    「你拉過嗎?晤,只要能掙錢,於哪一行都不是一個樣嗎,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說罷,她用大拇指擦擦手心。雅夏馬上說起她那套切口來。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錢會叫人做賊。」

    「管住她,她剛來到華沙,已經到處亂跑啦,」米爾茲太太指指澤花特爾,「你怎麼找到她的?我只怕她迷路了。你幹嗎搬到弗雷塔街去?」她問雅夏,「只有異教徒才住在那兒。」

    「異教徒不向陌生人的鍋裡望。」

    「你要是在鍋上蓋一個鍋蓋的話,那連猶太人也沒法向那裡望啊。」『「猶太人會揭起鍋蓋聞一聞。」

    那個黃臉女人眨眨眼。

    「就像我是一個活人,就像我的嗓子眼裡有氣一樣靠得住,沒有人能叫他這個人當傻瓜,」她一半對澤茀特爾,一半對她自己說,「坐吧,澤弗特爾,去端張椅子來。」

    「你弟弟在哪兒?」澤弗特爾問。

    那個女人抬起她的黃眉毛:「怎麼回事?你要跟他簽合同嗎?」

    「這位先生要跟他談談。」

    「他在後房裡穿衣服。他馬上就要出去了。你幹嗎不拿掉你的圍巾,現在到底是夏天,不是冬天嘛。」

    澤茀特爾躊躇了一下,然後拿掉了圍巾。

    「他不得不坐馬車趕去。有幾個做買賣的在等他,」米爾茲太太好像在對她自己說似的。

    「他做的是什麼買賣,販牛的嗎?」雅夏問,他對他自己的話都感到震驚。

    「幹嗎不是別的,偏偏是販牛?他來的地方牛倒是多得數也數不清。」

    「他販金剛鑽,」澤弗特爾插嘴說。

    「我對金剛鑽也是內行,」雅夏自吹自擂起來,「瞧瞧這個。」說著,他把小手指頭上那個大金剛鑽戒指揚了揚。那個女人驚奇地對戒指望一望,接著她的表情變了,顯露出責備的神情。她的嘴角上浮起一絲苦笑。

    「我的弟弟是個忙人。他沒有時間跟人閒聊。」

    「我要弄清事實,」雅夏說,他這麼肆無忌憚自己也感到驚奇。

    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他是個高個子,身軀結實,長著一頭同那女人顏色深淺一樣的黃頭髮。他長著大鼻子、厚嘴唇,圓滾滾的下巴領被一個裂口分成兩半。他的眼睛凸出,也是黃的。他的額頭上有一道鐮刀形的疤痕,使他的臉破相了。他沒有穿外套,只穿著長褲和沒有裝上硬領的襯衫;腳上穿著漆皮鞋,但是鞋帶沒有繫好。襯衫前面敞開著,露出一個寬闊的胸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長著黃毛。雅夏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這個人的臉上流露出微笑,這是一個偷聽的人的微笑,他已經原原本本地聽到了剛才的談話。他非常和氣、機靈、自信,知道自己是一個打不敗的巨人。一看到他,那個女人就說:「赫爾曼,這就是魔術師,澤茀特爾的朋友。」

    「魔術師?好,原來就是他,」赫爾曼親切地說,眼光一掠,「晚上好。」接著他抓住雅夏的手。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露一露他的力氣。雅夏抖擻起精神來較量,使出全身的勁兒抓緊。澤茀特爾坐在她睡的那張鐵床邊上。末了,赫爾曼鬆開了手。

    「你從哪兒來的?」雅夏問。

    赫爾曼凸出的眼睛裡洋溢著笑意。「我不從哪兒來。全世界吧。華沙是華沙,而羅茲是羅茲!在柏林,認識我的人有的是;在倫敦,我倒也不是陌生人。」

    「你眼下住在哪兒?」

    「就像《聖經》上寫的,『天是我的椅子,地是我的腳凳。」』「原來你也知道《聖經》。」

    「啊,你也知道嗎?」

    「我從前念過。」

    「在哪兒?在經院裡嗎?」

    「不,在學校裡,跟一個導師學的。」

    「上帝保佑我,我從前還學過《法典》哪,」赫爾曼用推心置腹的口氣親切地說,「不過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我喜歡吃,而在經院裡你不妨把你的牙齒貯藏起來。我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我不是幹這一行的料。我到柏林去學醫,可是腦子裡哪兒記得住什麼文法的雙重過去式。德國姑娘對我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繼續往前走,到安特衛普去當了個琢磨金剛鑽的,可是我發覺掙錢不是靠琢磨,而是靠販賣。我喜歡骰子,還相信那句老話:『肚子上沒有皺紋』。我想方設法到阿根廷去。近來有許多猶太人上那兒去。他們肩膀上背著一個包裹,一下子就變成買賣人了。我們管他們叫quentiniks,在德語裡叫hausierer,在紐約叫販子,不過他媽的那有什麼不同呢?那個介紹用人的女人——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有個兒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要我向他媽問好。我在介紹所裡遇到澤茀特爾。她是你的什麼人,是妹妹嗎?」

    「不,不是妹妹。」

    「我才管不著哪,她做你的姨媽也成。」

    4

    「赫爾曼,你該走了,」那個黃臉女人插嘴說,「做買賣的在等你哪。」

    「讓他們去等吧。我等他們等了好久啦。我來的那個地方,沒有一個人匆匆忙忙的。西班牙人不管遇到什麼事情,總是說ma亡ana——就是明天。他們是懶骨頭,在家裡樣樣都要人拿到他們面前。那兒有草原——他們管它叫pampas——牛就在那兒放牧。他們說,加烏喬人肚子餓了也懶得宰牛;他拿起一把斧子,從牲口身上活活所下一塊牛排。他把它連皮帶毛地放在火上烤,因為他懶得連皮也不肯剝。他還公然說,這樣吃起來味兒更好。到那兒去的猶太人可一點不懶,所以他們掙得到比索——這是他們給錢起的名字。樣樣事情都挺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男人去得太多;夏娃的後代太少。可是沒有女人,男人只是半個人,《法典》上就是這麼說的。在那兒一個姑娘值的金子跟她的體重一樣份量。我這話一點也沒有壞意思。她們會結婚,解決終身大事。要是婚姻不如意,那就玩兒完了,因為離婚是不容許的。也許你嫁的是一條蛇,你也得跟他過一輩子——教士們就是這麼規定的。那麼,一個做男人的怎麼辦呢?穿上輕便鞋,一走了事。所以命運的好壞變化無定啊。讓你的妹妹去做用人,給別人洗襯褲,倒不如跟我一起走,到那兒去過稱心的日子。」

    「她不是我的妹妹。」

    「如果她不是,那有什麼相干呢。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從來不講出身好壞。我們說,家譜只有在刻墓碑的時候才有用。你到了那兒,就像是重新出生似的。你是要什麼把戲的?」

