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大街的中心地段,有一塊命令車輛繞道行駛的牌子,可是車輛到此卻都公然直穿而過;尼古拉斯·亞當斯心想那大概是修路工程已經完工,所以也就只管順著那空落落的磚起的大街往前駛去。星期天來往車輛稀少,紅綠燈卻變來換去,弄得他還要停車,明年要是公家無力籌措這筆電費的話,這些紅綠燈也就要亮不起來了。再往前去,是兩排濃蔭大樹,這是標準的小城風光,假如你是當地人,常在樹下散步,一定會從心底裡喜愛這些大樹的;只是在外鄉人看來總覺得枝葉未免過於繁密,底下的房子不見天日,潮氣太重。過了最後一幢住宅,便是那高低起伏、筆直向前的公路,紅土的路堤修得平平整整,兩旁都是第二代新長的幼樹。這裡雖不是他的家鄉,但是仲秋時節驅車行駛在這一帶,看看遠近景色,也確實賞心悅目。棉花鈴子早已摘完,墾地上已經翻種了一片片玉米,有的地方還間種著一道道紅高粱。一路來車子倒也好開,兒子早已在身旁睡熟,一天的路程已經趕完,今晚過夜的那個城市又是他熟悉的,所以尼克現在滿有心思看看玉米地裡哪兒還種有黃豆,哪兒還種有豌豆,隔開多少樹林子有一起墾地,宅子和雜用小屋離田地和林子有多遠。他一路過去,心裡還在琢磨在這兒打獵該如何下手。他每過一片空地都要打量一下飛禽野鳥會在哪兒覓食,會在哪兒找窩,暗暗估計到哪兒去找準能找到一大窩,鳥竄起來又會朝哪兒飛。
要是打鵪鶉的話,一旦獵狗找到了鵪鶉,那你千萬不能去把鵪鶉逃回老窩的路給堵住,要不然鵪鶉哄的一竄而起,會一股腦兒向你撲來,有的馬上衝天直飛,有的從你耳邊擦過,呼的一聲掠過你眼前時,那身影之大可是你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要打的話只有一個好辦法,那就是背過身子,等餉E鶉從你肩頭上飛過,在停住翅膀快要斜掠入林的將下未下之際,瞄準開槍。這種打鵪鶉的竅門都是父親教給他的,尼古拉斯·亞當斯不禁又懷念起父親來了。一想起父親,首先出現在眼前的總是那雙眼睛。魁偉的身軀,敏捷的動作,寬闊的肩膀,彎彎的鷹鉤鼻子,那老好人式的下巴底下的一把鬍子,這些都還在其次——他最先想到的總是那雙眼睛。兩道眉毛擺好陣勢,在前面構成了一道屏障,眼睛就深深的嵌在頭顱裡,彷彿是什麼無比貴重的儀器,需得加以特殊的保護似的。父親眼睛尖,看得遠,比平常人來都要勝過許多,這一點是父親的得天獨厚之處。父親的眼光之好,可以說不下於巨角野羊,不下於雄鷹。
當年他常常跟父親一起站在湖邊(那時他自己的眼力也還極好),父親有時會對他說:「對岸升旗了。」尼克卻怎麼也瞧不見旗子,更瞧不見旗桿。父親接著又會說:「瞧,那是你妹妹多蘿西。旗子就是她升上去的,這會兒她走上碼頭來了。」
尼克隔湖望去,看見了對面那林木蓊鬱的一長溜兒湖岸,那背後聳起的大樹,那突出在裡湖口的尖角地,那牧場一帶的光潔的山岡,那綠樹掩映下的他們家的白色的小宅子,可就是瞧不見旗桿,也瞧不見碼頭,看到的只是一彎湖岸,白茫茫的淺灘。
「靠近尖角地那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你看得見嗎?」
「看見了。」
他只看見青灰色的山上有一塊淡淡的白斑。
「我還數得上來呢,」父親說。
