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蒼茫絕壁下,一頭白狼在晦暗山林裡穿行。月亮滑過他頭頂上交錯紛亂的禿枝,在星空中一路尾隨。
「雪諾,「月亮低語。
狼並不回應,雪在他腳下吱扎作響。風歎息著吹過林間。遠方,同胞弟妹的呼聲召喚著他,他們血脈相連。
他們也在狩獵。他的黑毛兄弟在飄風驟雨中撕食一頭大山羊,體側被長角劃開一道溝槽;但雨水洗去了血跡。另一個地方,他的小妹正舉頭向月高歌,上百隻體型較小的灰色親族也暫停捕獵加入合唱。那邊的丘陵地比此間更溫暖,樂趣也更多。許多夜晚,她的群落飽餐牛、羊、馬匹——人類的牲口;有時甚至是人本身。
「雪諾,」月亮又叫了一聲,嘰嘰咕咕地。
白狼循冰崖底下的人跡輕捷前行。血肉骨頭的口感彷彿出自自己的齒頰,而上百親族的歌唱縈繞在耳邊。但他失去了一個兄弟:灰毛、帶著陽光味道的那個。當初他們一胞六胎,五個閉著眼睛在死去的母親身邊啜泣;當他的小夥伴們從死去的奶頭上吸取冷奶的時候,他——白毛的這一個,用顫抖的腿腳爬向樹林。六個剩下四個,如今又有一個逝去無蹤。
「雪諾,」月亮堅持不懈。
白狼逃離它,似一枝白箭飛越寒冰,奔向太陽落山的夜晚之地,一路呵氣成霜。無星的夜裡,這道巨崖深沉彷彿岩石,高高聳立的大片黑暗分割天地;但月出之後它又晶瑩閃亮,如同冰凍的溪流。狼毛既厚重又蓬鬆,但當風沿著冰面吹來,什麼毛皮也抵擋不住那種寒氣。不過他還見識過更冷的風。那是早先通過他灰毛、帶陽光味道的兄弟感受到的。
「雪諾。」樹杈上掉落一枚冰凌,白狼循聲望去,露出利牙。
「雪諾!」狼聳起背毛,周圍的林木漸漸消融。「雪諾,雪諾,雪諾,」叫聲伴著拍翅聲,一隻烏鴉從昏暗中飛來。
它噗通一聲落在瓊恩·雪諾胸口上,兩爪亂扒一通才立住。「雪諾!」它撲著翅膀直衝他臉上嘶叫。
「我聽見了。」室內昏暗,床板死硬。黯淡晨光透過百葉窗縫隙,又是一日苦寒天。他的狼夢裡從來只有夜晚。「你就這麼叫醒莫爾蒙?勞駕動動窩,別擋我臉上。」瓊恩從被窩裡拱出一隻手趕烏鴉。這隻老不要臉的雜毛大鳥一點不怕人。
「雪諾,」它叫著撲翅飛上床柱,「雪諾,雪諾。」
瓊恩一把抓起枕頭扔過去,但烏鴉又飛了。枕頭打到牆上裂開,填料散得到處都是;這時憂鬱的艾迪探頭進來。
「打擾,」這位侍從在紛飛的羽毛中從容開口:「大人早餐想來點什麼?」
「玉米,」烏鴉叫道,「玉米,玉米。」
「烤烏鴉。」瓊恩提議。「加半品脫麥酒。」
「三粒玉米和烤烏鴉,」艾迪說。「很好,大人。可是今早哈布做了煮雞蛋、黑香腸、梅干燉蘋果。梅干燉蘋果妙極了,當然梅干除外。我自己從來不吃梅干。唉,有一次哈布把這玩意剁碎了和栗子還有胡蘿蔔拌一起填在母雞裡。所以絕對不能相信廚子,你怕什麼他就拿什麼修理你。」
「回頭再說。」早餐可以等,史坦尼斯不能等。「昨晚戰俘營有情況麼?」
「自從你給守衛派了守衛之後就沒有了,大人。」
「好。」上千野人被關押在長城下,都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率部下騎士擊潰曼斯雷德的烏合之眾後抓來的俘虜。囚犯裡有不少女人,有些衛兵把她們偷回去暖床。王黨、後黨,都一個德性,有些黑衣兄弟也躍躍欲試。男人畢竟是男人,何況方圓幾千里地面再沒別的女人了。
