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剋夫婦已經開始居住的那片林中空地,生活在繼續著。這一片空地蠶食著越來越多的樹木。樹木砍倒之後留下的樹樁已經開始在煙火與灰燼中消失。或者像衰老的牙齒,一點兒一點兒地爛掉。但是還有那麼一兩根圓木長滿節瘤,巨大而笨重,拿它們沒有辦法。婦人有時就坐在那上面,一邊曬太陽,一邊剝一盤豌豆莢,或者晾乾她那光滑的秀髮。
有時候,那條紅毛狗蹲在那兒,瞅著這位婦人。但不像對男主人那樣親切。要是她叫它,它的一雙眼睛便變得茫然若失,目無所視。它屬於那男人。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雖然曾經應允要給它取個名宇,但一直也沒取。它還是「你那條狗」。它在樹樁和草叢中間走動,動作僵硬:抬腿也不靈活。有一次,它踩死她在屋陰下種的一棵小小的倒掛金鐘。盛怒之下,她朝它扔過一個硬梆梆的胡蘿蔔。但是沒有打中。它繼續對她不予理會,甚至在它高興的時候。它伸著舌頭,因為嘴裡有種笑意,那舌頭越發顯長。不過,它並不是為婦人而高興。它壓根兒就不看她。它舔著它的陰部,或者順著鼻尖兒,瞅著天空。
男人拿著斧子、鐮刀或者錘子幹活兒的時候,那條狗從來不離左右。他有時跪在地上把他在濕麻袋下面培育出來的菜秧栽到地裡。早晨,那些沒有被野兔吃掉的小白菜亭亭玉立。頭幾年,在天氣晴朗的早晨,在這些白菜尚未曬蔫兒之前,它們在和煦的陽光下面的風姿,在這位婦人心中留下的印象,比任何東西都更加鮮明。
小白菜的葉子很快便長出縱橫的葉脈。在寒霜融化的早晨,它們也變得軟綿綿的。那淡藍和淡紫的嫩葉在大地溫馨的氣息中,和水銀似的露珠,和明媚的陽光溶為一體。不過菜葉總是往緊裡裹,晚些時候,在灼熱的陽光照耀之下,小白菜已經變成葉肉肥厚的、有抵抗能力的菜球。直到終於長成個頭挺大、恬靜安謐的捲心菜。它們都有菜心以及柔軟的、裙撐似的綠葉。每逢中午,菜地裡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捲心菜的味道。
當寒霜融化,太陽升起,沸騰的血液在血管裡安靜下來的時候,如果婦人走過來站在男人身邊,他就告訴她,他是怎樣在一排排捲心菜中間鋤草松土的。
「不是那樣,」他說,「因為你把雜草給埋上了。應該這樣。」
倒不是因為非得教給她不可,或者她真在聽他嘮叨,也並非他不明白這一點,而是為了讓她果在身邊。落霜之後,土地鬆軟疲憊。在手指像爪子一樣又挖又創,直到凍麻木了之後,兩個人能呆在一起形影相伴,確實妙不可言,充滿一種柔情。用不著特意聽什麼或者說什麼。他感覺得到她的溫馨。她戴一頂挺大的舊草帽。滾邊斷線的地方,草帽辮兒都磨破了。戴上這頂草帽,她的臉顯得又小又白。不過她的身體豐滿了一點。轉身的時候,不再那麼顫巍巍的了,或者叫人擔心是否會折斷腰肢。她的肌膚正在變得敏感,也變得討人喜歡了。
「不是那樣,是這樣。」他說。
他已經不再是教她松土了,而是教她在一行行捲心菜中間走路的時候,身體應該如何動作。因為他堆起一個個圓土堆當苗床,她走起來很不方便。她的行動佔據了他的全部視野。鏟那融化了的泥土時,他並不經常抬起眼睛,但她的身影好像就在他的懷抱之中。
就這樣,他又授教於她。她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裡。
有時候,咬一口麵包之後,她便從盤子上面抬起頭,嘴裡塞得滿滿的就和他說話,聲音時斷時續。等只剩下他自個兒的時候,他彷彿又聽見並且記住了這個聲音——有點兒過分貪婪的聲音。她確很貪婪,對麵包;一旦發現之後,對他的愛。
