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樹 正文 第十八章
    斯坦·帕克到了這個歲數,有時候確實感到納悶,自己還有什麼所求呢?他受人尊敬,他和這個地區已經沒法分開了。他的名字已經變成一個地方的名稱。他的牛群不算大,但是對於一個小規模經營者來說,那群牛的質量蠻好。他算不上富裕,也沒有什麼野心。不過是個小康之家。他家的奶罐總是一分不差,准時送到奶油廠,從沒有不送的時候。他也去教堂,唱曲調高亢的聖歌,也唱比較柔和的贊美詩,歌頌那顯然是不存在的上帝。別人很久以前告訴過斯坦·帕克,說他是個信徒。他當然相信。他堅持唱那些贊美詩,用你可以想見的、他會有的那種聲音——很忠實地跟著音樂的節拍,一點兒也不加修飾。他站在靠背長椅中間唱著,脖頸後面這時已經皺巴巴,筋肉在肌膚下很明顯。但他還是個膀大腰圓,腰板挺直的男子漢。

    那麼,是什麼出毛病了?當然沒有什麼你可用邏輯加以解釋的。只有薄暮中的一片落葉,才會毫無道理地攪動那個理由。斯坦·帕克在他生活著的這塊土地上四處走動著,這塊土地真把他消耗盡了。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他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除了用身體的各種動作之外,他光會這樣說。但是,也有只剩下莊稼茬子和枯草的季節。那時候,他又變得疑慮重重。他不願意到自己農場的某些角落去看看。就好像會在那兒發現他不希望看見的什麼東西。那兒好好的,他在心裡勸說自己,沒有什麼會改變心目中已經確立了的那些東西。

    有一次,他一直看著一塊長得非常好、幾乎可以開始收割的玉米地,突然想起年輕時候清理出來的另一塊同樣大小的土地。他用斧子從樹上劈砍下來的白色的木片還堆在那兒,有些樹木和小樹還仁立在那兒,熠熠閃光,等待斧子的劈砍。於是他忘記了眼前這片莊稼地,變得心煩意亂,思慮重重地走了。

    有時候,他沉迷於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中,事實上超過了他這樣年紀的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也許是為了償還正侵襲著他的衰弱。他也祈禱,說那些他已經學會了的祈禱詞,竭力避免臨時湊合成的祈禱詞。因為他不再相信自己有這種本領了。他竭力將這些嚴肅的、相當死板的祈禱詞適合於自己那不安的、難以捉摸的靈魂。他充滿希望地祈禱著。有時候甚至是竭盡全力地祈禱,而且總是神情呆板,心裡奇怪,妻子是否知道這一切。

    他在心裡說,我也許應該跟她講講這事。可是該怎樣開口,該說些什麼?因此,還是沒能跟她說點什麼。他意識到,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傾心交談了。除了問問日常的家務事,說說發生過的事情之外,他們一直沒有真正進入對方的心靈。他看到,她的心向他關閉著。當她垂著眼瞼,或走或站,宛若在夢中一樣的時候,他便只能永遠看著她的眼瞼了。

    如果他們的生活以及愛情不是這樣牢固地植根於習慣之上,他也要被這情形搞得憂慮重重了。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麼不安。他把妻子那張臉當作他們終於到達的那個不寧靜的夢境的一個證明而接受了。通過這個夢境,他們將充滿焦慮地漂向必然到達的任何地方。

    有一天晚上,因為要找什麼,這位婦人翻出一櫃子破爛——她先前扔進去的一些舊的裝飾品,心裡清楚,這些玩意兒大概永遠不會再拼湊到一起了。一團正在變黃的繡飾,大百貨店寄來的商品目錄冊,裝在一個瓶子裡面的孩子們掉的牙。許多不值錢的、沒有保存價值的破爛被她的固執和貪婪無形之中抬舉成永久的、有價值的東西。雙膝跪在地上,懷著一種譏消和無可奈何的心情,翻她的這筆“財產”時,她看見一個小筆記本。

    在她一頁一頁地翻著、看著,或者只是翻著的時候,男人——她的丈夫一直瞧著她,等待她的某個行動、某種剖白或許可以說明眼前的以及許多別的情形。他坐在那兒,向前探著身子,充滿了希望,問道:“你拿的是什麼,艾米?”

    “哦,”她抽了拍鼻子,或者嘟噥了一聲。這天晚上,她穿著拖鞋,頭發松散著。“我記得是埃爾貝太太——尤羅加那位牧師的妻子給我的小筆記本。我想給雷,讓他記日記。我覺得這挺好,可他不喜歡這個主意。”

    然後,她又補充道:“這也許是個愚蠢的主意。想讓男孩子們記下他們都干了些什麼。我想,男孩子們是不願意回過頭來看他們做過的事情的。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做事兒。”

    “給我吧,”丈夫說著走了過來。“我倒可以用它記點事,或者畫畫表格。”

    她倒挺高興給他這個沒用的本子。她把那個本子遞到他的手裡,仍舊專心干自己的事情,連頭也沒抬。

    男人又坐回到放在屋子旁邊的他那張椅子裡,看著那個沒有寫字的小本子,想著要在裡面記些什麼。那一頁頁白紙倒也素雅、完美。可是,必須有些他能掌握的簡單的文字,才能使它“錦上添花”。他挺想在這個沒寫字的本子裡抄些詩或者祈禱詞。想起小時候趴在床上讀過的那些莎士比亞的劇本,有時候確也認真地考慮這個主意。但是腦子裡冒出來的那些話,都是些和他沒有關系的、忘得丟三拉四的、死板的文學語言。

    因此,那個本子還是空空如也。他四處忙碌著,耕地、劈木頭、擠奶、收割、把桶倒空、再擠滿。所有這些事情他都做得蠻好。但是沒有一件像某些言語、像閃電一樣可以解釋他腦海中幻夢般的生活。有時候,他被自己這種愚蠢嚇了一跳,便抬起頭瞥妻子一眼,看她是不是有所懷疑。

    她沒有懷疑。

    “斯坦,”她說,“你說會下雨嗎?南面有一小塊雲彩。”

    她舔了舔嘴唇,懷著負疚,從沉思中漂浮起來。因為她意識到他正在看她。

    這幾年天旱,他們經常一邊說這樣的話,一邊從屋頂下面的悶熱走進天空下面那更為深邃和遼闊的炎熱之中,張望著。他們總是用舌尖潤一潤唇上於裂的皮,說出種種預言。有時候那預言是充滿希望的,他們以此相互鼓勵。他們這樣站著,那幾頭瘦弱的奶牛看著他們,希望從人們身上發現某種新的跡象,就好像人們希望從天空發現什麼新跡象一樣。

    漸漸地,人們習慣了干旱那枯黃的顏色。他們眼巴巴地望著這干旱,相互間卻不再那麼頻繁地顧盼了。他們甚至發現干旱也有一種超然的美。

    斯坦抓到一只蜻蜒,有他手指那麼長。他帶回去給妻子看,蜻蜒在一片黃色的桑葉上顫動著。

    “哦,真漂亮,斯坦!”她說。

    她很快活,但又做出一副超然的樣子,就像他是個小男孩似地順著他說。那時,她正在揉面。

    “把它放到窗台上,”她說,“也許它還會飛。”

    把那只蜻蜒從手裡放開之後,他便出去了。為了抓它,他還碰破了手,手上結了癡。後來,再想起這樁事情,他總覺得不夠完美。

    如果他們要依靠這雙脆弱的翅膀一起飛起來,這位婦人眼下還不能給它們注入力量。她心裡想,最後我一定要告訴他。就好像,她不能讓自己做愛與屈從的最後允諾一樣。眼下不能,因為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准備。與此同時,她揉著那四面。她只能揉面,或者從月份牌上一張一張地撕日歷,或者望著窗外掛在枯死的樹枝上的黃葉。

    這年秋天不比夏天更枯黃。夏天,她四處走動,用洗碗水池裡貯存的一點水,救活一兩個灌木叢。塵土伸出饑餓的舌頭,或者卷起一個個旋渦,從杜瑞爾蓋的大路上刮過來,嬉戲著,直到獲得瘋狂的力量。干旱發生的最初階段,對於干旱的抵御與自尊聯系在一起。那時,這幢房子的窗戶一直緊閉著。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顯然沒有什麼力量可以真正阻擋住正在發生的事情。塵土要刮進來,地毯上落了一層易碎的樹葉和絲絲縷縷的枯草。於是,窗戶干脆敞開了。有時候,窗簾在風的裹挾之下,毫無希望地飄動著。塵土落到抽屜裡面,又開始落進一個小瓷花插。婦人把這個花插放在壁爐爐台上,用它插紫羅蘭,或者經常變換不定地插一束束小花。現在當然是空空如也。

    這難道真是我的家嗎?婦人心裡想。她手裡拿著一只空罐子,目光穿過落滿灰塵的夾竹桃,落在從這所房屋的外殼向外飄動著的窗簾上。

    有時候,她的丈夫——他也沉迷於自己的心事之中——一下決心要對她說,對於這個家她太放任自流了,她應該清理一下。可他還是把這個打算的付諸實施推遲了。因為這是你確實要推遲的那種事情,出於一種微妙的感情,甚至是出於憐憫。

    現在他外出了,去烏龍雅參加那兒舉辦的一個農業機械銷售會。婦人還記著她站在干旱的花園裡他給她的那個吻。他的這種控愛之情——那是親切而又習以為常的——她一想起來便煩躁不安。然後,她開始無聲地啜泣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是因為觸摸到她那干燥的、並且正在干燥下去的皮膚。這皮膚由於塵土飛揚的緣故,也變得像砂礫般粗糙。她撫摸著,而且繼續撫摸著,摩挲著自己的兩條胳膊。她碰翻的那個罐子,落在堅硬的地上,發出空洞的鏗鏹聲。

    最後,她冷冷地說,這太可笑了。

    她漸漸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穿過花園裡的灌木叢。誰也沒看見她。

    過了一會兒,喝了點茶,她覺得有力氣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門廊下。這個下午正是秋高氣爽,當然很干燥。小鳥清脆地、嘰嘰喳喳地叫著。風變得涼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風是從杜瑞爾蓋方向刮過來的,把樹枝和屋頂松動了的鐵皮吹得格格直響。

    一輛汽車從杜瑞爾蓋開了過來。她注意到是一輛藍顏色的汽車,相當新。不過,她對它毫無興趣。也許是從城裡來的,汽車一路卷起漫漫黃塵。她坐在門廊下眺望,因為她只想這樣看一看。如果還是年輕的時候——那時人們還都騎馬——她總要跑到大門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那年月了。

    那輛汽車繼續奔馳著,就在她這樣眺望的當兒,漸漸駛近了。一個男人從車裡跳出來,費了好大勁兒才弄開柵欄門的門扣,然後沿著那條小路走了過來。這當兒,她一直坐在那兒看著,帶著一種冷漠或者譏消。她本來可以而且應該向他解釋一下那個門扣的奧妙。她還是懷著同樣的譏消,看他提著兩個很重的箱子走過來。那箱子使他臉漲得通紅,把衣領揪扯下來,露出脖頸下面沒被風吹日曬的部分。

    那人看起來是個流動推銷員。他問她對他帶的幾樣衣服料子感不感興趣。他還有長統襪、女內衣,以及很時新的扣子。

    但是婦人淡淡地笑著,不無疑惑地搖了搖頭。她不但少言寡語,就連面孔也是白白的。因為她在屋裡待著的時候搽了點粉。那粉搽得漫不經心,也很不內行,使她臉上的表情平添了幾分冷漠。事實上,給了她一種公共場所的雕像臉上的那種表情,幾乎是一種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張硬木椅子上,顯得個頭也挺大。

    這個男人說了半句話,本想閉上他那張嘴巴,又單腿著地,半蹲下來。

    “給一個機會,”他說,“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這又不花錢。”

    盡管很有點失望,他還是丟不掉他那副厚臉皮。

    這個大塊頭的白臉女人朝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輕聲笑著,坐在那兒俯身看箱子裡的東西和他的那雙手。他開始從一口箱子裡往外抽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讓你看看,”他說,“車上還多著呢!法國貨。這料子多漂亮!”他說。“這是一種很素雅的衣料,適合那些趣味高雅的太太們穿。不過你要注意,這料子還很符合顯貴的身份呢!確實是好貨,能拿出手的東西。漂亮卻不顯得浮華。還有這種,能穿好多年呢!不過可不要因為你看不上眼,就把這也當作缺點說它不好。喜歡綠的嗎?有的太太很迷信綠色。我可以給你看一條和這種料子很配的腰帶。物美價廉,不同尋常。還有一套扣子。手工畫的。或許你喜歡粉紅色的?許多年輕姑娘都喜歡這種料子。當然,這並不是說這種顏色別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歡粉紅色,那粉紅色就好看嘛!不過,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總愛說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時間有的是。”