「又有兩個野人自首。」艾迪接著說。「當媽的拖著個小丫頭。她還還抱著個男嬰,裹著毛皮襁褓,但已經死了。」
「死了,」熊老的烏鴉說。這是它最喜歡的幾個詞之一。「死了,死了,死了。」
差不多每晚都有凍餓垂死的自由民遊蕩過來。這些人在長城下的戰役中逃走,隨後發現面對饑寒根本無路可逃。
「審問過那位母親沒有?」瓊恩問。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把曼斯雷德的大軍打得四散奔逃,塞外之王本人也束手就擒……但是野人終究還在,哭泣者、巨人剋星托蒙德,以及成千上萬的人。
「問了。」艾迪說。「她逃離戰場之後一直藏在林子裡,什麼都不知道。我們給她喝飽粥就送進戰俘營,死嬰燒了。」
瓊恩對火葬死孩子已然見慣不驚,但燒活孩子是另一碼事。喚醒龍需要兩個國王,他回憶起來,先爹後兒子,兩個死國王。這些詞語是在戰鬥結束後,伊蒙師傅為一個後黨騎士清洗傷口時聽他念叨出來的。聽到轉述的時候,瓊恩震驚了。「發燒說胡話而已,」他當時說,但伊蒙師傅不同意。「國王之血蘊含力量,瓊恩,」他提醒。「比史坦尼斯更好的人幹過比這更壞的事。」國王可能嚴厲而苛刻,沒錯;但一個吃奶娃娃?把活生生的孩子送進火堆簡直禽獸不如。
他摸黑撒了泡尿。熊老的烏鴉在一邊抱怨個不休。狼夢更清晰了,現在瓊恩即使醒著也能夠回憶起夢境。白靈知道灰風沒了。羅柏被他視為朋友的人出賣,死在孿河城,灰風殉難。布蘭和瑞肯也已遇害,被變色龍席恩葛雷喬伊砍了頭……但如果夢境沒有出錯,他們的冰原狼還活著。在王后之冠,一頭冰原狼從黑暗中衝出來救了瓊恩一命。夏天,肯定是他。他的毛是灰色的,毛毛狗是黑的。他想知道死去的兄弟們會不會有幾分精魂存留在他們的狼身上。
瓊恩從床頭水壺倒出一盆水洗臉,接著套上一身乾淨黑毛衣,繫好黑皮短外套,腳蹬一雙舊皮靴。莫爾蒙的烏鴉用它那雙黑亮精明的眼看著,然後撲騰到窗口。「我是你的奴隸嗎?」瓊恩問烏鴉。菱形窗格裡嵌著黃色的厚玻璃;打開窗,清晨寒氣撲面。他長出一口濁氣,烏鴉飛走了。這個鳥東西有點聰明過頭。它跟熊老相伴多年,等到莫爾蒙死後照樣吃他臉上的肉。
瓊恩·雪諾走出臥室,下台階來到一間大屋。這裡有一張疤節松木桌,十幾把包革橡木座椅。國王塔史坦尼斯佔著,司令塔燒成了空殼,瓊恩只好把自己安排到訓練場後邊,屬於唐納諾伊的這幾間不起眼的房間。
國王讓他簽署的許可令就放在桌上,壓在唐納諾依從前用的銀酒杯下面。獨臂鐵匠個人遺產極少:這個酒杯、六個便士一個銅板、一枚扣子壞了的烏銀領針、一件繡著風息堡雄鹿的霉爛織錦對襟上衣,沒了。然而他留下的真正財富是他的幹活家什,還有他親手打造的長劍短刀。他的人生在鐵匠爐旁度過。瓊恩拿開酒杯又讀了一遍那份文件。如果在這上面用印,我將作為棄守長城的守夜人司令遺臭萬年,他想,如果我拒絕的話……
事實證明,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身為客人並不怎麼客氣,而且自有主張。他騎馬沿國王大道南下幾乎直達王后之冠,查看人去屋空的莫來鎮,巡視王后之門和橡木盾堡的廢墟。每晚他都與梅麗珊卓女士登上長城,白天常去戰俘營,挑揀俘虜給紅衣女審問。此人不喜歡別人推三阻四。今天早晨只怕不太好過,瓊恩擔心。