    「樣樣都要。」

    「你玩紙牌嗎?」

    「有時候也玩。」

    「在外洋輪上沒別的事情可幹。要是不玩紙牌,人都會憋得發瘋。熱得像火燒;你穿過——你管它叫什麼來著?——赤道的時候,熱得氣也喘不過來。太陽正好停在你的頭頂上。夜晚,天更熱。你要是上甲板去的話,簡直就像進了烤爐。所以還能夠幹什麼呢?——玩牌。這一回到這兒來,路上有個傢伙想要騙我。我望著他,說:『老弟,你袖子裡突出來的是什麼?第五張一點嗎?』他想要嚇唬我,不過要嚇壞我可沒那麼容易。回國來,人人都隨身帶著手槍。你要是精明得過了頭,就會落得身上儘是子彈窟窿。所以跟別人一樣,我也帶著一把手槍。你要看一看阿根廷的左輪槍嗎?」

    「不妨看看嘛。我自己也有一把哪。」

    「你要它有什麼用,玩把戲嗎?」

    「也許是吧。」

    「反正他發現跟他打交道的不是個毛孩子。他想要在牌上做記號,可是我把他當場逮住。澤弗特爾說,你會用紙牌玩把戲。你能玩什麼呢?」

    「不是用來騙人。」

    「那麼,是什麼呢?」

    「去拿副牌來,我玩給你看。」

    「赫爾曼你該走啦,」米爾茲太太不耐煩地說。

    「等一等,別催我,我的買賣跑不了。再說,要是跑了,我也不在乎。你懂什麼?咱們到隔壁房間去吃一些東西吧。」

    「我肚子不餓,」雅夏扯謊。

    「你用不著等肚子餓了才吃啊。俗話說得好:吃的放進嘴,胃口就會來。在這兒波蘭,你們這些人壓根兒不懂得怎麼吃才美。麵條下雞湯,雞湯下麵條。麵條算得上什麼?——味兒就像白水。你們只要塞飽肚子就行。西班牙人講究吃三磅重的牛排,這玩意兒讓你的骨頭里長骨髓呢。你到一個西班牙人家裡去,他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像一段木頭。那兒熱得像地獄,蒼蠅像水蛙一樣吸你的血。在夏天,到夜晚才開始生活。跟我在一起的人,誰要是有了一點兒錢,剛夠大吃一頓,或是玩一次窯姐兒,他總是挑窯姐兒。儘管這樣,也沒人挨餓。你喜歡喝伏特加嗎?」

    「有時候也喝一點兒。」

    「那敢情好用p麼,來一杯吧。賴特莎,給我們拿點吃的來,」赫爾曼同那個黃臉女人說,「西班牙人非常喜歡魔術。為了看一場好雜耍,他連靈魂也可以不要。」

    起坐室裡擺著幾件傢俱: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一隻沙發和一個衣櫃。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煤油燈,燈光幾乎要熄滅了。赫爾曼把燈芯捻高。一些貼著標籤的行李袋和一堆堆盒子亂擺在房間裡。一張椅背上掛著一件上衣;就在那張椅子上還放著一個硬領和一根銀頭手杖。房間裡洋溢著大洋對岸的異國情調。牆上掛著兩張相片:一張是留著白鬍子的男人像;另一張是戴著全副假髮的女人像。

    「請坐,」赫爾曼說,「我姊姊馬上就會端來一些好吃的。她可以找一套更好的住房,可是在這兒住慣了,她不願意搬。我那兒家裡房子沒有這兒大,樣樣事情都在院子裡做。他們管院子叫Patio.西班牙人討厭走樓梯。他跟家裡人一起坐在露天,喝一種茶——叫馬塔。人人都用一根吸管吸一口;這很吸管從這個人的嘴裡傳到另一個人的嘴裡。你沒有喝出味兒來以前,就像是在喝兌甘草汁的泉水,不過人對什麼都能習慣的。在北美,譬如說,他們嚼煙葉。有一件事你非知道不可——世界上處處地方都一個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們也不吃人。瞧一瞧我吧——沒有人把我吃掉嘛。」

    「也許你倒吃過人啦。」

    「嗯?——真是個好樣的!誰也不能拿你當傻瓜;是個頭腦靈活的人,眼明手快,處處佔得著便宜。你是皮阿斯克人吧?」

    「不是,是盧布林人。」

    「澤茀特爾說你是皮阿斯克人。」

    「你自己才是賊哪。」

    赫爾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嘿,你真有意思。皮阿斯克人並不個個都是賊,就像切爾姆人並不個個都是傻瓜。這不過是聽人傳說罷了。從另一方面說,誰不偷呢?我媽,願她安息吧,過去常說:『誠實的道路不是平坦大道。』你幹什麼都成,只要你懂得怎麼去幹。就拿我現在來說吧,我什麼滋味都嘗過了。澤茀特爾告訴過我,你什麼鎖都會開。」

    「這話不假。」

    「我沒有這份耐心。只要你能抽1砸開,幹嗎要傻里傻氣地擺弄鎖呢?門是靠什麼裝上去的呢?不過是鉸鏈罷了。這可都是過去的事啦。我已經成了俗話說的模範公民了。我有老婆和孩子。澤弗特爾把她身世原原本本告訴我了。她丈夫遺棄她的事情,還有其他一切事情。要是她離了婚;她能在南美洲嫁給最有錢的人。」

    「誰來批准離婚呢?——你嗎?」

    「什麼叫離婚?——一張紙嘛。樣樣都是紙做的,親愛的人兒啊,連錢也是紙做的。我指的是大筆的錢,不是口袋裡的零錢。那些要筆桿的人——寫。摩西是個男人。所以他寫男人可以有十個老婆;可是女人看一看別的男人,就得給石頭砸死。要是一個女人抓著了筆桿子,她就會寫下完全相反的話來。你懂不懂我的話?斯坦夫卡街上有個猶太法學家,他是我們的人,要是你給他十個盧布,他就會給你寫一張刮刮叫的離婚證書,還有證人簽名哪,完全是合法的。不過我不強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我願意先給她墊船票費……」

    雅夏突然抬起眉毛。「赫爾曼先生,我可不是傻瓜。別管澤弗特爾的事。她不是你那一路貨。」

    「什麼?你馬上可以把她帶走。我已經在她身上花了兩個盧布,不過我願意一筆勾銷,算是行個好事。」

    「別叫我們佔便宜。她花了你多少錢?我會付清的。」

    「別擺在心上。用不著緊張。喝茶吧。」

    5

    他們喝茶、吃小甜餅和奶油蛋糕。米爾茲太太和澤莫特爾坐在桌旁陪他們。赫爾曼在他喝的茶裡放果醬,吃奶油蛋糕,還時不時地拿起一支擱在碟子裡的大雪茄吸上一口。他也要給雅夏一支,但是雅夏不要。