    他在腳邊亂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軟綿綿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進,在門廊裡橫躺豎臥。這時,他回轉頭,瞅著從房子那邊轉過來的三只母雞。它們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過來,然後目不轉睛昂首闊步,圍著那株直挺挺的迷迭香轉了起來。這個男人不得不點燃一支煙。那支煙是從一個珵亮的、刻字的盒子裡面取出來的。這個盒子是幾年前在某一個場合有一伙人給他的。男人看著一間小棚屋屋頂上放著的一溜南瓜。他使勁兒抽煙。在一片枯草的包圍之下,花園裡的這一切,以及周圍那些牧場可以看得見的東西,這時候對於他簡直難以置信。因為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連把它們好好想一想的快樂也得不到。他只能抽他那支細細的、苦澀的香煙。

    這位婦人一直被這些色彩斑斕的“貢品”包圍著,而且一直用手指捻著衣料,似乎是在尋找某種靈感。最後說道:“對不起,我什麼都有。我沒什麼想買的。”

    “有些人是很走運,”男人說。他沒發火,不過已經差不多要發火了。

    他開始把那些衣料疊好、弄平,直到准備把箱子上面的鎖環扣好。所有東西都放好了。這當兒,她一直看他那雙手。那手上有幾根手指污漬斑斑。他屬於那種紅顏色的人,皮膚和頭發都呈紅色。她想,他很讓她反感。他已經向胖發展。要不是抹了潤發油,他那短而硬的毛發一定會直立起來。但是,他還是繼續看他做那一連串像變戲法似的動作。她被他那支冒著一縷青煙的光溜溜的香煙迷住了。

    然後,那個男人把兩只箱子往後一推,就好像很鄙視為了維持這種靠花言巧語過日子的生活而煞費苦心編出來的“老一套”。這倒有點兒出人意外。

    “哎喲,”他說,“這兒很干旱。”

    帽子推到腦後,看得出他已經開始禿頂,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我們在這兒住的這些年,什麼都經歷過了,”她說,朝四周望了望。“洪水、大火、旱災。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挨餓。”

    “你該怎樣解釋這一切呢?”他問道,並沒有什麼興趣。

    當他把手放在屁股上這樣站著的時候,顯得很結實,還相當胖。這副樣子,大概不會贏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實上,她從來不曾長時間擺脫對他的眷戀——她說:“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認為他信仰。我們從來沒談論過這事兒。”

    “哦,”男人說。

    婦人站在高出地面的門廊裡,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卻疑心她正窺視他的思想。他對這一點滿不在乎,咬著牙幫骨,抽動著嘴角的肌肉。她已經徐娘半老,在這個歲數,也許思想比較復雜,但對別人並沒有什麼害處。

    “你信教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我信仰什麼,還不知道呢!”

    “我從來不怎麼想這種事,”他說。

    他朝旁邊的灌木叢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刻想到是否應該這樣做。盡管她沒有讓自己的感情有絲毫的流露。她是個很穩重的女人。沒有任何非難的表示,只有幾只昆蟲聚集在屋簷下面那個黑乎乎的窩上,發出窸窸的聲音。

    女人也聽到這聲音了,那是一陣心的悸動。

    “你總不能沒有一杯水吧!”男人終於說。他的耳鼓像要炸裂了似的。“我渴得像條蛇。”

    “有呀!”她說,從正在進行的、深思熟慮的重壓之下抬起一雙眼睛。端端正正的唇上露出一絲微笑。

    她有點兒癡呆,他在心裡說,不過是個挺好看的女人,或者說年輕時候挺好看。

    他跟著她走進那幢房子。她正領著他走進那幢房子,走進滴答滴答的鍾表聲和更為幽深的寂靜所組成的親密之中。他那雙亮閃閃的鞋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地毯上積聚著塵土。他那雙穿著膠底皮鞋的腳下有一層細砂。這幢昏暗的、住著人的房子處處向他敞開著,一股淡淡的、生活和家具的氣味撲面而來。他開始意識到,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深入”過任何一幢住房,更沒有這麼深入過他自己那間像木頭盒子似的淺淺的小屋。就是那間屋子他也很少進去,而且一進去就打開收音機。

    婦人在帶他進屋的時候,能夠感覺到這位陌生人穿著那套很講究的衣服走在她後面的情形。在走廊的一片昏暗之中,他顯得個頭很大,膠皮鞋嘎嘎吱吱地響著,用一種沙啞的聲音咳嗽著,言不由衷地喃喃著一些家常話。把她屋子裡的這種親密與和諧暴露給他,她既興奮又不安。但是這當兒,她一直讓自己記著,他那發紅的皮膚和發紅的頭發很惹她討厭。還有那令人厭惡的手指,上面有被香煙熏成棕黃色的污漬。

    然後,他們走進廚房。這是一個相當大的老式廚房,裡面應有盡有。那些普通的但又充滿生氣的家具,摸上去很舒服。於是,男人理所當然地把一雙手放在那張挺大的、已經磨損了的桌子上面休息著,等待婦人給他端水。她很快就從一只粗帆布水袋裡倒了一杯。

    “啊,”男人說,他把腦袋猛地往後一仰,扭動著脖頸,因為他打算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這可是能讓海軍也發抖的東西。”

    這話掩蓋了那杯水的抖動。

    因為今天的事情很蹊蹺。他心裡明白:我們正向某一個方向發展。他看著婦人那雙清澈的眼睛。她那光滑的肌膚顫抖著,像白色的水退遠了。

    他把杯子裡剩下的水都喝了下去,很涼快。廚房裡,東西擺得有條不紊,哪兒都是於於淨淨。

    “我真希望能有個泉眼,就像路那邊的人那樣,”艾米·帕克說。她從似乎是被禁銅於其中許多年的恍惚與癡迷中走了出來。這番話就像泉水一樣,閃著燦爛的光輝從她嘴裡很快地流淌出來。“你可以看見它從土地裡噴湧而出,你可以把它捧起來,非常清澈,沒有雜草也沒有別的東西。造房子以前,你一定要首先找一眼泉。儲水罐裡貯藏的水就是兩碼事了。”

    說完這番話,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過來拿那只杯子。這番話使她增加了勇氣,克服了動作中的某種笨拙。

    “是的,”那個男人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比涼爽的泉水更好喝的水了。”

    他看見她差不多有他那樣高,但沒有達到他的高度。

    她注意到他那粉紅色的皮膚上的毛孔。這毛孔還是讓她感到厭煩。

    然後,他們緊緊抓住對方,牙齒和牙齒撞擊著,胳膊摟在了一起。

    啊——當這位婦人艾米·帕克想起一個她無法與之分開的名字時,她在心底這樣呼喊著。在她進一步卷入這種毀滅之前,也許還能夠糾正自己的行為,但那只是暫時的。

    “我們這是怎麼了?”矮胖的男人喘著粗氣說,但是並不希望得到回答。

    埋在那女人的肌膚裡,他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一種詩意從那裡偷偷地流出,而且最終還要流淌。

    艾米·帕克很快抓住男人的手,他們的手指很為對方的手指而驚訝。現在既然他們的意志力已經退卻,他們便一起在這冷冰冰的屋子裡顫抖。可是等他們脫光衣服之後,一股欲火又從他們身上冒了出來。在那火焰中,他們或許會被燒成灰燼。但是不管結局怎樣,他們已經不在乎了。

    他們爬上那張艾米·帕克在上面睡了大半輩子的硬床。她不時看見已經為這場播祭而放棄了的那些東西。她閉上眼睛。那個男人從她那得到了滿足和撫慰的緞帶般可愛的肌膚的纏繞中抽出身來。可是當她捧起他的頭顱,試圖了解他頭腦中的思想時卻做不到了,只能用嘴唇使勁蹭著他的眼窩。那是她的丈夫的腦袋。然後,哭著,她把舌頭伸進那張嘴裡。這就像往丈夫臉上吐了一唾沫。或者更進一步,向丈夫信仰的那個上帝的神秘吐了一口。這種神秘她只是浮光掠影地看過幾眼,沒能深入理解。因此,她和自己心底生出的厭惡搏斗著,在她被摧毀之前,為自己的毀滅而哭泣。因為她必須去毀滅。那長長的、異常快活的波浪把她有罪的身體載向這毀滅。

    “鎮定些,”男人對著她那發燒的耳朵熱乎乎地喘息著。

    丟開驚訝和恐懼之後,他很快就讓自己上升到一個適中的、他可以勝任的高度。在這個高度,都是老一套,氣喘吁吁地發洩情欲,呢哺著那些陳腐的情話,享受著肉體上的舒適。現在,他努力使這個女人平靜下來。她的情欲越過了他所知曉的那個限度。

    “控制住你自己,”他笑著說,用他那雙笨重的、傲慢的手撫摸著她。“我不會跑掉把你一個人留下的。”

    如果說他的激情在她之下,他在很快滿足肉欲上卻勝她一籌。因此,他能笑得出聲來,還能點燃一支香煙,看靈魂在她的軀殼內神秘地扭動。

    她終於一動不動了。在這種靜止狀態,她顯得那樣純真。他撫摸著她那仿佛仍在夢中的大腿,想起小時候,站在一條很寬,但幾乎干涸了的大河白色的河岸上抓鰻魚。百頁窗下射進來的一縷爛漫無邪的光照亮了他那張肥胖的臉,和那些從泥水裡撈出來的掙扎著的鰻魚。他自己就是柔軟的、並且呈現出金黃的顏色。那個早晨看起來是他生活中一個最為完整的早晨。河岸宛若雕塑一般。所有別的東西,所有的經驗,都在一片混亂中從他的手裡滑走了。

    “怎麼了?”婦人睜開眼睛問。

    “沒什麼,”男人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只是隨便想想。”

    他開始想他的妻子。她很瘦。她有個吸煙人干咳的毛病。她織套衫,織了一件又一件。跟她在一起,看著她這樣沒完沒了地織毛線,實在是一種缺憾。特別當夜幕降落的時候。

    但是想到這兒他便打住了。

    他又想起了什麼,俯下身,透過煙氣,看著這女人的皮膚。

    “人們都叫我利奧。”

    “利奧,”她有點沉悶地說。

    對於這個名宇,她既不接納,也不拒絕。她昏昏欲睡,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她在被單上蹭了蹭面頰,被單散發出剛洗過的氣味,還沒有被煙味所侵蝕。情欲的滿足沒有立刻留下蹤跡。只有許多表現滿足和柔情的小小的畫面在她的腦海裡閃爍。有些畫面無法言傳,但她能心領神會。就像對於郵政局長丈夫臉上的表情,或者對於作為他一生的辯護詞而留下的那些畫。她也被賦予接近別用靈魂的方法,接近她的鄰居歐達烏德的靈魂。她好像又跟他一起,坐在門廊下面,說些粗魯的話,用很褻和醉意在他們中間那條鴻溝上架起一座橋,直到她能擁抱著自己的罪過,也愛上那個靈魂。有時候,她的孩子們在這幢房子另外那兩張床上做的夢——這夢從來沒有真正驅散過——和她自己的夢幻融合在一起。她想,到時候她也許可以理解她自己的孩子。

    她又睜開眼睛,看見這位正在十分熟練地穿衣服的名叫利奧的人似乎占據了整個屋子。她那雙瞇縫著的眼睛看見他褲子的背帶是怎樣垂下來的。

    “打開窗戶,利奧,”她說,“屋裡太悶。”

    他巴不得干這差事了。於是,立刻滿足了她的要求。他還要走很長的路呢!在走過剛才這一段“彎路”之後,大概還要走更長的路,才能恢復常態。

    “你還不想起來嗎?”他似乎是在命令,而不是請求。但是因為他的力氣還沒恢復過來,他把領帶上面的結抽得很緊。她看見他的臉色變得那樣紅,就像充血了一樣。眼球上的毛細血管也紅紅的。“再躺一會兒,”她說。

    “好吧,”他說。“我得上路了。”

    這不是兩個人那樣親密地相互凝視對方並且接吻的時候。因此,他們相互撫摸了一下也就罷了。她聽見他很快走出這幢房子,暫且沒怎麼去想他。就好像對於她,他已經無足輕重了。她躺在那兒,微笑著想入非非。如果她被摧毀了,她還沒有一絲一毫的覺醒。

    過了一會兒,風把窗簾吹起來又落下去。那只貓鑽了進來。這是只雜色的公貓。它還是一只小貓的時候,她就很喜歡它,養著它。可是等它的臉頰長得鼓出來之後,有時又有點後侮。現在這只貓從窗縫裡鑽了進來,伸開富有彈性的爪子跳下來,只想在她身上蹭一蹭。

    “下去,湯姆,”她喃喃著,但並不動手去趕。

    這只對她不咎罪過的貓蹭著她,撫愛著她。她摸著它的皮毛,渾身無力躺在那兒。大貓趴在她的身上,涼涼的皮毛緊貼著她那溫熱的肌膚。後來,她覺得貓的尾巴在她的兩個乳房間滑動,一下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覺得非常厭惡。

    “啊,”她叫道,“你這個畜生!”