訓練場傳來盾劍交擊聲。近來大批男孩和新兵開始習練兵器,他能聽見埃恩·伊梅特督促他們加快速度。科特派克不願意放他走,可是這個年輕巡邏兵有當教官的天賦。他熱衷戰鬥,也能用這種熱情感染受訓的小子們。至少希望如此。
瓊恩的斗篷和劍帶都掛在門邊。他穿戴上這兩樣,走向訓練場。白靈睡覺的墊子是空的。兩個衛士站在門口裡邊,都穿黑斗篷,戴短鐵盔,手持長矛。「大人需要護衛嗎?」噶斯問。
「我想自己能找到路。」瓊恩討厭走到哪裡衛兵跟到哪裡,搞得他好像帶鴨崽兒的母鴨子似的。
瓊恩現身時埃恩·伊梅特的小伙子們正在校場裡訓練,鈍劍盾牌交擊,乒乓作響。瓊恩停步觀戰,馬兒正將跳腳羅賓一路逼退到井邊。馬兒是塊好材料,他認定。他很壯實,以後會更壯,而且反應不錯。跳腳羅賓情況不同。他的畸足就夠糟糕了,而且還臨陣退縮。也許該給他安排個勤務員的位置。戰鬥轉眼結束,跳腳羅賓躺倒在地。
「打得不錯。」瓊恩對馬兒說,「但你發動進攻時盾牌放得太低了。不改正的話,小心以後因為這個喪命。」
「是,大人。下次我會舉高些。」馬兒拉跳腳羅賓站起來,小個男孩笨拙地鞠躬。
一些史坦尼斯的騎士在場地另一頭過招。王黨後黨各自佔一角,他注意到這一點;但人都不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這裡太冷了。瓊恩大步經過他們,有人在他身後大吼:「小子!喊你吶,小子!」
自從當選守夜人司令以來,他得到的稱呼五花八門,「小子」還不算最糟糕的。他置之不理。
「雪諾,」那個聲音仍然堅持,「司令官大人。」
這次他止步轉身。「爵士?」
這個騎士高他大半頭。「瓦雷利亞鋼寶劍不光是撓屁股用的。」
瓊恩在城堡附近見過這人:當時他正在大吹大擂——長城一戰,高得瑞法凌爵士追擊一名逃竄的巨人,他揚鞭策馬趕上,挺槍直貫其背,又翻鞍下馬取了那傢伙可憐兮兮的小腦袋瓜。後黨眾人從此稱他「巨人殺手高得瑞」。每當聽到這個稱號,瓊恩就會想起流淚的耶歌蕊特。我是最後的巨人。「我只在必要的時候動用長爪,爵士。」
「什麼時候?」高得瑞爵士抽出自己的劍。「咱見識見識。放心,我保證點到為止,年輕人。」
您老還真客氣啊,瓊恩心想。「改日再說吧,我怕耽誤正事。」
「你怕,我明白。」高得瑞爵士轉向他的夥伴開口大笑。「他怕。」他又重複一遍,說給反應慢一拍的聽。
「走著瞧。」瓊恩轉身離開。
黑城堡在暗淡晨曦中顯得蒼涼破敗。我的大本營,瓊恩悲傷地想,半像堡壘半像廢墟。司令塔只剩空殼,大禮堂化作一堆焦木,哈丁塔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倒……它倒是這樣搖搖欲墜許多年了。這些建築後邊,只見長城蒼然屹立,拔地參天。這時長城上已經滿是人。工人正在補建之字階梯損失的部分。奧賽爾·亞威克把整個司令部的修復計劃推後,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沒有階梯,上城頭就只能依賴絞車。如果野人再來進攻,只有絞車是遠遠不夠的。
國王塔上方,拜拉席恩家族的金色大麾獵獵翻捲,抽打著塔頂平台。不久前,瓊恩·雪諾就在那裡攜弓箭藏身,與和聾子迪克弗拉德並肩射殺自由民。兩個後黨士兵站在台階上瑟瑟發抖,手夾在腋下,槍倚在門上。