父親非常神經質,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官能超過了常人的需要,那就難免會有這種毛病。而且他還很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人也往往總是這樣,心腸雖狠,卻常常受氣。此外,他的倒霉事兒也挺多,這可不都是他自己招來的。人家做了個圈套,他去稍稍幫了點忙,結果倒反而落在這個圈套裡送了命——其實在他生前他早就受夠這幫子人形形色色的陷害了。感情用事的人就是這樣,老是要受到人家的陷害。尼克現在還沒法把父親的事情寫出來,那只能待之將來了,不過眼前這片打鵪鶉的好地方,倒使他又想起了他小時候心目中的父親。那時有兩件事他很感激父親,這就是父親教了他釣魚,教了他打獵。在這兩件事上父親的見解是頗為精到的,雖然在有的問題上,比如在兩性問題上,他的看法就沒啥道理了,不過尼克覺得幸虧有道理的是前者而沒道理的是後者,因為你的第一把獵槍總得有個來路,或是有人給你,或是有人幫你搞來讓你使用,再說,要學打獵釣魚也總得住在個有游魚、有鳥獸的地方啊;他今年三十八歲了,愛釣魚、愛打獵的勁頭,至今還不下於當年第一次跟隨父親出獵的時候。他這股熱情從不曾有過絲毫的衰減,他真感激父親培養起了他這股熱情。
至於另一個問題,即父親不在行的那個問題,那就不同了,此事無需他求,一切都是生而有之,人人都是無師自通,住在哪裡也都是一個樣。他記得很清楚,在這個問題上父親給過他的知識總共只有兩條。一次他們一起出去打獵,尼克在一棵青松上打中了一隻紅松鼠。松鼠著了傷,摔了下來,尼克過去一把抓住,沒想到那小東西竟把他的拇指球咬了個對穿。
「這下流的小狗日的!」尼克一邊罵一邊就把松鼠的腦袋啪的一聲往樹上砸去。「咬得我真夠嗆。」
父親看了一下說:「快用嘴吸吸,連血吐掉,回頭到了家裡再塗點碘酊。」
「這小狗日的!」尼克又罵了一聲。
「你可知道狗日的是什麼意思?」父親問他。
「一句平常的罵人話唄,」尼克說。
「狗日的這個意思就是說人跟畜生亂交。」
「人幹嗎要這樣呢?」尼克說。
「我也不知道,」父親說。「反正這種壞事傷天害理。」那引起了尼克的胡思亂想,愈想愈覺得汗毛直豎,他一種種畜生想過來,覺得全不逗人喜愛,好像都不可能。父親傳給他的直截明白的性知識除此以外還有一樁。有一天早上,他看到報上刊載一條消息,說是恩立科·卡羅索1因犯誘姦罪2已被逮捕。
「誘姦是怎麼回事?」
「這是種最最傷天害理的壞事,」父親回答說。尼克便只好發揮他的想像,設想這位男高音名歌唱家見到一位女士,花容月貌大似雪茄煙盒子裡畫上的安娜·海爾德3,於是就手裡拿了個搗土豆的傢伙,對她做出了什麼稀奇古怪、傷天害理的事來。尼克儘管心裡相當害怕,不過還是暗暗打定主意,等自己年紀大了,至少也要這麼來一下試試。
在這方面父親後來還補充了兩點,一是手淫要引起眼睛失明、精神錯亂,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則要染上見不得人的花柳病,二是要抱定宗旨,人家的事切不可去干預。不過話說回來,父親的眼睛之好,確實是尼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尼克非常愛他,從小就非常愛他。可是現在前後經過都看到了,他就是想起家運衰敗前的那早年的歲月,心裡也高興不起來了。要是能寫出來的話,倒也可以排遣開了。許多事情他一寫出來,就都排遣開了。可是寫這件事還為時過早。好多人都還在世。所以他決定還是換點別的事情想想。父親的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了,他早已翻來覆去想過多少回了。那殯儀館老闆在父親臉上怎麼化的妝,他都還歷歷在目,其他的種種光景也都記憶猶新,連遺下多少債務都還沒有忘記。他恭維了殯儀館老闆幾句。那老闆相當得意,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其實父親的最後遺容並不決定於殯儀館老闆的手藝。殯儀館老闆不過是看見有什麼破綻敗筆,便妙筆一揮把缺陷彌補了過去。父親的相貌是長時期來在內外兩方面因素的影響下逐步形成的,特別是到最後三年,就完全定了型了。此事說起來倒是很有意思,可是牽涉到在世的人太多,眼下還不便寫出來。
