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11個千面之神的僕人於神廟前集合,比她曾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多。只有領主和胖子從前門進入,其他人都穿過隧道和隱藏著的小路,由神秘的道路前來。他們穿著黑白色長袍,但是當他們就坐時,每個人都把兜帽放下,露出當天自己選擇戴上的面孔。他們所坐的高椅子同神廟的門一樣,由黑檀木和魚梁木雕刻而成。黑檀木的椅子背面有魚梁木雕刻的面孔,而魚梁木的椅子則相反。
其他侍僧中的一個拿著裝有暗紅葡萄酒的大酒壺,站在房間裡。她則拿著水。每當僕人中有人想要喝水時,他抬起視線或是彎曲手指,這樣她和那個侍僧(或其中一人)將過去倒滿他的酒杯。但是大部分時間他們都站立著,徒勞等待著永不會到來的視線。我是被石頭雕刻而成的,她提醒自己,我是一個雕像,就像站在運河邊的海王們一樣。水非常重,但是她的臂膀很強壯。
僧侶們用布拉佛斯的語言交流,但有段時間,其中的三個人用瓦雷利亞語熱烈地交談。女孩能聽得懂大部分詞句,但是他們的聲音很小,因此她常常難以聽見。「我認識這個人,」她聽見一個戴著瘟疫受害者面孔的人說。「我認識這個人,」當她為胖子倒水時,他重複道。而美男子說:「我會把禮物給這個人,雖然我不認識他。」隨後,斜眼提到了同一件事,但卻是關於另外的人。
經過三個小時的飲酒與交談,牧師們開始離去……除了慈祥的人、流浪兒和面孔上有著瘟疫痕跡的那人。他的臉頰上佈滿使人流淚的潰瘍,而他的頭髮已經脫落光了。血從他的一個鼻孔滴落,在眼睛的四周也有已干的血跡。「孩子,我們的兄弟要與你交談,」慈祥的人告訴她。「如果你想的話,坐下吧。」於是她落座於一個有黑檀木臉孔的魚梁木椅子上。帶血的潰瘍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可怕。她在黑白之院呆的時間過長,以至於不會害怕一張虛假的臉。
「你是誰?」當他們獨處時,潰瘍臉(==)問她。「無名之輩。」
「不對。你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思考時會咬緊嘴唇,無法說謊。」
「我曾經是她。但是現在不是了。」
「你為什麼在這裡,撒謊者?」
「為了侍奉。為了學習。為了變臉。」
「你首先要改變你的心。千面之神的禮物不是小兒的把戲。你是要為了自己的目的與快感而殺人。你否認嗎?」
她緊咬嘴唇。「我—」
他打了她一耳光。
耳光使她的臉頰刺痛,但是她知道她理應受這一擊。「謝謝。」所得到的耳光足夠多了,她必須要停止咬自己的嘴唇。艾莉亞曾那樣做,但冰原狼不會。「我承認。」
「你撒謊。我可以從你的眼中看到真相。你有狼的眼睛和血的味道。」
格雷果爵士,她無法停止自己的思索。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色曦太后。如果她開口,她得說謊,而他將看出。所以她保持著沉默。
「他們告訴我,你曾經是貓兒。潛行於滿是魚腥味的小巷,為了掙錢販賣蛤蠣與蚌殼。這種小生活很適合你這樣的小傢伙。向我們提出吧,我們可以給你這樣的生活。推著手推車叫賣蚌殼,你會很滿足。你的心腸太軟,不能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他這是想要趕我走。「我沒有心。我只有一個空洞。我曾經殺過很多人。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再殺人。」
「那樣的味道對你來說是不是很甜美?」
她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答案。「也許。」