「這種布手套根本不頂用,」瓊恩告訴他們。「明天去找波文馬爾錫,他會給你們一人發一雙翻毛皮手套。」
「我們會去,大人,謝謝你。」年紀較長的衛兵說。
「只要我們倆的手爪子還沒凍掉,」年輕的那個加一句。他呼出一團白霧。「當初我還以為多恩邊疆地算是夠冷了。那時候我知道個啥?」
什麼也不知道,瓊恩·雪諾想,跟我從前一樣。
他沿著冷颼颼的樓梯上到半途,迎頭碰上下來的山姆威爾·塔利。「你從國王那裡出來?」瓊恩問他。
山姆點頭。「伊蒙學士派我送信。」
「我知道了。」有些領主信用學士處理來信,聽他們轉述內容。但史坦尼斯一向親自拆閱。「史坦尼斯接到信之後態度如何?」
「看臉色,不怎麼高興。」山姆壓低了聲音。「這不是我該講的事。」
「那就不用講。」瓊恩揣度這次拒絕效忠史坦尼斯的又是他父親麾下哪位封臣。先前卡霍城宣佈投效後,他立刻就大肆宣傳。「你的長弓練習怎麼樣了?」他問山姆。
「我找到一本關於射術的書,寫得不錯,」這個胖胖的青年說,「可惜實踐起來就難了。起了不少水泡。」
「繼續努力。有朝一日異鬼夜襲長城,我們還指望著你的弓箭呢。」
「噢,千萬不要。」山姆說著就發起抖來。
瓊恩在國王廳外看到更多衛兵。「身佩兵刃不得見駕,大人,」他們的頭目說。「劍給我,還有短刀也是。」瓊恩明白多說無益,他交出了武器。
室內十分溫暖。梅麗珊卓女士坐在火邊,潔白皮膚襯著喉頭紅寶石爍爍閃亮。耶歌蕊特人稱火吻而生,而這位紅衣女祭司本身就是一團火,她的頭髮是血和烈焰。史坦尼斯站在粗糙桌子後,熊老當年用餐常坐處。桌面覆蓋一大張破損毛皮,上面繪著北境地圖;地圖兩角分別用牛油燭和鋼護手壓著。
國王穿著羔羊毛馬褲,夾棉緊身上衣,但他看起來身子僵硬緊張,好像穿著鎧甲和鎖甲。他的膚色像是蒼白的皮革,鬍鬚修剪得極短,看起來像是畫在臉上的;頭髮只在兩鬢太陽穴附近略有些存余。他手中拿著一張羊皮紙,墨綠色臘封已經拆開了。
瓊恩單膝著地。國王皺眉看他,怒氣沖沖地抖動那張羊皮紙。「起來。告訴我,這個萊安娜莫爾蒙是誰?」
「瑪姬夫人的女兒,大王。小女兒。名字襲自我姑姑。」
「為了奉承你父親大人,毫無疑問。這個無賴黃毛丫頭有多大了?」
瓊恩想了一陣。「大概十歲,差也差不多遠。請問她如何冒犯了陛下?」
史坦尼斯讀信:「『熊島不知有別的國王,只知道北境之王;王家姓史塔克。』你說十歲,一個十歲女孩居然敢斥責她的法定國王。」他的面頰消瘦凹陷,短鬍鬚好像一片陰影。「要明白此事不可外傳,雪諾大人。卡霍城支持我,他們知道這個就行。我不想聽到你兄弟裡傳出流言說我如何被一個小孩子吐口水。」
「遵命,大王。」瑪姬莫爾蒙夫人隨同蘿蔔南下,瓊恩知道她大女兒也在少狼主軍中效力。雖然她們兩個都死了,瑪姬夫人還有女兒,排行在妲希和萊安娜之間。他不明白為什麼回信的是莫爾蒙家老ど。另一方面,他情不自禁地分心思考,如果去信的封印不是寶冠雄鹿而是冰原狼,署名瓊恩史塔克,臨冬城主——會得到怎樣的回答呢?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他提醒自己,你已經作出選擇了。
「放出去幾十隻信鴉,」國王帶著怨氣訴苦。「迄今收回的只有沉默與輕蔑。向國王效忠是每一個忠實臣民應盡的義務。除了卡史塔克,你父親大人的封臣統統對我掉頭不顧。偌大北境難道只有阿諾夫卡史塔克一個人知道什麼叫榮譽嗎?」
