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之內,沿著帕剋夫婦一直居住的杜瑞爾蓋的那條大路,另外一些人家又蓋起了房子。原先那幾棟薄木板房早已成了這一帶風景的一個部分,現在卻好像都被這些新房子擠到大路後邊去了。那些木頭房子立在那兒。每一幢房子都被樹木包圍著,就像荒漠蠶食中留下的綠洲。這些房子正處於被遺忘、乃至坍塌的過程中,最終將和曾經在裡面逗留的那些人的白骨一起,被一掃而光。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無足輕重了,不是一事無成的人,就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這舊村落的魂靈相互打擾的話,只要關上門窗,打開收音機,就可以從那磚砌的房屋中驅除掉不安的情緒。這些磚瓦結構的房屋顯然佔據了優勢。有深紫色的、缸磚般的藍顏色的、牛血紅的,還有公共廁所。在這裡,家庭生活形成了一套做法。已經忘記為什麼是這.樣,但總是嚴格按照正統去做的。有一次獻上了犧牲品。那是使用吸塵器時把一隻豬給電死了。是在一個悶熱的早晨,馬纓丹的籬笆裡散發出一股死豬的氣味。
這裡有那些無足輕重的破舊的木頭房子,有不透風雨的磚瓦房。還有另外一種房子,這房子讓人看了就生氣。為了反對蓋這種房子,人們簡直希望鎮議會能夠修改它的政策。這是用纖維板和水泥搭成的房子。這種房子像是露在地面的岩層,只不過是在不同礦層而已。這種房子支撐不了多久,這對他們當然有利。可是到底能支撐多久呢?與此同時,人們在這兒裝模作樣地過日子。年輕夫婦離家的時候,把門鎖上,就好像它們是不住人的。有個孩子鬧著玩,在一個屋子上踢了個窟窿。到了夜晚,這種纖維板搭的房子迴盪著各種各樣的響聲,在愛戀或者爭鬥的重壓之下,改變了它們的形狀。然後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在月光下仁立著,顯得那樣脆弱,漸漸地溶於夢鄉之中。
他們周圍發生著的所有這些事情並沒有影響帕剋夫婦的生活。之所以不能影響他們是因為他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正發生著的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對於他們幾乎都不可信。記憶中的那些往事能把磚頭劈成碎片、研成粉末。那些仍將發生的事情,必須和生活的溪水平行地流淌,而不是在同一條小溪裡蕩漾。切切實實影響了這兩位老人的事情是,他們的財產已經分成幾份,而且大部分都賣了。
這是從帕克先生生病之後不久開始的。在光線柔和的傍晚或者早晨,那幾頭無法改變的奶牛站在那兒,在灰顏色的木樁上蹭著脖頸。老頭還像以往一樣,向牛棚走去,不過比以前更加神情冷峻。有時候,皮膚突然一陣刺痛,搞得他臉上露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微笑。他的妻子經常腿痛,而且屁股老大,日見衰老,牢騷滿腹,總是依戀著那幾頭奶牛,似乎那就是她生存的目的,不敢拿別的任何事物代替。就像許多心理上很緊張的老年人一樣,他們不能很有條理地控制自己,總怕一下子垮了下來。所以他們繼續沉重、緩慢地幹活。他們還是手工擠奶。帕克先生不用機器擠奶。他說,擠奶器對奶頭沒好處。年輕人望著老帕克掩口竊笑。不過,好歹他只剩下那麼三五頭奶牛了,而他那個地方實際上已經變成郊區了。他們的存在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那樣微不足道,所以也沒人費心勞神去想這些事情。不過,既然活著,就得幹點兒事情,這倒是顯而易見的。
女兒福斯迪克太太開著她自己那輛車來看他們——他們現在有兩輛車了。大部分人都不認識福斯迪克太太,或者過去認識,但早就忘了這就是塞爾瑪·帕克。對於那些可能認出她的人,她並不加以鼓勵,總是瞇細一雙眼睛,直到皮膚完全遮蔽了她的道德之心。對於那些根本就不認識她的人們,她更是不屑一顧,坐著那輛珵亮的黑色小轎車,一閃而過,把那些平庸的、或者趣味低下的東西很快甩到身後。
父親等待著女兒回來。他的眼皮和手腕都已經像生了群屑似地粗糙,但他的牙齒還很好。他對女兒微笑著。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塞爾?」
因為福斯迪克太太曾經寄來一封便箋,說有些事情,她希望跟父母談談。她喜歡這個動詞,這個詞聽起來謹慎,而且語氣堅定。
「哦,」她邊笑邊看著他,暗暗地為自己和這個地位卑微的老人、同時也是她的父親,保持這樣一種疏遠的關係而高興。「是一個小小的計劃。我希望你們會喜歡這個計劃。倒不是因為這是我的計劃,或者我想強迫你辦什麼事情,而是這樣做合乎情理。達德利同意。」
福斯迪克大太是這樣一種女人,估計會遇到什麼阻力時,就要搬出她的丈夫。
「你看起來有點累了,親愛的,」她說,從汽車裡下來,向父親走過去。
她吻了吻他。她自己常生出些疲累之感,便希望別人也精疲力竭。但是她注意到,父親的皮膚還頗有點活力,她不由得臉紅了,不過也只是紅到一定程度。她是個弱不經風的女人,但是很有勁地提著一隻鱷魚皮手提包。
「我不比先前更累,」老頭說。
「不,爸爸,」女兒邊說邊從一個矮樹叢上提下幾隻蝸牛,用腳踩死。「你要是不覺得累,那就是不累。」
踩死的蝸牛使她退縮了幾步,不過出於好奇,她還是回過頭瞥了一眼。
「你太愛那幾頭奶牛了,所以連累都不覺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說。
「愛那幾頭奶牛那是肯定的,」老頭說。「奶牛是不錯,可正如人們說的那樣,我又沒跟它們結婚。」
「我一直在想,」女兒說,「有人跟他的牛還真的結下了不解之緣呢!」
老頭鼻子裡哼了一聲。
「要是沒有結下這種不解之緣,」塞爾瑪·福斯迪克說,「那就好辦了。」
「怎麼,好辦?」
「把它們裝上一個那樣的東西送走。那叫什麼東西呢?木頭筏子。第二天早晨在床上多躺一會兒,看看你喜歡不喜歡。要是喜歡的話,第三天早晨就再多躺一會兒。直到你習慣了啥事兒也不幹。哦,我說什麼也不幹,意思是,你還可以有某種癖好。你不是干木匠活的嗎?那一定十分有趣。剛砍伐下來的木頭那氣味實在好聞。再說,你還哪兒也沒去過呢:晤,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和可憐的媽媽一起。有時候,你們可以在星期天去我們那兒。平常,星期天我們家很清靜。因為大家都在家裡待著,跟他們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不喜歡這樣嗎?」
斯坦·帕克沒有說他是否喜歡這種生活。他當然喜歡長時間地坐在那兒,看一隻幸兔於那隻腳的踐踏的蝸牛爬行。他願意坐在那兒,在他有生之年,穿過層層霧靄,尋覓他走過的那條銀光閃閃的、細長的小路。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塞爾瑪·福斯迪克不耐煩地想,老年人總是很容易受刺激。如果是個小孩兒——她自然還沒孩子——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思想植根於他的心中,而且眼看著它成長,就像沙土地裡長出的芒果樹。自從她脫離真正的生活,便忘記了自己的童年。但她並沒有因此而不發表自己的宏論、儘管要說服這個老小孩兒也許會很困難的。
事實上,他並不像女兒想的那樣。他會考慮,或者說已經在想女兒說的那些事情了。即使不是為了這些理由,他也完全能夠放棄。塞爾瑪真自,他心裡說,我不是那種笨蛋。當然,她的話也不無道理。他可以按照她的建議處理掉奶牛,甚至放棄更多的東西,土地,以至於他的全部生活。僅僅因為那不是他所應該死抱住不放的東西。這道理顯而易見,簡直耀人眼目。
他看起來臉色不好,對他來說那就是蒼白了。