    她往後縮著身子,把那只貓扔出去,撞在梳妝台上。貓尖叫著,跑了。於是屋裡又剩下她和寂靜以及自己那張臉。

    她那張臉看上去似乎比早晨更糟了。從鏡子裡看令人厭惡。她的頭發失去控制,滑落下來,一片片、一縷縷地垂下來。還有灰色的辮子。她萎靡不振,現在真的開始顫抖起來。

    “真冷,”她顫抖著,兩條胳膊抱著肩膀,捂著雙乳。就好像這樣就可以不再顫抖。

    她開始摸摸索索地穿衣服。

    “太晚了,”她顫抖著,“是擠牛奶的時候了。今天就剩我一個人擠了。”

    她一陣風似地從這幢房子走出去,把一扇扇門在身後甩上,收拾東西、奶桶和用來擦於母牛奶頭的於淨布子。這一系列簡單的、固定不變的動作暫時占據了她的全部思想。因此,她不能審視她目前的處境,直到等她走近牛欄,看見它那方方正正的樣子和風雨剝蝕的白色的木頭,才覺得不太吉利。而這一點,她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到。那幾頭慢吞吞的母牛站在那兒望著她,然後一邊翻動著青紫的舌頭咀嚼著,一邊從柵欄裡轉過頭來。大概是因為她那雙擠奶的手和平常有什麼不同,或者是不太自如,或者是動作太快了點兒。

    斯坦·帕克國家之後,看見妻子也許是頭痛。她把頭發很仔細地從中間分開,臉上各個部位的骨頭很顯眼。有時,頭痛之後,或者悄悄地想過什麼心事之後,她臉上的皮肉就現出一種灰白的顏色。現在就是這副樣子。那張臉看起來顯得扁平些。但他立刻就把目光從這一切之上移開,開始給她講烏龍雅的展銷會,講他碰到的熟人,講誰得病了、誰死了、誰結婚了。她低著頭,懷著一種感激,甚至是卑微,接受他帶來的所有這些信息。

    她想替他做點兒什麼。

    “這塊很好,斯坦,”她說,“是你愛吃的帶肥肉的。”

    她切那塊很硬的烤牛肉,或者說是砍,因為她這人不會切熟肉。最後切下邊上是一圈黃油的紅潤潤的肉來。他盡管已經吃飽,要推開面前的盤子了,可還是硬著頭皮把那片內接了過來。因為他覺得這也許會給她一點快樂。

    “你沒吃東西,”他說。

    “沒有,”她朝下撇了撇嘴。就好像他提到什麼讓她惡心的東西一樣。“整整刮了一天風,我沒胃口,”她說。

    她開始走動起來。

    “讓它刮好了,”他說。“會把最後一滴水都刮干的。”

    她看見在下午金黃色的陽光下枯黃的草倒伏在地上。遠處,陽光下出現了幾個走路的人。

    “今天下午來了個人,”她用比她平常說話的聲音更高的聲音說。“是來賣東西的。”

    “什麼東西?”他問道。因為他們的生活就是由這樣的一問一答組成的。

    “衣料,哦,很時新的貨呢!”

    “你買啥了?”他問道。

    “我應該買啥呢?”

    “我可不知道,”他說。“怎麼,可以買點花邊嘛!”

    他為到此刻為止一直沒從自己嘴裡吐出過的這個詞兒大笑起來。

    “在我這個歲數!”她笑道。

    她揚起脖子,看起來像是為了讓那笑聲帶著激情從嗓子眼裡逃出來。

    他很滿意。他拿起昨天的報紙,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而不是要用新的目光測覽他已經知道的那點新聞。因為他已經不再期望學到更多的東西了。除了某些讓人眼花緣亂的論述之外。於是他認認真真地讀那些政治家、士兵、科學家們的傳聞軼事,自己養精蓄銳,為將要發生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做准備。他的妻子坐在那兒,縫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說:“在烏龍雅,我碰見一個叫奧根的人。他是發洪水時我們救出來的一個女人的侄兒。我還記得那個女人,是個個子很小的女人。她有台縫紉機沒法兒帶走,只好扔了。這小伙子的爺爺在洪水裡淹死了。人們發現他卡在一棵樹權上。”

    “哦,這有什麼?”妻子很生氣地說。“這個區的人誰都經歷過那場洪水。淹死親戚朋友的人有的是。也許這個人對你講什麼有趣的事了?”

    “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斯坦·帕克說。

    妻子正瞇著眼,往一枚針上穿線。此刻,在充滿了整個房間的燈光之下,她本來可以大發雷霆的。

    “他怎麼了?”她用沙啞的聲音哺哺著。

    “我看見過他的祖父,艾米,”斯坦·帕克說。“他是個留著胡子的老頭,臉朝下卡在一個樹權上。我們的船就從他身邊劃過。除了我,別人誰也沒看見。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死了。我很想把那想成是一頭公羊。我勸自己,那也許是頭公羊。而那時候,本來還來得及告訴大家。可是我們繼續劃著船。眨眼之間就來不及了。”

    “可是如果那是一具屍體……”艾米·帕克說。

    如果是……當年在那條船上不停劃槳的年輕人也是這樣想的。

    “而且,也許別人也看見了,”妻子窮追不捨,話說得很巧妙。這時候她已經把線穿進針眼。“也假裝沒看見。因為把船停下來,裝一個老頭子的屍體,總不是一件叫人高興的吉利事兒。”

    但他仍然覺得十分內疚,而且因此顯得謙卑。

    “老想這些事太傻了,”妻子說。

    她有她自己感到內疚的事,那無法分享的舊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條暴漲的大河的堤岸上。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們在渾黃的、亮閃閃的洪水之上,極其漂亮地劃著船。船向她劃了過來。她終於認出丈夫就在那條船上。但是她還不能跟他說什麼。

    艾米·帕克放下手裡的什線活,因為她的手在顫抖。現在,她覺得她對自己的行動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明確的自制力。在她的生活之中,無論哪個關口,風都會以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她吹向立刻就讓你覺得不會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方向。

    恰在這時,風一陣陣地、凶猛地刮了起來,吹打著釘在木屋上的鐵皮。枯死的灌木叢搖動樹枝抓著牆壁。要是把房頂刮下來就麻煩了,她悄聲說。

    與此同時,她攏著頭發上床睡覺了。她把發夾抽出來,讓頭發披散下來,從鏡子裡瞧著自己。這時,丈夫正脫靴子,說道:“來這兒賣東西的那個家伙是不是開了輛綠顏色的汽車?”

    她正捏著一根發夾。

    “我不記得了,”她說,“可能是綠的。不對,我想是藍的。怎麼?”

    她望著鏡子裡面自己那張好像是陷入困境的臉。

    斯坦·帕克正脫第二只靴子,結結巴巴地說:“到歐達烏德家之前,路上開來一輛綠顏色的汽車。那家伙好像正賣給一個女人什麼炊具。”

    “我跟你說過,”她生氣地說,“這個人賣的不是炊具。”

    從今天經歷過的那些事情,她體會到一種由快樂生出的痛苦。她那灰白的皮膚又煥發出光亮了。她在這個被大風裹挾的木頭盒子裡,熠熠閃光,而又發著脾氣。這裡似乎有足夠的空間同時容納善與惡。在這樣的心境之下,她把被單在下巴下面擺弄好了,不看丈夫那張臉,生怕讓善占了優勢,打破眼下這種令人滿意的平衡。當然,她愛她的丈夫。她懷著這樣一種自信睡下了。但是,另外一種無法估量的沖動,像百頁窗那樣拍打著。那是被香煙熏黃的手指在她皮膚上的輕彈。他大概因此又給她加了十歲。她的年紀不可能那麼大,她說。她笑了,這不是算術,也不是貓的尾巴。

    斯坦·帕克在一陣穿堂風中十分疲倦地睡著了。他夢見他沒法打開那個盒子的蓋兒,讓她看看他在那裡面裝了些什麼。沒關系,她說,在他們中間扯起一塊洗碟布,藏了起來。但他還是打不開。沒關系,她說,斯坦,我不想看。我要讓你看。他說,繼續揭那蓋子,直到汗流滿面也還是打不開。不要揭了,她說。斯坦,那東西放在裡面已經壞了。這些年一直放在那裡面。他還是揭著。他不能解釋,是他的行為已經死了,像一頭公羊,長了羊毛,後來又活了。我要走了,她說。那塊洗碟布從門口刮出去,又從廚房跑過。灰色的水在他們中間奔流著。

    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雙腳把被單蹬在床欄桿上,脖子露在外頭,淌著冷汗。她還躺在那兒喘氣,並沒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郵政局長的丈夫為什麼要在院裡那棵樹上吊死。這種行為的原因過去在他看來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自殺,他翕動著僵硬的嘴唇說道。她沒有走,還在那兒喘息著。他背朝她側身躺著,為了舒服蜷起兩條腿。她的溫暖又在他的血管裡流淌起來。漸漸地,他睡著了。他熟睡著,因為她就在這兒。

    即使這樣,他們醒來之後,身上還是有點兒發僵。而且就這樣渾身僵硬地去干活,用一種細弱的、沒精打采的聲音談話。

    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必須對此有所准備了。他說,而且天氣也開始變冷了。

    可是當太陽終於升起,當它還是樹木托起的一個單純的、可以辨認的火球的時候,艾米·帕克看見的是一個壯麗的、晴朗的秋天。樹葉還沒有被風從樹上揪扯下來。不過最終它總要都失掉它們的。樹梢上還掛著金黃色的碎紙片似的秋葉,四季常青的灌木叢黑乎乎的,幾乎都成了黑色。陽光灑在牧場上。牧場升起縷縷青煙,閃閃發光。

    這天晚些時候,婦人取掉圍巾,脫了羊毛衫,摘了帽子。這是早晨因為謹慎而穿戴的。那時,她神情陰郁,牢騷滿腹,躑躅不前。結果就打扮成這副用磨損了的羊毛,弄髒了的毛巾包裹而成的難看的模樣。她不時把頭發甩到腦後。有時候下午得空,她經常穿過叢林,沿著河床散步。在那兒能找到些不常見的玩意兒:小石子、蛇皮、花子莢、只剩下葉脈的樹葉。她總是找東西玩,總愛收集點小樹枝、小葉柄,好讓自己手裡頭有個東西,有個待在這兒的理由。當更加強烈的陽光壓迫得她垂下一雙眼睛,她還會更勇敢地想起發生過的那些事情。是那黃銅色的陽光觸動她的心扉。她會想起那個叫利奧的男人。想起他的時候,總是盡量避開他那讓她反感的長相,適應她自己毀滅或者新生的需要。就這樣,她滿腹心事,沿著於涸的河床慢慢地走著,翻轉一塊石頭,摘一片樹葉,審視一株死樹磨光了的枝干。寂靜和種種魯莽的想頭,將她心靈深處的這種不協調、不一致上升為一種正確的東西。但是最後,在小河拐彎的地方,當她面臨那個“彎兒”,必須拖著自己的身於,再回到先前的生活中的時候,她惶惶然,大張著鼻翼,從青草和枯枝中走過去,不管是要從這裡逃脫,還是要回家,她都走不快。一直沒有跡象表明那個男人還會再來。走上那條路,她很高興,她可以冷漠、超然地順著這條路望過去,目光隨著那條緞帶般飄忽的路,從一小片一小片的樹林旁邊飄過,一直通向與天空相接的地方。

    有一次,當她垂著眼睛——回來的時候走得太快,她一只手支著腰——回到聚集在那所房子周圍的一座座棚屋時,丈夫正在那兒。他手裡拿著用剛剪下來的一截鐵絲彎成的鐵圈,顯然是要用它做個什麼玩意兒。

    “喂,艾米,”他說,若有所思地停下手裡的活計。“你上哪兒去了?”

