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默默注視著神情激動的柯元良,突然用拳頭狠狠一擊桌子,厲聲叫道:「大膽柯元良,竟又敢拿御珠的鬼話戲弄本官!快與我講出真情!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我還是牙牙學語的孩童時,我祖母哄我睡覺就與我講過了這御珠的故事——不意今天你又來拿御珠之話搪塞矇混。」
柯元良坐下,用衣袖拭了拭汗濕的前額,正色說道:「小民焉敢矇混老爺?這是真話,我可以賭誓。琥珀她見到了那顆御珠,像鴿卵般大小,通體射出晶瑩透亮的白光。琥珀說誰見了都會禁不住噴噴稱奇。」
「那麼,董梅他又是用什麼高妙的本領將這顆名聞天下的稀世之寶弄到手的呢?」狄公不無譏諷地問道。
「董梅是從他寄寓處隔壁的一個貧苦老婆子那裡得來這顆御珠的。他曾幫了那老婆子許多忙,老婆子臨死前便將這顆珠子送給了董梅作為報答。因為這老婆子無兒無女,孤獨一生,臨到死前她只得將這個被她的家族嚴守了三代的古老而可怕的秘密洩露給了董梅。」
狄公微微點頭,示意柯元良說下去。
「那是一個十分稀奇的故事,老爺,但它卻是完全真實的,沒有半點摻假。那老婆子的外祖母原是皇宮裡的廚娘。當她的母親只有三歲的時候,波斯國的使臣將這顆著名的珠子獻給了當今聖上的祖父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在皇后娘娘的生日盛典上將它賜給了娘娘以示寵幸。當天便轟動了後宮,酒宴後王妃貴戚、誥命夫人都圍定了娘娘爭睹那稀世之寶的光彩,恭賀她喜承恩寵,祈祝她富貴萬年。那個正在內宮門外的台階上玩耍的小女孩看著熱鬧便偷偷溜進了內宮,她見那顆御珠正放在案几上的一幅金絲嵌鑲百寶錦緞軟墊上。眾人正湊著娘娘說話,她拿起那顆御珠看了看,覺得好玩,便順手納入口中,飛快跑了出去——她想將那珠子帶到花園裡去玩耍。當娘娘發現御珠失蹤,便馬上召集了太監和後宮侍衛問話。後宮所有的門戶全關閉了,每個人都搜了身。但沒有一個人懷疑到那個正在御花園裡玩耍的小女孩。
「四個皇后娘娘最疑心的宮女被折磨致死,幾十個太監被重重鞭答。然而御珠仍舊沒有找到。當天夜裡皇上聞報,忙派出內廷總監來後宮進行了一次最徹底的搜查。」
柯元良的兩頰出現了紅暈,他陶醉在這個奇妙的古老傳說中,激動的心情使他暫時忘卻了他的悲痛。他匆匆呷了一口茶,又說道:「第二天早晨那廚娘發現她女兒的嘴裡含吮著什麼東西,便叱罵她在御膳房裡偷吃了什麼。小女孩天真地將御珠吐出給她母親看——那御珠清潤溫馨,含在嘴裡極感舒爽,故不覺含過一夜。廚娘見了御珠嚇得魂飛天外。如果她那時交回御珠並向總監或娘娘講明真相,仍逃不脫滿門斬殺的罪名,那四個無辜而死的宮女的賬要算到她的頭上。那廚娘橫一橫心,咬了口牙便將御珠偷偷藏過了。搜索持續了數天,京師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受命也來幫助內廷總監搜尋查問。當日在內宮侍候的宮女太監以及來後宮參賀的王妃、貴戚、誥命夫人個個盤問、搜身,沒有一個不折騰得半死。皇上為這顆御珠懸了巨額的賞格,一面行文海內關驛川埠嚴訪暗查。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御珠還是沒見個影兒。
「那廚娘咬緊牙將這秘密一直深藏在肚內,不敢吐露一絲風聲。直到她臨死前才告訴了她的女兒即那個老婆子的母親——真正盜出了御珠的人,並將御珠交給了她,要她咒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臨死便又傳給了那老婆子。老婆子與一個負債纍纍的窮木匠結了婚,她貧苦終身一直到死。老爺,你可以想像她們一生是怎樣的擔驚受怕,日夜恐懼。她們握有傳說中的最大一宗財寶,但財寶一無用處,她們不能也不敢將它兌換成錢銀使用。沒有一個商賈敢問津那顆御珠,因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即會帶來最嚴重的後果。另一方面,她們也不甘心偷偷將這珠子扔掉或毀去,或想出其它什麼法子擺脫這顆珠子可怕的陰影。這顆珠子注定要困擾它的不幸的持有者的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死時,她還很年輕,她靠幫人漿洗縫補辛苦維持著貧困艱難的生活。她從不敢將這御珠之事告訴任何人,更沒敢想到售鬻它獲得一筆巨金。同她的外祖母、她的母親一樣只是到了臨死的前夕,她才將御珠拿出來送給董梅。」