「你會體驗到,休息下來可好多了,」塞爾瑪拍著他的手掌說。
因為他當時和以後都沒有拒絕,所以在那個懶洋洋的早晨她離開那兒的時候,心裡充滿了憐憫和得意。憐憫的是,她看到這個可憐的老頭已經日漸衰老,得意的是,她是作為指導這些愚昧的人生活的良師出現在這裡的。她喜氣洋洋,驅車而去,錯把有助於人當作自己的力量。
她走了以後,斯坦·帕克在他的牧場慢吞吞地溜躂著,臉上是一副茫無目的的表情。這是腦子裡的思維活動經常表現出來的一種表情。這當兒,心靈深處的波瀾和周圍的景色交融在一起,那田野的風光帶著愈加濃烈的感情向他奔湧而來。樹木包圍著他,雲彩懷著他從末體驗過的柔情,在他的頭頂聚集著。他簡直能摸得著那團團雲朵。現在,在他本來應當表現超然的時候,他卻有點緊張,用一根小樹枝不停地抽著褲腿。因為這屬於他又不屬於他的景色實在是太強烈、太生動了。於是他彎下腰,看幾隻螞蟻拖著一個蝴蝶翅膀從一堆碎石上爬過。那是一群激動得發抖的螞蟻專心致志的勞動。他突然把那個蝴蝶翅膀搶過來,向陽光明媚的空中扔去。翅膀上下團飛,閃著微光,又回歸於自然。但是就在它仍然飄動著落下來的時候,他轉身走了。心被上帝的邏輯所包含的冷酷撼動了。
這以後不久,他們就開始分批變賣帕克家的財產。這樁買賣很好成交。因為地是好地,而且這地方是一個正在開發的區域。老頭不用親自插手這件事情,因為有他女婿,他的女兒更積極。在那些必要,但又沒什麼意義的事情上,他放手讓別人去幹,使得那些有關人士很高興。因為他的馴良和對他們的尊重越發顯示出他們略勝一籌的天才。很快,他們就對他這種要不然也許會被人看作平庸的表現,採取了一種頗為傷感的態度。這個可憐的老頭,他們微笑著想,沒有做生意的頭腦。於是他們就特別注意他不讓什麼人,甚至被他們自己欺騙了。
帕剋夫婦把大片的土地都賣了,只給自己留下三四英畝。他們那幢房子後面是那條溪谷,旁邊是一塊圍起來的牧場。他們還留了一頭長了兩隻不對稱的角的奶牛。冬天,帕克先生種了一片白菜。碰到天氣暖和,他的妻子穿著一件舊毛線衫,在一行行白菜中間蹣跚著,不時彎下腰,拔起一株長得不是地方的小草。
有一天,艾米·帕克在白菜地裡溜躂的時候——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極力想回憶起一點什麼。一種聯想造成的焦灼不安襲上她的心頭。在這個圓白菜組成的世界裡,年輕時的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彷彿又聽到裝滿了青綠色白菜的大車趕了過來,聽到晨霧中大車套繩的劈啪聲。她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跟丈夫說話。她想起了所有那些早晨。他把只有幾片嫩葉的萊秧栽到事先已經用掀柄捅好的窟窿裡。她想起他們在陽光下幹活時丈夫那一雙胳膊。想起他手臂上的汗毛、手腕上的血管。突然,她覺得好像再也見不著他了。
於是她急匆匆地從那一行行圓白菜中間走過。那是大而綠的結實飽滿的大白萊,不像記憶中那塊菜地裡閃著微光的纖弱的萊秧。她急於和丈夫在一起。他從不遠離她。即使願意,他們也已經無法從對方身邊逃開了。
「我們為什麼不把白菜賣掉一些呢?」她氣沖沖地問。他正在挖幾個土豆,準備晚飯時吃。「我們根本吃不了。那些該死的大自萊,我們會吃厭的。」
「為了幾塊錢,不值得費那麼大的勁兒,」斯坦·帕克說。「還得裝在大車上拉到市場。」
「那我們拿它們怎麼辦呢?」她問道,踢了踢一棵鮮亮的、富有彈性的白萊。
她站在自菜地裡,有點不知所措。而且也許希望他也變得不知所措。
「我們吃一部分,」他說,垂著眼睛,因為她至少使他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再送給別人一些。那頭奶牛也得吃不少。而且我們還能想出些別的法子,」他說。
他們站在那兒,過去和現在地裡的「明珠」成了些可笑的、充滿嘲諷意味的「膠皮蛋兒」。
「你就愛沒事生閒氣,」他小心翼翼地說。
只能這樣解釋。
「我想弄清楚個所以然,」她一邊看,一邊揪著身上穿的那件舊毛衣磨損了的邊兒。
但是他沒法兒解釋,他們為什麼還要繼續在這同一塊白菜、地上生存。喜鵲飛來了,還有嘰嘰喳喳的紅嘴鷗,和一些不知道名兒的小鳥,落下來,在潮濕的泥土中啄食,就好像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不在那兒站著。
別人,比如塞爾瑪,說。如果你不知道該做什麼,可以幹幹木匠活兒,織一件罩衫,或者到哪兒去旅遊。艾米·帕克沒有知識,不相信還有什麼可以從這一片混亂中逃脫的辦法,除非死了。不過有一次,她也確實想試試那另外一條路子——是開玩笑,嘲笑他們自己,但也還懷抱著希望。她說;「我們為什麼不到什麼地方走一趟呢?至少到城裡逛逛。我的意思是,死以前正兒八經地遊覽遊覽,於點兒什麼。我是說,即使失望,也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
她的丈夫在心裡琢磨,那得花多少錢,也許要花許多錢。當然,他不是個吝嗇的人。他只是謹慎。妻子笑了起來,很為自己出的這個餿主意而羞愧;也很高興,他們沒有付諸行動。她想像過許多可能出現的可怕情況。甚至一天的旅行都讓她便秘。他們擔心吃不上煮得很爛的肉。他們只吃用自己的牛擠的奶做的煉乳甜食。所以,他們哪兒也沒去。
可是後來,他們突然要進城。那是一天傍晚決定的。他們打算在城裡待一個星期,住一家價錢公道的旅館。出門期間,請傑克·芬萊森來幫著擠擠奶,撒把細糠喂喂雞。這個決定把斯坦·帕克激動得兩手發抖,妻子則滿臉通紅。她興高采烈,太陽穴和鼻翼間佈滿了細密的汗珠。
「我要去海邊,」她貪婪地笑著說。「坐在松樹下面,看潮水湧過來。」
「那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呢?」丈夫問。手上正揉著的煙草撒了一點兒。
「你不懂,」她說,就好像她懂似的。
因為她從來沒有成功地、完全徹底地愛過他。有時候就必須刺一刺他。只是他已經不再為她的這種刺激而痛苦了。
不管怎麼說,這兩個老人真的出發了。他們在一個素樸無華的旅館住了一個星期。本來,他們可以在更好一點的旅館下榻。可是怕人們以衣帽取人,便選擇了一個裡面鋪的漆布舊了一點的旅館。他們總是向那位拿房間鑰匙的小姐道歉,並不是完全用言語,而是以他們那種謙恭的態度。
但他們很高興。
他們高興能活到今天,還活在世上。這一對體面的老夫婦在大街上逛,沒有去看那沒有個性特徵的海浪。他們發現自己還很健壯,而那種遠離塵世的生活也許為他們提供了這種健壯的支柱。
有一天夜裡,夫婦倆在大街上走著,聽見收音機裡一個圓潤的嗓音在歌唱落日的餘輝和對塵世的厭倦。
「她在唱什麼呢,斯坦?」艾米·帕克問。
「不知道,」他說。「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他們都笑了起來,還頗有點不屑一顧的優越感。一種奧秘,如果你拒之於思想的大門之外,也就無所謂奧秘了。不去理會它要比弄清楚它還好。於是他們繼續走自己的路。
城市永遠不會長時間地靜止不動。他們也不會,一切都如一場夢,只是少了幾分個人色彩。兩個老人朝一座玻璃鑲成的大廈裡面窺視著。這大廈似乎只是為別人開放的。特別在紫色燈光閃爍的夜晚。他們做著別人的夢。我們什麼時候從夢中解脫出來呢?他們的面孔現出疑問的神色。他們自己那些沒有色彩的夢要平淡得多。儘管有時候因仇恨而感到窒息,有時候又被愛戀折磨得死去活來。
有天晚上,斯坦說他們該去看場戲。
「是《哈姆雷特》,」他說,「莎士比亞寫的。」
「哦,」妻子說,對於她來說,這樣大膽的舉動簡直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了。
這個建議似乎把丈夫身上隱藏著的某種東西揭示出來了。她心裡說,我不喜歡的正是斯坦身上的這種東西,我不喜歡他有什麼秘密。因為儘管他要帶她去看他說的這齣戲,她還是覺得不能和他分享其中的快樂。