    “哦,到牧場去了,”她說。“吸點兒新鮮空氣,”她說,“沿著大路走一會兒。在屋裡待著都要發霉了。”

    他停了一下,然後以明顯的要對她友好的意圖,問道:“見到什麼人了嗎?”

    “只碰見個老頭,”她回答道。

    她在瞬息之間產生的想法,使她的血都變冷了。但是一旦想過了,她便繼續以足夠的平靜,看事態的發展。

    “他要去烏龍雅,”她說,“那兒有他一塊地。他養了豬,有些雞鴨,還有個檸檬園。可憐的老頭,徒步走著,因為他的馬在巴嘉瑞家附近,蹄子出了毛病。他只好把它留在那兒。他是去班加雷看他的女兒,她的扁桃腺化膿了。”

    斯坦·帕克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她轉身走了,抑制住嗓子眼裡的一陣沖動,和那突然侵襲了她的虛偽的浪潮所需要的冷靜。

    就在她這樣走開的時候,他意識到,他總也看不見她那雙眼睛,或者很少看見,就像剛才那樣,眼神中顯示出他們之間存在很大距離。於是他又回過頭來,彎他剪下來的那段鐵絲。原先的目的暫且竟然忘記了。

    現在他們發現自己陷入一個充滿了陌生的真理的世界,相互之間開始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就好像都意識到對方需要這種和善、友愛的保護一樣。於是他們做出些想要取悅對方的簡單的事情,而對於領受者,這只是一種悲哀。有一天晚上,她把為了准備過冬正織著的羊毛衫套在他的身上試大小。她圍著他轉,摸著他的身子,這兒拍拍,那兒神神。

    “啊,太小了,”她倒退了幾步,說道。“我沒給已經鼓出來的大肚子估出尺寸。”

    他們倆大笑起來,實際上是大是小確實沒有什麼關系。

    “毛線會撐開的,”他說,嘴唇向下咧著。他站在那兒,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條腿上,兩只手放在屁股上,等著她量完。

    她若有所思地圍著他轉,撫摸著丈夫的身子。他的手腕現在已經疙疙瘩瘩的了。

    他能感覺到她的頭發在他的四周嬉戲般地飄拂。有時候,她那雙粗糙的手會被軟綿綿的毛線掛住。她這樣彎著腰看羊毛衫的時候,他比她高出許多。他閉著一雙眼睛,順從她的擺布。現在,他被禁錮在暖烘烘的灰毛線所構成的某種不具個人色彩的狀態之中。不好,不壞,不過還過得去。

    然後,他睜開眼睛,他們相互凝視著。因為她已經直起了腰。

    “等織完了,會挺好的,”她趕快負疚地說,似乎是償還她對他那張正在睡夢中的臉的一瞥。“我想,我還是知道怎樣才能把它織得更合適一些。”

    他微微一笑,並沒有諷刺的意思,這天晚上他累了。

    她坐下來拆了一截,便很賣力氣地織了起來。有點兒神經質地握著毛衣什,把毛線一點一點地織進去。

    “我很為雷擔心,斯坦,”她說。

    這樣坐在椅子邊上的時候,她確實為他擔心。

    “你說他那些壞毛病是天生的,還是後來學會的?或者是從我們倆身上遺傳來的?結合的結果?我是說,就像牲口一樣,兩個好的會生出一個壞的。我們大概沒有結合好,”她說,等他的回答。

    他坐在那兒,下巴抵著胸口,真想把她加在他身上的這種壓力甩掉。

    “我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神情有幾分畏縮。“是我不好。我企圖找到答案,可是還沒有成功。我不理解自己,也不理解別人。就這麼回事。”

    他不知道說過這番話之後,她是不是可以不再打攪他了。這天晚上,他覺得身體虛弱,嘴裡很苦。

    她繼續織著,得到了某種安慰。眼下,她能夠感覺到因她這位丈夫的軟弱而生出的悲哀和氣餒。她自己潛在著的所有邪惡都隨著柔軟的、難以捉摸的毛線,從她身上流走了。既然她已經相信自己的清白無辜,記憶便又悄悄地爬回到下午的倦怠與沉悶之中。她因自己的稱心如意和青春活力而驚訝得發抖。

    因此,有一天下午,當斯坦出去辦事,她又看見那輛不慌不忙駛來的藍汽車的時候,立刻從屋子裡跑出去,把外面那扇鐵紗門往身後一甩,撞在牆上,門震顫著。玫瑰花已經枯萎了的棕色花球掛在日久年深、活像一頭成年雄畜的花叢上面。她走下台階的時候,花球蹭著她,使她感覺到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繃得很緊。那也許是因為充滿信心,也許是因為心裡著急。她很快便跑到大門口,比那輛徐徐駛來但又至關重要的汽車早到了一兩分鍾。她腰板挺直,態度專橫地站在充滿了期待的陽光下面。

    “你好嗎?”叫利奧的男人問。他漫不經心地開著車,帽子扣在腦後。因此,看得見腦袋上的頭發。如果她能仔細想想,那頭發仍然是讓她反感的。

    可是,她用一種平靜的、沒有什麼感情色彩的聲調回答道:“謝謝,我很好。這些日子你上哪兒去了?”

    於是,他不得不慢慢停下車,告訴她,他剛度過假期,到北海岸或者南海岸——她沒有聽清到底是哪兒——旅游去了。他們在那兒看望了幾位親戚,過得非常愉快。他說起話來比她記憶之中的那副腔調還要慢些。他告訴她,他們穿著晚上才穿的內衣,坐在太陽底下曬太陽,吃鮮魚,懶洋洋地分享著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的種種生活。她意識到,不管他們在哪兒,他都不依賴她。

    她垂下目光,甚至皺了皺眉頭。你是條懶蟲,她心裡說,又懶又丑。

    “你呢?”他問。“你都干些什麼?”

    “哦,我!”她笑著說,“照舊。”

    她依舊垂著一雙眼睛。

    但是她非常緩慢地意識到他正在做什麼——靠在車輪上,慢吞吞地吐著唾沫。

    這麼說,我不會再著火了?她口干舌燥地問自己。周圍的一切,花園,或者說剩下來的花園,樹枝,只要一根火柴就會燃燒起來。

    “照舊,是嗎?”他從牙縫裡吐了一口唾沫。

    事實上,由於他一直感到害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他正在記起已經忘掉了的這個“熟透了”的女人。他曾經故意想把她忘掉。現在她就在這兒,該用“邋裡邋遢”來形容,現在還是這麼個說法。對於一個瘦弱的男人來說,沉默甚至比情欲放縱的神秘更令人困惑不解。而這個男人皮囊之內的靈魂是瘦弱的。

    “我想,對那些喜歡這種生活的人,才是一切都好,”男人說道。“所有這一切,”他邊朝四周張望邊說。“那兒還有奶牛。手冰冷就得起來擠奶。天哪!”

    “這就是我的生活,”她說,還是那麼平靜,絲毫沒有反映出她耳鼓咚咚咚的響聲。

    她的兩只耳朵好像要脹破似的。

    然後,她把頭向後揚了揚。“你是華而不實那一類型的人,”她說。“我想這也不錯,花言巧語把人哄得都聽你的,拿出衣料給女人們看。”

    “你不喜歡我,”他笑著說道。

    他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不過,他先前就已經下車了。

    “我可沒這樣說,”她說。

    她又變得溫柔起來。他喜歡這種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呼吁他表現出自己的男子氣概。於是他走了過來,把那條在車裡坐僵了的腿舒了舒。她還在那兒站著,仍舊溫柔地琢磨著眼前的局面。這局面像空氣一樣難以捉摸。這局面因為首先是她自己的局面,所以必須充滿柔情去把握它。正是這一點給了她正視他那雙眼睛的勇氣。這雙眼睛眼球凸出,會教給她說出他所期望的話來。由於那是她的需要,她便可以領會這局勢中最任性的、錯綜復雜的部分。

    他們走進那所房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後腰上,把她領進她自己的房子裡。在那熟悉的昏暗之中,她閉上眼睛,完全處於被動的狀態。否則她就沒法兒忍受突然變陌生了的一切。

    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就好像情欲的表露不會再來第二次似的。

    這回,他們大笑起來。她看見他那枚金牙。他們的肉體就感官方面又融合在一起了。他看著她。

    “你的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問。

    “邁拉,”他說。

    然後,等她想夠了這樁事,她把她的嘴伸到他的嘴裡,就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個字咬出來一樣。他們抱在一起,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相互蹭著身體。她將嗓子眼裡冒起來的影響她肉欲的、厭惡的感情都吞咽下去。

    等他們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之後,他問她:“你的老頭上哪兒去了?”

    她告訴他斯坦去他已經去的那個地方了。

    她身邊這個男人打著哈欠,發出一陣低沉的、緩慢的笑聲,笑聲裡充滿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坐了起來。

    “我愛我的丈夫,”她說。

    她是愛她的丈夫。他們共同生活的那種好處和突然之間表現出的完美在她的面前顫抖。因在淫蕩的面前,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要失去了。而這種淫欲蘊藏在她的身體之中,正以一種陌生的專橫強加於她。

    “我並沒有說任何反對他的話,”那個男人說。“我沒跟他見過面。而且大概以後也不會見的。”

    現在,他嘟嘟噥噥地抱怨著什麼。她邁著沉重的腳步在屋子裡面走來走去,把長統襪和別的東西收拾到一起。她身上的雞皮疙瘩使得他對自己剛才的沖動充滿了輕蔑。

    他們起來,充滿了詫異。

    趕快離開這個亂糟糟的地方,她心裡說,慌亂中連領扣也找不著了。

    她的一雙手正歸攏頭發。很快她便看到誰也不能責備她了。誰也看不出她的放蕩了。除了她自己的欲望。而那欲望永遠不會長時間消失。

    “我想進城走走,”她說。

    “是嗎?去干啥?”他問道,並沒有什麼興趣。

    “在馬路上溜達,看人,”她說。

    他哼著鼻子笑出了聲。“這種事我還沒干過呢!”

    “還要在海邊坐著,”她說,“看海,聽音樂。”

    “我呢?”他說,“把我置於何地呢?”

    現在他既然急著要走,而且已經完全把握住了自己,便把一雙手搭在她的肩上。他戴的那個鑲著一塊極小的紅寶石小星星的戒指似乎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憤怒和不滿。在這種虛假的新的情況之下,她也立刻做出應該做的反應:倒是平平常常——把胸脯貼在他身上。

    “你沒有別的相好嗎?”她笑著說,“我可不信。”

    他們走了出去,懷著一種似乎是這當兒需要的浪勁兒,相互開著玩笑。

    她很驚訝,她居然也會是一個這樣輕浮的女人。

    “再見,利奧!”她厚著臉皮說,看著他脖子上面的血管。衣領把脖子勒得太緊了。

    他那輛亮閃閃的車已經發動好了。她望著他。他正准備趕快離開這兒。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事倒也容易。

    “我要是有你的照片,”他說,“就把它壓在褥子底下藏起來。”

    “幸虧你沒有。”她笑著說。

    她手搭涼篷,遮擋著金屬的亮光,望著那個男人沿著塵土飛揚的小路,輕松自如地驅車而去。她神情冷漠地眺望著,就好像他並沒有闖入她的生活。只是這樣眺望著,一雙眼睛跟蹤著一輛藍顏色的汽車。汽車平穩地駛去,這景象和一個男人的目光短暫地融合在一起。透過團團煙塵,回想著他那雙眼睛,似乎離得太近了,像患了肝病似的,布滿了紅絲。

    就在她這樣手搭涼篷站在那兒的時候,斯坦·帕克把車開上這條大路,看見了他的妻子。他仍然若有所思地開著車,這是他們一直擁有的那輛舊汽車。他看見艾米站在那兒。那團塵土還滾動著,它飄飄揚揚,正在消散,但是沒有散盡。

    斯坦從大門口把車開進來。門口釘著一只小煤油桶,那是為送面包的人准備的。他朝妻子招了招手。因為這是他的習慣。她還怔怔地站在那兒,並沒有放下那只擋在額頭上的手。他從車上下來,也開始移動著兩條麻木了的腿走過來。

    他清了清嗓子說:“我見過默莉了,她願意星期四來幫你做些簾子。”