「那麼你不屬於這裡。在這個房子裡,死亡並不是甜美的。我們不是武士,不是士兵,不是驕傲自大洋洋得意的暴徒。我們並不為了侍奉主人、餵飽錢包或滿足虛榮心而殺人。我們從不為了取悅自己而給予這禮物,也不選擇殺掉誰。我們只是千面之神的僕人。」
「Valardohaeris。」所有的人都必須侍奉。「你明白這句話,但是你過於驕傲。僕人必須是謙遜和順從的。」
「我服從。我可以比任何人都謙遜。」
她的話讓他輕笑起來。「我很確信,你將成為謙遜的女神。但你願意付出代價嗎?」
「什麼代價?」
「就是你。代價就是你所用的的和希望擁有的一切。我們取走你的雙眼又將其還給你。下一次我們將取走你的耳朵,讓你在寂靜中前行。你將要給我們你的雙腿,只能爬行。你不能成為任何人的女兒、妻子或母親。你的名字將成為一個謊言,而你的臉孔將不屬於你一人。」
她幾乎要再一次咬住嘴唇,但這次她忍住了。我的臉是一個暗黑的湖泊,埋藏著所有,表露出虛無。她想起曾擁有過的所有名字:阿利,黃鼠狼,乳鴿,運河邊的貓兒。她想起那個來自臨冬城的傻女孩,被人叫做馬臉艾莉亞。名字並不要緊。「我願意付出代價。給我一張臉。」
「臉只能自己掙得。」
「告訴我怎麼做。」
「贈與一個人一件禮物。你可以做到嗎?」
「什麼人?」
「不是你認識的人。」
「我並不認識很多人。」
「他是其中之一。一個陌生人。不是你愛的、恨的或者認識的人。你會殺了他嗎?」
「會。」
「那麼明天,你將又一次成為運河邊的貓兒。戴著那個面孔,觀察,服從。這樣我們將判斷你是否值得侍奉千面之神。」
於是第二天,她又回到了布魯斯科和他女兒們在運河畔的房屋。當布魯斯科看見她時,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而布瑞亞發出一聲低呼。「Valarmorghulis,」貓兒問候說。「「Valardohaeris,」布魯斯科回答道。
在這之後,一切都好似她從未離開過那樣。
早晨晚些時候,當她推著手推著走過紫港前面的卵石路時,她找到了第一個她必須殺掉的人。那是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她試圖告訴自己,他已經活了足夠長的年歲。憑什麼他可以享有那麼長壽命,而我的父親卻只有那麼短暫?但是運河邊的貓兒沒有父親,所以她竭力阻止腦中的念頭。
「蚌殼,扇貝和蛤蠣,」當他經過時,貓兒喊道,「牡蠣和明蝦,還有肥肥的綠色扇貝。」她甚至向他露出笑容。有些時候,為了讓別人停下購買,微笑是你唯一所需的東西。但是老人並沒有回以微笑。他陰沉著臉看向她,逕直走過,踩入水坑中濺出泥漿。她的腳被飛濺的污水沾濕。
他沒有禮貌,她一邊望著他離去一邊想。他的臉看上去又冷酷又吝嗇。那老人的鼻子狹小而尖利,嘴唇很薄,眼睛小而間距近。他的頭髮已經變為灰白色,然而下巴底端的一小撮鬍子卻仍是黑色的。貓兒認為鬍子一定是被染過的,她很疑惑為什麼那人不把頭髮也染一下。他一肩高於另一肩,使他看上去是扭曲的。
「他是個邪惡的人,」當她晚上回到黑白之院時,她宣佈。「他的嘴唇看上去殘忍,他的眼睛吝嗇,而且他還有個壞人的鬍子。」
慈祥的人笑了。「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正直和陰暗的兩面。你沒有權利對他下判斷。」
這使得她停下手裡的活。「神評判過他嗎?」
「可能吧,某些神。如果不去評判人們,神又有什麼用呢?不過千面之神並不衡量人們的靈魂。最好的和最壞的人都將得到他的禮物。要不然好的人將會永生了。」
第二天,當貓兒從手推車後看著那個老人時想,他的手是他最壞的部分。他的手指又長又瘦,總是在動,抓撓他的鬍子,用力拉他的耳朵,敲擊桌子,顫抖,顫抖,顫抖。他的手活像兩隻白色的蜘蛛。她愈看向他的手,對他的恨就愈強烈。
「他的手的動作太多了,」她對神廟中的人說。「他一定滿是恐懼。禮物將帶給他安寧。」