不管怎麼樣,他們去看戲了。他們不時停下來喘著氣爬上高處的看台,盡量找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他們從那兒向下望去,目光掠過門把手和牆上雕刻的小天使,一直射向這個形似碗體的金色劇場。那裡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正等著看戲的觀眾。各種氣味和灰塵,各式各樣的笑聲和熱烘烘的氣流,都從這只「大碗」的底部升起,使這位坐在「碗邊」上的老婦人一陣陣地發呆。她看得不大清楚,這就越發讓人惱火,也更少一些神秘的色彩。她看見一個女人好像沒穿衣服,是真的沒穿嗎?只見她胸前捧著一束紫羅蘭。灰色的霧氣從她的肌膚緩緩升起,後來在她身上凝固不動了,顯露出是她身上穿著的衣服。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音樂從樂師們坐的那個小而窄的樂池裡泊泊流出,許多東西因為變得太牢固而無法再飛騰起來,連座位也太結實了。劇場裡一股熱烘烘的糖果和消毒藥水的氣味。
「這些女人們這副打扮還能覺得出她們穿著衣服嗎?」艾米·帕克問。
「她們如果覺得沒穿衣服,那大概就是她們的本意,」丈夫說。「戲要開始了。」
大幕好像著了火一樣。火焰熄滅之後,眼前現出他的童年。只是那些書中的字都幻化成一種形體,穿著長統絲襪走啊,跑啊。母親也在那兒,患關節炎的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正指點著,向他解釋。但是不管現在還是那時,這齣戲都無法解釋,沿著自己的思路發展下去,像生活,也像夢。他能聞見那本印著一片片棕黃色水跡的舊書散發出來的潮氣。媽媽告訴過他,這是有一次發洪水弄髒的,但他忘了。他想起了霍雷肖。他是他的一位朋友,一位對生活和他有相近的理解和相似的男子氣概的朋友,年齡比他大一點。他的友誼曾經是他所嚮往的。可他幾乎是在沒有半點兒友誼的情況下度過童年的。他在高高的草叢中閒逛,在樹枝堆裡躺著,等待慢慢長大。
他確實長大了,也曾經與幽靈、鬼魂打過照面,儘管誰也沒有發覺。比如說,他跟那綠色的靈光說話時,他們大概連他嘴唇的翕動都不曾看見。這靈光像霍雷肖以及他的其他朋友那有血有肉的幽靈一樣,帶著某種預言,從天空中慢慢地、靜悄悄地劃過。這便是使得人們叫喊起來的原因,如果他們是那種愛叫喊的人的話。那些「霍雷肖」們——他後來認識的在戰爭中被殺死的好人們因他們自己粘乎乎、冷冰冰的肉體而大聲呼喊。
「虧他們想得出,鬼魂。這可是胡說八道了,」艾米·帕克說。
她笑了起來,但很喜歡這齣戲。
她唯一看見過的「鬼魂」是從鏡子裡瞧見的自己的良心。它生著一張灰白的臉,而且只要不去瞧它,剎那間就消失了。可是這個綠色的幽靈頭上還戴著一頂王冠。她想像著演員們的苦衷。這可不是男人們於的活,只是站在那兒說呀,說呀。可是生活不是聊天,生活是腳踏實地地過日子。於是,老太太抓著她正靠著的那根鋼欄杆,心裡想,她經歷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坐在門廊下放著的椅子裡,聽著倒掛金鐘窸窸窸窸的響聲。彼時彼地,她願意看、願意想生活中那些活生生的例證。利奧,那個男人。可是那一切都隱沒了。只有這個劇場包圍了她,對於那其中的一切她很不習慣。舞台上說的話在她聽來沒有什麼實在的意思。
「我從來沒聽人說過這麼多的話,」她生氣地說,那樣子簡直要罵街了。
他不讓她說話,她把腦袋扭了過去。
他問自己,這個身穿黑衣、白皙瘦弱、在全劇出出進進的男人,難道就是我們一直在心底描摩的哈姆雷特?這是我們的哈姆雷特嗎?兩個膝蓋瘦得可憐。記憶中那些從劇本裡讀到的文字努力讓老頭相信,這就是那個哈姆雷特。他有一次見過一匹名叫哈姆雷特的老馬。是匹栗色馬,不,是匹棕黃色的、閹過的老馬,一匹拉車的馬。它的主人是個名叫弗尼瓦爾的老傢伙。是叫弗尼斯吧?他經常趕著馬車到村子裡買雜貨,不時揮動著鞭子,攆「哈姆雷特」身上的蒼蠅。那也算是個「哈姆雷特」。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軍用膠布夾雨衣,站在牲口棚裡。這件雨衣戰後好多年他一直穿著不脫,直到變成綠色,鈕扣也掉了,和原來面目全非。那天早晨,或者說事實上許多個早晨,當他攪拌著很好的細糠時,那位真哈姆雷特浮游而來,似乎可以得到某種解釋了。然而,那或許又是一種新的困惑?那些灰濛濛的早晨,空氣裡好像佈滿了一張張蜘蛛網,太陽從雲彩織成的更為龐大的網絡中升起,野草白色的草籽落下來,附著在大地之上。草籽「轟擊」過後,哈姆雷特眼見著薊花冠毛輕盈的飄動,糊塗了。
老頭在頂層樓座上,繼續被劇中的台詞「轟炸」著,幾乎失掉了知覺。不過這也讓人耳目一新。他心裡說,畢竟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像這個劇這樣內容豐富。他從倚靠著的銅欄杆上抬起頭。他願意緊緊地握著這個樸素的法寶。不過,我們也是頭腦簡單的人,他害怕地想,艾米頭腦簡單,我也頭腦簡單,連自己也不瞭解。於是,他又被那些台詞表面的浮華吞沒了。他在舞台上四處遊蕩,用探究的目光望著演員們一雙雙眼睛。
因為,這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哈姆雷特是演員扮演的。女人們從書本裡讀到他,躺在床上想著他。當那音樂的聲浪從大幕下面旋捲出來,滯留於她們那裸露著的肩頭時,她們顫慄了。有的在胸脯V字形的領口插著鮮花。然而,是斯坦·帕克跟那位溫柔的姑娘,說著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這些話跟現在舞台上說著的那些話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他還能記得他們站在樓梯口時他說的那些話該有多好,可惜他現在一個字也記不起來了。從那所燃燒著的房子裡面升起的詩不是用語言寫成的。他還記得,她那紅色的頭髮是怎樣燃燒,記得他們燒焦了的頭髮是怎樣糾纏在一起,記得兩個人的腦袋怎樣緊緊地貼在一起。但是他們一直沒有說話,靈魂的交流是不需要說話的。
「是誰瘋了?」艾米·帕克問。
他打手勢不讓她說話。
反正不是我!她心裡說。嗡嗡嗡,嗡嗡嗡,盡說廢話。儘管有時候聽起來還有點兒意思。
啊,天哪!她說。她開始沿著那條路望過去。這條路她眺望了一生。遠處一位婦人騎著馬,胸前插著一朵紫羅蘭。詩歌不是文宇寫成的。而是她靴子上的馬刺,或者韁繩——也許是勒馬的鏈條發出的丁零聲。有的人說這聲音是殘酷的。這位婦人並不頷首凝眸,她已經發現她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於是,那殘酷的「詩篇」伴著蹄聲,從往昔的回憶飄逸而來,一直溶進紫色的天空。她心裡說,啊,我啥都不懂,實在是太差勁了。我要會喬裝打扮,本來也可以為人所愛。
艾米·帕克握著記憶的欄杆,從樓廳向下望去,開始認定那是馬德琳。那束紫羅蘭馬德琳從來沒有戴過,但是在那綠葉掩映的安逸的所在,她是應當戴的。於是老太太在黑暗中瞇起一雙眼睛,望著她那閃閃發光的、柔潤的雙肩。她看見馬德琳抬起一隻手,攏著滿頭秀髮,或者是抹掉心中一縷厭煩。
等到幕間休息,華燈齊放,那位婦人像肥皂泡一樣消失了。
「我發誓,那個戴紫羅蘭的女人是馬德琳,」艾米·帕克彎下腰說。
「什麼馬德琳?」丈夫問。
「就是準備跟湯姆·阿姆斯特朗結婚的那位小姐。她還是你從那座著了火的房子裡面救出來的。」
老太太簡直可以彎下腰去採集那些紫羅蘭。她記憶那麼清新,似乎紫羅蘭上的露珠都能看清。
她的丈夫慢慢抬起頭,帶著做丈夫的蠻橫,說:「馬德琳現在早已經是個老太太了。她年紀比你還大,艾米。而你就已經很老了。」
而且很蠢,他看得出。他可以不帶偏見地看到這一點。但是愛那些愚蠢的、甚至讓人討厭的老婦人還是可能的。
「也許是這樣吧,」她說。「可不是,我剛才沒想到這一點。」
那些生性敏感的老太太,有時候敏感很可怕,而當她們處於這種狀態時就越發愚蠢。就好像那種敏銳把她們完全搞垮了。