至於那種年輕人的事兒,那尼克還是在印第安人營地後面的青松林裡自己開蒙的。他們的小宅子背後有一條小徑,穿過樹林可以直抵牧場,從牧場再轉上一條蜿蜒曲折的路,穿過林中空地,便到了印第安人的營地。他真巴不得還能光著兩隻腳到那林間小徑上去走上一回。小宅子背後也是起青松林,一進林子便是遍地腐熟的松針,倒地的老樹都成了堆堆木屑,雷擊劈開的長長的枝條兒象標槍一樣掛在樹梢。小溪上架著根獨木橋,你要是踩一個空,橋下等著你的便是黑糊糊的淤泥。翻過一道柵欄,就出了樹林子,這裡陽光下的田野小道就是硬硬的了,田野裡只剩些草茬,有的地方長著些小酸模草和天蕊花,左邊有個泥水塘,那就是小溪的盡頭,是個水鳥覓食的所在。牧場的水上冷藏所就蓋在這小溪裡。牲口棚下邊有些新鮮的畜糞,另外還有一堆陳糞,頂上已經干結。再翻過一道柵欄,走過了從牲口棚到牧場房子的又硬又燙的小道,就是一條燙腳的沙土大路,一直通到樹林邊,中途又要跨過小溪,這回小溪上倒有一座橋,橋下一帶長著些香莆,你晚上用魚叉去捕魚,就是用這種香莆浸透了火油,點著了做篝燈的。
大路到了樹林邊就向左一拐,繞過林子上山而去,這時就得另走一條寬闊的粘土碎石子路進入林子。上有樹蔭,路踩上去是涼涼的,而且路也特別開闊,因為印第安人剝下的青松皮得往外拖運。青松皮疊得整整齊齊,一長排一長排堆在那兒,頂上另外再蓋上樹皮,看去真像房子一樣。砍倒了樹剝去了皮,剩下那粗大的黃色的樹身,就都扔在原處,任憑在樹林子裡枯爛,連樹梢頭的枝葉都不砍掉,也不燒掉。他們要的就是樹皮,剝下來好賣給波依恩城的廠;一等冬天湖上封凍,就都拉到冰上,一直拖到對岸。所以樹林就一年稀似一年,那種光禿禿、火辣辣、不見綠蔭、但見滿地雜草的林間空地,地盤卻愈來愈大了。
不過在當時那裡的樹林還挺茂密,而且都還是原始林,樹幹都長到老高才分出枝丫來,你在林子裡走,腳下儘是一片褐色的鬆軟的松針,乾乾淨淨,沒有一些亂叢雜樹,外邊天氣再熱,那裡也是一片陰涼。那天他們三個就靠在一棵青松的樹幹上,那樹幹之粗,超過了兩張床的長度。微風在樹頂上拂過,漏下來斑駁蔭涼的天光。比利說了:
「你還要特蘿迪嗎?」
「特蘿迪你說呢?」
「嗯哈。」
「那咱們去吧。」
「不,這兒好。」
「可比利在……」
「那有什麼。比利是我哥哥。」
後來他們三個就又坐在那裡,靜靜的聽,枝頭高處有一隻黑松鼠,卻看不見。他們就等著這小東西再叫一聲,只要它一叫,一豎尾巴,尼克看見哪兒有動靜,就可以朝哪兒開槍。他打一天獵,父親只給他三發子彈,他那把獵槍是二十號單筒槍,槍筒挺長。
「這王八蛋一動也不動,」比利說。
「你打一槍,尼蓋。嚇嚇它。等它往外一逃,你就再來一槍,」特蘿迪說。她難得能說上這樣幾句連貫的話。
「我只有兩發子彈了,」尼克說。
「這王八蛋,」比利說。
他們就背靠大樹坐在那兒,不作聲了。尼克覺得肚子餓了,心裡卻挺快活。
「埃迪說他總有一天晚上要跑來跟你妹妹多蘿西睡上一覺。」
「什麼?」
「他是這麼說的。」
特蘿迪點了點頭。
「他就想來這一手,」她說。埃迪是他們的異母哥哥,今年十七歲。
「要是埃迪·吉爾貝晚上敢來,膽敢來跟多蘿西說一句話,你們知道我要拿他怎麼著?我就這樣宰了他。」尼克把槍機一扳,簡直連瞄也不瞄,就是叭的一槍,把那個雜種小子埃迪·吉爾貝不是腦袋上就是肚子上打了個巴掌大的窟窿。
「就這樣。就這樣宰了他。」
「那就勸他別來,」特蘿迪說。她把手伸進了尼克的口袋。
「得勸他多小心點,」比利說。
「他是個吹牛大王。」特蘿迪的手在尼克的口袋裡摸了個遍。」可你也別殺他。殺了他要惹大禍的。」