「禮物給所有人帶來安寧。」
「當我殺了他時,他將望進我的眼睛,對我表示謝意。」
「如果他這樣做,說明你失敗了。最好讓他根本沒有察覺到你。」
在觀察了那個老人好幾天後,貓兒得出了結論,他是某種商人。他的交易肯定與海有關,但她從未見過他踏上任何一艘船。他整日坐在紫港旁的一個賣湯的小店裡,拖拽紙張和封蠟,用尖利的聲音和其他人交談,任手肘中的一杯洋蔥熱湯冷去。與他交談的人,一隊隊船長、船長和其他商人,沒有誰對他表示出喜愛。
但是他們給他帶來錢:皮質錢包裝滿金的、銀的和正方形的鐵質布拉佛斯錢幣。那老人理應仔細地清點這些錢,將錢幣分類並整齊的疊起。可是他從來不看那些錢幣。作為替代,他用尚存牙齒的左邊咬那些錢幣。有時他會讓一個錢幣在桌上旋轉,傾聽它卡噠一聲停下時發出的聲音。
當所有的錢幣被清點和品嚐過後,那老人會潦草地在羊皮紙上書寫,用自己的印章蓋下,並將其交給船長。或者他會搖著頭把錢幣推回去。每當他這樣做時,對方要不紅著臉非常生氣,要不面色蒼白,看上去極其恐懼。
貓兒無法理解。「他們給他金銀,但他卻只為他們寫字。他們是不是很蠢?」
「可能吧,某些人。但大多數都是小心謹慎的。一些人想要欺詐他。不過他不是容易受騙的人。」
「但是他在賣什麼?」
「他給每個人寫下保證書。如果他們的船在風暴中損毀,或是被海盜劫持,他將承諾付給他們船和其內部物品的價值。」
「這算是一種賭博嗎?」
「一定程度上吧。是每個船長都希望輸掉的賭博。」
「對,但是如果他們贏……」
「……他們失去他們的船,時常是他們的性命。海非常危險,尤其是秋季。毫無疑問許多在風暴中喪命的船長能夠從這布拉佛斯的保證書中得到一些安慰,雖然他的遺孀和孩子並不想得到這些。」他的唇上浮現出悲傷的微笑。「立下保證書是一件事,而兌現則是另外一件。」
貓兒理解了。他們中的一個肯定恨他。他們中的一個來到黑白之院,向神祈禱奪去他的生命。她想知道是誰這樣做了,但是慈祥的人不肯告訴她。「你不應該打探這種事,」他說。「你是誰?」
「無名之輩。」
「無名之輩不問任何問題,」他牽起她的手。「如果你不能做這件事,只要說出來就行了。沒有好羞愧的。一些人生來侍奉千面之神,而一些人不是的。告訴我,我將免去這個任務。」
「我會做這件事。我說過我會的。我將去做。」
但是,怎樣去做呢?這個問題更加棘手。
他有守衛。兩個人,一個高瘦,另一個矮胖。他們走到哪裡都和他在一起,從他早晨出門到晚上返回。他們確保沒有人能接近老人。曾有一次,當他從湯店回家時,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就快要撞上他,但是高個子守衛站到他倆中間,給了醉漢猛烈一擊,讓他倒地。在湯店裡,矮個子總是先嘗洋蔥肉湯。那老人等到湯冷後才會啜飲一口,這樣有足夠的時間確認他的護衛喝完沒有事。
「他很害怕,」她意識到,「或者,他知道有人想要殺他。」
「他不知道,」慈祥的人說,「但是他懷疑有。」
「守衛就連他出去撒尿時都跟著他,」她說,「但是當他們去的時候他不會跟隨。高個子行動最快。我將等到他去撒尿時,走進湯店,直接刺進老頭的眼睛。」
「那麼另外一個守衛呢?」
「他又慢又蠢。我可以把他也殺了。」
「你是個戰場上的屠夫,要將每個擋你路的人砍頭嗎?」
「不。」
「我希望不要這樣。你是千面之神的僕人,我們這些侍奉他的人,只給那些被標記和選擇的人們禮物。」
她明白了。殺了他。只殺他。
她又花了三天觀察路線,另外一天練習手指匕首。紅羅戈曾教過她如何使用它,但是自從她的視力被剝奪,她從未試過割開錢袋。她想要確認自己是否仍知道怎樣做。流暢和迅速,就是這樣,不要笨手笨腳,她告訴自己,然後一遍遍把匕首從袖子中抽出。當她非常滿意自己仍記得做法後,她在磨刀石上磨利刀鋒,直到匕首邊緣在燭光下發出微弱的銀藍色光芒。另外一邊較難磨,但是流浪兒幫了她。「我明天將給那人禮物,」她在破齋時宣佈。