事實上,艾米·帕克是累了。她慢慢地吃著一塊巧克力,讓甜絲絲的慰藉在沒有別人分享的情況下流過心頭。馬德琳也許死了。不管怎麼說,這無關緊要。
但是她開始覺得悲傷,或者感覺到一股巧克力味兒。黑暗中,巧克力也有它自己濃重的憂鬱。而現在,又是一片漆黑。老太太已經被推進記憶之中那條邪惡的長廊,並且自得其樂。那裡面,喘息聲和紙翻動的聲音窸窸窸窸地響著,就像別人讓他們自己的木偶跳舞一樣。那些在舞台金色的框架內演戲的人缺乏真實感,因為他們在重複書裡的話,而書是不可寬恕的。你不能按照書上寫的那些話行事。
於是,艾米·帕克——在一團漆黑的籠罩之下,看著舞台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微微點頭——從這些話語或者格言之中飄逸而出,就像從她的心胸之中湧流而出似的。她裹著綾羅綢緞漫步。跟哈姆雷特說話的時候,幾乎被迷迭香或者花園裡別的帶刺的植物鉤住衣服。儘管她的衣服是紅顏色的。身上的緞子傳出這樣的信息,很難把這位面孔白皙的哈姆雷特看做是王后——一位個頭挺大、甚至頗有點五大三粗的女人的兒子。就連王后們也都承受著負擔,也都困惑不解。哈姆雷特恨他的母親嗎?啊,雷,雷呀!她說,把你的嘴努過來,那怕一次,我便可以用親吻告訴你這一切。可是那間房子,那個破舊的廚房,在她的記憶之中,像舞台一樣空空蕩蕩,像哈姆雷特一樣沒有給予真實的答案。他已經走向漫漫長夜,夜空中佈滿了雷電和樹葉。
「哦,」她說,牙縫裡塞了一樣硬硬的東西,是焦糖,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這些人著起來真古怪。他們為什麼要打扮成這副模樣呢?」
「他們是演員嘛!」斯坦·帕克說,他又在「讀」那個劇本,而且對於這場戲他總是莫名其妙。「他們準備演一場王后對哈姆雷特的父親如何不忠誠的戲。就是跟現在這位國王結婚的王后,在那兒。」
「噴噴,」艾米·帕克咂著嘴。
演員們很快就以死板而精確的動作表演起來。
斯坦·帕克想起這場戲曾經怎樣刺傷過他的心,就好像他自己被下了毒一樣。可是現在,他並不覺得刺痛了。他彷彿看見那個角色偷偷摸摸地鑽出來,坐著那輛藍顏色的汽車揚長而去。看見那個流動推銷員的大塊頭擠進車門。什麼樣的痛苦都會滿滿消失。老頭開始在黑暗中搓他那雙手上的老皮。他的空虛令他自己吃驚。他在什麼地方曾經讀過「一隻空桶」這樣的字眼兒。那天晚上,當他躺在街上嘔吐,站在馬路上朝上帝吐唾沫的時候,他已經把什麼都倒空了。許多年以來,如果不是那些記憶的「豆粒」在腦子裡滾來滾去、嘩嘩作響的話,他那輕鬆、和諧但也空虛的生活本來會很快樂的。現在,他生氣了。這場戲是朝哪兒發展呢?他搓著一雙手問自己。他雖然已經不再幹活,可這雙手依然像蟹殼一樣粗糙。
「這個做法可真是太怪了,」艾米·帕克說。
「什麼做法?通好?」
「不是,」她哺哺著,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往那個男人耳朵眼兒裡灌毒藥。」
她受不了人們治耳朵痛時,拿一隻絲絲響的小勺往裡灌甘油或者熱油。她打了個寒戰。這些想頭從她頭腦的每一個通道流過。
是那些慵懶而漫長的下午毒害了她。她等呀等,簡直能在牆上撞開自己的腦殼。那個男人,那個沒用的傢伙。裝模作樣,好像不想做那些事情,而事實上又確確實實在做著。
黑暗中,她動了動,朝丈夫靠得更緊些。
哦,你已經捱過了那個年代,你已經不需要這一切了。你現在到了什麼都不需要的時候。她想。或者,驚慌之中,那個時刻像一縷光、一股聲浪從燈光明亮的舞台照射過來,籠罩了她。你什麼都需要,可又不知道到底需要什麼。我要斯坦,我要雷,王后說。我說不准我有些什麼,也說不准我是否知道我有些什麼。
當王后和那幾個影子似地跟隨著她的人看不下去那個表演死板的小片斷,逃進黑暗之中,舞台上一片喧嘩。看起來她是嚇跑的。
老太太坐在頂層樓座上怏怏不樂。她想重新得到她的小男孩。她正坐在那張大鐵床上,在跟年輕的丈夫摩肩比膝。
戲——《哈姆雷特》這齣戲還在繼續演下去,包括其中的瘋狂以及所有別的內容。
菲利婭不那麼動人,她缺少個性。不像巴布有一次那樣讓我害怕。因為現在我已經習慣於這些事情了。當然,仍在學習。到時候,也許我也會捉摸透斯坦的。可是這股瘋狂勁讓人受不了。這齣戲儘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瘋子們就像受過教育的人一樣,說著他們自己的語言。
然而,你還是不得不面對一切——死亡和葬禮,倒是普普通通,合情合理。他們在埋葬她,泥土紛紛落下。
末日即將來臨的沉重的聲音在整個劇場迴盪,人們都忘記肌肉的痙攣、衣服上的皺折,以及行行詩句所無法忍受的壓力。已經接近全劇的尾聲了。所有的人都手執匕首,對準他們的心臟,或者他們胸口的紫羅蘭。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反正都是這副模樣。
那些動作敏捷自如的男演員們很快便用真刀真劍,或者唇槍舌劍互相劈砍起來。哈姆雷特本人——到目前為止,他扮演第二個鬼魂,即記憶的那個鬼魂——欣然赴死。這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現實。其他東西與之相比,都是過去,或者未來,是故事,或者展望。有一陣子,演員們都陷入沉默,難於啟齒,說出尊重別人的話來。只是氣喘吁吁,或者刀劍相擊丁當作響。哈姆雷特出現在人們眼前,一盞燈閃閃發光,照耀著他那濕乎乎的襯衫。
許多在黑暗中觀看的人們也都在冒汗。因為《哈姆雷特》的結尾太複雜了,很難理解,除非自己經歷過。當被殺死的人堆積在一起,斯坦·帕克——坐在樓上的這位老人相當冷漠,沒有表情。整整一晚上,他在滿舞台灑下的連珠妙語之上遊逛,與演員們息息相通,並且經歷了相似的夢幻。現在,在這齣戲結尾的時候,他卻退避三舍了。他在那兒坐著,「縷灰色的光——和早晨臥室裡看到的光十分相似——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有意,照耀著舞台。這是那種讓人們感覺到自己要死的光。
這麼說,我要死了,他想。但是看起來還不大可能。
「死屍」們從地上爬起來,鞠著躬,好像他們自己應該對這種變化負責。紅色大幕徐徐落下,斯坦·帕克還在那兒坐著,想自己的心事。
「你的外套在哪兒,親愛的?沒丟吧?」妻子問。她覺得應該強迫自己為現實生活做點事。
「我想,在座位下面。我把它放那兒了,」老頭說。
「啊!」她說,「全是塵土。瞧,還弄得這麼皺。這是你的好外套!」
這麼說,我是要死了,他想。可是因為這個主題太大了,難以把握,他便像個下了台的演員站起身來,問道:「你喜歡這齣戲嗎?」
「我想好好喝杯茶,可是我們別指望能喝上,」艾米·帕克說。「你的外套全弄髒了!」
她總是刷呀、拍呀,好像要恢復什麼似的。不過他也總是由著她。
他們沿著那道樓梯下來。她很高興他沒再向她提問題。因為她看到、聽到的有些東西讓她心神不安。關於那位王后,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呀!哦,就好像她自己暴露無遺。還有些東西她也不明白,而只是通過回憶起來的一大堆話,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是什麼意思。
就這樣,這場戲看完了。這以後不久,他們就回家了。
他們的回歸是一種對習慣的回歸,以至於斯坦·帕克很快便能拋開對死亡的預感。他並不是故意要這樣做,而是這樁事情自然而然就從他心裡消失了。習慣代替了思想,或者從中抽走了它的刺人之處。他臉上掛著微笑,四處走動,腿更勤了,去幹那些似乎是必須去幹的事情,或者是為了去幹,而使得這些事情非幹不可。他臉上的微笑儘管是一種不經意的微笑,可是誰看了都覺得那是一種心滿意足、和顏悅色的標誌。他得了個「是位好脾氣的老頭」的好名聲。可不是,哪裡會有這樣的鄰居,竟然可以透過表面現象去探究到靈魂深處的情況呢?