    「你走遍華沙弄不到一支這樣的雪茄,」赫爾曼不滿地說,「這是真正的哈瓦那煙。不是你那種代用品,而是古巴出的真貨。有人特地從那兒帶來給我的。在柏林你買一支要花兩個馬克。我樣樣都喜歡第一流的,可是你不得不樣樣都花錢啊;談到付錢,你已經花得太多啦。哈瓦那雪茄是什麼做的呢?是煙葉,不是金子。一個漂亮的姑娘呢?也不過是有血有肉的人兒啊。西班牙人是忌妒的。你跟他的老婆笑一笑,他就去找刀子,可是隔開兩條街,他養著一個情婦和她的孩子。過了一陣子,她也變成一個醜老太婆了,他又去找一個新的。我在這兒看波蘭報紙,總是忍不住笑起來。他們寫的儘是胡說八道。一個姑娘夜晚出去擠一壺牛奶,來了一輛四輪馬車,她被塞進車裡。後來,他們把她帶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市場上把她像小母牛似的賣掉。可是我已經來了幾個禮拜啦,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馬車。你怎麼能把這樣一個姑娘運出國境呢?哪兒來的船呢?胡說、愚蠢。事實上,她們都是自願去的。你到那個地區去,會遇到從世界各地去的女人。你要一個黑人——就有一個黑人。你要一個白人——你需要的現成就有。要是你打算要一個立陶宛的維爾諾姑娘或者阿希肖克姑娘,你壓根兒用不著去找;或者你倒一心想要一個華沙貨,準會供應給你的。說到我自己,我不到那種地方去。我用不著去嘛。我已經有老婆孩子。話得說回來,報紙需要讀者。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全看筆桿子抓在誰的手裡。我告訴你一件事:有的男人把自己的老婆送到那種地方去。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因為他們太懶,自己不願意幹活。你露幾套把戲怎麼樣?這兒有一副紙牌。」

    「你手裡一拿牌,就哪兒也去不成了。」那個黃臉女人說。

    「明天是另一天。」

    赫爾曼開始洗牌,雅夏馬上發覺他遇到了一個紙牌老手。一張張紙牌從赫爾曼的手裡飛出來,好像它們自己是有生命似的。啊……原來你是個賭棍!雅夏對他自己說。好吧,咱們馬上就會讓你看到處處都有比你高明的能人哪。

    雅夏讓他用紙牌玩了幾套把戲:一套是用三張牌玩的、一套是用四張七點、一套是換牌。雅夏看了,搖搖頭,咂咂舌頭:「噴,噴,噴……」他差一點說,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玩這些戲法了。

    他提醒自己,時間已經很遲了,如果他還要看埃米莉亞,他馬上就得走;然而他仍然坐著。既然她這麼一本正經,那就讓她去等吧!他內心裡另一個聲音,一個懷著惡意的聲音說。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最大的對頭是:無聊。為了擺脫無聊,他已經做了不少蠢事。無聊像許多鞭子似的抽打著他。因為這個緣故,他給自己壓上種種負擔。但是現在他並不感到膩煩。他從赫爾曼手裡接過紙牌。赫爾曼讓那些買賣人等著,同他磨蹭;這個事實表明,對方同他犯的是同樣的毛病。這是一種把下層社會和上流社會拴在一起的通病——小偷巢穴裡的紙牌迷和蒙特卡洛的賭徒、布宜諾斯艾利斯來的人販子和客廳裡的花花公子、殺人兇手和革命的恐怖分子。雅夏一邊洗牌,一邊用手指甲做記號。

    「拿一張,」他對赫爾曼說。

    赫爾曼挑了一張梅花國王。

    雅夏熟練地彎一彎那副牌。

    「把那一張放進去,洗牌。」

    赫爾曼照他說的做。

    「瞧,我把那張梅花國王給你找出來。」

    說著,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梅花國王抽了出來。

    「讓咱們來看看你的手指甲。」

    雅夏玩一套把戲,緊跟著赫爾曼就玩一套。赫爾曼顯然是熟悉一切紙牌的把戲的。他那雙黃眼睛閃爍著機靈的光芒,表明他是個行家,而不是一個玩票的。他屋裡不止只有一副紙牌,他有十來副哪。

    「好像你隨時隨地準備玩牌似的,」雅夏說。

    「紙牌迷住過我。不過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撂下不干啦!」

    「你不玩了嗎?」

    「我只跟我的太太玩玩『六十六點』。」

    「儘管這樣,我倒想讓你看一點玩意兒。」

    說罷,雅夏又拿起紙牌。

    「挑一組同花色的牌。」

    現在雅夏玩的把戲赫爾曼看上去好像是不會的。他帶著疑惑的微笑望著雅夏。他皺起額頭,用他長著黃毛的大手摀住鼻子,捂了好一會兒。米爾茲太太睜大了眼睛,她好像不相信居然有人能比赫爾曼更高明。澤花特爾向雅夏眨眨眼,伸伸舌頭。她吹給他一個吻。

    「嗨,賴特莎,你總還拿得出一個胡蘿蔔吧,對不?」赫爾曼問。

    「幹嗎要胡蘿蔔,不要紅蘿蔔呢?」她挖苦地說。

    已經十一點鐘了,但是這兩個男人還在互相用紙牌變把戲。有幾套精彩的玩意兒需要碟子啦、杯子啦、紙盒啦、幾塊紙板啦,還要戒指啦、表啦、花瓶啦。兩個女人幫他們遞需要的道具。赫爾曼熱得受不了啦。他開始從額頭上擦汗。

    「咱倆在一起,什麼都幹得成。」

    「你說說看,幹什麼呢?」

    「咱們能夠跟這個世界較量一下。」

    賴特莎端來了伏特加。兩個男人碰了碰酒杯,用世界通行的方式說:「祝你健康!」賴特莎給她自己和澤苑特爾倒的是甜味白蘭地。他們吃雞蛋小甜餅啦、黑麵包啦、瑞士奶酪啦。赫爾曼開始用對自己人一樣的親密口氣說話。

    「我在用人介紹所看到你的澤弗特爾。她長相漂亮,人又機靈,可是我怎麼知道她的底細呢?她說她的丈夫撇下了她;我想:讓他平平靜靜地走掉吧。反正由我來幫她找一條出路。後來,她才把你告訴我。她提到一個魔術師,不過並不是所有的魔術師都是一個樣的啊。那些拉著簧風琴在院子裡慢騰騰地轉悠的人也自稱是魔術師嘛。可是你,雅夏先生,你是一位藝術家!頭一流的!頂兒尖兒的!不過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幾年,所以我能跟你說,你在這兒混是混不出多大名堂的。靠你的一身本領,你該到柏林去,巴黎去,甚至紐約去。倫敦也不是一個壞地方。英國人喜歡受騙上當,為了特殊的享受也挺樂意掏腰包。跟我一起回南美洲,你準會過得像個上帝。澤弗特爾說,你能叫人睡著——那叫什麼來著?——心靈感應術嗎?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我聽到過,我聽到過。」

    「催眠術。」

    「你懂嗎?」

    「懂一點兒。」

    「我在什麼地方也見過。被催眠的人真的睡著了嗎?」

    「睡得像一段木頭。」

    「這就是說,你能夠叫羅斯卻爾德睡著,把他的錢搶走。」

    「我是個魔術師,不是個犯罪分子!」

    「是啊,那還用說,不過……你怎麼叫人睡著的呢?」

    「我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別人身上。」

    「可是用什麼方法強加呢?不錯,這世界真大。總是有新鮮玩意兒出現。我從前有一個女人,我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我要她生病,她就生病。我要她病好,她的病就會好起來。我要她去死,她就會合上眼。」