「千面之神將會很高興,」慈祥的人緩緩起身。「很多人都認識運河邊的貓兒。如果這次她失敗了,將會連累到布魯斯科和他的女兒們。是時候讓你換張臉了。:
女孩並沒有露出笑容,但是她其實很開心。她曾有一次失去貓兒,為她哀悼。她不願意再一次失去她。「我會變成什麼樣?」
「醜陋。當女人們看見你時,她們會移開目光。孩子們會盯著你看,指指點點。壯年人會為你遺憾,有的甚至為你掉一滴淚。每個見過你的人都不會忘記你。來吧。」
慈祥的人將鐵製燈籠從鉤子上拿下,引著她走過平靜的黑色湖面,走過一排排黑暗沉寂的眾神,走向神廟的後方。當他們下坡時,流浪兒跟隨在了後面。沒有人說法。腳步摩擦台階的輕響是唯一的聲音。到地下室共有18級台階,在那裡,5個拱形的小路如同人的五指一般伸展開。隨著向下走,台階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陡,但是由於女孩曾無數次在此上下,她一點都不畏懼。又下了22級台階,他們到達地下室的第二層。這裡的隧道狹窄而彎曲,如同黑色的蟲洞在巨大的岩石中蜿蜒。一條小路盡頭有一扇關上的沉重鐵門。牧師將燈籠掛在鉤子上,一隻手滑入長袍,拿出一個華麗的鑰匙。
柳條在她臂膀旁延伸。密室。他們依舊在向下走,到第三層,到只有牧師才被允許進入的秘密房間中。
當慈祥的人開一把鎖時,鑰匙輕柔的敲擊了三次。門搖晃著由上油的鐵質鎖鏈打開,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門後又是更多的由固體岩石鑿出的台階。牧師又一次拿下燈籠,繼續帶路。女孩跟隨燈光前進,數著向下的台階數。四五六七。她希望自己把手杖帶在身旁。十十一十二。她知道神廟和地下室之間的台階數,地下室第一層和第二層之間的。她甚至曾數過螺旋上升至閣樓的狹窄而蜿蜒的樓梯數;還有一直延伸至屋頂、通往門外多風高處的木質梯子的級數。
而這裡的樓梯對她來說很陌生,使她感覺到危險。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每向下一步,四周的空氣便寒冷一分。當她數到三十時,她意識到他們已經在運河之下了。三十三三十四。他們到底要下到多深?
當她數到五十四時,台階終於終結於另一扇鐵門前。這扇門沒有鎖上。慈祥的人推開門,邁步進入。她跟上,而流浪兒也緊跟而入。在黑暗中,只有他們腳步的回聲。慈祥的人提起燈籠,將光閘大大打開。光亮充盈了他們四周的牆壁。
一千張面孔正俯視著她。
他們懸掛在她前後方的牆壁上,或高或矮。不管她朝向哪裡、看向哪裡,他們都在。她看見各種面孔,老的少的,蒼白的晦暗的,光滑的褶皺的,有雀斑有傷疤的,英俊的平凡的,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甚至嬰孩的,微笑的,皺眉的,滿是貪慾、盛怒和渴求的,毛髮稀少和茂密的。面具,她告訴自己,這些只是面具。但是儘管她對自己這樣說,她也清楚並不是這樣的。它們是人皮做的。
「孩子,它們使你害怕嗎?」慈祥的人問。「你現在離開我們也並不晚。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艾莉亞咬住了嘴唇。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如果我走了,我能去哪裡?她曾經清洗和處理過數百個屍體,死的東西並不能驚嚇到她。他們把屍體搬下來,將他們的臉皮剝下,這又如何?她曾是夜行的狼,剝下的皮膚不能使她恐懼。皮革做的兜帽,這就是它們,它們不能拿我怎麼樣。「行動吧,」她脫口而出。
他領她走過房間,經過一排通向旁側小路的隧道。燈籠的光亮一一點亮它們。一個隧道堆滿人骨,就連柱子都是頭骨支撐而起的。另一個隨著蜿蜒的階梯繼續向深處延伸。到底有多少層地下室?她很好奇。他們就這樣永遠地蜿蜒下去嗎?