阿諾夫卡史塔克是前瑞卡德大人的叔叔,在侄子和兒子們隨羅柏南下期間擔任代城主。他是第一個回信答應史坦尼斯的要求宣佈效忠的人。卡史塔克家別無選擇,瓊恩指出。瑞卡德卡史塔克領主背叛了冰原狼,又與獅家結了血仇;卡霍城能指望的只剩鹿家。史坦尼斯跟瓊恩一樣明白其中關竅。「有時候,就連懂榮譽的人也會為責任何在而感到困惑。」他對國王說。「陛下不是境內唯一一個要求忠順的國王。」
「告訴我,雪諾大人,」梅麗珊卓女士開口,「野人席捲長城的時候,別的什麼國王都在哪裡?」
「數千里之外,對我們的呼聲置若罔聞。我從來沒有忘,以後也不會忘。但我父親的封臣們要保護各自家小,一步走錯,百姓也跟著遭殃。您索求甚多,大王。他們需要時間考慮,然後才會回應你。」
「就這樣的回應?」史坦尼斯把萊安娜的信攥成一團。
「北方人也害怕泰溫蘭尼斯特的怒火,」瓊恩說,「波頓家同樣不好招惹。他家旗幟的剝皮人形象不是隨便畫畫的。北方人追隨羅柏,伴他流血,為他犧牲。他們飽嘗悲慟與死亡。如今您來了,要求他們再次起來效力。如何能夠責備他們猶豫不決呢?恕我直言,陛下,在不少人看來,您不過又是一個注定滅亡的奪權者。」
「如果陛下滅亡,你們的王國也將滅亡。」梅麗珊卓女士說。「記著吧,雪諾大人,你面前站立的乃是維斯特洛唯一真正國王。」
瓊恩神色不動。「如你所說,女士。」
史坦尼斯嗤之以鼻。「你可真是惜言如金。正好我要問你,你們手裡有多少金子?」
「黃金?」紅衣女想要喚起的莫非是指這個,鑄在金幣上的龍?「我們征實物稅,陛下。守夜人的蕪菁有餘,而錢幣不足。」
「蕪菁不對薩拉多桑恩的胃口。我要真金白銀。」
「那得靠白港。白港雖說比不上舊鎮或者君臨,但也不失為繁榮的港口城市。曼德萊大人之富在我父親大人的諸封臣中首屈一指。」
「是『肥得騎不上馬大人』吧。」威曼曼德萊大人從白港發來回信,信裡一味絮言他自己如何如何年老體衰,別的事一概不提。那封信史坦尼斯也讓瓊恩不得外傳。
「也許他老人家會對野人新娘有興趣,」梅麗珊卓女士提議。「這個胖子結婚了嗎,雪諾大人?」
「他夫人過世已久。威曼大人兩個兒子已成年,老大還給他添了孫子。再說他胖得騎不了馬,體重起碼有三十石,瓦爾肯定不會接受他。」
「雪諾大人,你根本沒對我說哪怕一句順耳的話。」國王發牢騷。
「忠言逆耳,大王。您的手下把瓦爾稱作公主,但對自由民來說,她不過是他們首領故妻的妹妹而已。如果你威逼她嫁給不喜歡的人,大概成親當晚她就會割開新郎的喉嚨;就算她接受了這位丈夫,也無法讓野人就此追隨他,或是您。能夠把他們擰成一股繩為您出力的人只有曼斯雷德一人。」
「我何嘗不知?」史坦尼斯悶悶不樂。「我曾經與他竟日長談。此人對我們真正的敵人瞭解極深,而且也確有過人之能,你說得沒錯。但就算願意放棄王權,這個男的終究是個背誓者。如果我饒過一個逃兵不死,就會有第二個試水;此例一開,後患無窮。王法應當像鐵石,不能像布丁。不論依七國上下哪條律法,曼斯雷德都難逃一死。」
「律法止於長城,陛下。曼斯雷德派得上大用場。」
「沒錯。我要燒了他,用來昭告全北境本人對付變色龍和叛徒的手段。野人領袖我另有安排。雷德的兒子還在我手裡,別忘了。老的一死,小的就是塞外之王。」