她的肌膚大口吞嚥著愛的食糧。她憎恨生活的陰謀詭計,在她還沒有滿足之前,便把這食糧從她那兒搶走。她常常從窗口向黑暗中望去,聽金屬撞擊和皮革抽打的聲音。看星光之下,大車黑乎乎的變了形的黑影。車上裝的捲心菜像座小山。
「我已經把水袋灌滿了,」她這樣喊道。
這當兒,男人揪扯著挽具僵硬的扣帶。冰冷的皮條不聽他那雙手的使喚。他繞著那匹馬和那輛大車轉來轉去,準備賣白菜的旅行。
只是為了說點兒什麼罷了。
「三明治下面有一塊餡餅,」她說。
清早他走了之後,躺在床上,她覺得肩膀頭很冷。馬蹄在石板上敲出最後幾個音符,大車吱吱扭扭奏出最後一支樂曲。人去床空,她無論怎樣暖被窩,卻也暖不回他的身體。
有時候,如果還有事要辦或者有東西要買,趕集之後,他還要在外面呆整整一天一夜。
倘若那樣,這位被留下來的婦人就又變成一個瘦小的姑娘。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她結婚時那些舉足輕重的傢俱似乎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火柴棍。在叢林中的這片空地,她那貧乏的、孩子般的生活令人可憐。她走過來走過去,似乎在灑了砂糖的地上繪地圖,或者蹲在漸漸收縮著的矮樹叢裡,和螞蟻面面相覷。
有時候,她嘟噥著別人教給她的對上帝說的那些話。
她祈求神情悲哀、面色蒼白的耶穌向她顯一顯聖靈。她把牧師的妻子送給她的那本《聖經》放在丈夫從拍賣商那兒買回來的那張桌面上劃有道兒的紅木桌上,虔誠地、一頁一頁地翻著。她說或念那裡面的話。她等待著宗教恩賜的溫暖、完美和平安。但是要得到這一切,她也許必須做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還沒有人教過她。無事可幹,她便突然站起身來在絕望之中忙碌著。好像是做一點例行的家務,或者僅只是來回走動一下,就能獲得其中的奧妙。她想像著,也許會發現某種恩賜就像一隻石膏做的鴿子一樣,降臨到她的手心裡。
但是她並沒有得到上帝的恩賜。儘管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這種恩賜時常為人們所提及。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是一個人。要嘛,還有天上的閃電,提醒她生命的短暫。那位悲哀的耶穌是個留鬍子的老頭。他從豐滿的面頰裡吐出死亡。上帝的慈悲只是表現在集市結束,大車回來時轆轆的車輪聲。上帝的愛便是印在她唇上深深的親吻。她的心中充滿了上帝的愛,並且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直到這愛再度離去,她才又記起先前的一切。她是那樣地脆弱。
這位婦人艾米·菲賓斯專心一意於她嫁給的這個男人斯坦·帕克。而這個男人呢?這個男人吞噬了這個女人。這便是他們之間的區別。
斯坦·帕克穿著進城才穿的那套漿洗得挺硬的衣服,並沒有想到由於那種類似吃人的行為,而使他的力氣有所增加。當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就當著別的男人的面,大口吞嚥著,連他自己的軀體也忘得一乾二淨。他的言詞也並不躊躇畏縮,儘管他還是那樣慢慢吞吞。但這種慢慢吞吞已經變成,而且仍將是一種美德。