老頭心裡顯然非常寧靜。他幹起了織網的活計,為了幫助他買的那對雪貂「狩獵」還專門織了幾張網。很快,他就在這周圍走動起來,到房後那條溪谷,也到還沒有蓋上房子的鄉野。把雪貂裝在一個小盒子裡,背在背上,還挎著一支非常重的老式獵槍,身後跟著一條落滿塵土的黑狗,狗耳朵上有一片瘡。
有天傍晚,因為發生了一樁事情,而使斯坦·帕克一直難以忘懷。那是一個靜靜的、冬天的傍晚。風停了,但還有絲絲縷縷的冷空氣沿著小溪乾涸了的河道流動,幾乎像水一樣能摸得著。老頭和他那條老狗在似乎是由鉛和銅兩種金屬構成的天空下面走著,聽得見小樹枝在腳下斷裂的聲音,連一聲咳嗽都那麼刺耳。這情景很容易讓人相信,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矮樹叢僵硬的、針一樣的葉子滲不出善良的樹液。不過此刻誰也不企求善良。岩石和寂靜,光它們自己就足夠了。
老頭固執地走著,腳步不穩,突然滑了一下。他像一個破舊的稻草人,伸著兩隻木頭做的胳膊,一支槍掛在一條胳膊上來回晃動。那個裝雪貂的、上面鑽了透氣孔的古怪盒子在他的背上碰撞著,彈跳著。就在天空彷彿傾斜了的一瞬間,他扣動了槍上的扳機。這一切發生得非常快,但是在他心裡卻慢得讓人難受。那顆「卷星」還在慢慢地從他身邊滑過,灼熱而又冰冷,實實在在而又令人恐懼。倒在地上之後,他才意識到差點兒把自己打死。那條黑狗繞著他嗅來喚去,發出打噴嚏的聲音。
然後,老頭爬起來繼續向前走著,把槍機上面的保險關死了。他當然很壯,而且一直干重活兒,摔一跤是經得住的。可是現在再走起路來,他有點戰戰兢兢了,雖然腰板還直。他的一雙眼睛發痛,眼邊兒紅紅的,就像人們常見到的一些老狗的眼睛的樣子。
那條在主人前頭一瘸一拐地跑著的老黑狗開始對著一個洞穴吠叫起來。
「好呀!咱們來瞧瞧,」老頭歎了一口氣,表示贊同。
他繞著那個洞轉了起來,朝地上瞅著,顯然是找這個洞穴別的出口,如果找著了,就可以在那兒下網。可是他太沒有目標了。過了一會兒,老頭在一丘蟻家上坐了下來。他只是坐著,黑狗搖著尾巴吠叫,兩隻懸在空中的雪貂在它們已經習慣了的那個盒子的黑暗中轉來轉去,發出嘎拉嘎拉的響聲。
我馬上就起來,老頭想。
可是他仍然坐在那裡。螞蟻鑽出來,在地上爬著。
「啊,上帝!啊,上帝!」斯坦·帕克說。
他好像懸在半空中。
然後,好多年來一直空空洞洞的、愜意的生活,又開始變得充實起來。讓空虛佔上風,顯然不合情理。這種空虛遲早要塞滿的。彗管是用水,還是用孩子,用塵土,還是用某種精神。因此,老頭坐在那兒大口大口地吞嚥著。他口乾舌燥,而那天夜裡,他記得在那條大街上,這張嘴吐掉了他的生命。想起這些,他便覺得不堪回首。
他搞不清楚,這個世界對他有何打算,又替他做了怎樣的安排。對此,他一無所知。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的這個疑問。
過了一會兒,老頭喚那條狗。它還臥在洞穴前面,灰鼻子喚來嗅去,搖晃著生瘡的耳朵。然後,他們倆一起走了。老頭小心翼翼地走著,因為自己還繼續存在於傍晚的天空下面而感到一種安慰。
這天傍晚,他回家之後,看見女兒已經來了。她正站在廚房裡,好奇地看媽媽從一個熱湯滾滾的深底平鍋裡戳一塊牛肉,就好像從來沒見過這樣奇妙的事情。塞爾瑪·福斯迪克每次來看望父母都會被一種富於幽默感的讓人驚訝的事情所觸動。這種感覺是伴隨她自己的飛黃騰達而產生的,代替了先前她因父母而生的羞愧。她經常回來,儘管幾乎總是下午早早地就來了。這樣,她可以在梳洗打扮、吃晚飯之前,趕回家休息休息。她愛洗澡,洗澡之後幾乎什麼都能忍受。戴上戒指就越發顯得完美無缺了。不過,這一回,福斯迪克太太卻要賞光跟父母度個週末,這可是異乎尋常的事情。是出於對父母的感激,還是另有所求,尚不清楚。反正她隨身帶來了防止可能出現的任何不舒服的東西:一條火腿、一瓶浴鹽、一隻裝在粉紅色枕套裡的精緻的羽絨小枕頭。這只枕頭是用來對付她的失眠症的,可以放在家裡那種質地粗糙的枕頭上面。
同時,她對這兩位滑稽可笑的老人比平常更大驚小怪,情緒也更好。他們確實相當可愛,也相當古怪。
父親走進廚房,她向他迎過去,把臉伸到他面前,等他吻過之後,說道:「哦,爸爸,你的皮膚涼得太妙了。你上哪兒去了?」
「到溪谷裡瞎轉了一會兒,」斯坦·帕克說。
女兒卻不聽他的回答,她知道不會有太大的意思。她只是想,她多麼願意、甚至喜歡和父親接吻——既然他是一位渾身冰涼的老人。
「他有兩隻該死的雪貂,」母親說。
她一提起這兩隻雪貂就生氣。
我不跟她們說我剛才差點兒走火打死自己,斯坦·帕克心裡想。
這件事情的個人色彩太濃了,無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這事已經成為他的不為人知的生活的一部分了。於是,他坐得遠遠的,逕自切向去了,心不在焉地聽他的妻子給他們的女兒講別人生活中的故事。
「我還一直沒跟你講,塞爾瑪,」艾米·帕克說。「雷離開埃爾西了。是前些時候的事。或者你已經知道了?」
「我怎麼能知道?」塞爾瑪說,垂下眼睛。
這塊牛肉真讓人討厭。
「唉,不管怎麼說,他離開她了。」母親說。「他似乎是和別的什麼女人在達林霍士特同居了一段時間,也根本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
「這不正經的女人最後總得倒霉。」
她懷著一種好奇心看那塊肉的紋理,和一條灰色的軟骨。
「話是這麼說,」母親說,「只是可憐了埃爾西。」
「哦,可不是。可憐的埃爾西,」福斯迪克太太歎了一口氣說。「不過,應該說,可憐的埃爾西是得救了。」
「塞爾瑪,你對人也太不寬容了。」艾米·帕克說。
她有點忘乎所以了。
「我是不寬容,」塞爾瑪說。「這是我的大罪。我一直祈禱,從這罪惡中逃脫。可是總也沒有成功。」
她確實祈禱過,而且還能像現在這樣,眼睛濕潤潤的。能夠洞悉自己是最令人悲哀,也最難達到的境界。她是通過親身經歷和認真學習才達到這一點的,與此同時,她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法語,穿上了裘皮大衣。
「可是,不能全怪雷,」母親說。
「也不能全怪任何人。要是能這樣,事情就簡單了。把他們除掉就算了。」
「這我不懂,」艾米·帕克說。「該怪我。」
「哦,媽媽,」塞爾瑪說。
她真希望自己沒回來。
「可是我愛他,」母親說。
塞爾瑪·福斯迪克退縮了。從愛的要求退縮回去。她常把「肉慾」當作「愛情」,因此出於習慣,她情願只在「愛慕」的溫水裡躺一躺。那些面龐紅潤、性格暴躁、肥肥胖胖的男人——她的哥哥雷是其中之一,從各個角落窺視著她。