「陛下誤會了。」你什麼都不懂,瓊恩·雪諾,耶歌蕊特總是這麼說。但他到底學了。「這個小兒的王子身份跟瓦爾的公主身份同屬一廂情願的虛構。『塞外之王』並非父子相傳。」
「也好,」史坦尼斯說,「我巴不得維斯特洛少個稱王的。不要再說雷德了,你簽好那份許可了沒有?」
終於來了。瓊恩把燒傷的手握緊又張開。「沒有,陛下,您要得太多了。」
「要?我『要』你當臨冬城主與北境守護!給我這些城堡。」
「我們已經交出了長夜堡。」瓊恩·雪諾說。
「儘是老鼠的廢墟。這份慳吝鬼的禮物簡直一文不值。你們的人亞威克說那裡要收拾半年才能住人。」
「其它堡壘狀況一樣糟。」
「我知道。無所謂,反正有什麼算什麼。沿著長城有十九座堡壘,你們控制的只有三座。年底以前,我要讓每一座城堡裡都駐紮上守軍。」
「對此我毫無異議,大王。但另有傳言說您有意把這些城堡許給手下的騎士和領主,作為陛下賜封給他們的領地。」
「臣下仰賴國王的慷慨賞賜。艾德大人這都不教給你嗎,私生子?我的臣屬和騎士們離鄉背井,拋下南方的肥沃土地和堅固城堡跟從我。他們的忠誠豈能不予回報?」
「如果陛下希望失去我父親大人全部封臣的歸順之心,把北方城堡賜給南人的確是最方便的捷徑。」
「我如何能失掉不曾得到的東西?我本來希望把臨冬城交給北方人,你回想一下。交給艾德史塔克的某個兒子。而他把我的好意扔回到我臉上。」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像獒犬慢慢啃碎大骨那樣反覆咀嚼他的怨氣。
「臨冬城理應由我妹妹珊莎繼承。」
「你是說蘭尼斯特夫人?你樂意看到小惡魔的屁股蹭上你父親的座位?」
「不,」瓊恩說。
「很好。只要有我在,這事就不會發生,雪諾大人。」
瓊恩知道不該指出這一點。「大王,有人說你打算把土地和城堡賜予叮噹衫和瑟恩的瑪格拿。」
國王的目光青石般冷硬。他咬著牙說,「誰告訴你的?」
「有關係嗎?」黑城堡裡人人都這麼講。「如果您一定要問,我是聽吉莉說的。」
「吉莉是誰?」
「奶媽,」梅麗珊卓女士插話,「陛下准許她在城堡裡自由行動。」
「沒准許傳閒話!她用得著的地方是乳頭,不是舌頭。我應該叫她多擠奶,少搬弄口舌。」
「黑城堡用不著這樣的閒人,」瓊恩贊同。「我會送她去東海望,搭下一趟船南下。」
梅麗珊卓摸摸頸上的紅寶石。「吉莉同時餵養著她自己的兒子和妲娜的兒子,把咱們的小王子的奶兄弟從他身邊帶走未免無情吧,大人。」
小心吶,小心。「他們不過是共享母乳而已。吉莉的兒子更大更壯,對王子又踢又抓,還推他不讓吃奶。孩子的爹卡斯特就十分殘忍貪狼,什麼種子出什麼苗。」
史坦尼斯皺起眉毛。「我記得這個奶媽是這個卡斯特的女兒。」(這裡似有問題,未直譯。)
「是女兒也是老婆。卡斯特的女兒都是他老婆。吉莉的孩子就是他們倆生的。」
「她自己親爹搞出來的孩子?趁早讓她走。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真讓我噁心,這又不是君臨。」
「我可以另找個奶媽。如果野人裡沒有,就派人去找山區部民。期間山羊奶可以餵養那個男孩,如果陛下認為合適的話。」
「對一位王子來說太寒酸了……不過總比婊子的奶好,行。」史坦尼斯用手指點著地圖說。「話說回來,關於城堡的事……」