    「啊,這話說得太過分啦!」過了一會兒,雅夏說。

    「這他媽的是事實。」

    「赫爾曼,現在你在胡說啦!」賴特莎說。

    「她對我百依百順。愛情是好的,可是太多的愛情就不好了。她像一條蛇似的纏在我身上,纏得我氣也喘不過來。她比我大兩歲,所以一直提心吊膽,怕我摔掉她。有一回,我在街上走,她像往常一樣跟在我後面。我感到憋得慌,就說:『這樣下去,我受不了啦。』『你要我幹什麼?』她問我,『去死嗎?』『只要你別來管我,』我說。『這我辦不到,』她說,『不過你一定要我辦到,我只得去死。』起先,我害怕,可是她逼得我簡直要發瘋了,我感到不是她沒命,就是我沒命。我開始想……」

    「我不要再聽下去啦!我不要再聽下去啦!」賴特莎用手摀住耳朵。

    沉默了一會兒。他們能夠聽到燈芯在吸煤油的聲音。雅夏看了看表:「親人們,我困壞啦!」

    「現在到底多晚了?」

    「在品切夫城裡天已經亮了。噎,我不得不走了。澤英特爾,待上幾天。我會來把錢付清的,」雅夏說,「這些人不會傷害你。」

    「當然,當然,我們樣樣都會安排好,」賴特莎說。

    「你要跑到哪兒去呢?你要跑到哪兒去呢?」赫爾曼追根究底地問,「在這兒稍微晚一點兒,人人都要大驚小怪。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家裡,我們整夜不睡。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我們去看戲,戲院子裡要一點左右才散場。看罷戲,我們還不回家,上咖啡館去,或者飯館去,先吃一塊牛排,接著就開始盡興喝起酒來。等到你回到家裡,已經是大白天了。」

    「你什麼時候睡覺呢?」澤萊特爾問。

    「誰需要睡覺?二十四個鐘頭裡睡上兩個鐘頭就足夠了。」

    雅夏站起來告別。他感謝他們的款待。賴特莎帶著問訊的神情安詳地望著他。她看上去簡直好像在向他暗示似的。她伸出一個手指頭在她自己的嘴唇上按了一下。

    「別拿我們當外人,」她說,「我們這兒不吃人。」

    「你什麼時候來?」赫爾曼問,「我有點兒事情要跟你談談。咱倆得訂個協定什麼的。」

    「我有空會來的。」

    「別忘了。」

    賴特莎拿著燈,照亮雅夏下樓去的路。澤茀特爾走在他身旁。她摟著他的胳膊。雅夏心裡湧起一陣孩子氣的喜悅。他欣賞說意第緒語和穿著便衣變戲法。這裡同皮阿斯克一樣,甚至比皮阿斯克更叫人高興。明擺著赫爾曼是一個販賣白種女人的傢伙;賴特莎呢,是他的同夥。說也不信,反正他們在幾個鐘頭裡互相熟悉了,赫爾曼還裝出一副對雅夏心悅誠服的樣子。賴特莎也分明滿心喜歡地瞧著他。誰知道這麼一個女人能在肉體上給男人多大的樂趣啊,她在叫人死去活來的激情控制下可能哼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胡言亂語來。煤油燈的光線把堆著圓木和木料的院子照亮了一會兒。接著,樓上的門關起來了,又是漆黑一片。澤茀特爾緊緊貼在雅夏身上。

    「我能跟你一起到那個地方去嗎?」

    「什麼地方?—一今天不成。」

    「雅夏爾——我愛你!」

    「等著,樣樣留給我來安排。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會跟我在一起的。我出國的時候,把你一起帶走。凡是對我好的人,我都會報答的。不過,把一切準備好,什麼也別問。要是我跟你說頭頂著地、腳底朝天站起來,那你就頭頂著地站起來。你懂嗎?」

    「懂。」

    「你會照我的話做嗎?」

    「會,樣樣照你說的去做。」

    「上樓去。」

    「你上哪兒去呢?」

    「今天我還有點兒無聊的事要處理。」

    6

    尼茲卡街上連人影也沒有。別想在這裡雇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啦。他一路走過去,他感到腳步異乎尋常的輕快。街上黑踢越的。繁星閃爍的天空籠罩著屋頂破爛的郊區木房。雅夏向天空凝視。譬如說,在那兒他們對我這樣的人會有什麼看法呢?他在尼茲卡街上從頭走到底,走到德齊卡大街。他告訴澤弗特爾,在他的辦事日程上還有一件無聊的事要處理。但是那是哪一件呢?他睡了整整一天,現在同早晨一樣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他心裡湧起一個奇怪的願望,想去看埃米莉亞。這簡直是發瘋啦。用不著說,她眼下已經睡著了。何況院子的大門鎖著。但是上一夜他從她家窗口爬出來這件事,又叫他清楚感到,什麼門啦、大門啦,對他都沒有用。她那套公寓房間有個陽台。他一眨眼就能攀上去。埃米莉亞一直抱怨,她是個失眠的人。她會聽到他的聲音。再說,他會用意志力促使她盼望他,她就會打開落地長窗,如果長窗關著的話。他感到她今天再也不會拒絕了。他好像穿上了七里格鞋,能創造奇跡似的,因為他當時還在德齊卡大街上;過了幾分鐘,他已經在裡馬斯卡街上走了。他向銀行看了一眼。一根根柱子像巨大的看守人保衛著這座大廈。大門關著,每一個窗洞都黑扭扭的。附近什麼地方的地下室保險庫裡藏著珍寶,但是在哪兒呢?這座建築大得像一座城。即使幹得順手,也需要一個漫長的冬夜才成。接著雅夏想到埃米莉亞的女用人雅德微加告訴他,一個上了年紀的地主,叫卡齊米歐茲。查魯斯基,幾年前賣掉了他的地產,現在把那筆錢放在他公寓裡的一個鐵的保險箱裡。他獨自個兒住在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普魯茲納街附近,只有雅德微加的一個朋友,一個耳聾的女用人跟他在一起。當初,雅德微加講這件事的時候,雅夏連那個人的地址也懶得費事去記。那會兒,他還沒有打這個主意,當然不會把雅德微加去的人家擺在心上。但是現在這一切又湧上了他的心頭。今天夜晚,我非動手不可,他對他自己說。今天夜晚,我有力量。

    從尼茲卡街到卡羅萊夫斯卡街,路著實不少,但是雅夏在二十分鐘裡走完了幾俄裡路。華沙沉睡著,只是這裡或者那裡有一個看守人在察看一下鎖,或者用手杖搗搗人行道,好像這樣他才能相信地底下沒有人在打隧道似的。他們永遠在看守,但是什麼東西都沒法保險不出岔子,雅夏對他自己說。不管是他們的老婆,還是他們的財產都靠不住。誰說得上呢?也許有時候連埃絲特也並不對他忠誠吧?他胡思亂想起來。如果他偷偷溜進埃米莉亞的臥房,發現她跟一個情夫睡在一起,那怎麼辦呢?這樣的事確實發生過的嘛。他現在站在她的窗下,向上望。爬上陽台這個念頭,幾分鐘以前,他還認為不但行得通,而且完全正確,等到他來到窗前,這個念頭好像變得荒謬絕倫了。她完全有可能醒著,錯把他當作小偷,高聲喊叫起來。雅德微加可能聽到他,或者說不準是海莉娜。埃米莉亞肯定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騎士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是毫無詩意的十九世紀。雅夏在心裡命令埃米莉亞醒過來,走到窗前,但是他顯然沒有掌握這一方面的催眠術。哪怕這個辦法是證明有效的,催眠的過程也慢得很。

