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底,這裡還是一片樹木,仍然屹立在這幢房子後面的溪谷裡,屹立在誰也不想耕種的那塊貧瘠的土地上。還有那個醜陋的灌木叢,裡面儘是鞭桿似的枝條和公開的秘密。但是這裡也還有些參天大樹。這些樹木中,相當一部分倖免於斧頭的劈斬。樹幹光滑,像是雕刻出來的樹。在那安謐的早晨,下過霜雪之後,這些大樹挺立著,與陽光、水氣一起晃動。有的是白色,有的是灰色,有的則是肌膚般的顏色。
這一片叢林中除了巍獲細弱的籐蔓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從昏暗的底色中浮現出來的是籐蔓占主導地位的紫色。這裡只有寂靜,還有一隻僵硬的蜥蜴。一條狗最近才死,蛆蟲還沒來得及光顧。這條渾身是土的狗躺在那兒,嘴巴朝一邊歪斜著,擱在爪子上,全然是一種簡單的死滅。
不一會兒,那個兩腿細長、面色蒼白的男孩走進這片叢林。他在這兒閒逛,在樹皮上蹭著腦門,將細嫩的樹枝折斷,還把枯枝按照不同的圖案堆成小堆。他在沙地上寫字,希望在岩石的表面找到寶石。
這個精瘦的男孩個子長得太快,褲子和衣袖都短了。他是因為再也受不住那幢死了人的房子裡的氣氛才跑到這兒的。哦,他的祖父死了。一個老頭,他很愛這個老頭,不過總還是有個距離,好比站在一堆刨花裡面。爺爺的死把男孩嚇了一跳。可是他很快就不再害怕了,而是注意起這場變故中所有那些陌生而又有趣的細節。後來他就覺得門得難受。我能幹什麼呢?他想。
於是,他跑到叢林裡。他口袋裡裝著奶奶什麼時候給他的一塊玻璃片。他仰面躺在沙地上,躺在樹木的根須和腐敗的樹葉上,透過那塊玻璃片,眺望著這個世界猩紅的奧秘。
他要幹什麼呢?
他要寫一首詩,他說,在沙地上來回搖晃著腦袋,但是還不到時候,而且究竟寫什麼呢?他被自己的軟弱無能,同時被這首尚未誕生的詩的可能性折磨著。深紫色的天空在他的臉上流動,還有紫紅色的、蛇一樣的樹千。他要寫一首關於死亡的詩。那些在這種場合使用的一大串一大串的詞彙,那些字典裡面的連珠妙語,以及捕鼠機紙面上的字眼,都會裝飾他的詩。他有點害怕了。不過,當然,他並不真的相信這一套。他還不能相信死亡。或者只是在從一個黑暗的大廳裡面走過,覺得有一件舊外套用空蕩蕩的袖子摟住他的脖子的時候,才覺得遇到了死神。於是,死亡有一些可信的成分了,因為它仍然散發著生的氣息。
那麼,他將寫一首生命的詩。一首包含了所有的生命,包含了那些他不曾相識、又曾相識的生命的詩。寫所有的人,甚至那些不與人交往的人。他們在柏油馬路上,在火車裡才真的說出心裡的話。在他的詩裡,他將讓火車在銀色的鐵軌上奔跑。人們還在自己的舖位上做夢。但是他們很快就會醒來,摸索著尋找自己的錢包和假牙。這些突然進發出來的支離破碎、色彩豐富的思想,經過長時間的審視,將寫進他的詩裡。還有加急電報,以及從金屬網籃裡灑落下來的一片片撕碎的信。他將關好他曾經向裡面窺視的窗戶。人們當然是在睡覺,藍色的鴨絨被將生命一個個地分開。他的詩在延伸、擴展。它將散發著麵包的香味,閃爍著年輕人相當成熟的智慧的光彩,飄蕩著祖母那株金桔的芬芳。還有流著黃顏色的辮子的姑娘捂著嘴巴交換的綿綿情話,而奔流的血,像一面鼓發出震撼人心的響聲。紅紅的蘋果。一朵潔白的雲將變幻成一匹駿馬,一旦鼓滿強勁的風,便將跑遍整個天空。
當他的詩在心中這樣湧動的時候,他簡直無法再承受那股力量,或者因為他畢竟太纖弱了。過了一會兒,因為除了在那些已經被亂刻亂畫過的樹幹上再亂刻亂畫之外,不知道還該再做些什麼,他便又回到祖父在裡面死去的那幢房子,懷著他的博大與崇高——這還是一個秘密。
因此,歸根結底,這裡只是樹木。男孩垂著頭,從這樹木中間走過,瘦小的身軀正在變得茁壯,綠色的、思想的嫩枝在舒展。因此,歸根結底,沒有一個完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