「陛下,」瓊恩用平靜有禮的口氣說,「我給您部下住處,供他們吃飽穿暖。我們大量越冬儲備物資就這樣消耗掉了。」
史坦尼斯並不滿意。「對,你們是分給我們醃豬肉和稀粥,還扔給我們些保暖用的破爛黑衣。然而如果我沒有提兵北上,野人就會把這些破衣服從你們的屍體上扒走。」
瓊恩不加理會。「我出飼料養你們的馬,等階梯竣工後,我還會派工人幫你重整長夜堡。我甚至同意你讓野人在贈地落腳。贈地是給守夜人的永久贈禮。」
「你給我的只是荒地,卻拒不交出供我安置臣屬的城堡。」
「守夜人建造這些城堡…」
「所以守夜人也可以放棄他們。」
「…是用來保衛長城的,」瓊恩堅決把話說完,「而不是留給野人和南方佬暖屁股的。那些城堡的石壁由我前輩弟兄的血和骨築就,不能交給你。」
「不能,還是不願?」國王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想想,我打算賜你姓氏。」
「我有姓,陛下。」
「『雪諾』。有比這更不吉利的姓嗎?」史坦尼斯手撫劍柄。「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
「長城上的守望者,黑夜中的利劍。」
「少給我來這套陳詞濫調。」史坦尼斯抽出他的長劍「光明使者」。「這才叫黑夜中的利劍。」光芒在刃上流轉不定,忽紅忽橙忽黃,鮮明奪目的光芒映照在國王臉上。「就算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也該看得清楚。你瞎了嗎?」
「不,大王。我同意在那些城堡駐紮——」
「司令小子同意了。何其榮幸。」
「——守夜人部隊。」瓊恩一氣說完。
「你人手不夠。」
「那就給我人手,大王。我會向每個廢棄的城堡派遣軍官,派瞭解長城和塞外情況、懂得在寒冬來臨時如何保命的人去。給我人員充實守備,回報我們的供奉之誼。戰士、弩手、新丁,哪怕老弱病殘我都要。」
史坦尼斯狐疑地盯著他看,終於爆出一聲大笑。「你真是有種,雪諾,我不瞞你說。但要想讓我的人穿上黑衣,我看你是瘋了。」
「穿什麼隨便,只要服從我方軍官調度就行,人還是你的人。」
國王不為所動。「為我效力的領主和騎士們出身世家望族門庭,個個都是貴族苗裔。他們不可能低頭服從偷獵者、泥腿子和殺人犯之流。」
以及雜種,大王?「您的首相就是個走私犯。」
「從前是。我為此斷了他的手指。據說你是第九百九十八位守夜人司令官,雪諾大人。我猜第九百九十九位也許願意談談那些城堡。你腦袋穿在長釘上的景觀想必會對他大有啟迪。」國王把閃亮的劍刃放在地圖上,沿著長城的走向。鋼刃表面像太陽映在水上,光芒粼粼閃動。「你能當這個總司令,不過是出於我的寬宏大量而已,你要牢牢記著這一點。」
「我當總司令是因為弟兄們推舉了我。」很多次清晨醒來,瓊恩·雪諾自己都不大相信,以為這只是個瘋狂的夢。這就像穿一件新衣服,山姆告訴他,起初會感覺很奇怪,但一旦你穿過一段時間就會覺得舒服了。
「真的嗎?」兩人隔著那張被劍光照亮的地圖對峙,「艾裡沙索恩抱怨你這個司令當選得邪門,我看有幾分道理。計票的是瞎子,助手是你那個胖子哥們。史林特稱你為變色龍。」
說起識人功夫,焉有出史林特之右者?「當面阿諛、背後傷人的才是變色龍。陛下也明白我是公平當選。我父親常說您是一位正直的人。」正直而嚴苛才是艾德大人的原話,不過瓊恩覺得後半句不提也罷。