「我就要這樣宰了他,」尼克說。埃迪·吉爾貝躺在地上,胸口打了個大開膛。尼克還神氣活現地踏上了一隻腳。
「我還要剝他的頭皮,」他興高采烈地說。
「那不行,」特蘿迪說。「那太噁心了。」
「我要剝下他的頭皮給他媽送去。」
「他媽早就死了,」特蘿迪說。「你可別殺他,尼蓋。看在我的份上,別殺他了。」
「剝下了頭皮以後,就把他扔給狗吃。」
比利可上了心事。「得勸他小心點,」他悶悶不樂地說。
「叫狗把他撕得粉碎,」尼克說。他想起這個情景,得意極了。把那個無賴雜種剝掉了頭起以後,他就站在一旁,看那傢伙被狗撕得粉碎,他連眉頭都沒皺一皺,正看著,忽然一個踉蹌往後倒去,靠在樹上,脖子被緊緊勾住了——原來是特蘿迪摟住了他,摟得他氣都透不過來了,一邊還在那裡嚷嚷:「別殺他呀!別殺他呀!別殺他呀!別殺!別殺!別殺!尼蓋!尼蓋!尼蓋!」
「你怎麼啦?」
「別殺他呀。」
「非殺了他不可。」
「他是吹吹牛罷了。」
「好吧,」尼蓋說。「只要他不上門來,我就不殺他。快放開我。」
「這就對了,」特蘿迪說。「你現在有沒有意思?我現在倒覺得可以。」
「只要比利肯走開點兒。」尼克殺了埃迪·吉爾貝,後來又饒他不死,自以為男子漢大丈夫不過如此。
「你走開點兒,比利。你怎麼老是死纏在這兒。走吧走吧。」
「王八蛋,」比利罵了一聲。「真把我煩死了。咱們到底算來幹啥?是來打獵還是怎麼著?」
「你把槍拿去吧。還有一發子彈。」
「好吧。我管保打上一隻又大又黑的。」
「一會兒我叫你,」尼克說。
過了好大半天,比利還沒有回來。
「你看我們會生個孩子出來嗎?」特蘿迪快活地盤起了她那雙黝黑的腿,挨挨擦擦地偎在尼克身邊。尼克卻不知有什麼心思牽掛在老遠以外。
「不會吧,」他說。
「不會?不會才怪呢。」
他們聽見比利一聲槍響。
「不知他打到了沒有。」
「管他呢,」特蘿迪說。
比利從樹行子裡走過來了,槍挎在肩上,手裡提著只黑松鼠,抓住了兩隻前腳。
「瞧,」他說。「比隻貓還大。你們完啦?」
「你在哪兒打到的?」
「那邊。看見它逃出來,就打著了。」
「該回家啦,」尼克說。
「還早哪,」特蘿迪說。
「我得回去吃晚飯。」
「那好吧。」
「明天還打獵嗎?」
「行。」
「松鼠你們就拿去吧。」
「好。」
「吃過晚飯還出來嗎?」
「不了。」
「覺得沒什麼吧?」
「沒什麼。」
「那好。」
「在我臉上親親,」特蘿迪說。
這會兒尼克開著汽車行駛在公路上,天色快就要黑了來了,他還一直在那裡想父親的事。一到黃昏,他可就不會再想父親了。每天一到黃昏,尼克就不許別人來打攪了,他要是不能清清靜靜過上一晚;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兒。他每年一到秋天或者初春,就常常會懷念父親,或是因為看見大草原上飛來了小鷸,看見地裡架起了玉米堆,或是因為看見了一泓湖水,有時哪怕只要看見了一輛馬車,或是因為看見了雁陣,聽見了雁聲,或是因為隱蔽在水塘邊上打野鴨,想起了有一次大雪紛飛,一頭老鷹從空而降來抓布篷裡的野鴨仔子,拍了拍翅膀正要竄上天去,卻不防讓布篷勾住了爪子。他只要走進荒蕪的果園,踏上新耕的田地,到了樹叢裡,到了小山上,他只要踩過滿地黃葉,只要一劈柴,一提水,一走過磨坊、搾房、4水壩,特別是只要一看見野外燒起了篝火,父親的影子總會猛一下子出現在他眼前。不過他住過的一些城市,父親卻沒有見識過。從十五歲其他就跟父親完全分開了。
寒冬天氣父親鬍鬚裡結著霜花,一到熱天卻又汗出如漿。他喜歡頂著太陽在地裡幹活,因為這本不是他的份內事,他就是愛幹些力氣活兒——那尼克可就不愛。尼克熱愛父親,卻討厭父親身上的那股氣味。一次父親有一套襯衣縮得自己不能再穿了,就叫他穿,他穿著覺得直噁心,就脫下來扔在小溪裡,上面用兩塊石頭壓住遮好,只說是弄丟了。父親叫他穿上的時候,他對父親說過那有股味兒,可父親說衣服才洗過。衣服也確實是才洗過。尼克請他聞聞看,父親生了氣,拿起來一聞,說滿乾淨,滿清香。等到尼克釣魚回來,身上的襯衣已經沒了,說是給他弄丟了——就為撒了這個謊,結果挨了一頓鞭子。