「真遺憾,」她說,「杜瑞爾蓋再沒有第一個賣肉的。競爭會改變一切。」
「這塊肉也還可以嘛,」父親說。
因為是他該說話的時候了。
他一直在想他的孫子,並且因此而得到一點慰藉,同時生出一種負疚之感。
「這是你能找到的差不多最好的肉了,」他一邊敲著那塊肉,一邊懷著一種敵意說。
「對待肉和對待別的東西一樣,在於你取什麼樣的標準。按照標準決定取捨,」塞爾瑪快活地說。
「他連工作也扔了,」老太太說,「天曉得在幹啥呢!他現在聽那個婆娘指揮。年輕時,她似乎一直跟男人們廝混。她年紀也不輕了,還不幹好事。」
「媽!我真不想聽了!」福斯迪克太太說,摀住了兩隻耳朵。
可是她摀不住一雙眼睛。
「不給我們上點兒布了嗎?孩子他媽,」斯坦·帕克問。
艾米·帕克拿來一塊葡萄乾布丁。她自己喜歡這玩意兒。塞爾瑪默默地吃著。
傍晚,當親切的氣氛又重新籠罩這間小屋,肚子已經咕咕作響,一股煙草的氣味四處飄蕩,斯坦·帕克說:「我想明天早晨去做禮拜。」
「好嘛!」妻子回答道。「塞爾瑪也去。我在家給你們做飯,等你們回來時,吃著可口、熱乎。」
「我想去做的是早禮拜,是聖餐禮,」老頭說。
「哦,是這樣,」艾米·帕克說。「你已經好久沒去了。我不知道你是這個意思。我從來不喜歡聖餐禮。又沒有唱聖歌的。」
「不愛去就用不著去嘛,」老頭說。「願意去也只是為了求得良心的安寧。」
「我跟你一起去,親愛的爸爸,」塞爾瑪說。她低下頭,臉上露出一絲莊重的、甜甜的微笑。
他更希望她別去。
「我開車送你去。」
「用不著,」老頭說。
他不想坐她那輛車去。
「我那輛舊車也沒毛病,」他說。「蠻好的。」
他們會挺直腰板坐上那輛車去的。
艾米·帕克沒有吱聲。
這一點,我也弄不明白,她心裡說。有時候,對跟上帝保持某種關係的人的懷疑會襲上她的心頭。當然,她自己做祈禱,而且要繼續做下去。可是她對於那些祈禱的話並不像對於她那雙手——她正躲在手的後面呼吸——以及她在黑暗中看見的許多熟悉的東西認識得更清楚。只有當她懷疑甚至像丈夫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人,因得到上帝的恩典也會裹上一層神秘的色彩時,她才開始變得煩躁不安。
「這種早禮拜太冷了,」她歎了一口氣說。「乾巴巴地坐在那兒,就好像腳都凍掉了。我奇怪他們怎麼不等天氣暖和了再舉行這種儀式。我敢肯定,誰也不會因此而遭到更大的不幸。罪過和大多數東西一樣,也能保存得住的。
不過第二天早晨,等斯坦去給那頭長了一雙挺醜的角的母牛擠奶時,她去洗臉了。她在屋子裡顫抖著。除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還能幹什麼呢?她只得抖抖索索地爬起來,扣上衣服上的鈕扣,然後準備出發。塞爾瑪戴著手套,衣著華貴,態度謙卑。斯坦從鼻子到嘴巴線條顯得十分柔和。在這個寒冷的、靜悄悄的禮拜天,大家都比平常更安靜。儘管艾米·帕克好像聽得見自己顫抖的聲音。我能修煉得更好一點嗎?她經常站在教堂前面充滿期望地問自己,而且不無羞慚地承認,自己居然像年輕姑娘一樣,盼望出現奇跡。
「你也去嗎,艾米?」斯坦問道。
「是呀!」她說,因為丈夫明知故問很不高興。她已經戴上帽子了。「你們都去了,我待在家幹什麼?你從沒聽見汽車從院子裡開出去過?你總在汽車裡面呆著嘛!」
她被斯坦的蠢笨氣得滿臉通紅。不過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一邊往外走,一邊計算著身上帶的錢。
這天早晨,黑黝黝的泥土上覆蓋著一層寒霜。
人們會把我捧到天上呢?還是會把我踩到腳底?福斯迪克太太坐進父親那輛舊車時問自己。她的一雙眼睛淚汪汪的。
老頭很嚴肅地開著汽車,帶著她們在銀白色的樹木間穿行,駛向教堂尖塔上那口敲響了的鐘。杜瑞爾蓋的教堂正是先前那座整齊端正的教堂。在這座教堂裡,人的靈魂已經睡了,鳥已經死了。罪惡也已經在聖水灑在孩子們的身上他們大聲哭叫的時候,逃遁而去了——總是這樣。教堂在酸模草和薊草中屹立著。有的墓碑已經碎裂了。可是那些結實的新墓碑——那是用黑色的花崗岩或者做盥洗盆用的大理石做成的-一更襯托出它們那種可怕的無用。當帕克先生的汽車到來的時候,別人正往教堂裡走。老太太和渾身凍得冰冷的姑娘們,穿著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比較體面的男人們,襯著硬領,領邊靠近脖子的地方微微泛黃。還有一條黃狗,眼下不知道誰是它的主人。它站在那兒,肋骨看得清清楚楚,濕乎乎的鼻子伸向周圍一片陰冷之中。
塞爾瑪·福斯迪克除了理論上還算帕克家的一名成員之外,已經不再是帕克家的人了。此刻,她咬緊牙關,準備忍受痛苦。她欣賞宗教活動中富麗堂皇的紫色。然後,她的靈魂也像紫色一樣,做出某種回答,或者和那些可尊敬的牧師們探討個人的信仰。有時候,她似乎升得很高,可又無法在那高處停留。因為除了上帝,誰也不能給她以支持。而她,在與上帝建立起這樣一種親密關係之前,就畏縮不前了。
「那是韋斯特萊克太太,」艾米·帕克說。「她剛取出個瘤子。」
人們都瞧著帕克老兩口的女兒,瞧著她身上的衣裳。老年人想起她拖鼻涕時那副模樣。不過他們都裝著並不記得這些。年輕姑娘們因為難以置信而圓睜雙眼。
他們就這樣心神恍惚地走進教堂。這個盒子似的廳堂裡還沒有坐滿人。洪亮的鐘聲仍然迴盪著。沒有幾個人勇敢到帶頭開始這場儀式的地步。那幾位勇敢分子也還沒能喚起心頭的英武之氣。他們打開祈禱書,讀那些和這個場合全無關係的話語,似乎這樣做就可以找到與眼下相通的條條線索。看起來在這座散發著冷木頭氣味的小教堂裡,誰都呆頭呆腦。一張張躊躇的臉都渴望上帝降福。與此同時,手腳的凍瘡卻在啜泣。
教區牧師走進來,砰地一聲關上祈禱室的門。大家都極其笨拙地站起來,幾乎忘了他們來這兒的目的。因為他是個自信心十足的人,穿著結實的靴子,福斯迪克太太便懷疑,他也許不會對她的富有表示足夠的尊重,心裡不禁生出幾分懊悔。牧師也幫不了什麼大忙。他已經把那張篤信神明的臉擦洗得一乾二淨,直到任何可以使某位個人得到安慰的懷舊之情都消失殆盡。看起來他相當壯實。不管怎麼說,幾年之內,他與自己已經無關緊要的跡象搏鬥時,那身肌肉還不至於讓他生出疑慮。這位拉奧孔身上的毛孔總在出汗。有時候亮晶晶的,有時候只是流汗罷了。