「艾德大人雖非我友,但他倒頗有些眼力。」史坦尼斯說.「換成是他就會把那些城堡給我。」
絕無可能。「我無無法代父作答,但發下誓言的是我本人,陛下。長城是我的。」
「眼下而已,我看你怎麼保住它。」史坦尼斯指著他。「既然你那麼在乎那些廢墟,就留著吧。醜話說在前面,過了今年年底如果那些城堡還空著,我就要佔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萬一有一座堡壘落入敵手,你腦袋也跟著落地。現在,出去。」
梅麗珊卓女士從爐火旁的座位起身。「大王,請允許我為雪諾大人引路回去。」
「何必?他知道路。」史坦尼斯揮手趕他們走。「隨便你。戴文,開飯。煮雞蛋和檸檬水。」
離開了溫暖的國王廳,侍衛過道裡寒風刺骨。「起風了,女士,」那位中士交還瓊恩武器的時候對梅麗珊卓說,「也許穿件暖點的斗篷比較好。」
「我有信仰抵擋風寒。」紅衣女人與瓊恩並肩步下樓梯。「陛下越來越欣賞你了。」
「我當然知道。他要砍我腦袋不過兩次而已。」
梅麗珊卓笑了。「你要當心他的沉默,不必害怕他的言語。」當他們步入庭院時瓊恩的斗篷隨風揚起,甩到了她身上。紅衣女祭司拂開黑色毛料,就勢挎起他的手臂。「野人王的情況也許你說得沒錯。我洞察火焰,並祈求光之王給我指引。火焰向我展示了太多的事,瓊恩雪諾。我能看穿大地與岩石,我能挖出人們深埋在心底的真相。我能與久已棄世的諸王和尚未降生的嬰孩交談;我看歲月春秋倏忽來去,直到歷史的終章。」
「你的火焰難道從不出錯?」
「從不……我們祭司是肉眼凡胎,的確會偶有誤解。但除此以外,絕無錯謬。」
哪怕隔著層層毛料皮革,瓊恩也能感受到她的熱力。兩人手臂相挽的樣子太古怪了,那些傢伙今晚準會在兵營裡八卦一通。「如果你當真能從火焰中預見未來,告訴我下次野人會在何時何地發動進攻。」
「我們看到什麼取決於拉赫洛的意志,但我會盡力在火焰中探尋這個托蒙德。」梅麗珊卓的紅唇抿出一抹微笑,「我在火焰中看到了你,瓊恩雪諾。」
「這算是威脅嗎,夫人?你打算把我也燒了?」
「你誤會了,」她大笑。「恐怕我讓你緊張了,雪諾大人。」
瓊恩沒有否認。「長城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
「你錯了。我對你的長城夢想已久,瓊恩·雪諾。使它拔地而起的力量何其偉大,封在這堅冰之下的法術又何其偉大。我們在這世界的一大樞紐之下。」梅麗珊卓溫柔凝視著長城,呼出一團暖濕的霧氣。「這裡是你們的地方,也是我的地方,而且不久你們就會大有求於我。不要拒絕我的友誼,瓊恩。我看到你被困風暴之中,四面受敵。你的敵人很多,想不想讓我告訴你他們是誰?」
「我知道他們是誰。」
「別太自信。」梅麗珊卓喉頭寶石紅光閃耀。「明刀明槍的敵人不足為患,笑裡藏刀的對手更加凶險。你最好讓你的狼時刻守在身邊。冰,我看到。黑暗中的匕首,凍結的殷紅鮮血,還有出鞘出的鋼鐵。非常冷。」
「長城上總是很冷。」
「你以為如此?」
「我知道如此,夫人。」
「那麼,你就什麼都不知道,瓊恩·雪諾。」她悄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