那城鎮是人們做生意,買麵粉、砂糖,酗酒、吹牛、說大話的地方。他們還在酒店外面的陽台下嘔吐。就在這兒,大夥兒漸漸認識斯坦·帕克了。他不喜歡出頭露面。但問到頭上,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或者接受別人的意見。人們開始認出他那張臉了。他那雙關節打滿老繭的手,在接過找回來的零錢時,也得到了人們的尊敬。
有時候,他和別的男人們一起站在酒店裡,被潮乎乎的空氣和酒後懷舊的氣氛包圍著,聽他們聊天。這種聊天真是沒完沒了。那些人,有的神情呆滯、蓄著唇髭,有的肥頭大環、嘴上無毛,有的眼睛碧藍、滿臉傻氣。這些自命不凡的傢伙在酒店裡扯起來真是漫無邊際,海闊天空。他們的奶牛乳房總是脹鼓鼓的,這麼好的火腿、這麼好的鹹肉、這麼好的豬肉,別人的豬可是無法相比。經過旱災、水災、火災的考驗,他們了不起的體力創建了不朽的業績。他們抓過大魚、殺過蟒蛇。他們把小公牛摔癱。他們咬下過烈馬的耳朵。他們比別人都能吃、能喝、能輸、能贏。在小酒店昏暗、混亂、潮濕、七扯八拉的氣氛裡,他們那嘈雜的聲音編造出各自光輝的業績。那是一種杜撰事實的氣氛,一種製造煙霧的氣氛。大話像一縷青煙冒出來,游動著,瀰漫開來。絲絲縷縷,躑躅不前,終於歸於泯滅。如果這煙是從火裡冒出來的,半路什麼地方,它也會在誇張賣弄的圖案中全然消失。
斯坦·帕克有時候在酒店裡聽人們這樣吹牛,但他並不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變成豪言壯語,說給人家聽。他的生活就像現在過著的這個樣於也就足夠了。因些,當那兩扇彈簧門在他背後關上的時候,人們都納悶,他這張臉是否值得喜歡,他這個人說不定是那種陰鬱的傢伙。斯坦·帕克從那些飾有鏤花廊簷的陽台下面走開,那條一直等著他的狗跟在身後。
班加雷-一這座進行集市貿易的小鎮裡的生活並沒有使斯坦信服。甚至像紅色的法院、黃色的監獄這樣一些確鑿的證據,都不能將他折服。他趕著大車穿過筆直的大街。男人們在那兒慫恿他們自己去做某種事情。他從那些石頭砌成的房屋邊走過。姑娘們坐在木蘭樹下,一邊啜著酸溜溜的木莓湯,一邊談著知心話兒。他不時擼鼻子,似乎是為了趕蒼蠅。他的大車吱吱扭扭地響著,傲慢地穿過城郊。他直挺挺地坐在車上,似乎在說,他寧願被人打倒,也不會承認他相信那座城鎮。
他常為自己隱秘的存在而微笑,為這種存在中最有意義、最秘密的一個細節——他的妻子而微笑。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闖進他內心深處這個隱秘的小天地。那老太太戴著一頂皺皺巴巴的帽子,跑到路當中問他;「孩子,請問迪蘭尼家在哪兒住?不是斯密史大街就是布羅德大街。我忘了到底在哪條街上了。我記性不太好了。他是個大建築承包商,是從格裡博區搬到這兒住的。他的女兒嫁了我妹妹的兒子。」
年輕人至少認識迪蘭尼。但他皺著眉頭說:「老媽媽,我是外鄉人。」似乎在臉上套上了面罩。他確實冷不防嚇了一跳。他為自己剛才的邪念感到羞愧。
「啊,」她說,「我尋思你認識迪蘭尼呢。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那下巴上長著胡茬一樣汗毛的臉現出懷疑的表情。
但是這位年輕人還是搖了搖頭。不知怎地,他覺得羞愧。過後他很難過,也為那位老太太的命運而擔心。但他一直保守著他的秘密,這一點畢竟也是他的力量之所在。