    “啊,好的,”她說。

    她已經把這件事忘了。

    接下去他們該說什麼呢?她驚恐地想。

    可是,他們那架生活的機器很快便又把他們吸引進去了。

    只不過他們用干巴巴的聲音談話,說出來的話也都像干柴棒子似的,稍微加點兒壓力就會折斷。除此而外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們即使相互不看一眼,單憑長期積累的經驗,也知道能看到什麼。但是斯坦·帕克傾聽妻子發出的各種聲音:她在屋子裡來回走動的聲音,叫母雞的聲音,和奶牛說話的聲音,甚至她喘氣的聲音。而聽到最多的則是她的沉默。這些聲音對他來說是太熟悉了。這大半輩子,熟悉得就像他自己心跳的聲音。現在這聲音突然膨脹起來。肋條下面,他自己的心已經無法忍受了。

    “昨天夜裡,”她畏畏縮縮地朝他走來,信口說道,“耗子又咬死一只母雞。是那群好雞裡頭的。”

    她已經走過來了。所以,他也得說點兒什麼。

    “一定要把它埋了,”他邊說邊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我們能想個什麼辦法呢?”她站在那兒說。“那些耗子把頭給咬下來,項內髒都扒了出來。這太可怕了,斯坦。既然開了頭,如果它們把我們那些好母雞一個一個地都撕成碎塊……”她說不下去了,等著聽他說話。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們可以在棚屋外頭放點耗子藥,”

    “不能放耗子藥,俾坦,”她說。“也許會把我們的狗或者貓給毒死。”

    他們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艾米·帕克搞得心煩意亂。就在她這樣困窘不堪的時候,又有三四只母雞讓耗子咬死吃了。

    她斷言:“它們既然已經嘗著甜頭,就不會善罷甘休。”

    她正用湯匙輕輕地敲一個雞蛋——這個蛋是給他當早飯的,但是他首先必須非常仔細地檢查一番——他聽見她說這番話。如果不能認識她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也不能解決他自己的問題。所以,聽見她的抱怨,他終於看她了。他看見她的頭發很不整齊,心裡明白,他愛她。

    “也許我們應該試著用用耗子藥,”她猶豫地說。

    看見他瞅她——這是她所希望的——她的疑慮消除了。

    但是他不像以前那樣,對自己那麼有把握了。他走出去,在口袋裡摸索著找他的煙荷包。他突然憤怒地意識到荷包不在。他一遍又一遍地翻著口袋,找那個可能是隨手放到什麼地方、甚至已經丟到哪兒了的荷包。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渾身上下摸索著,眼角和腿窩都滲出了汗。因為多年養成的習慣就這樣一下子丟掉,簡直不可思議。他的荷包。他開始慢吞吞地,幾乎是踉踉蹌蹌地在四周走了起來。像個瞎子,摸索著從這混亂的局面中走出去,從他的條條思路中走出去,企圖到達他放荷包的那個地方。那是個橡皮小口袋,口能擰住。很舊,顏色都變黑了。

    他在當“工作間”用的那個棚屋裡找了起來。他已經絕望了,煙荷包看來是找不著了。他扔下一個修靴子用的鐵榔頭,棚屋裡立刻響起一陣工具落下來的叮叮恍吮的聲音,一片混亂。騰起一股刨花和鋸末的好聞的氣味。在這間窄小的棚屋裡,失去的所有那些美好的東西都讓人無法忍受。他站在那兒喘著粗氣,冒著汗,想起妻子先前瘦小羞澀的樣子。他還經常記起她在繩子上腦衣服時的情形,嘴裡含著好幾個衣服夾子。

    在從雲的縫隙中射下來的帶著雨意的光線之下,淡藍色的水霧裡,映襯著被風吹動的被單,她看起來那麼樸實、動人。現在,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如果能從腦海裡把這些事情驅除出去就好了,他在心裡說。但是驅除不掉。這件事在他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現。這件事總是和一團灰塵連在一起,往心裡鑽。他聽見一輛汽車的車門砰然關上的聲音。他想象著,或者試圖去想象談話的內容,但想不出來。別的人,甚至那些頭腦簡單的人,或者陌生人說出的奇妙的、也許帶有解釋意味的話,都在他聽覺所及的范圍內消失了。

    因此,到頭來他還是什麼也沒撈著。他站在那兒,手指摩挲著那條干活用的板凳上面仿佛是難解的符號似的坑坑凹凹。這些坑田是工具在木頭上面留下的印記。他這樣站著,可憐巴巴地想他到底丟了什麼。是什麼呢?他的嘴最後告訴他,是一個舊橡皮煙荷包。這個荷包他是怎麼也不願意丟掉的,盡管破舊不堪。但他已經習慣它的形狀了。

    當他用腳趾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個煙荷包,的確是找著了的時候,他立刻在掌心顫巍巍地揉起了煙葉,然後滿滿地裝了一煙鍋。他本來應當因此而感到欣慰,但是沒有。

    可是,另一方面,能使這個女人感到安慰的東西卻很多。她依然能夠從事物一成不變的形狀之中看到點什麼。不管是一團滾動的雲,還是她俯身察看的雜草。這些東西在沒有鮮花的情況下,本身就是鮮花。是普通的藍顏色的東西,但叫人快活。有些事她允許自己記住,有些事則強迫自己忘掉。這種隨心所欲的安排如果可能,自然是值得贊賞的。她還經常想著可以對丈夫表示鍾愛之情的那許多辦法。這時,一種由安全感與悔悟所造成的巨大的溫暖包圍了她。而這種悔悟看起來又確實增進了她的安全感。

    婦人在她那個花園尚存的花草中散步。秋風中,她神情專注,一張臉顯得生機勃勃。有時候會跑來一條狗。那是一條瘦長的大黃狗,總愛跟著人。大家都說,這是一條專追袋鼠的狗。她慢慢閒逛的時候,狗就跟在後面,腳步很輕。她要是停下腳步,它就耷拉下腦袋。她不喜歡這條狗。它總是自個兒跑過來,站在那兒,搖著尾巴,瞧著她,尾巴上的關節看得清清楚楚。她對丈夫說,這條狗總給她一種毛骨驚然的感覺。不過,它很馴順。它總是伸長脖頸,試探著表示對她的愛。她卻不喜歡它那副樣子,一個勁兒朝它皺眉頭。那條狗便掀起唇,和解地微笑著,咬著滿嘴黃牙表示它的贊同。它從它那個角度出發,通過一雙充滿愛的眼睛,把那些墮落了的、殘忍的東西都加以轉換,從而對自己可能見識的任何行為都表示贊許。如果她獨自一人生活,她大概會對這條狗很殘酷。在現在的情形下,她就只能快步走開,從這幢房子的牆角轉過去。瘦長的黃狗跟在後頭。不管她走到哪兒,一雙柔和的眼睛都瞅著她。

    他們那只貓至少不這樣瞅著她。她卻學著某種時髦,在故意做出來的惱怒的掩飾之下,對貓友好的表示給以回報。那只貓在她兩條腿的周圍,慢吞吞地弓著腰,毛絨絨的,獻著媚,或者尾巴顫動著,貼在淡紫色的樹叢上,直率地表現出它的友情。

    “髒東西,”她笑著,接受它的獻媚。

    那只大貓抬起頭,朝她嚎叫幾聲。

    有一天傍晚,當地平線上只剩下一縷淡紅色的、冷冷的霞光的時候,她抱起那只貓,把它激動不安的身體貼在胸口,親吻著。於是她明白,她是完蛋了,或者只要再有一個完全毀滅的機會,她就會完蛋。可是這種事情會發生嗎?她懷疑。貓開始掙扎著抗拒她臂彎裡的那種絕望。它抓撓著,尋找一條逃路,然後攀援而下,從她身邊跑開。

    那幾天,這位婦人艾米·帕克開始翻箱倒櫃。她把許多棕色的紙疊起來,把長繩子繞成一絞一絞。翻看著舊信,碰到幾張發黃的照片。有一張照片上,她戴著一個花冠。那種羞答答的樣子很富於表情。而這種富於表情的樣子,她是很少能夠用言語加以表示的。她把這張照片立在一個花瓶前頭,放在一口箱子上面,在繼續做家務以及擺弄、擦抹家具什物之前,不時懷著一種負疚走過去瞅上一眼。

    “這是我放起來的幾條手帕,斯坦,你還一直沒有用過,”有一次她對丈夫說,聲音裡有一種清脆的泛音。這是那種隱秘的生活還不曾被揭露的人常有的聲音。

    她把那摞手帕拿出來,表明她說的是真話;表明在他們之間至少還有這樣一些真實的東西。她是一個好妻子,在他出門旅行之前,把一條手帕裝進他的口袋,又伸手從衣領上弄下一根掉下來的頭發。他當然接受了這一切。今天,他已經同意去給一個年輕人——皮博迪家的一個小伙子當參謀,買亨根福德附近的一塊地。這塊地在班加雷那面。

    盡完她的職責之後,她瞧著他出發。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就好像要領受它的什麼旨意,然後十分仔細地看著儀表,發動汽車。他發動車總是很不利索。她望著這個腰板挺直的。可尊敬的男人,以一種令人眩目的清晰突然意識到她從來都配不上他。她靈魂深處的這種領悟,使得她生出幾分消沉,但又變得滿不在乎。她畢竟在許多方面盡到了實實在在的責任。比如在他上衣口袋裡裝了一條手帕。她站在那兒,就像許多次站在教室裡那樣,周圍是些顯然感到精神上得到了滿足的人。而她卻不能站起來,也沒法弄明自她自己應當渴求什麼。漸漸地她雖然知道某種奧秘她是無法弄明白的,但也不再為此生氣了。她也不再為自己的空虛而悲哀。在聖贊歌的歌聲中,從教堂裡望出去,她冷冰冰地接受了孤獨,也對自己矮胖的身材表示了認可。

    現在,丈夫開始這次旅行的時候,她就這樣看著他。

    然後,她又回到那幢房子。干燥的風吹進來的塵土,大部分已經被她掃掉。這所房子現在很干淨,但也很脆弱。這天早晨,她的血液循環不太好,骨頭也覺得酥軟。她在擦得珵亮的家具中間緊張地走著,盼望能有什麼意義重大的事情發生,充塞這所房子的空虛。但是看起來,根本就沒有這種可能。只有鏡於裡反射出來的似乎是籠罩了灰塵的光閃閃爍爍。如此而已。

    她向四周看了看——這很傻,因為屋裡只有她一個人——走到前面那間屋子裡擺著的那面鏡子跟前,在鏡面上寫了個“利奧”。這個宇是手指上的油污寫出來的,她剛好看得見。她不想說出這個名字。因為在嘴裡似乎能感覺到它的粗糙。她以前從來沒有寫過這個字。甚至此刻,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寫下這個宇也還是可恥的。盡管她可能喜歡這樣做。她就這樣看著那個字,在心裡祈禱著。但是當呼吸在她的胸口變得那樣急促時,她很粗魯地擦掉了那個名字。

    她提著一桶剩飯倒給那群雞。這群無可指責的家禽繞著她亂竄,她從中得到寬慰。過了一會兒她走回來,發現他正坐在門廊下,吃一個小紙包裡的東西。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她嘴巴大張著問。

    “跟先前一樣,”他邊說邊往嘴裡塞著什麼——那顯然是薄荷糖,因為離他很近,她已經聞出那股味道了。

    “這可是歡迎人的絕妙的辦法,”他說,一股薄荷味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放下手裡的鐵桶,低下頭,面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她擦了擦手。他斜著眼睛瞅了一眼,看見那雙手厚實,而且因為早晨天涼凍裂了口子。

    “我連著兩夜一直喝酒,”他說,向後縮了縮。“別問我因為什麼。這種事兒就這麼發生了。還抽煙。天哪:我把胃給搞壞了。我把紙煙都分給別人了。”

    他把那個小紙袋揉成一個球扔了。紙袋落在堅硬的泥地上,躺在那兒。他打了個嗝,說:“原諒我。”

    艾米·帕克看著那個小紙四兒,那似乎是一個白熾的燃點。這在眼下是非常需要的。

    “我從來沒有真正喝醉過,”她說。

    但是,既然她已經到過深谷,就無須再探索淺溝了。

    “人總得干點什麼,”他說。

    可是突然間,盡管是在後面的走廊,他似乎已經把她拉進那同一間寬闊而牆壁光溜溜的“等候室”。他們坐在那兒等待著。盡管沒過多久,因為先前惡心,臉上又開始現出一副厭惡的表情。她是那樣地安寧靜謐,到這時簡直感覺得到那些東西的形狀。

    他會告訴我什麼呢?她心裡納悶。

    期待之中,一種相當可觀的柔軟已經潛入那些木蘭樹。樹的周圍,雞鴨用爪子刨土。一陣微風吹過,樹葉輕輕搖曳。婦人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是怎樣氣喘吁吁地,大笑著跑上一道山坡,在山頂躺下。她想起觸摸木蘭樹枝葉時那種涼涼的感覺。現在,如果她能把這一切告訴他,那同樣的光滑和柔軟便又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這個男人張望著,看見這個面色灰黃的女人坐在污水桶旁邊。她的一雙長襪——當然是舊襪子,是她在家裡於活時穿的——皺巴巴、邋裡邋遢套在腿上。