「坐下,」慈祥的人命令道。她坐下了。「孩子,現在閉上你的眼睛。」她閉上雙眼。「會很疼,」他警告她,「但疼痛是力量的代價。不要動。」
不動如石,她想,坐著不動。下刀很快,刀片鋒利。照理說緊貼皮肉的金屬應是冰冷的,但她卻覺得溫暖。她可以感覺到血從臉上傾瀉而下,如同一道瀑布流下眉毛、臉頰和下巴。她明白了為什麼牧師讓她閉上眼睛。當血流過嘴唇時,那味道嘗起來像鹽和銅幣。她舔了舔,全身顫抖。
「把臉皮遞給我,」慈祥的人說。流浪兒沒有回答,但她能聽到腳步聲輕滑過石質地板。他對女孩說,「喝下這個,」並把一個杯子嵌入她手中。她立即喝完了。味道非常酸,就像咬向一個檸檬。一千年以前,她曾認識一個喜歡吃檸檬蛋糕的女孩子。不,那不是我,那只是艾莉亞。
「伶人戴人造的面具,」慈祥的人說,「魔術師使用魔力,將光影與渴望交織,製造出愚弄我們眼睛的幻影。你應該學習這些技術,但是我們現在所做的更深了一步。智慧的人能看穿人造面具,魔力在銳利的眼神中分解,但是你披上的臉皮就像你生來所有的那樣真實和可靠。眼睛繼續閉上。」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將自己的頭髮梳向後方。「不要動。會有些不舒服。你可能會頭暈,但是你不能動。」
一陣猛烈拉力伴隨瑟瑟聲響,新的臉皮換下了舊的。皮革擦過她的眉毛,乾燥而僵硬,然而經她的血的浸泡,逐漸變得柔軟。她的臉頰變得溫暖和紅潤。她感到心臟在胸腔中跳動,有很長一瞬她甚至無法呼吸。像是有一雙岩石般堅硬的手扼緊她的喉嚨,使她窒息。她舉起雙手想抓住面前攻擊者的臂膀,但是面前什麼都沒有。一陣恐懼浮上她心頭,然後她聽見一聲可怖的嘎吱聲響,伴隨而來的是刺骨的疼痛。她眼前浮現出一張臉孔,肥胖,有鬍鬚,野蠻的,嘴巴因暴怒而扭曲。她聽見牧師說,「孩子,呼吸。將恐懼呼出。將陰影趕走。他死了。她也死了。她的疼痛已經消失了。呼吸。」
女孩戰慄著深吸一口,意識到這是真的。沒有誰噎住自己,也沒有誰攻擊她。儘管如此,當她舉起手抬向臉龐時,它們仍在顫抖。一片片乾涸的血跡隨著她指尖的觸碰而碎裂掉落,在燈籠的光線下顯現出深黑色。她摸向兩頰,觸碰雙眼,描繪下巴的形狀。「我的臉仍是原樣。」
「是麼?你確定?」
她確定嗎?她沒有察覺到任何變化,不過也許這是感覺無法發現的。她抬起一隻手,從臉的上部掃向下部,就像在河間曾見過賈昆的做法。當他這樣做時,他的整個臉皺起並改變。但當她這樣做時,什麼都沒變。「還是原樣。」
「只是對你,」慈祥的人說,「看上去並不是原樣。」
「在別人的眼中,你的鼻子和下巴都是破損的,」流浪兒說。「你一邊的臉因為顴骨粉碎而下陷,而且一半的牙齒沒有了。」
她的舌頭在嘴中摸索,但卻找不到洞或是碎裂的牙齒。巫術,她想。我有了一張新的臉。一張醜陋的,殘損的臉。
「你可能會做一段時間的噩夢,」慈祥的人警告她。「她的父親常常野蠻地打她,直到當她來到我們這裡,她才從痛苦和恐懼中解脫。」
「你們殺了他嗎?」
「她只為自己要了禮物,而不是為她父親。」
你們真的應該殺了他。
他肯定看出了她的想法。「最終,死亡找到了他,就像找到其他人一樣。就像明天找到那個人一樣。」他舉起燈籠。「我們完成了。」
就是現在。當他們返回台階時,牆上一張張臉空洞的雙眼彷彿都盯著她移動。有一刻,她甚至可以看見他們的嘴唇開合,互相耳語著黑暗而甘甜的秘密,那聲音微弱得聽不清。