    他開始從馬歇爾科夫斯卡大街向普羅茲納街走去。既然避免不了,他對他自己說,那幹嗎不在今夜就下手呢?明擺著這是注定了的。這叫什麼啊?——宿命論?如果樣樣事情都有個理由,就像哲學家們主張的那樣,而人呢,不過是機器罷了,那麼好像樣樣事情都是事前已經注定了似的。他走到普羅茲納街。那一段路上只有一所房子有人居住著;街對面有一所大廈在施工。一棵棵的磚、一堆堆的黃沙和石灰躺在那裡。有人居住的那所房子底層是一家雙開間的糧食店,樓上是兩套公寓房間,各有一個陽台。那個地主的房間顯然是面對大街的,但是那兩套房間中到底是哪一套呢?雅夏突然發現是右面那一套。左面那套房間的窗口一部分被窗簾遮著;另一部分被窗帷遮著;右面那套房間呢,只有簡陋的窗簾,吝嗇鬼家裡掛的那一種。晤,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雅夏內心裡有個聲音在催他。你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就幹吧。反正他不能把他的錢帶進墳墓。夜晚不會永不消逝,那個聲音又在提醒他了。簡直像是教士傳道的聲調。

    爬上陽台是容易的,糧食店門前伸出著門框,陽台就在三座雕像的頭頂上。整所房子上點綴著人像和裝飾。雅夏一腳踩在門框上,抓住一座女神雕像的膝蓋,一下子就懸空攀住陽台的邊緣。他把身子向上伸。他看上去好像沒有重量似的向上長。他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笑起來了。不可能的變成可能了。開落地長盲比較費事;它們是裡面鎖的。但是他猛的把門一拉,用他一直隨身帶著的萬能鑰匙把鏈子抬起。他認為,弄出一個響聲,比一連串摸索的聲音好。他停了一下,聽一聽有沒有叫聲。接著,他走進去,聞到房子裡有一股霉味。這裡顯然難得開窗。

    可不是,一定是這樣的,他感到高興。你能聞到一股腐爛發霉的味兒哪!屋子裡倒不是漆黑一片,因為有街燈的光照進來。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心怦怦地跳著,像柞錘。他一動也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對思想這麼快就變成行動感到驚奇。真奇怪,雅德微加說的那個保險箱居然就在他身旁。它豎擺著,又長又黑,像一口棺材。控制人的命運的那股力量引導著雅夏徑直向查魯斯基藏著錢財的地方走去。

    7

    我決不能失敗,他給他自己打氣。既然我已經冒險趟了渾水,我就一定要追究出個根兒來。他側著耳朵留神聽。卡齊米歐茲。查魯斯基和他那個耳聾的女用人就睡在附近那幾間房間裡哪。他沒有聽到聲音。萬一他們醒過來,我怎麼辦?他問他自己,但是他沒法回答。他把一隻手放到保險箱上,摸到冰涼的金屬。他很快就摸到鑰匙孔。他用食指探測鎖的型式和輪廓。接著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掏萬能鑰匙。他剛才還拿在手裡啊,但是現在沒有了。錯不了,他把它塞在另一個口袋裡了。他開始在一個個口袋裡找,但是鑰匙不見了。我能把它放在哪兒呢?已經在交壞運啦!他又找了幾次。我把它掉在地板上了嗎?如果掉在地板上,沒有聽到聲音嘛。鑰匙一定就在手邊什麼地方,但是他偏偏找不到。他又把手伸進那些口袋——摸了又摸。最最要緊的是不要慌!他提醒他自己。只當你是在演出。現在他又沉著、冷靜地在口袋裡摸,但是萬能鑰匙不見了。有鬼嗎?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低聲說。他感到渾身熱起來。他快要熱得出汗了,但是他硬屏著不讓汗冒出來;他渾身熱得受不了。得了,我另外找一樣東西吧。他跪下來,解開一隻皮鞋上的鞋帶。鞋帶的頂端是金屬的。雅夏有一回就用鞋帶的頂端開過一把鎖。不過,不行,開保險箱上的鎖,它不夠硬,他在解鞋帶的當兒作出判斷。廚房裡可能有開塞鑽或者撥火棍,但是現在摸進廚房去會招來災禍。不成,我一定要找到萬能鑰匙!他彎下身去,這時候才發覺地板上鋪著地毯。他用手掌在地毯上摸來摸去。可能是精靈在同他開玩笑吧?真的有精靈這種東西嗎?突然他想起了一個念頭:一個保險箱一定有一把鑰匙。那個老頭兒睡覺的時候,準是把它放在枕頭底下。雅夏知道,從那個老地主的枕頭底下去把鑰匙摸出來,是多麼冒險的事。他可能醒過來。再說,雅夏有什麼把握鑰匙一定在那裡呢?房間裡還有許多別的可能藏鑰匙的地方。但是雅夏現在認為鑰匙一定放在查魯斯基的枕頭底下。他甚至在心目中看到那把鑰匙:扁平的頭、底下是牙齒。我在做夢嗎?我發瘋了嗎?他思索著。但是多少年來控制他的那些力量命令他走進臥房。「這樣做比較容易,」它們提醒他,「門就在那兒。」

    雅夏踢起腳尖走。但願門不要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祈禱。門半開著。他穿過門洞,發現自己已經在臥房裡。這裡比那一個房間暗,因為他不能確切地認出窗在哪裡,只能猜測;接著他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從眼前一片黑糊糊的混亂中,開始影影綽綽地現出床啦、被褥啦、一個枕在枕頭上的腦袋啦——一個禿腦袋,像骷髏似的沒有眼睛,只有眼窩。雅夏嚇得渾身冰冷,一動也不動。這個老頭兒在呼吸嗎?他聽不到老頭兒呼吸的聲音。他醒著嗎?他恰巧在這當兒嚥氣嗎?他可能是裝死吧?也許他躺在那兒,已經準備起來揍他?老頭兒往往力大無窮。這當兒那老頭兒突然打起呼來。雅夏走近床邊。他聽到咋嘟的金屬聲,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那把萬能鑰匙。可能它剛才鉤在鈕扣上。現在它掉到地板上去了。它把那個老頭兒吵醒了嗎?