趕集之後,年輕人驅車回家,周圍是一片讓人感到安適的靜謐。大樹逢迎,暖烘烘的馬鞍散發出皮革的氣味。漫漫長路沖刷著他的靈魂。他打開心靈的閘門,想起許多簡單而又叫人吃驚的事情:他的母親拿著一把梳子梳頭;士兵佈滿了愛爾西諾的城垛;黎明時分,花奶牛喘著粗氣;一張張嘴巴裡叨念著那句總也叨念不完的祈禱詞。在這樣的早晨,他重溫所有這些豐富多彩的往事。
他是在一個篤信宗教的環境中長大的。但他還沒有感覺到對上帝的需要。穿著這身漿洗得挺硬的衣服,他不承認禱告的潛在作用,他身體還很強壯。他愛留在屋子外邊的那株光溜溜的大樹。他愛。他愛他的妻子。這時,她正好提著一隻水桶,從他們那所棚屋後面走過來,頭上戴著那頂車輪似的大草帽,草帽下面露出一張瘦削的臉。他愛,而且愛得強烈。但那依然是一種產生於某種實體的力量,和對某種實體的愛。
「喂,」他隱藏著他的愛說道,「有什麼事沒有?有人來過嗎?」
「啥事兒也沒,」她說,頭上戴著草帽,有幾分羞怯,心裡想,是否應該給他一點暗示。「你盼望啥呢?」她說,「一台蒸汽機車?」
她的聲音過分魯莽地打破清冷的寂靜。她站在那兒,手裡搖著水桶的提梁,發出吱吱吱的響聲。空氣對這聲音倒不覺得有什麼羞怯,而她為自己說話的聲音慚愧不已。
她慚愧自己說不出應該說的那些話來。整整一天,她聽乳牛脖子上的鈴鐺聲,聽一隻小鳥的歡叫聲,體味著她那所寂靜的房屋的存在。她的思想原來是那樣大聲地喋喋不休,可現在卻躲避了起來。
這位年輕人,她的丈夫,從大車上咯地跳了下來。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後背被什麼東西吊了起來。
「你的上衣太緊了。」她一邊說一邊給他抻了抻。
「那就只好緊一點兒了。」
他吻了吻她的唇。立刻,一切都清楚了,他要的就是這個。除此而外,所有別的什麼:言語呀,挽具呀,灰色樹樁間曲折穿行的大車,甚至他那件皺皺巴巴朝上捲著的上衣,只不過是複雜的俗套的一部分。
於是,嘴裡帶著他的氣息,她從這個高潮之中走開。她去找那頭黃奶牛。它已經忍耐好長時間了。它的肚子頗有耐性,顏色青紫的舌頭把嘴塞得滿滿的。這位年輕婦人因為對牧師的妻子一直懷有一種鍾愛之情,所以給這頭老奶牛取了個名字叫朱麗亞。夕照之下,她這頭溫順的奶牛越發顯得溫順了。它轉過頭來,朝她走來的方向張望,甜甜地喘息著,表示歡迎。她喜愛這頭沐浴著桔紅色晚霞的古銅色奶牛。整個世界向她敞開了。牛奶帶著一種安謐的恬靜,落入她的奶桶。她那雙手剛才漫不經心地觸到了丈夫的脊背,現在又進一步做出這些愛撫的動作。她觸摸過的一切都發生了一種變化。她低下頭,靠在奶牛身上,傾聽那寧靜的聲音。
有一次,大約就是這個時辰,來了一個陌生人。他倆好久都沒有忘掉這人,因為他是頭一個不速之客。他順著那條小路,朝她正靠著給黃牛擠奶的那棵枯樹走來。那漸漸走近的腳步聲和唰唰唰的擠奶聲混合在一起,直到婦人抬起頭才瞧見這兒站著個男人。他長著一個長鼻子,背上背著一個口袋。
他說他要去烏龍雅,那地方離這兒還有好遠一段路程,那兒有一條大河。「你到過烏龍雅嗎?」男人問道。
「沒有,」她說,「我從來沒有到過那麼遠的地方。」
太遠了,遠得難以對它抱什麼期望。她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奶桶放在膝蓋中間,那條大河彷彿從她這裡流走了。
「我只到過尤羅加和這兒,」她說。「嗅,還到過班加雷一兩次。」
「我差不多哪兒都去過,」那個男人說。
從他那件粘滿頭皮屑的上衣看不出他因此得到什麼好處,但他那張臉一定見過不少世面。那個大鼻子正為自己見多識廣而自得其樂。
「你看見過野人嗎?」她問道。在這寂靜的傍晚擠著牛奶。