福斯迪克太太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信仰的蒼白與蕭瑟又籠罩了她。這麼說,我並不相信這一切,她心裡想。她真想以一種令人羞愧的速度,拋棄貴重的裘皮大衣,逃遁而去。母親沒有意識到她這種情感的變化。她正極不自然地捧著一本祈禱書,用老年人的動作翻著書頁。誰也沒有留意這位福斯迪克太太。這是這場儀式中奇怪、可怕,甚至帶有悲劇色彩的一部分。因此,在缺乏做祈禱的心情的時候——這種情況的確時有發生——她就懷著對上帝的衝動,緊緊抓住自己的企望,就好像它們會打碎似的,強迫自己在那些為紀念死人而鐫刻的墓碑和扁額中漫遊,除了想到自己不生育之外,還由於看到周圍這些醜陋的東西而使自己也變得悲悲慼戚。
儀式在一片清冷中開始,漸漸變得熱乎起來。調子越來越高昂的大理石般的詞句與教徒們的熱情以及呼吸撞擊著——他們跪在那兒,或者把屁股靠在長椅上,做出跪的樣子。人們身上的血液開始流動,那些大理石般的詞句開始變得有血有肉。於是艾米·帕克受到感染,似乎虔誠了一些。她似乎感覺到了那些話語的存在。聽見它們在怎樣絲絲作響。她邊打瞌睡邊聽那些話。那絲絲聲是在親吻吧。話確實是可以親吻的。恰在此時,幾個哈欠和一種褻瀆神明的想頭使她慌亂起來。她張望著,想弄。清楚是不是有人從他們認識的這位老太太身上看出些什麼問題。其實他們沒有。
每個人都沉湎於自己的奧秘之中。他們低著頭都做著祈禱的樣子暫時壓制了他們的個性。甚至當孩子們跪在那兒,在自己身上東搔搔西掐掐的時候,他們也都面無血色,脖子細長,簡直認不出來了。
艾米·帕克,這位身穿黑衣的老太太,或者實在說,還算不上多麼老,她的皮膚有時候還顯得活力尚存。她聽著這位壯實的牧師懷著那樣一種力量講出來的話。這些話自然是針對別人而言的。因此,就是最糟糕的部分,她也還是可以忍受著聽下去。它們落在她低垂著的頭上,並沒有穿透她那頂帽子黑色的「屏障」,因此,她終究還能從這笨拙的姿勢中站起來——她的腿讓她陣陣發痛——而且滿懷摯愛和熱情宣佈她的信仰。這種信仰以一種記熟了的話語的形式,通過她那濕潤潤的唇湧流而出。她在身前掛著一雙手,還有兩隻手腕。透過上衣,還搓著她那兩條頗能領會周圍一切的胳膊,使它們再「活」過來。
艾米·帕克心裡說,我看我永遠不會喜歡這種儀式。可是儀式就在她眼前曲曲折折地進行,甚至在更為幽暗的神秘之中依然閃閃發光。那個男人的聲音迴盪著,她傾聽著,本來可以將她那雙溫暖的手放在腿上,止住她的疼痛。
難道我錯了嗎?她問自己。她斜眇了丈夫一眼。眼下他已經把她忘到了腦後。他垂著細長的脖頸,看起來相當瘦弱、可憐巴巴。
老太太很想欣賞欣賞從耶穌聖像玻璃邊兒射到地板上的殷紅的光。那細碎的光灑在地板上、塵土裡,深紅深紅。當她輕輕搖晃著腦袋——這已經成了習慣——傾聽這場儀式雄渾有力的布道聲時,顆顆寶石在她的眼裡閃閃發光。她完全可能篤信某個適合自己需要的宗教,並且達到很高的水準,可是丈夫不允許。此刻,與他比肩而立,她心裡納悶,對於斯坦,到底什麼是上帝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何為上帝,斯坦不讓我知道。她喜歡責怪別人,替自己開脫,而且幾乎總能奏效。現在她嘟嘟噥噥、含糊不清地說著一些話。是他把我弄成這副樣子的,她說,然後就想一些生活瑣事,讓自己輕鬆一下。她想起今天要用瓶裝的菜和板油做布丁。這還是今年頭一回做呢!
不過,這天早晨,斯坦·帕克從鑽進汽車就沒有想起過老伴。站在教堂裡,他腦子裡越發空空蕩蕩。這可能是失敗之後的心理狀態,要嘛就是虔誠所致。我不能祈禱,他心裡說,也不去試試。因為他知道,這是毫無用處的。因此,就那樣站著,或者跪著,做了自己軀體的囚徒。
教區牧師已經開始強行把信仰灌輸進他的教徒們的靈魂。如果需要,他簡直可以用一柄鎯頭給你釘進去。「聆聽給你以慰藉的訓示……」他那謙卑而又刺耳的年輕人的聲音在迴盪。「聆聽聖保羅的教誨……還要聆聽聖約翰的教誨……如果有誰犯罪……。
啊,倘若果真如此就好了,塞爾瑪·福斯迪克心裡想,這倒不是故意褻瀆神明,可是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她邊想邊顫抖著往裘皮大衣裡縮了縮。一股穿堂風在吹,因為他們沒有關門。只有她會感冒。她一邊打顫一邊試圖相信這沒什麼關係。哦,「信仰」,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字眼。這倒並不是因為她沒有信仰,而是信仰也有神靈啟示的不同深度。這樣想著,她便向四周張望,看哪張臉會被內在的信仰所拯救。那位曾經長過瘤子的老太太,那個頭髮一縷縷地粘在腦門上的男人——他曾經學過宗教儀式的訓練課程。還有幾個長得很醜的人。他們由於一陣衝動剛從床上爬起來,或者是讓一個彈簧彈起來的。你也必須安一套為宗教獻身的必要的機械裝置,才能把你彈射到天堂裡去。
可是我確實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塞爾瑪·福斯迪克祈求著。
那位上帝派來的牧師用手指尖捏起一塊麵包,一張嘴似乎是摸摸索索地嘗著酒,而且他在麵包與酒的面前,也竭力顯示出自己的超脫。可是要把這個動作做得莊嚴、崇高就太困難了。他那讓人討厭的腮幫子繼續大聲嚼著。一塊面粘在了牙齦上面。
人們開始走過去,在聖餐的欄杆旁邊跪下。他們的軀體令人敬畏,一雙雙鞋底暴露在教堂的中殿,加倍顯示出他們的苦修。
這是這場儀式最糟糕的部分,塞爾瑪·福斯迪克心裡想,我真有點兒害怕。
她收起她那條價錢很貴的手帕。這條手帕香味撲鼻,被她團成了軟綿綿、潮乎乎的一個球。她也走了過去,很為她的父母親擔心。此刻,在她的眼裡,他們都成了病人。
人們都走過去,跪了下來。不知是誰,骨頭吱吱嘎嘎地響著。
期待確實是可怕的。有的人一般來說也就算是上了些年紀,而如今卻已經跨越老年而接近死亡。他們那副死板的面孔全無喜怒哀樂。在他們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時候,顯得相當完美。其他人卻是飢餓的樣子,肚子咕咕叫著,不只是因為這天早晨沒有吃東西,而且因為他們一生都處於飢餓狀態。因此,輪到他們吃聖餐的時候,那麼貪婪,那麼鬼鬼祟祟,即使旁邊沒人也是那副模樣。然後,從掌心舔掉麵包渣兒。他們的生活似乎就從這掌心上展開。這一雙雙手的膽大妄為,確實讓人不寒而慄。
儘管那雙結實的靴子十分沉重,而且竭力把他固定在地毯上,年輕牧師還是終於在台階上向上挪動了腳步。在艱難的行進過程中,他變得更加高大。他的身高增加著,又被及時遏止了。當他沿著那條繩子走的時候,一縷從極其漂亮的玻璃上射下來的紫色的光,穿透了他那似乎是大理石做成的袍子。聳立在身體之首的頭顱,充滿了他那洪亮的聲音。這頭顱終於因其取得成就而顯得楚楚動人。相當大的麵包塊由於它們的體積而愈顯真實。