    雅夏在那兒站住了一會兒,準備一聽到聲音就逃。我不能殺死他!我決不做殺人犯。但是那個老頭兒又睡熟了。雅夏彎下身去拾萬能鑰匙——他決不能留下線索;但是鑰匙又不見了。這一根鐵絲同他玩起捉迷藏來了。晤,我明白啦,已經遇到這樣的夜晚了。邪神惡鬼挑中了我。他內心裡有個聲音求他趕快溜,因為好運已經把他撇下,但是他不但不溜,反而向床前越走越近。要設法找到他的鑰匙,他對他自己固執地說。

    他把手伸到枕頭上,無意中碰到老頭兒的臉。他馬上把手縮回來,像是被火燙痛了似的。那個吝嗇鬼歎了一口氣,好像他是在裝睡。雅夏站住腳。他準備動武,準備抓住查魯斯基的脖子,掐死他。但是,沒有事,這個人是睡著的,他鼻孔裡發出微弱的呼吸聲。他分明是在做夢。現在雅夏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了。他的手輕輕地伸到枕頭底下,相信他會摸到一把鑰匙——但是沒有鑰匙。他把擱在枕頭上的那個老頭兒的腦袋稍微抬起一點,但是他仍然找不到鑰匙。這一回,他的本能不靈了。他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逃!他內心裡有個聲音勸他。樣樣都不對頭。然而,他又在地板L找萬能鑰匙,儘管他知道這樣做是在招來災禍,拿我最後一個盾作賭注,卻把「A」這張牌扔掉了,他想到了那句古老的意第緒成語。這句話同經義一樣在他的心頭湧現;在深夜裡,當年在小學裡上過的那些課突然在他頭腦裡閃過。他突然從頭到腳都濕淋淋地淌著汗。好像一盆水潑在他身上似的。他感到像洗蒸汽浴似的又熱又潮濕。但是他繼續找萬能鑰匙。也許你乾脆把那個老雜種掐死!有個精靈—一部分在他身內,部分在他身外——摔掇他,他的這一個部分雖然沒有最後決定權,但是總是在他最需要他的一切能力的時候,給他出壞主意,跟他惡作劇。

    唉,這一回輸得真慘。我還是走吧,他嘟嚷著站起身來,穿過半開著的門走出去。同臥房裡比,這裡多亮啊!他樣樣都看得出。連牆上的畫也看得出——可以看出畫框,畫些什麼是看不出的。地板上好像湧出了一個五斗櫥,櫥上放著一把剪刀。這正是我需要的!他拿起剪刀,走到保險箱跟前。街上照進來的亮光把鑰匙孔照得清清楚楚。他又鎮靜下來,把剪刀尖插進鑰匙孔,留神注意著鎖的內部構造。這是什麼鎖?不是英國貨。剪刀尖太闊,他不能插得太深。這個鎖顯然不太複雜,但是其中有一些構造雅夏摸不清。這像是測驗孩子智力的玩具,如果一下子解不成,就會把人難住幾個鐘點。他需要一件可以接觸鎖的主要零件的工具。

    他突然想到一個新主意。他把筆記本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來,撕下幾張紙,搓成一個硬紙錐,這樣一件工具要開鎖是不成的,不過它能插進鎖的深處。但是這個錐太不結實了,而且沒有金屬的彈性。他發覺用這個工具他什麼也弄不清。晤,我不得不下回再來了。我可不敢待到天明再走!他向通往陽台的門望了一眼。失敗啦!敗得真慘!有生以來頭一回!真是個可怕的夜晚!他害怕得要命。他內心深處知道,不幸不會只局限於這一個夜晚。多年來,那個對頭一直潛伏在雅夏身旁,伺機下手;每一回,雅夏憑著自己的力量和智謀,憑著護身符和每一個人都會為自己學的咒語打退它;這一回,它佔上風了。雅夏感到它的存在——一個惡鬼、一個魔頭、一個死對頭,雅夏在變戲法的時候,它總是擾亂他,要把他從繩索上推下去,使他什麼也於不成。他抖抖索索地推開陽台門。他冒著汗的身子在打顫。好像冬天已經突然來到似的。

    8

    他剛要爬下去,聽到下面有說話的聲音。有人在說俄語。沒錯,有一個巡邏的走過。他趕快把頭縮回來。也許那個人看見他在上面吧?那個巡邏的可能在等他。他站在黑暗中留神聽著。如果他們知道他,他就陷入羅網了。——但是不可能,沒有人可能看到他。他爬上來以前向四面八方都張望了一下。巡邏的是碰巧走過的。他仍然不能原諒他自己,因為他失敗得這麼慘。也許我該再去找一找我的萬能鑰匙吧?他想。他回進臥房,成了一個輸盡敗光、不再怕擔風險的賭徒。在開著的門前,他站住腳,嚇得毛骨驚然。那個老頭兒躺在床上,滿臉是血。枕頭上,床罩上,那老頭兒的長睡衣上也全是血。全能的上帝啊,出了什麼事啦?他被殺死了嗎?我運氣壞得跑到一所出了兇殺案的房子裡來做小偷嗎?——但是我現在明明聽到他在呼吸嘛!雅夏想。這兒有殺人犯嗎?雅夏站著,嚇得喪魂落魄。接著,他笑起來。哪兒有什麼血啊,只是初升的太陽光。窗是朝東的。

    他又開始找那把萬能鑰匙,但是黑夜還逗留在地板l:。樣樣裹在黑暗中。雅夏毫無目標地摸來摸去。他感到累了。他感到膝蓋軟,頭痛。儘管他醒著,他的腦子裡編織起夢來——那是一些無法捉摸的線,因為他向它們一伸出手去,它們就散開了。哈,現在不可能找到鑰匙了。那個老頭兒隨時可能醒過來。那個念頭又湧上他的心頭:這個吝嗇鬼是在狡猾地裝睡。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手指頭碰到了那把萬能鑰匙。反正現在他不會留下絲毫痕跡了。他悄悄地退回到前面那個房間裡,晨光已經照進來了。牆變成紙灰色。灰塵在空中飛翔。他邁著兩條抖抖索索的腿走近保險箱,把萬能鑰匙插進鑰匙孔,開始探查。但是他的意志、體力和慾望都已經折騰完了。他的腦子裡昏昏沉沉,儘是睡意。他再也沒有能力打開這把老式的鎖。顯然這是附近街上買來的貨,是一個普通的鎖匠裝配的。如果我有點兒蠟,我至少能給這玩意兒做一個蠟模。他站在那兒,喪失了激情,也拿不準他哪一種情緒更叫人驚奇——早先的貪婪呢,還是眼下的冷漠。他又摸索了一會兒。他聽到哼的一聲,知道那是從他自己的鼻子裡發出來的。萬能鑰匙同什麼東西卡住了,向左轉不動,向右也轉不動。他已經打算把鑰匙撂在這裡了,接著再試一試,總算拔了出來。

    他走到外面陽台上。巡邏的不見了。街上沒有人。儘管街燈還亮著,屋頂上的黑暗同夜晚已經不一樣,它更像多雲的陰天或者股腦的曙光。空氣陰涼而潮濕。鳥兒開始呼嗽。現在正是時候,他對他自己說,他總算下了決心,而且感到自己的話裡帶著雙關意義。他開始向下爬,但是他的腳不像平時那麼有把握。他打算踩在雕像的肩膀上,但是兩隻腳找不到目標。他在陽台邊上掛了一會J〔,感到差一點就要打腫了——懸空掛著。但是他接著心情沮喪地把一隻腳卡在牆縫裡了。—一千萬跳不得,他警告他自己,但是儘管他想到了這個念頭,他還是掉了下來,而且馬上知道他的左腳著地太猛了。這就是我需要的一切,離演出只有一個禮拜啦!他站在人行道上,檢查他的腳;到了這時候,他才感到痛。緊跟著,有人喊叫。聽上去像是個上了年紀的、惱火和驚慌的聲音。是那個地主嗎?他向上看,但是聲音是從街上傳來的。他看見一個白鬍子的看守向他跑來,揮舞著一根結實的警棍。那個人開始吹口哨。他顯然在暗中看著雅夏從陽台上爬下來。雅夏忘掉他那只受傷的腳;他毫不困難地飛快地跑起來。警察隨時都會趕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朝哪個方向逃。看到他逃得那麼快,沒有人會想到他的腳受傷,但是他跑著跑著,感到左腳越來越使不上勁,從腳踝下面到腳趾頭像針扎似的痛。他的韌帶扭傷了,要不就是骨折。