    “哦,”他說,“我正好打這兒過。尋思應該進來看看,說上一句話。反正表示友誼又不用花錢,而且還挺好的。”

    他坐在那兒,一雙手放在肥胖的大腿上,顯得不慌不忙。現在他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不慌不忙。

    上帝,非這樣不可呀。

    “這幾個星期我們一直很忙,”她說。“我們又多了幾只牛犢。有一只是半夜裡下的,可憐的東西。俾坦不得不去請獸醫。不過最後一切還都很順利。一頭小牛犢。”

    她在她那張靠背筆直的椅子裡動了動,椅子發出嘎嘎吱吱的響聲。

    啊,她本來可以對這個男人,或者不一定非是男人,對人就可以,表達她對於一種巨大的、永恆的美的幻夢。但是不停移動的陽光把他們正坐著的房子的這邊破壞了,把他們的心留在一片陰影之中。

    “我覺得不舒服,”這個叫利奧的男人說。他若有所思地捧著肚子。“總這樣東游西逛不成。我得了胃潰瘍,或者別的什麼病。”

    他站起身來。

    他那件時髦的上衣因為在鄉村小路奔波已經磨得發亮。衣服下面,脊背顯得寬闊,而且仍然很年輕。艾米·帕克看著他的脊背,大聲說:“你該找個醫生瞧瞧,利奧。”

    “他們會拿一瓶什麼毒藥來敲詐你,”他說。“那種自顏色的玩意兒,我知道。”

    她從他的身邊走過,離得那麼近,手蹭著他的上衣。但他沒有反應。

    他開始對她講,他父親的一位堂兄得癌症死了。

    她看出,她不會再跟這個男人接近了,或許也不會和任何別人接近了。每個人都被自身無法解決的奧秘包裹著。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已經是懷著驚訝,想起他們的肉體曾經那樣沒有節制,並且忘記了他們還想得到的那種樂趣。

    “於是,他們埋了赫伯伯父,”利奧說。“他的葬禮還在一張報上登了消息。寫了他干過些什麼,盡管沒全寫上。他有點兒圓滑,不過人還不錯。”

    利奧的汗開始涼下來。他知道他們已經繞過危險進入一種平和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他可以假裝沒發生過什麼事。他可能很快就會說個笑話——假如他能想起一個笑話的話。

    “人們當然一直在發明治所有這些毛病的辦法,”艾米·帕克說。

    “晤,”他說,“可不是嘛!”

    回憶起了過去。

    “讀點科學方面的書可是好極了,”她說。

    她喉嚨上面灰色的肌肉似乎架著一把刀子。她還看見整個早季人們來來往往踐踏著的地板、土地,也都呈現出一片灰色。她把一縷頭發攏到腦後。頭發也是灰色的。他已經到了頭發變灰白的年齡,當然這也是心平氣靜的年齡。

    “得去發動那輛破‘福持’了,”利奧說。

    於是他們穿過一叢叢僵硬的、鉤人衣服的迷迭香,走了出來。他鑽進汽車,開車走了,再也不會來了。

    這天下午,艾米·帕克開始把自己從所有那些未曾發生過的事情中解脫出來。現在既然比賽已經結束,她確實覺得自己年齡大了。不過這種心境也還自有一種優越感可以享受。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她的欲望的影子了。於是她開始回想他身上那些不如人意的細節,比如脖頸上毛發生長的形狀——紅色的旋兒,好談論他自個兒的習慣,還有那股薄荷味兒。慢慢地,她的皮肉不再激動不安了。她想,她會喜愛寂靜的。

    她原先熟知的東西又開始回來。那株日久年深的玫瑰渾身是刺,牛角一樣地堅硬。那是他們剛開始共同生活便種下的。一架踏板不易操作的縫紉機。一只有條棕色裂縫的白水壺。她滿懷信心地看著這些東西。

    但是還不到想她丈夫的時候。

    下午,來了個年輕人,問道:“斯坦太太,斯坦上哪兒去了?”她聽了抬起頭,著實吃了一驚。

    他就是那個小皮博迪,奧塞的侄兒。他穿著一身藍嘩嘰,說好了和斯坦·帕克一起去看亨根福德的那塊地。

    “怎麼?喬。斯坦找你去了,”艾米·帕克邊說邊抬起頭看了看鍾。“我說不准他是什麼時候離家的。反正已經有一陣子了。”

    因為她一生中的好幾個年頭都在瞬息間成為過去,她便無法判斷時間的長短了。

    年輕人笑著,躑躅不前,不知道該干什麼才好。他在熟人的老婆面前總是很尷尬。

    “我不知道該給你出什麼主意,”艾米·帕克說。

    年輕的人們在另外一個高度活動著,他們的眼睛裡沒有這種半老徐娘。當兒子的甚至可以對母親視而不見。這個小伙子可以做她的兒予了。他站在門旁,這樣便看不見她了。他那條亮光閃閃的藍禮服緞領帶為他自己,或者是為某個正式的場合,拱起在他的胸前。

    他很快就游游蕩蕩地走了。她沒有搞清楚他是要干啥,或者別的什麼人要干啥。

    這天下午晚些時候,特別是到了夜晚,當一天的工作做完,什麼都洗干淨,在櫥櫃裡或者碗架子上擺好之後,似乎是出於一種責任感,艾米·帕克被迫想起她的丈夫。他在她的心裡站得原本就不太靠後,現在走到了前面。她知道,這一陣子她一直在傾聽他回來的聲音。風和動物發出的微弱的聲音在黑暗中流動。隨著時間的流逝,夜色、星光和雲彩都從她的身邊流走了。屋子裡那幾把容易損壞的椅子顯得那樣冷漠。

    她意識到,不管是什麼事情,要發生也已經發生了,她已無能為力。她靠著一扇窗戶站著,顫抖著,因為確實很冷。寂寞的星也在顫抖。然後,她把腦袋抵在窗框上,向自己的寂寥讓步了。她怕這寂寥,盡管又確實期待這寂寥。

    斯坦·帕克沒走出多遠,就返回去拿有一百英尺長的卷尺。他本來打算帶上這個卷尺和小皮博迪一塊兒去丈量那塊土地,結果忘了。回家的路上,他看見那輛在車轍與塵土中顛簸、閃爍的藍汽車。他心裡明自,這是一樣在他期待之中同時又叫他害怕的東西。他感到他雙手抓著的那個小小的方向盤是多麼脆弱。種種暴力行為的幻象宛若沸騰的熱血從他心中升起。當他也提起也許是一把斧子,或者是一把鎯頭,或者用自己的拳頭很快做出口答時,他的兩片嘴唇突出,顯得肥厚。

    但是走到他那幢房子前面那塊窪地的時候,他看見一株株柏樹在飛揚的塵土之下,沉重地、窒息般地搖動,他自己的呼吸也在喉嚨裡卡住了。他掉轉車頭,那輛車像別的舊車一樣,毫無把握地顛簸著,沿著原路返了回去。他靜下心來,進入非常可能是一個永恆的未來之中。或者他要做出什麼決定。

    斯坦·帕克開著他那輛挺高的、樣子有點兒滑稽的汽車在大路上奔馳。他臉上的肌肉似乎大部分都消失了。他驅車經過哈樂倫角,又繞到莫博雷的彎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人們繼續過著他們的日子。有個老太太頭戴一頂大帽子,正在剪大麗花。她確信,在這一瞬間,這是人類最重要的活動。她抬起頭,手搭涼篷張望著。但是在她的眼睛裡,太陽似乎生出黃色的花瓣。斯坦·帕克開著車繼續奔馳。班加雷附近,有兩個小孩正瞧一個罐頭盒裡放著的什麼。他們很快就會從那裡面撕出幾只翅膀。在他們冷峻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整個宇宙已經縮小到那只命裡注定要完蛋的甲蟲那樣的大小,那樣的形狀。

    男人驅車疾馳。他駛進又駛出顯然是十分雷同的郊區。街上的行人猛地回過頭來,瞧這輛難以說清是怎麼回事的汽車。這輛車裡也許有個什麼玩意兒,什麼可怕的、可恨的,或者僅只是可以好奇地凝視的東西,一個暴露了的靈魂?

    這輛汽車風馳電掣般地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又穿過幾個。在一個街角,一位婦女翹起正推著的嬰兒車,差點兒叫出聲來。但是柏油路在炫目的陽光照射之下,卻顯得十分冷漠。這輛破舊但似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汽車疾馳著。車裡坐著一位中年男子,腰板挺直,穿著節日的禮服。沒有跡象表明他是喝醉了,或者發瘋了。看起來,是現實生活中的某種幻象迷住了他。他完全沉湎其中,顯得僵硬刻板,而且大概一直會這樣下去。

    汽車就這樣奔馳著,進了城。從上次為兒子的事情來過這兒,斯坦·帕克還一直沒到這裡造訪。現在,城裡曲折遷回的街道開始吞沒這輛松松垮垮,蓋滿灰塵的車。時間使得這個男人汗流浹背,特別是膝關節後面。他覺得已經過去好長時間。用混凝土抹的灰顏色的牆壁有的似乎就有汗毛孔。那些磚牆的水泥勾縫,好多地方卻裂開掉了下來。而亂七八糟的鋪面,在地篷下面向後蜷縮著,太錯綜復雜,也太不結實了。他繼續疾駛,渾身冒著幾乎像是混凝土的滲出物一樣的冷汗。他想起躺在床上的母親——一個已經閉上雙眼的老太太——那張灰白的臉。當他開著這輛直響的“破盒子”奔馳的時候,死神正潤濕它的嘴唇,選擇時機。

    如果我這樣開著,如果我這樣開著,他說,突然掉轉方向,沖上任何一堵牆……他繼續疾馳。有一個車輪搖搖晃晃已經不太穩當了。他仍在疾馳。青草痛苦地拚命掙扎,草浪上伏著嚴霜,灑著陽光。樹,或者只是那些死樹,在風的吹動下,掀起一片銀輝。當他在樹木的寂靜中行駛的時候,當他穿過青草的寂靜的時候,他總是神秘莫測地被它們所吸引、所安慰,從生活中由玻璃和混凝土構成的這一邊飄逸而出。於是,他的生活在繼續。他的妻子在草地上散步。艾米走近那一片枯草,有著長葉子的繁茂的樹枝從她的手裡拖了下來。她跟他講了眼下顯然是需要講的謊話之後,便將那柔軟的枝條扔掉了。

    什麼都是需要的,盡管發現為什麼需要也是至關重要的。

    他停下車。在沒有因為一時的沖動而釀出一場不幸之後,熟練地,也很清醒地把車停在了路旁。斯坦心裡明白,我不會像蓋奇那家伙那樣去自殺,盡管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不會。他的周圍全是這座城市裡的居民們一張張可怕的、深思熟慮的臉。他們都在為各自的生活奔忙著。車裡的男人因為已經不再握方向盤,兩手空空。也許,除了妻子的外形、他對她靈魂深處隱隱約約的感覺,以及他和她可以在其中進行交流的那些經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有一會兒,他看見了艾米那張臉。這張險已經在那場夢裡死滅了。在睡鄉的大街上,他喊著她。他的領帶飄飄揚揚,大街上空無一人。

    他急急忙忙從那輛舊汽車裡鑽出來,碰了一下腦袋。因為他個子很高,而且總是記不得慢點開車門。他從車裡出來,走進拐角一家小酒店,要了一杯啤酒。啤酒上面漂著一層薄薄的沫子。他一飲而盡。啤酒有點兒酸。他又喝了幾杯這種低劣的啤酒,還不時停下來回想自己的行為。他連續不斷地喝了一陣子。

    酒店裡有幾個人和他搭訕。為了叫人難以忘懷,酒店四周砌著白瓷磚。那幾個男人把臉湊在他跟前。他們對自己剛才跌跌撞撞一陣痛飲充滿了自信。這種自信在他們的臉上閃爍,有時候又通過眼淚拋灑出來。那眼淚是為直到現在才認識到、並且念叨出來的過去的動機與打算而流的。他們自命不凡,他們雄心勃勃。所有這些男人們都搖來晃去,或者神情嚴肅地俯身向前,急切地希望斯坦能像他們那樣偉大,或者把他了不起的生活告訴他們一點兒。他們就這樣俯身向前等待著。有一樁事情似乎可以講講,但他不能。

    “你們聊去吧,”他把他們的手從他的衣袖上扯下來。“別纏我。我沒什麼可講的。”

    幾位先生感到詫異,翕動著令人尊敬的、紫葡萄似的嘴唇,南味著問:“你想什麼呢,伙計?”