那晚,入睡非常困難。裹緊毯子,她在冰冷黑暗的房間中輾轉反側,但是無論她轉向哪裡,她都能看見臉孔。他們沒有眼睛,但是他們看得見我。她看見她父親的臉懸掛於牆面。在他旁邊是她的母親,而下方是她三個兄弟的臉,排成一排。不。那是某個別的女孩。我是無名之輩,我的兄弟們著黑白長袍。但是那兒還有黑衣歌手,還有她用縫衣針殺死的馬倌,還有交叉路酒館裡的丘疹臉侍從,還有她逃離赫倫堡時遇到的守衛,喉嚨被刀刃劃開。Tickler(魔山的部下)也被掛在牆上,曾是眼睛的部位現在滿是恨意。他的視線喚起了她的記憶,那時她手持匕首,一次一次又一次刺向他的後背。
最終,黎明重返布拉佛斯,天氣陰沉而灰暗。女孩希望能有霧,但是眾神像往常一般忽視了她的祈禱。空氣清新而冷冽,夾雜令人不快的寒風。是一個適合死人的好天,她想。她的口中不自覺地溢出祈禱。格雷果爵士,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色曦太后。她無聲地說出這些名字。在黑白之院,你永遠不會知道誰可能在聽。
地下室堆滿舊衣服,它們的主人來到黑白之院,從池水中啜飲一絲安寧。什麼樣的衣服都有,從乞丐的襤褸衣衫,到華貴的絲綢和天鵝絨。一個醜女孩應該穿醜陋的衣服,她這樣決定,所以她選了一件褶邊磨損、帶有污點的棕色斗篷,一件帶魚腥味、發霉的綠色束腰外衣,還有一雙沉重的靴子。最後她綁上自己的手指匕首。
時間充裕,因此她決定走遠路去紫港。她走過橋,走向萬神島。每當布魯斯科的女兒泰麗亞來大姨媽,躺在床上時,運河邊的貓兒就在這裡的神廟間販賣蚌殼和扇貝。她有點希望泰麗亞今天在那裡販賣,也許是列神島的廟宇間,但這個念頭很傻。天氣太冷了,泰麗亞從來不樂意這麼早起床。當醜女孩走過時,聖壇外的流淚女子雕像正淌下銀白的眼淚。在GardensofGelenei(抱歉找不到到底叫神馬了),一棵100英尺高的鍍金大樹滿是銀葉子。微弱的火炬光線從theLordofHarmony木質走廊的寬大的玻璃窗戶透出,好似半百種蝴蝶展示出斑斕色彩。
有段時間,女孩想起了帶領她四處走動的水手之妻,她告訴她這城市裡陌生神祇的傳說。「那是偉大的謝潑德(GreatShepherd)的屋子。三個頭的Trio擁有那個有三個角樓的高塔。第一個頭吞食死亡,而第三個頭給予重生。我不知道中間那個頭是用來幹什麼的。那些是石頭做的沉默之神,而那裡是通向pattern-maker的迷宮的入口。Pattern的僧侶說,只有學會如何在迷宮中正確行走的人們,才能找到通往智慧之路。它的遠處,運河旁邊,那是紅牛Aquan的神廟。每十三天,他的僧侶們劃開一個純白小牛的喉嚨,將牛血盛在碗裡,施捨給乞丐。」
看上去今天不是第十三天。紅牛的台階上空空如也。Semosh和Selloso兩神為兄弟,他們成對的神廟坐落在黑渠兩岸,通過一座石雕的橋相連接。女孩走過那裡,往下走向碼頭,然後穿過舊衣販碼頭,經過水淹鎮半沉沒的尖頂和圓頂建築。
一隊裡斯水手搖搖晃晃地從快樂碼頭走出,但是女孩沒有看見任何妓女。「戲子船」淒涼地停泊著,還未開門,船上的戲子們無疑仍在睡夢中。又走遠些,在一個伊班港捕鯨船旁的碼頭上,她瞧見貓兒的舊友塔甘納羅,他正與海豹王卡索來回拋球,而同時他的新扒手正在旁觀者的人群中行動。當她停下來看著時,塔甘納羅看了看她,沒有認出,然而卡索向她大吼,並拍擊起自己的鰭肢。他認出我了,女孩想,或者他聞到了魚腥味。於是她趕緊走開,繼續趕路。
當她到達紫港時,那老人已經在湯店了,他就座於老位置上,一邊數著錢包中的錢幣,一邊與一個船長爭論不休。高瘦的守衛在他身邊徘徊。矮胖的則坐在門旁,這樣可以清楚看到每個進來的人。這沒什麼關係。她並不準備進入。她坐在20碼開外的木樁上,怒號的寒風用幽靈般的手指拉扯著她的斗篷。