「老天爺!」他笑著說。「見得太多了。在許多你壓根兒就想不到會見著他們的地方,他們會朝你晃動頭上的羽飾。」
聽口氣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
「我認識的一位太太告訴過我,」她帶著一種苦澀說道,「有些野人潛到海底,用牙齒咬著把東西撈上來。」
她的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對那些還沒有得到、而且也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充滿了渴望,或者似乎因為她還沒有涉足於海底,而生出企求。她坐在母牛身邊,它的乳頭在她發痛的手裡變得越來越鬆弛。
「你對文學感興趣嗎?」男人問道。他的一雙眼睛也在閃閃發光。
「什麼?」她問道。
「我是說,你這個年輕婦女讀書嗎?」
「我讀過四本書/她說。「在尤羅加的時候,我還看報。」
「瞧,」那人一邊說一邊把胳膊伸到袋子裡。「這兒有書。」
原來那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裡裝著不少裝幀漂亮的《聖經》。
「這裡面還有畫兒呢,」他說。「瞧,二十七幅插圖。這是參孫推倒了神殿,這是約伯正在查看他的膿瘡。也許您的先生要給您買一本這種《聖經》當禮物。對於一位愛讀書的年輕太太,這樣一件禮物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們有《聖經》,」她說。
「可是沒有插圖呀!」
「沒有,」她說。「不過,我得削土豆皮、縫縫補補,還要侍弄奶牛。他不在家的時候,還得劈柴。下雨之後,要是野草實在太厲害了,我還得拿起鋤頭去鋤地。哪兒有時間看畫兒呢?哪怕是《聖經》裡頭的畫兒。」
那個男人擦了擦鼻子。「你是個講求實際的女人,」他說。
她把她剛才坐著擠牛奶的那只舊箱子推到後面。「我也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我沒怎麼念過書。」
「見過這玩意兒嗎?」那人問道。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胖墩墩的小瓶。標籤上寫著:「名副其實的湯普森催眠藥水。包治各種病痛,安全可靠,貨真價實,老幼無欺。」
「花錢買瓶這個也值得呢!」
「哦,」她說,「我丈夫來了。」
她穿過他們圍起來的那塊土地,潔白的牛奶跳蕩著,拍打著桶沿兒。她很高興離開這個人,因為她已經開始感覺到自己對生活缺乏經驗。
「那傢伙是誰?」丈夫問道。
「是個步行去烏龍雅的人。帶著滿滿一口袋《聖經》,還有一個瓶子,裡面裝著些古怪的藥水。」
「到烏龍雅還遠著呢!」年輕人說。這當兒,那位陌生人一直在暮色中整理他那些書,重又把它們包在原來那幾張皺皺巴巴的紙裡。
在這塊不久之前還是一片叢林的空地,陽光消失得很快。他們的房子顯得那樣脆弱,在他們自己的家園,他們竟也成了陌生人。直到上燈以前,這地方不像是他們的家。
「最好請他吃點什麼吧。你能做點兒嗎?」斯坦·帕克問道。
「哦,我想總會有點兒吃的吧。」
「他可以睡在外面,」她丈夫說,「或者在走廊裡,鋪幾條麻袋。」
她說:「我還不知道該給他吃什麼呢!」
她突然充滿一種忿忿不平的、自命不凡的感情。興奮撩撥著她的怒氣。她容光煥發。在她張羅著準備接待他們的第一個客人的時候,這間燈光照耀的屋子裡,到處是她咋咋唬唬的身影。