書房裡好一陣靜寂。柯元良偷眼望了一下狄公——他不知道這故事究竟打動了狄公沒有。
狄公沒有說話,他感到柯元良這番話也許是這個百年之久的懸謎最簡明可信的解釋,多少聰明人卻為它迷惑了這麼久的歲月。皇后被一群激動興奮的王妃貴夫人團團包圍住,嘁嘁喳喳,言語未休,她們又拖曳著寬大的長裙,誰會留意到那個在地上蹦跳嬉戲的小女孩?然而這又未嘗不可以是一個精心編撰的童話,一個挖空心思計謀出的騙局。
沉默了好一陣,狄公才平靜地問道:「董梅又為何不將這顆御珠貢獻給朝廷,並言明原委。官府很容易查清那老太太的譜系家族,如果她真是出身於那個後宮廚娘的家庭,朝廷便會頒賜給他一大筆賞金,遠遠超過你這十根金錠。」
柯元良答言:「董梅究竟是個外鄉遷來的秀才,老爺,他害怕官府到時候不相信他的說話,反將他送入大牢折磨。因此,這樣的安排還是合理合情的:他得到十根金錠,而由我來將這顆長期失落在外的御珠貢獻給它的原主——我們至高無上的聖上。」
狄公對柯元良的話仍是疑心,尤其是對他最後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一個癡心的骨董收藏家往往不顧任何道德觀念,有時刑法斧鋮都抑止不住他的貪心。狄公認為柯元良更可能是自己偷偷收藏起那顆御珠,餘生裡自個秘密地細細玩賞。
狄公冷冷地說道:「柯先生,你須將琥珀夫人告訴你的全部內情細告於我。如今你已一手造成了御珠的失落,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失落,我將盡我所能去跟蹤那個兇手並追回御珠。御珠很可能最終是件贗品,而這故事不過是一場假戲,一個騙局。柯先生,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董梅是否告訴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那亭閣用來儲放他收購來的骨董?」
「不,老爺,沒聽他說起過。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這事。」
「嗯。」
狄公站起告辭,剛轉身過來忽見一個身子頎長、莊重矜持的美婦人站立在書房門口。柯元良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輕聲說道:「你快回房去,金蓮,你的病還沒好哩!」
那婦人似乎沒聽見他的說話。
狄公見那婦人約三十左右年紀,容貌艷麗非凡。高而挺直的鼻子,兩頰蒸霞般緋紅,精緻透剔的小嘴內外朱唇皓齒歷歷分明,鳳眉彎曲細長,兩耳如白玉雕出一般,耳下一對玉墜閃爍不定。但奇怪的是她平靜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一對乾澀沒有光彩的眼睛惘然注視著前方。她穿著同琥珀一樣的玄緞長裙,兩條水袖托曳在身後,一條紫綾腰帶束身,更顯出她勻稱的胸脯和細腰。油光發亮的一頭烏雲直接向後梳攏,上面簪著一朵金絲打製的小小蓮花。
「賤妻的精神有點錯亂,老爺。」柯元良耳語道。「幾年前她在一次腦疾高燒後失去了理智。平昔她總呆在自己的房裡,今夜定是她的侍婢疏忽了,讓她獨個跑了出來。此刻,全家的人都為琥珀的失蹤感到焦慮惶恐。」
他又彎下腰去湊近他妻子說了幾句溫存話,但金蓮並沒理會他的躊躇不安,還一味直愣愣地向前凝視著,偶爾舉起她那白玉一般的細長手指慢慢撫摩著她的長髮。
狄公深感憫憐地向那奇怪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後對柯元良說:「好好看顧尊夫人,我這裡不必相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