就這樣,人們挨個兒吃了聖餐。有的人覺得蒙上帝的恩澤,罪惡已經從他們身上洗淨。另外一些人則因為那罪過根深蒂固,只是更看清了自己這些罪惡。
要想得到寬恕,就得像我的父母一樣非常單純、非常善良,吃聖餐的時候塞爾瑪·福斯迪克這樣想。她接受聖餐的動作極輕。」別人看起來,就好像她這個動作並沒有發生。當然,她早就學會了幹什麼事情都要十分謹慎。不過我的父親和母親……她心裡想。他們正跪在她的身邊。他們的存在比那聖餐給她的安慰更大。在這早晨陽光的映照下,他們的生命明晰而美麗。塞爾瑪·福斯迪克跪在那兒,她崇尚清白無辜,這便是對罪惡唯一的償還。因為就好像再也不能恢復塞爾瑪·帕克那女兒身一樣,她也不能恢復這一切。罪惡便不得不留在她的身上。
想到這兒,她準備用手帕擦擦嘴角。可是因為她吃不準這樣做是否得體,便咳嗽起來。再說,她的手帕還扔在長椅上。那是一種聲音很響的乾咳,或許她的老毛病又要發作了。
斯坦·帕克眼下像他的女兒所希望的那樣單純、素樸。他拿著麵包吃著,一雙手很結實。如果知道怎樣祈禱,他會祈禱的。可是他的喉嚨發乾。他的一切舉止都準確無誤,只是嗓子干。
我幹嘛要來這兒……主?他問自己。
他最後說出來的那個字眼,沒能自然而然地湧上心頭。儘管他能夠感覺到它,也知道它。他閉上眼睛,也許是為了掩飾心頭的空虛,也許是為了避開一縷太強的陽光。但是無論哪種情形,眼皮都不會給他以保護。跪在那兒,他似乎一切都披露在外。
那縷陽光在地毯的塵土上面閃耀,地毯的圖案已經磨得看不清楚了。疲倦幾乎也是一種幸福。花瓶裡的花兒插得那樣密實,正是因為它們靜止不動,自然法則使它們不會四散而開。
當牧師把酒杯端到每個人面前時,祝福的話像珍貴的鮮血汩汩流出。現在,他們之間除了他那雙關節粗大的手腕,什麼都不存在了。那杯酒和祝福的話十分仁慈地溶為一體。因此,那些特別愛感恩戴德,也特別自慚形穢的人們,讓酒從他們的嗓子眼裡熱乎乎地灌了下去。
輪到艾米·帕克接受主的寬恕了。她接過酒杯,高高舉起,傾斜到幾乎要灑出來的地步。因此,她能感覺到嘴唇上那無限小的酒的微粒。她不敢再多沾酒,就是眼前血液與毒藥一般的對往事的回憶已經開始像電流一樣,從她的脖頸流了下去。那位王后跌在舞台上死掉以前,也是這樣舉起一個杯子——那是個木頭杯,或者聽聲音像是木頭的。他們毒死了那位王后。她也曾有自己的良心,並且在一段時間內起過作用。酒起作用了。我已經恨過了,老太太說。現在我是愛還是恨?在那頂最好的絲絨帽子下面,她腦子裡糊里糊塗。我恨的是酒。她心裡想,哦,是斯坦懷著愛或者恨看我,斯坦。不過,現在他當然不能。然後,她意識到,最終問題出在她與上帝之間,她很可能永遠也不能打開丈夫的心靈,向裡面瞥上一眼——他是為了別的什麼目的,關閉著自己的心靈。
然後,牧師從老太太手裡拿過酒杯。看起來她好像為了什麼原因正緊緊地握著那個杯子。
艾米·帕克心裡想——還打了個寒戰——如果我像那個喝了毒酒的王后一樣,把杯子掉在地上,人們聽起來一定如雷貫耳。
殷紅的酒從她全身流過,似乎潺潺作響,看起來讓人無法忍受。
牧師逕自拿過杯子,遞給她那位腰板挺直的丈夫,就好像她壓根兒不存在似的。
老頭接過杯於,試探性地撅著嘴唇喝酒,下巴向前努著。在這個下巴上面,曾經淌過嘔吐出來的東西,似乎現在還有,膽汁在嘴裡和熱酒混在一起。不過,他還是把它嚥了下去,然後便求助於上帝。
跪在地毯上面,心裡充滿安謐。一旦倚著上了清漆的欄杆跪下,這種感覺就油然而生。雖然那欄杆在炎熱的季節讓酷熱曬得爆起了漆花。安溢就其自身而言,是一樣值得嚮往的東西,他心裡想。因此,在不能肯定會得到更多的靜謐的情況下,他懷著謙卑和感激,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那麼,在牧師已經掉轉身,在這場儀式已經結束之後,他為什麼還像另外那幾個人一樣,在那兒等待?一隻在欄杆上爬行的蒼蠅又從老頭手上爬過。但是那隻手沒有感覺到它的爬行。他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傾聽著,瞅著某個固定的點。他心裡思忖,我不可能連被人再瞥上一眼的回報都得不到。這想頭使他現出一個明朗的微笑。或者是因為在這個寒冷的早晨,溫暖開始流遍他的全身。要嘛就是有些老人在走向生命終點前為他們的夥伴所完成的善行使然。
這已經夠囉嗦的了,他的女兒想。她辦事總是喜歡乾脆利索。
她把一隻手伸到父親的胳膊肘下面,引導他進入一種逐漸恢復健康的狀態。或者又回歸到孩提時代——將她的雙親趕到教堂裡面,就好像他們的兩條胳膊下面一直套著韁繩,而她正駕馭著他們。
然而,這畢竟是令人傷感的,塞爾瑪·福斯迪克走在他們身後的時候這樣想,這些老人們竟然信服這一切;他們絲毫也不想懷疑,這一點令人嫉妒。有一會兒,在愛與仁慈的衝動之下,她自己的靈魂企圖飛騰而起。可是那力量太微弱了,很快又跌落下來。這之後,跪在長椅上,她不停地捋鼻子,幾乎沒怎麼聽最後那些祈禱的話。這些話跟她無關。因為她已經盡了責任。她確信自己是患了預料之中的、叫她害怕的感冒。無論母親還是父親,都不會充分理解她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母親戴了一頂除了她誰也不會買的黑帽子,父親的身上散發著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氣味。
他們走出去的時候,斯坦·帕克在前頭帶路。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恢復了他的權威,儘管在安排某些事情時,依然與人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在台階上,他走在熟人中間,跟他們談論牲畜和蔬菜的時候,臉上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聲音缺乏底氣,但並未深究。因為在這個喜鵲喳喳、青草濕潤、無與匹敵的早晨,由於他們腹中空空,一切似乎都浮動起來。
他們都悄沒聲地走了,那似乎是正在甦醒的臉上現出一副出於善意的、猶豫的表情。帕克一家也走了。兩個女人正在告訴斯坦幹這幹那,因為他看起來相當癡呆。他正在思考、摸索。他正在琢磨自己的缺陷。缺陷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