    我眼下在哪兒哪?——一他已經飛快地從普魯茲納街跑到格爾采鮑夫廣場。他再也聽不到喊叫和哨子的聲音,但是他仍然不得不找個地方藏起來,因為警察可能從另一個方向趕過來。他趕緊向格諾那街走去。這條街上的陽溝裡儘是泥漿和糞,而且光線幽暗,好像太陽沒有在這一帶升起來似的。街燈發出炫眼的光芒;雅夏在一輛沒有卸下的大車的車槓上絆了一下。城裡的這一部分儘是運貨場啦、市場啦、麵包房啦,它們烏七八糟地擠在一起。處處飄浮著煙味、油味和滑潤油味。他差一點被一輛送肉的大車撞倒。那兩匹馬離他這麼近,他連它們嘴裡噴出來的臭氣也聞到了。趕車的咒罵他。看門的理直氣壯地擺出發火的樣子,向他搖了搖掃帚。雅夏走到人行道上,看到一所會堂的院子。大門開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猶太人走進去,胳膊底下夾著放祈禱巾的口袋。雅夏一下子衝進去。——這裡沒有人來搜。

    他走過會堂,因為從外表來看,它的門關著(穹形窗口沒有燈光透露出來),走到一間教室跟前。院子裡放著的一個個柳條簍裡盛滿了聖書上扯下來的散頁。尿臭衝鼻。原來那間房子既是教室又是濟貧院。雅夏打開門。領唱人放歌譜的小架附近點著一支紀念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下,他看到一排排人躺在長凳上,有的赤腳,有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舊皮鞋,有的蓋著破布,有的半裸著身子。空氣裡瀰漫著牛油、灰塵和蠟的臭氣。——可不是,這裡沒有人來搜,他重複著對他自己說。他走到一張長凳前坐下來。他坐在那裡,頭昏眼花,讓那只受傷的腳休息。皮鞋和褲子上沾著斑斑點點的糞塊。他可以把它們抖掉,但是在這個神聖的地方,這是一種褻瀆神明的行為。他聽了一會兒那些要飯的在打呼的聲音,簡直沒法相信剛才發生的那些事情。他的眼光移到門上,留神聽著有沒有來逮捕他的警察的腳步聲。他好像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騎警的走近聲,但是他知道這些全不過是幻覺罷了。最後,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嚷叫:「起來!起來!你們這幫懶骨頭趕緊起來!」會堂執事來到。人們開始坐起來,站起來,伸懶腰,打呵欠。會堂執事擦了一根火柴;一剎那,他的紅鬍子被照亮了。他走到桌旁,把煤油燈點亮。

    就在這當兒,雅夏忽然想到,查魯斯基的保險箱上那把鎖的型號和開法。

    9

    那些要飯的一個個拖著腳走到屋外去。信徒們慢慢開始集合起來。在大清早的亮光中,煤油燈好像變得蒼白了。房間裡既不暗,又不亮,而是瀰漫著一種白天來到以前的股隴的微光。有幾個信徒已經開始在背誦開頭三段祈禱詞;其他的人還在走來走去。這些模糊的人影使雅夏想起人們的傳說:屍體在黑夜裡到會堂裡來祈禱。這些黑幢幢的影子搖搖擺擺地走來。他們用低沉的聲音唱出非塵世的曲調。他們是誰?他們幹嗎起得這麼早?雅夏弄不懂。他們什麼時候睡覺呢?他坐在那裡,就像一個頭上挨了沉重的打擊、然而卻知道自己神志不清的人。他醒著,但是他身心裡有一部分像是在午夜裡那樣沉睡著。他檢查他的左腳,讓它休息。痛蔓延開來了,一陣陣刺痛和沉重的感覺,從大腳趾頭開始,通過腳踝,一直傳到膝蓋上。雅夏想到瑪格達。他回家去,怎麼向她交代呢?多少年來,他們一直在一起,他時常狠心地對待她,但是不知怎麼著,他知道這一次她受到的傷害比以前哪一次更厲害。他可以拿得穩,他的腳傷不好,他就沒法上演,但是他不去想它。他的眼光向約櫃方向移過去,盯著約櫃上簷看,認出了刻在那上面的十誡。他回想起就在昨天夜晚(或者還是同一天吧?)他告訴赫爾曼,他是一個魔術師,不是小偷。但是不久以後,他就闖進入家去偷了。他感到昏頭昏腦,心緒混亂,不再能理解自己的行動了。人們披上祈禱巾,戴上祈禱盒;他們用皮帶束在腦袋和胳膊上,把腦袋罩起來。他呢,驚奇地望著他們,好像他,雅夏,是個異教徒,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場面似的。頭一批挑選出來的信徒已經集合起來在默誦祈禱詞。年輕人留著長鬢腳,戴著便帽,束著腰帶,坐在桌旁,開始學習《法典》。他們搖晃著腦袋,做手勢,扮鬼臉。會眾沉默了很長一會兒。他們在默誦十八段祝福詞。後來,領唱人唱起那崇高的十八段祝福詞來。每一個字,在雅夏聽來,都異乎尋常的陌生,卻又異乎尋常的親切:「感謝主啊,我們的上帝和我們列祖的上帝,亞伯拉罕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以撒的上帝……你賜予慈愛和擁有一切。你以慈愛支持活人,以偉大的仁慈復活死人,扶持將要跌倒的人,治癒病人,釋放被束縛的人,信任長眠於塵土中的人。」

    雅夏把這些希伯來話翻譯出來,考慮著每一個字。真的是這樣嗎?他問他自己。上帝真的這麼好嗎?他太軟弱了,沒法答覆他自己。他有一會兒不再聽到領唱人的聲音。他似睡非睡地打起噸來,儘管他的眼睛一直睜著。後來,他驚醒過來,聽到領唱人說:「心懷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說,居住在那裡……」

    唁,這話他們已經說了兩千年了,雅夏想。但是耶路撒冷仍然是一片荒野。他們毫無疑問還會再說兩千年,不,一萬年。

    紅鬍子的會堂執事走過來。「如果你願意祈禱,我去給你拿一條祈禱巾和兩個祈禱盒來。你得付一戈地。」

    雅夏原來打算拒絕,但是他馬上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硬幣。會堂執事要給找頭,但是雅夏說:「別找了。」

    「謝謝你。」

    雅夏一個勁地想逃走。他有多少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沒戴祈禱盒了。他從來沒有披過祈禱巾。但是他還來不及站起來,會堂執事已經拿著祈禱盒和祈禱巾回來了。他還遞給他一本祈禱書。