年輕婦人在爐灶上烤肉。那位賣《聖經》的陌生人嗅著肉香,搓著一雙手。食慾開始消除他的謙恭,他漸漸自在起來了。她在一個鐵絲烤架上烤著三塊排骨和一個小腰子。排骨爆著油花,腰子鼓脹起來,細密的血珠閃著光。陌生人等待著,一雙眼睛開始現出悲哀的神色。也許是出於耐心,也許是因為確信那幾塊憤怒的排骨終究會爆炸開來。
這位身帶催眠藥水的人已經整整一天沒吃飯了。他歎了一口氣,說:「是啊,食物能滋補人。還有酒。有些人否認酒的營養價值。可是你們一定已經從書本上讀到——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你們顯然是有頭腦的人——你們一定已經讀到,酒也是一種食物。請注意,是純粹的食物的一種形式。」
陌生人瞇細一雙眼睛,就像從一條縫隙裡面往外瞅。這更突出了他那種雄辯的鎮密和精巧。他是個禿頂,或者說還沒有完全禿。幾縷殘存的頭髮掙扎著,爬過他那發青的頭皮。不戴帽子的時候,他那張被陽光曬黑的臉與其說見多識廣不如說飽經鳳霜。
「我有個姨夫就這麼滋補。他現在還活著,而且還喝這玩意兒,」年輕婦女說。她砰地一聲,把兩隻笨重的白茶杯放到桌上。
「那只是一種理論,」陌生人溫和地說。
可是丈夫被一種莫可名狀的喜悅觸動了。他從那個東搖西晃的食品櫃裡拿出一瓶酒。這瓶酒他是留著等一個正式場合用的。那麼,眼下這個場合為什麼不能用呢?他們還從來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呢!而且現在,燈光更使人確信,這房子是屬於他們的。薄暮時分那籠罩他們的不安和疑慮已經煙消雲散。
「好了,」年輕人說。「不管它是不是食物,反正這兒有點好朗姆酒可喝呢!」
「好暖暖心,」陌生人說。就像你平常那樣,在轉而談及一個重要議題之前,先不經意地說上這麼一句。「這使我想起非洲黃金海岸的一件事情。我在那兒曾經和那些土著人的部落酋長洽談一宗很大的買賣。」
「這是你的茶,」年輕婦女說。就像要拿這句話堵上兩隻耳朵似的。
但她的丈夫想多聽一點兒。他們已經開始吃那塊肥膩膩的肉了。他半張著兩片嘴唇,現出驚訝的神色。
「黃金海岸,是嗎?」年輕人問。
似乎傢俱的永恆只是一個神話。似乎另外一些他已經在內心深處感覺到,但尚未發現的閃閃發光的幻象正騷動著,幾乎浮到了表面。坐在松木椅子上如坐針氈,眼睛困為遐思在眼窩裡深陷下去。他的妻子正在吹叉子上一塊挺燙的肉。她真想站起來吻丈夫的眼眶。
那位陌生人嘴裡塞得滿滿的,費了半天勁兒,終於騰出個空隙解釋道;「那時候,我正有公務在身。可以說是公私兼顧。我是去調查從阿善提部落能不能販賣紅木。那些土著人可真難纏。要不是因為他們的一個酋長突然得了腰痛病,事情可就麻煩了。我讓他喝了不少朗姆酒。」
「那陣子你還沒賣那種水嗎?」年輕女人問道。
「哪種水?」陌生人問。他正拿起瓶子往杯裡倒酒,就像人家請他倒似的,但同時又極力把那個動作做得不怎麼起眼。
她說:「就是你口袋裡裝的那玩意兒嘛!」
「啊,」他說,「那是另外一種行當。是的,帶著呢。」
他已經不再說話了,吮著那塊啃得光溜溜的排骨,直吮得嘴巴油光閃閃。
這當兒,斯坦·帕克的心被揪扯於黃金、烏檀的幻象以及他自己平靜的現實生活之間。他不願意從釘子上面摘下帽子,說一聲:好了,再見!我要去看看異國他鄉了。他沒有因為這種想頭,腿窩裡冒汗。他有一種更加微妙的渴望。就好像世界之美已經從睡夢中、從擁擠的小木屋裡升起,他已經唾手可得。那些從來沒有用以表達思想感情的話,現在也許會突然冒出來。因為,如果能夠發現的話,透過表面,在他的內心深處蘊藏著表達愛和美的絕妙的言詞。
可是他說出來的還是那句話:「黃金海岸,是嗎?」他伸手去拿酒瓶。