即便是在這樣寒冷灰暗的日子裡,碼頭仍舊非常忙碌。她看見水手與妓女躡手躡腳,四處尋找著對方。兩個穿著褶皺衣服的布拉佛斯人走過,邁著蹣跚的醉酒步伐互相攙扶,身旁的刀劍因碰擦而發出脆響。一個紅衣僧侶匆匆路過,厲風擊打著他深紅與鮮紅交織的長袍。
直到將近中午時,她才等到她想要的人,一個曾經三次和老人做生意的富有船主。他塊頭很大,又壯又禿頂,穿著一件厚重的長天鵝絨斗篷,上面有皮毛裝飾,還戴著一條點綴著銀質月亮和繁星的棕色皮帶。某次意外事故使他的一條腿如今行動不便。他拄著手杖緩緩走來。
醜女孩認為,選擇他將比選別的大多數人好,至少和其他人一樣。她從木樁上躍起,跟隨著他。她疾走了十幾步,緊跟到他身後,攥緊手指匕首。他的錢包在右側的皮帶上,但是他的斗篷阻礙了她行動。她猛然揮出匕首,動作一氣呵成。天鵝絨上被割出一條很深的刀痕,然而他絲毫沒有察覺。如果紅羅傑看到,肯定會露出讚許的微笑。她把手滑入裂口中,用手指匕首劃開錢包,抓起一手金幣……
大塊頭突然轉過頭。「什麼—」
她試圖從斗篷的層疊褶皺中艱難地抽出手。錢幣如雨般灑落在他們腳旁。「有賊!」大塊頭舉起手杖砸向她。
她從下方踢向他的壞腿,讓他倒地,然後舞蹈般輕盈地離開,狂奔著經過一位帶小孩的母親。更多的錢幣從她指縫中溢出,彈落到地上。她身後傳來「捉賊,捉賊」的大叫聲。一個大腹便便、笨手笨腳的旅店主試圖抓住她臂膀,但是她來回躲閃,跑過一個大笑著的妓女,開始向最近的小巷衝去。
運河邊的貓兒熟悉這些小巷,而醜女孩依舊記得。她猛衝向左,跳過一道矮牆,越過一條窄渠,然後穿過未上鎖的門,溜進某個滿是灰塵的儲藏室。追及的聲音漸漸歸於寂靜,但是最好能夠確信這點。於是她在一個簍子後面蹲下,雙臂環抱住膝蓋,耐心等待。在等候了將近一小時後,她認為離開是安全的了。她筆直爬上房子邊緣,在屋頂上穿梭,直到快走到CanalofHeroes為止。這個時候,船主應該已經收好了錢幣,拄著手杖走向湯店了。他可能會喝著一碗熱騰騰的肉湯,向老人抱怨起試圖偷自己錢幣的醜女孩。
慈祥的人正坐在黑白之院神廟的水池邊等著她。醜女孩挨著他坐下,將一枚錢幣輕輕放向水面。這是一枚金幣,一面刻著條龍,一面刻著個國王。
「維斯特洛的金龍,」慈祥的人說。「你為什麼會拿著這個回來?我們不是盜賊。」
「這不是偷來的。我從他那兒拿走一枚,但也給了他一枚我們的。」
慈祥的人明白了。「他將錢包裡面的這枚錢和其他錢幣付給那個人。很快那個人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是這樣的嗎?非常悲傷啊。」僧侶拾起錢幣,又將其拋入池中。「你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需要學習,但是也許你並不是無藥可救的。」
當晚,他們把艾莉亞史塔克的臉還給了她。
他們還為她帶來了一件侍僧所穿的長袍,柔軟而厚實,一面黑色一面白色。「當你在這裡時,穿上它,」僧侶說,「但你應該清楚,目前你基本用不著它。明天你將去找Izembaro(WHO?),開始你的學徒生活。從地下室拿走你想要的衣服。城裡的巡邏者正在尋找一個在紫港被人熟知的醜女孩,所以你最好也換張新的臉。」他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頭來回轉動,然後點了點頭。「我想這回是張漂亮的臉。就像你自己的臉一樣漂亮。你是誰,孩子?」
「無名之輩。」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