    「你要念祈禱詞嗎?」

    「祈禱詞?——不。」

    他沒有力氣站起來。好像所有的力氣都被剝奪了。他還感到害怕。也許警察在外面等他吧?盛著祈禱巾的口袋就放在他身旁的長凳上。雅夏不慌不忙地拿出祈禱巾。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摸到了祈禱盒。他感到好像是人人都在望他,等著看他怎麼辦。他恍恍炮炮地感到,似乎一切都要憑他現在怎麼對付祈禱巾和祈禱盒了。如果他披戴得不對頭,那麼這就會證明,他在逃避警察的追捕……他開始披祈禱巾。他找應該有繡花或者條子的地方,因為這是個標記,表明這一部分應該披在頭上,但是他既找不到繡花,也找不到條子。他笨手笨腳地理祈禱巾的穗子。一個穗子掃在他的眼睛上。他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那樣充滿著羞恥和恐懼。他們都在嘲笑他。所有在場的人都在他背後格格地笑。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把祈禱巾披好,但是它還是從肩膀上滑下來。他把兩個祈禱盒掏出來,不知道哪一個是戴在頭上的,哪一個是戴在胳膊上的。應該先戴哪一個呢?他在祈禱書裡找說明,但是字跡在他眼前變得模模糊糊。星星點點的火花在他面前搖晃。我只希望別暈過去,他提醒他自己。他感到要嘔吐。他開始求上帝了:天父啊,可憐可憐我吧!什麼都行,可別讓我落到這個處境!他搖搖頭,硬撐著不暈過去。他掏出一條手絹,吐了一口唾沫在手絹裡。火星繼續在他面前晃動,上上下下像鋸於的來回似的。有的是紅的,有的是綠的,有的是藍的。他的耳朵裡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好像在打鍾似的。一個老人走過來對他說:「喂,我來幫你一把。把袖子捲起來。左胳膊的,不是有胳膊……」

    哪一條是左胳膊呢?雅夏問他自己。他開始把左胳膊的袖子捲起來,手絹又從他的肩膀上掉下來了。他身旁圍了一堆人。如果埃米莉亞在場親眼看到這種景象,那才妙哪!他突然想到。他現在不是魔術師雅夏啦,而是一個依靠別人幫忙、被別人嘲笑的、笨手笨腳的窩囊廢。嗜,終於來啦,上帝的懲罰!他焦急地對他自己說。

    他心裡充滿著懊悔和自卑感。現在他才看清他原來打算幹的好事,而上帝怎樣攔阻了他。這對他像一個啟示。他任憑別人由著他們的心意給他披戴,就像一個筋斷骨折的人任憑別人給他包紮。那個老人把皮帶繞在雅夏的胳膊上。他背誦祝福詞;雅夏像一個小孩子似的重複著念。他吩咐雅夏低下頭去,給他按規矩把祈禱盒縛在頭上。他把皮帶繞在雅夏的手指頭上,繞成希伯來字微。

    「你一定好久沒有祈禱了,」一個年輕人說。

    「很久了。」

    「晤,永遠不會太晚的。」

    仍然是這幫猶太人,一會兒以前還帶著成年人的嘲笑望著他,現在看著他,流露出好奇、尊敬和親切的神情。雅夏明顯地感到那些人對他表示的愛。他們是猶太人,我的兄弟,他對他自己說。他們知道我是一個罪人,然而他們饒恕我。他又感到羞恥,不是因為他笨手笨腳,而是因為他背叛和邱污了他們的友情,還準備把它丟掉。我到底怎麼啦,說到頭來,我是世世代代敬畏上帝的猶太人的後裔。我的曾祖父是個殉道者。雅夏記得,他父親臨終前把他叫到身前,說:「答應我。你始終要做一個猶太人。」

    他的父親握著他,雅夏的手,一直到嚥氣。

    我怎麼能忘掉這件事呢?怎麼能呢?

    那一圈猶太人散開了。雅夏獨自個兒站著,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拿著祈禱書。他感到左腳沉重、牽痛,但是他繼續祈禱,為他自己把希伯來語翻譯出來:「感謝他,他說話,世界乃存在;感謝他,他乃是世界起初的創造者。感謝他,他說話和作為。感謝他,他判決和執行。感謝他,他施仁慈於大地,重賞敬畏他的人。」

    說也奇怪,他現在相信這些話了:上帝創造世界。他同情他創造的眾生。他賞賜那些敬畏他的人。雅夏在唱這些字句的時候,思索著他自己的命運。多少年來,他一直避開會堂。萬萬料想不到,在幾天裡,他兩次闖進會堂:頭一次在路上他遇到一場暴風雨;現在是第二次,又闖進來了。多少年來,他毫不費事地打開最複雜的鎖,現在一把簡單的鎖,這種鎖任何一個普通的撬保險箱的小偷都一剎那就能打開,卻把他難住了。他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跳過幾百次,一點傷也沒有;偏偏這一次,他從一個低矮的陽台上跳下來,腳倒受了傷。明明是天上那些神不允許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不允許他拋棄埃絲特和改變宗教信仰,也許他那去世了的父母都在為他調停。雅夏又抬起眼睛,盯著看約櫃的簷板。他已經背叛,或者說,已經打算背叛十誠的每一條啦!他差一點兒把老頭兒查魯斯基掐死!他甚至貪戀海莉娜,已經編織了一個羅網,在引誘她落進去了。他已經探測了罪惡的深淵。這是怎麼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他生性善良。冬天,他把麵包屑撒到屋外去餵鳥。他在一個要飯的面前,很少不佈施一點錢。他一直對騙子、欠債不還的人和江湖醫生深惡痛絕。他一直為自己為人正派、做事公道感到自傲。

    他站在那裡,彎著膝蓋,發覺自己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也許更糟糕的是,這麼缺乏見識,嚇得呆住了。他已經變得煩躁,苦惱,任性,不管這種事該不該做。他拖人下水,看不到——假裝看不到——他一直在泥塘裡越陷越深。只剩下一條線拴著他,使他還沒有最後摔進無底坑。但是那些對人表示同情的力量聯合起來,終於使他現在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拿著祈禱書,站在一群正派的猶太人中間。他唱著:「以色列啊,你要聽」,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背誦著十八段祝福詞,思索著其中每一個字。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誠現在回來了,這是一種不要求印證的信仰、一種對上帝的敬畏、一種對誤入歧途的悔恨。在世俗的書本上,他學到了什麼呢?世界是自己創造的。太陽、月亮、地球、動物、人,都是從一團霧中產生的。那團霧是從哪裡來的呢?再說,霧怎麼能產生一個有心、有肺、有胃、有腦子的人呢?那些書上嘲笑宗教信徒把一切歸功於上帝,然而他們自己卻把一切智慧和力量歸功於一個不知道自身的存在的、視而不見的自然。雅夏感到從祈禱盒上有一道光照進他的腦子,給那裡一間間房間開了鎖,照亮了幽暗的場所,解開了結。一切祈禱詞中都說著同樣的話:有一個上帝,他看,聽,憐憫人;他遏制怒火,寬恕罪行,但願人們懺悔;他掌管這個世界——而且不僅如此——還掌管另一個世界的善惡,懲惡賞善。

    是啊,另外的世界是有的,雅夏一直感到。他幾乎能看到它們。

    我一定要做一個猶太人!他對他自己說。跟其他猶太人一樣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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