他所有的弱點和所有的力量融合在他的血液之中。
「小時候,」他說,「我讀過莎士比亞的著作,只啃任一點兒。我覺得不管什麼東西,我也是只能啃明白一點兒。」
「文學,」陌生人說,「是人最大的安慰。哦,當然了,也許還有一兩樣可以和它相媲美的東西。」
「給,」年輕女人把盤子裡啃過的骨頭收拾走,扔給門口臥著的那條狗。
夜的悲涼以及這兩個男人那似乎是出了竅的靈魂壓抑著她。他們不再把隻言片語像扔吃剩了的東西那樣說給她聽了。進入他們談話的任何一點詩意都是屬於他們個人的。陌生人不論談到波斯灣還是埃塞俄比亞,鼻子都煥發著紅光。她丈夫那種神情,她以前見過一兩次,並且勉勉強強給予一點敬意。
「是的,」陌生人說。「即使它不是最大的安慰,也還是值得一提。讀一本好書確實有許多益處,就像有的人必須唱一遍讚美的詩,有的人必須從食品架上拿一瓶子酒一樣。你會體會到這一點的,」他說,「我說的是實話。」
他把朗姆酒喝了個精光。
「當然,從另一方面講,你們的情況也不盡相同。」
聽了那男人這句話,少婦覺得自己又被帶進談話的中心。她在桌子那邊緊挨丈夫坐著,手撫摸著他胳膊上的汗毛,她的存在又得到了承認。
「這話怎麼講?」她問。
「因為全能的上帝還沒有向你們攤牌。你們還沒有被打破腦袋,踢到樓下,唾沫吐到眼裡。明白嗎?」
斯坦·帕克覺得這老頭子大概不只是喝醉了,而且還有點兒瘋癲。但妻子靠著他的肩膀熱乎乎的,使他自己完全避免了這兩種情況。
「所有新婚的年輕夫婦都是屬菜的,」陌生人說。「他們相互之間無須競爭。就像葫蘆和南瓜,纏繞著、擁抱著,躺在床上。」
年輕女人說:「你可真適合去販賣《聖經》。」
「什麼東西都是種類繁多呀!」她的客人歪著嘴打了個哈欠。「說起《聖經》,我心裡一直燃燒著怎樣一團火焰呀!你也許不會相信,我被它照花了眼。啊,是的。只是那火不能持久。」
他那可憐的幾縷頭髮耷拉著,丈夫和妻子相互倚靠著。對這一切,他們確實無動於衷。內心深處的滿足在他們臉上煥發出柔和的、金色的光彩。
「現在,要是你們允許的話,我想在什麼地方躺下來休息了,」客人邊說邊鬆了鬆褲帶。「和那個陀螺躺在一塊吧。那可是個漂亮的小玩意兒。」
他從遠處指著壁爐台上放的那個銀擦子。
她說:「那是我們舉行婚禮時人家送的一個小肉豆蔻擦子,是銀子做的。」
「啊,婚禮!我們是怎樣試圖給自己尋找保障可!」
不過他還是被安排到外面的幾條口袋上睡去了。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一彎明月從那永恆的樹木之上歪歪斜斜地升起。月光下,那個長方形的棚屋在遠處躺著。』屋內,爐火已經變成紅炭。那暗淡的紅光已經不再使人的肉體感到愜意了。它似乎得出一個結論,人能想像出來的這種詩意實在是太蠢了。習慣又戰勝了那兩個脫掉衣服準備睡覺的人。他們背對背躺著。他們知道下一個行動。他們熟悉相互應和著的手。他們又聽出那張床的歎息;
「艾米,」斯坦·帕克貼著妻子的面頰說。
那是一種含義複雜的寂靜。
「噓!」她說。「那個老頭子還在外頭躺著呢!」
但是他的身體緊摟著她,使得她最後只好依順他。黑暗中,他們匯合在一起。那充滿柔情蜜意的海岸敞開了,讓他們的小船駛了進去。樹木之下,睡神遊過來迎接他們。
早晨終於降臨。天光大亮,到處是小鳥的啁啾。紅毛狗踏著露水,一邊追一隻野兔,一邊叫著。艾米·帕克又變成一個瘦小的年輕女人。她臉上殘留著睡痕,坐起來,想起外面睡著的那個老頭子。
「他大概等著吃早飯呢,斯坦。那塊豬肉太鹹,我應該早點兒泡上,可是忘了。」