    “說什麼呢?”

    “老實話是不會講出來的,所以也就沒有人問這個了。問了也是白搭,懂嗎?”

    斯坦向四周張望著,看見現在酒店裡人已經很多了,擠得一塌糊塗。他抱著自個兒的思想獨自待著。如果願意,可以從這些“鰻魚”的腦袋中間望過去,瞅一堵牆。洪水從先前長著青草的地方流過,他本來可以抓住那只老山羊的角,可是現在太晚了。對於我,這就是關鍵,艾米,他說,我不能及時看清事情。

    啊,她在笑,格格地笑。那兒到處都是水。一雙雙裸露著血管、戴著戒指的奇怪的手在她身上做著淫穢的動作。他因為已經見過到了極點的獸行,便不能再細看下去。這是最讓他感到糟糕的事情。因為直到這時,他還沒想得這麼具體。

    這之後,他開始往外走,許多上衣、薄薄的黃顏色的大衣很樂意地為他讓路,讓他過去,直到他出去,或者說他的兩條腿把他帶出去。他蹦蹦跳跳,心扉一會兒敞開,一會兒又關閉。他轉過那個街角,拐進一條小巷,試著看了半晌,也沒認出巷子的名字。看起來確定一個墮落地點是很必要的。還有爛香蕉皮。天空像一張紙,單調蒼白,沒有什麼神明。於是,他朝那不存在的上帝吐了一口唾沫。嘴裡嘟噥著,直到唾沫流到下巴上。他又吐唾沫又放屁,因為肚子撐得像要爆炸。他在街上撒尿,直到拉空了肚子,空空如也。然後,他看見紙一樣的天空撕碎了。在他跌倒在一堆空紙箱子上面之前,他將最後一點神聖的東西撕碎了。一時間,他幸好只剩下了軀殼。

    等他醒過來之後,一個臉上生著疣的巡夜人正朝那堆箱子張望著,說:“喂!伙計,你跌倒了。”

    夜晚紫色的光在這條小巷流動。

    “起來,”那人說。他的塊頭實際上可能很大,但是由於夜色的包裹看不清楚。

    “你把你的好衣服弄髒了。”那男人說。

    斯坦·帕克爬了起來。現在除了開步走,已經沒有什麼可干的了。他邁開兩條變得僵硬的腿,從這位給他以安慰的“救星”身邊走開。由於當時的情況,”他永遠也不會把這個人了解得更多一點。

    這座城市和紫色的、紅色的燈火一起漂流。他則和它們一起飄搖。他找到他那輛舊車。在它身上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成為過去。它孤零零地停在那兒,直到他又讓它在車水馬龍中游動起來。紫色的、紅色的燈光明明滅滅。白色的光從腦海中燃燒起來。電車“隧道”笨拙地伸進另外那些黑暗中的“隧道”,通到什麼地方去了。

    就這樣,斯坦·帕克朝他選定的方向奔馳起來。看起來好橡是繞著夜色,在一條曲線上飛馳。有時候,他沿著電車線路把車開進車軌的溝槽,讓他的良心突然有所觸動。可是大多數情況下,他只是開著車奔跑。現在他不怎麼醉了,但更糊塗了。他雖然不快活,但很寬厚。海風開始吞噬周圍的景物,就像吞噬金屬一樣。他摸了摸車身上濕乎乎的水汽和擋風玻璃上的霧氣。海岸邊有一層紫色的光,輕柔的海浪頗具美感地侵吞著這些紫色的光。他想起,這兒也是有些人自殺的場所,那些人把他們的生命和堆成小堆的衣服一起,放在沙灘上,游向大海,直到海水灌進他們的嘴裡。

    但是這個男人在這個夜晚變得太軟弱了,忍受不了這樣的緊張。而且要毀滅也不一定非去自殺。

    他在海灘環行路那邊的一片空地下了車。他似乎是在尋找什麼。眼下兩條腿在打彎兒。不過,在他這個年紀,他還是個身材挺好的男人。他頭上沒戴帽子,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他沿著混凝土鋪成的路信步走著,向窗戶裡面張望著,有時候貼在窗玻璃上,好把那些“洞穴”裡面模糊不清的一片像對焦距一樣,對成某種清晰的、給人以安慰的東西。他喜歡看人們放下手裡的活計,團聚在一起,坐在桌子旁邊。那時,他就覺得自己跟他們那樣熟悉,完全可以理所當然地參與他們的生活,而平時要這樣做是不可能的。

    他就這樣朝窗戶裡面張望著。在一個窗口,一張勝似乎是從記憶中,而不是從眼前的事實中浮現出來,正翁動著厚厚的嘴唇用他說話。那顯然是個小雜貨鋪,一個墩墩實實的男人正站在那兒給幾個小孩往玻璃杯裡倒綠色和粉紅色的東西。孩子們光著屁股,吸著甜絲絲的飲料,打著嗝兒。因為他們已經學會怎樣打嗝兒了。那男人倒飲料的時候,黑睫毛在銀杯子上面出神人迷地閃動著。

    哦!斯坦·帕克心裡說,如果那不是希臘人,就算我他媽的見鬼了。

    啊,在這一帶海岸邊上碰到這個希臘人可真讓他高興。當他快步走上前去,似乎要觸摸他所熟知的什麼時,夜色、海風跟這個陌生人一起,團進那扇能把人吸進去的門。

    “是帕克先生,”希臘人抬起一雙眼睛,快活地喊道。“快來!你們知道嗎?這是帕克先生。瑞尼、索素、高斯塔凱,就是我說過的那個老板,記得嗎?我剛來這地方干活的時候。來呀,帕克先生,真是你來了。帕克太太怎麼樣?挺好吧?你喜歡這兒嗎?這是我的鋪子。是我妻子帶過來的。這是我的妻子。””

    別人都趕快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嗓門很高地議論著。已經長大了的、滿頭發卷的姑娘們和頭發像波浪似地被在肩上的小女孩,以及像患了肝病似的神情沮喪的男孩子。他們早早地生出唇滿,眼球烏黑。

    “見到你很高興,先生,”柯太太說。

    她的兩只乳房在圍裙下面快活地顫動著,微笑時露出了金牙。

    “你留下來,”希臘人柯說道。他把他的朋友一把接到胸前。“我們一塊兒吃點兒什麼。”

    “不,我待不住,”斯坦·帕克說。他還沒有再發現能夠做點兒什麼。“只能坐一會兒,不能久留。”

    他的骨頭軟弱無力,突然在一張鐵椅子上坐了下來。

    “是呀,待一會兒吧,待一會兒吧!”他們都叫喊著。

    “我給你做點特別的飯菜,”柯太太微笑著說。

    “SOOdZOO,”一個瘦高的女孩兒喊道。

    “Pht6rdes,”另外一個比較豐滿的孩子尖叫著。

    然後,那群孩子們都叫喊起來,相互推揉著,決定到底吃啥。

    “你等一等,”柯的妻子微笑著說。

    她的屁股頗為自信地扭動著,穿過一道珠簾。很快就傳來油鍋絲絲作響的聲音。

    “這都是我老婆的孩子,”希臘人柯說。他覺得應該給他講講自己生活的大概情況“都是現成的。跟這鋪子一樣。我是來這兒發財來了。我干得還不錯。”

    希臘人已經開始發福了。他的手在口袋裡攪和著,那裡面裝滿了錢和鑰匙。他開始詳細地講他的生意,講他賺了多少錢。那番話單詞地講出來,變得好像他先前唱的那些歌的歌詞,神秘莫測。

    斯坦·帕克似乎已經失去為人之本,把手指並攏在一起堵住他那張黑窟窿似的嘴,問道:“你還唱歌嗎,柯?唱那些從海島上學來的希臘麼?”

    “唱歌?”希臘人笑著晃了晃他那個還不算太大的肚子。“不:我唱歌於啥?年輕人才唱呢。他們沒事干到處閒逛,或者在街道的拐角站著。我把唱歌的事留給孩子們去干了。他們總得把精力用掉嘛,他們大愛激動了。”

    然後,希臘人用他現在已經胖乎乎的巴掌在朋友的肩膀上拍了拍,出去發號施令,或者是撒尿去了。他是這兒的主人,可以於讓自己高興的事兒。他結實,能頂得住任何事,雖然既稀松又肥胖。

    斯坦·帕克對於他還擁有什麼已經不再有把握了——如果確實擁有什麼的話。他發覺這很有意思。

    “那麼,你一定喜歡音樂了?”一個小姑娘走到這個陌生人坐著的那張大理石桌子跟前問道。

    “音樂?是呀,”他說。“我想是這樣的。不過,我從來沒怎麼想過這事兒。”

    他確實沒有想過。他的兩個眼皮又干又澀。許多事對於他都是第一次經歷。

    “我喜歡音樂,”女孩說。她到底是十三四歲還是十五歲很難說清楚,反正穿著一件舊藍毛衣,顯得十分豐滿。這件毛衣是什麼人給她織的,或者甚至是為別人織的。“我在學習音樂,”她說,“還學著寫詩,學持家學。我的一篇關於土壤侵蝕的文章還得了州裡的獎呢!”

    “你什麼都考慮到了,”這個冷冰冰的男人說。“人們管你叫啥?”

    “帕姆,”她說。

    “這不是她的名字,”兩個瘦小的男孩正從他們跟前走過,這樣嚷嚷著。

    “帕姆!”他們盼牙咧嘴地嘲笑著。

    弟弟們專愛揭姐姐的老底兒。

    “就是,”她臉紅脖子粗地反駁道,“我就是想叫帕姆!”

    “她叫帕娜瑤塔,”男孩子們用手指著她大笑道。

    於是那女孩不得不垂下眼瞼恭順地坐在那兒,手指尖並在一起放在桌邊上。

    “帕娜瑤塔?這也不錯嘛,”等男孩子們走過去之後斯坦·帕克說。

    “可我不願意是帕娜瑤塔!”女孩子激動地說。“我想自個兒起名字,我不叫帕娜瑤塔。我不知道我該叫啥,反正不是帕娜瑤塔。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什麼都學,什麼都想干。”

    她顯得很興奮。

    廚房裡,油鍋絲絲地響著。

    “別聽帕娜瑤塔的,”母親撩起珠簾,把腦袋探過來笑著說,牙齒一閃一閃。“她盡瞎想,”她帶著幾分贊許說道。

    那姑娘這天剛洗過頭,頭發鮮亮柔軟。她從桌子旁邊站起來,烏亮的頭發掃了一下這個陌生人的臉。他此刻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不想再說什麼了,”她神情莊重地說。“我給你放點什麼音樂吧。這會更好一些。”

    男人聞到她頭發的溫馨,想起家裡那株白玫瑰,如果論碎了,就散發出煙草的氣味兒。那味兒淡淡的,有一股玫瑰的清香.於是他從自己不幸的邊緣退縮回來,清了清嗓子。那是一則上了歲數的人干巴巴的嗓子。

    “這一張很動人,”姑娘說。她把手裡拿著的唱片放到櫃台上一架挺舊的留聲機上。笛聲機緊挨一個放麥稈吸管的鍍鎳的家什。“會叫你感到悲傷,”她邊說,邊搖留聲機上那個別扭的搖把。“不過很美。”

    “聽,”她說。

    唱盤開始不很靈活地旋轉。就在它好像要永遠這樣顛簸下去的時候,有聲音出來了。那是個永恆的聲音,唱著,沒有歌詞。海鳳和海浪淡淡的銀輝流過櫃台。所有的行為,過去的和現在的,都在這銀輝之下凝滯不動了。

    姑娘已經走過來,輕飄飄地從他面前經過,在她剛才的位子上坐下。她陪著他,親密地對他說:“有一口我寫了一首詩。”

    “寫得好嗎?”他大聲問。

    “一開始還覺得不錯,”她說,“可是後來再看簡直糟透了。”

    她在那永遠也不會消逝的歌聲之中大談著。她本來喜歡聽這首歌兒,可是現在聽不進去。她自己的詩更暖人心扉,更實際,更吸引人。

    “我想攢夠錢到一趟雅典,”她說。“去看望幾家親戚,參觀巴特農神殿。”

    “是嗎?”斯坦·帕克問。

    “你知道巴特農神殿?”

    “不知道,”他說。

    “是座廟,”她說。“都是大理石建成的。是大理石。哦,我也不知道。巴特農神殿啊!”她充滿激情地喊了一聲,張開雙臂,像要擁抱一個太大了的東西。

    那首歌裡清冷的月光從櫃台上面的那個留聲機的匣子裡傾瀉出來。

    斯坦·帕克坐在那張冷冰冰的小桌旁邊,這時候已經獲得了一種那首歌無法使之解體的、永恆的感覺。這種感覺雖然像這張桌子的鐵腿一樣,植根於泥土之中,但也還如同潮水一樣,有漲有落。但是他知道,這種永恆的感覺是不值得擁有的。所有至關重要的事情都在這首歌流動的銀光之下被抑制了,或者過去了。他辨認出來的所有那些人都變成了大理石。他和他的妻子躺在那張鐵床上。床仍然像是從那塊落著玫瑰花的地毯上長出來的一樣,可他們的四肢卻成了大理石。他們相互凝視著,凍到了一起。他們的幻覺也歷史性地在這一點上凝固了。

    “你不怎麼說話,”姑娘說,她已經不想聽那首歌了。

    她聽過好多次了。她在自己的年齡所限定的范圍之內,已經聽了不少她能聽的事情,並且做了大多數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渴望知道別人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奧秘。

    “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男人說。

    他那張嘴變得怒沖沖的。他真想舉起一把榔頭,把這個大理石的世界砸得粉碎。還有這個姑娘。穿一件有彈性的毛衣,她到底有多大?起初,她看起來還挺招人喜歡。可是現在,因為他自己腦子裡的種種想頭,變得那麼討厭。

    她把兩只乳房靠在桌邊上。那已經是婦人的乳房了。

    “你剛才是不是喝多了?”她問道。

    他一邊的牙齒上有個豁口。

    “管你自己的事吧,”他說。“你還是個孩子。”

    於是她似乎馬上又成了個小姑娘,一個人們指指點點的對象。

    正在這時,那首歌唱完了。帕娜瑤塔不得不跳起來,從唱片最後一圈上拿起唱針。男人仍然坐在那兒。他們倆現在都置身於這間屋子突然降臨的寧靜之中。屋子的牆壁刷成粉紅和黃色。那姑娘——不經意時還是個小姑娘,一邊咬著指甲,一邊燒著身上刺癢的地方——走到鏡子跟前,要看看這個男人從她身上都看見了些什麼。她已經開始恨這個老頭子了。他正看著他。她在鏡子裡做出女人們的種種姿態,把胸脯在那件有點兒寬的毛衣下面挺起來,用舌頭舔著嘴唇的曲線。

    “你多大了?”男人隔著桌子俯過身來問道。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乏挑逗的意味,但他並不感到驚訝。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滑到那麼遠。

    “多大?”姑娘冷冰冰地問。

    牙齒上的豁口又露了出來。

    天花板上畫著些聖徒,臉長長的,充滿了痛苦,還畫著一堆一堆的水果。

    “就你愛提問題,”小姑娘笑著說。她把頭發攏下來,又玩起什麼新花樣。還把兩邊臉往裡面吸,直吸得看起來像空了似的。

    “喂,帕姆!”幾個小伙子走進來喊道。

    他們在長條板凳上坐下,背心下面露出肩背上的筋肉,紫紅色的短褲下面露出赤裸著的大腿。

    “來幾客薄荷香蕉冰淇淋,”小伙子們說。

    “好的,”帕娜瑤塔回答道。

    她頗有風度地去招待客人,手裡拿著蛇一樣的湯匙和盛冰淇淋的小杯子。

    女孩子們也來了,是姐妹倆,或者是一對朋友。她們臉紅紅的,為正說著的那些事格格地笑著。她們戴的帽子也一樣,都垂著流蘇。這兩個姑娘要了一瓶紫顏色的果汁。果汁把嘴唇染成紫色。她們在長凳上蹭了蹭屁股,格格地笑著。現在,當姑娘們和小伙子們說著“黑話”,或者比比劃劃打著手勢的時候,屋子裡充滿了放蕩的氣氛。帕娜瑤塔在櫃台後面來回走動著,頗有點超凡脫俗的架勢。她那雙眼睛,也許因為記起了那首月光溶溶的詩,掠過那個坐在孤島一樣的桌子旁邊的男人,向遠處望去。

    斯坦·帕克被一片空白和放蕩包圍著,漸漸地有點不顧一切了。聖徒們棕黃色的手從樹葉中間伸下來,要把那種讓人引起聯想的水果給他。姑娘和小伙子們唱起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歌。他也許也能弄明白,但他更願意順著帕娜瑤塔的目光望過去。這天晚上,她已經講過不少事了,現在不再講了。就像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都要停止,或者成為過去。

    於是,這個男人終於站起身來,兩條腿因為這陣子一直貼著那張桌子的鐵腿坐著,或者是因為他的骨頭有什麼毛病,麻木而僵直。

    “我必須走了,”斯坦·帕克說。

    大伙兒都抬起頭望著他。

    帕娜瑤塔不得不將自己從沉思中喚醒。

    她尖叫著:“媽媽給你做的Soodzookakia怎麼樣呢?”

    他看見一種驚恐的表情在她的眼睛裡閃動。她吮著一塊硬糖,嘴巴濕潤潤的。

    “真對不起,”斯坦·帕克很有禮貌地說。“我現在必須走了。必須。”

    “這可不好,”帕娜瑤塔說。

    那兩個頭戴飾有流蘇的帽子的女孩呵呵地笑,因為除此而外,她們再沒有什麼可做的了。但是對於那幾個小伙子,所有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斯坦·帕克馬上就離開了希臘人柯開的這家小鋪子。他被自己腦子裡的種種想頭搞得無法再待下去了。但是在這個潮濕的夜晚,這些想頭仍然纏繞著他,就好像非要把他還剩下的部分都毀滅了似的。這時,大海也來湊熱鬧了,層層波浪洶湧而來。那個姑娘在那架舊留聲機上放出來的那首歌纏綿誹惻,飄飄渺渺,充滿了悲劇色彩。他就懷著這樣的心情,一直走到那條水泥鋪成的馬路與沙灘相交的地方,發現一個女人正在點一個煙蒂。

    “天哪!”她說,“為了多抽一口,簡直要把手指頭燒掉了。”

    她的嘴唇看起來確實貪婪,正從一點紅火星上往裡面吸。

    “我一直在這兒坐著,”那個女人說,“因為有點兒惡心。我在一個朋友家跟他們喝酒。她的丈夫出門去了。我並不是總喜歡這樣喝酒。當然我不是說連一兩杯酒也不喝。也不是說冰箱裡一瓶酒或者好啤酒也不存。你喜歡貓嗎廣女人問道。“我養貓。我有六只,大概七只。不,是六只,小長毛死了。還有帶娜、菲力斯、小不點兒。不過,你不感興趣。我不責怪你。我也煩貓。那些討厭的家伙到處跑,浴室裡也去。只有當你醒來之後,拉起百頁窗之前,屋於裡一片棕黃色的光,還有鴿子在飛翔。於是你明白是早晨了。這時候,你有貓陪伴著。它們在你身邊躺著,有的偎依在你的胳膊彎裡,有的貓喜歡鑽到床單下面。

    斯坦·帕克一直聽這個女人說話,直到聽煩了。他在溫熱的沙灘上挨那個女人坐下。她那喘氣聲直沖他過來,十分刺耳。不過女人身上那股味道還不像他自己那樣難聞。厭惡的感情在他心裡消失了。

    他把頭放在女人的膝蓋上。

    “你的感覺跟我一樣,”她說,用手撫摸著他的臉。

    “你餓了,”她說。

    他開始撫摸女人亂蓬蓬的頭發。

    “你想干什麼呢?親愛的,”她問道,歲月已經把她變得皺巴巴。現在,那一片枯萎之中又升起了希望。

    “住嘴!”他惡狠狠地說。

    他真能把這個老妓女殺了,把自己眼下的需要——死亡,變成她的。而且真的用手掐住她的喉嚨,捏了一下。女人脖子上掛著一串珠子,還有一枚紀念章,或者什麼玩意兒。

    啊——女人張大嘴叫喊。

    “好了,”他對她那張臉說。“我剛才還在想能不能自殺。可是不能。就是現在也不能。”

    女人還在大聲尖叫。

    他跳起來,沿著海灘跑了起來,跌跌撞撞,跨過許多偷偷尋歡作樂的男女、海水沖來的奇怪的木頭和松軟的泥沙。

    等他跑出一截路,那個失聲喊叫的女人也跑下去了。一聲警笛劃破黑暗,燈光都聚集到他剛才離開的地方。他開始為那個喜歡貓的女人難過。她向他傾吐了心裡話,喉嚨也被他指紫了。

    他捧著腦袋,直到那頭顱似乎不再是他的,而是捧在手裡的一只西瓜。啊,他心裡說,我完蛋了。我必須回家。

    大海並沒有表示反對。

    斯坦·帕克一路顛簸,從杜瑞爾蓋回到他的地方的時候,特別是經過籬笆上那幾根因為自己心裡的冷漠,耽擱著沒有弄緊的板條時,到此刻為止一直在他眼前閃爍不定的電影鏡頭似的生活片斷,已經變得非常不真實了。也僅僅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才有這樣的感覺——他曾經看過一次電影,准確的說是兩次。直到電影放映完,他都熱血沸騰。

    現在,雜亂的青草和參差不齊的樹木對往事橫加指責。回到這個熟悉的環境,只有眼前的事情是真實的。斯坦·帕克開著這輛東倒西歪的車,又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皮膚。他一直開到那片窪地。一株株柏樹在飛揚的塵土中屹立著。露水下的塵土飛揚起來十分嗆人。

    他又覺得一陣窒息,但是沒等腦子裡再同過什麼念頭,便飛快地驅車向前了。汽車平穩地,甚至是優美地開進大門,最後停在後院。

    那條大狗站起身走過來,耷拉著腦袋,因為充滿了負疚的歡欣,張開嘴露出滿口黃牙。

    他心裡奇怪,這條狗為什麼總是露出一副負疚的樣子。

    艾米·帕克朝窗戶外面瞥了-眼,看見丈夫回來了,便拿出平鍋。因為她對丈夫回家的反應,早就形成一套固定的程式。她往平鍋裡扔了一塊豬油,打了三個雞蛋。雞蛋很快就在平鍋上烙成餅。

    “活兒都干完了嗎?”他問。“擠奶的活兒。”

    “完了,”她說。“我都做完了。”

    她給他端來吃的和杯盤碗盞。

    她還端來一杯奶茶,站在那兒邊喝邊嚼著一片干面包,樣子挺難看。不過平常也是這副模樣。這是她跟他說話時的習慣。

    “昨天夜裡,我差點兒忘了貝拉要下犢子的事兒,”艾米說。“貝拉簡直要發瘋了似的。它繞著院子邊跑邊叫。可憐的東西,我給它接下犢子的時候,它可太受罪了。真是一頭可愛的小牛犢,斯坦。正越長越壯呢!會長成一頭漂亮的犢子,而且是貝拉生的。”

    她就這樣跟他講著。

    當他看她的時候,或者並沒有真的看她,他發現他們的生活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有些東西已經消耗盡了。艾米在廚房裡來回走動。她已經把頭發捋平,顯得素雅而沒有神氣。她在爐子裡加了些木柴。有一陣子,火燒了出來,她沒去管它,後來才趕緊把火往下壓了壓。

    “劈柴快用完了,斯坦,”她說。

    可不是,過些時他會再努一些的。

    那麼,我們真的知道那件事確實發生過?他問自己。然而對於他的生活,他做不出些許的回答。至於別人的生活,特別是妻子的生活,更沒法兒說清了。

    艾米·帕克懷著同樣的心情來回走動著,手裡的東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等待得到啟發、開導。事實上她所期望的,不過是從外部得到開導。然而她是無法得到的,她仍然覺得精疲力竭。懷著羞愧和驚奇想起她脫掉長襪時那副樣子。襪子像灰顏色的袋子,躺在地板上。

    如果摸一摸,她會發現自己那張勝有多麼瘦。但她連瞅都沒瞅一眼。

    漸漸地,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默認了他們相互間的奧秘。而這種奧秘是這塊屋頂所無法包容的。有時候,他們半夜裡分別地醒來,聽著對方的呼吸聲,心裡充滿了驚歎和疑慮。可是因為疲倦,很快又睡熟了,而且不再做夢了。習慣給他們以安慰,就像溫熱的飲料和拖鞋一樣。這種習慣甚至會裝扮成愛情,讓人們接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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