「他醉得像攤爛泥,哪能注意到豬肉鹹不鹹。他要再賴著睡一會兒呢,」丈夫說。對於他,這樁事無所謂。他只留戀睡了一夜的熱被窩和被窩裡他們相互偎依的情景。
「別,斯坦!放開我!」她笑著說。
她一邊伸著胳膊往身上套裙子,一邊趿拉著拖鞋在地板上啪啪啪啪地走。
「咳!」她還在甩著頭髮梳理。「咳!」她在晨光之中大聲說,「你說怪不怪,他已經走了!」
他確實走了,只有他在上面躺過的那幾條麻袋扔在那兒,它們自然一無所知。由於良心的責備,他已經沿著那條林中小路向那條大河——他的目的地走去。
後來,當這位年輕女人打掃他睡過的那塊地方時,她沒有辦法把他也從記憶中清掃出去。闖入她生活中的人太少了。她能記住他們臉上生的疣於,能記住他們眼睛的顏色。她願意永久地保存她的舊夢,願意把反射在記憶這面鏡子裡的映像統統清除。因此,在她拚命清掃那塊讓她追尋往事的走廊的地板時,她不得不跑回到屋子裡,去清點一下她的東西。屋子裡沒有可以使她引以為驕傲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沒有用處的東西,除了那個小小的肉豆蔻銀擦子。
然後,艾米·帕克雖然皮膚冰涼,心裡卻好像要燃燒起來。
「斯坦,」她邊跑邊喊,裙子掃著一群母雞。「斯坦!」她跑著,毛茸茸的夏至草叢被她踩倒。她雖然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盡可能把話說得清楚一些。「你知道那個老頭幹了些什麼嗎?他把那個肉豆蔻銀擦子給偷走了!」
丈夫手上粘著泥土。那土潮乎乎黑黝黝的,粘在手上很舒服。
他打了一聲口哨。「讓他偷走了?」他說。「這個老傢伙!」
她望著他裸露著的喉嚨。這些天,朝霞照耀之下,那帶點藍色的捲心菜閃著光。
「那玩意兒從來就沒有什麼用處,」他說。
「用處當然是沒有的。」
但她的話是火辣辣的、慢吞吞的,忽忽悠悠一直飄回到他們那所房子。當然嘍,那個擦子是沒有什麼用處,除了讓人記起那個難忘的早晨。他們從尤羅加出來,馬鈴叮噹。穿過平坦的田野,又從萬納到家那頭死牛旁邊走了過去。再就是那個火花飛濺的夜晚,當賣《聖經》的人高談闊論,大話連篇,要吹塌天的時候,這個擦子最後成了她貢獻出來的一樣財寶。那是她的「黃金海岸」,只不過它是真實的——她的肉豆蔻銀擦子。
斯坦·帕克從不企求獲得什麼最終的真理,因此這次上當受騙對他並沒有多少傷害。當他鋤地裡野草的時候,當他砍倒樹木,把圍在他那塊土地上的鐵絲網拉緊的時候,他的「黃金海岸」在朦朧的希望之中閃閃發光。到現在,他那塊土地已經差不多都圍起來了。但是他說不上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屬於他的。他那充滿渴望的生活難道就要在這鐵絲網後面度過?他的一雙眼睛眺望著遠方,目光顯得遼遠而空闊。於是他帶著一種急躁,甚至是一種激情,去砍那些躺在地上的圓木。最後,懷著明顯的厭惡,把斧子扔到了一邊。究竟厭惡什麼,樹木當然無法披露。他還諦聽他周圍那沉悶的、無休止的沙沙聲。他聽見有一個主旋律威脅著,要從那聲音之中爆發出來。這是唯一的旋律,而且繼續威脅著。
與此同時,他變老了一點兒。他的身體越來越結實,就像肌肉發達的人體雕像。但是如果不做一番仔細的研究,似乎還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他的靈魂不會最終造就成理想的靈魂所應該具備的那種高潔、完美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