事後,他就把獵槍上了子彈,扳起槍機,坐在小柴間裡,柴間的門開著,從門裡可以看見父親坐在門廊的紗窗下看報,他心裡想:「我一槍可以送他去見閻王。我打得死他。」到最後他的氣終於消了,可想起這把獵槍是父親給的,還是覺得有點噁心。於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營地上,去散散這股氣味。家裡只有一個人的氣味他不討厭,那就是妹妹。跟別人他就壓根兒避不接觸。等到他抽上了香煙,他那個鼻子可就不那麼尖了。這倒是件好事。捕鳥獵犬的鼻子愈尖愈好,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麼好。
「爸爸,你小時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塊兒去打獵,你們是怎麼打的呀?」
「這怎麼說呢。」尼克倒吃了一驚。他沒有注意到孩子已經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邊的孩子。他已經進入了獨自一人的境界,其實這孩子卻睜大了眼在他身邊。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有多久了。」我們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說。「父親一天只給我三發子彈,他說要這樣才能把打獵的功夫學精,小孩子拿了槍辟辟啪啪到處亂放,是學不到本領的。我就跟一個叫比利·吉爾貝的小伙子,還有他的妹妹特蘿迪,一塊兒去打。有一年夏天,我們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這種名字的。」
「可不,」尼克說。
「跟我說說,他們是什麼樣兒的?」
「他們是奧傑布華族人,」尼克說。「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們做伴,有趣兒嗎?」
「這怎麼跟你說呢,」尼克·亞當斯說。難道能跟孩子說就是她第一個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樂趣?難道能對孩子提起那豐滿黝黑的大腿,那平滑的肌膚,那結實的小小的奶子,那摟得緊緊的胳臂,那活靈的舌尖,那迷離的雙眼,那嘴裡的一股美妙的味兒?難道能講隨後的那種不安,那種親熱,那種甜蜜,那種滋潤,那種溫存,那種體貼,那種刺激?能講那種無限圓滿、無限完美的境界,那種沒有窮盡的、永遠沒有窮盡的、永遠永遠也不會有窮盡的境界?可是這些突然一下子都結束了,眼看一隻大鳥就像暮色蒼茫中的貓頭鷹一樣飛走了——只是樹林子裡還是一派天光,留下了許多松針還粘在肚子上。真是刻骨難忘啊,以後你每到一個地方,只要那兒住過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們留下過蹤跡,空藥品的氣味再濃,嗡嗡的蒼蠅再多,也壓不倒那種香草的氣息,那種煙火的氣息,還有那另外一種新剝貂皮似的氣息。即便聽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話,看到了蒼老乾枯的印第安老婆子,這種感覺也不會改變。也不怕他們身上漸漸帶上了一股令人作嘔的香味。也不管他們最後幹上了什麼營生。他們的歸宿如何並不重要。反正他們的結局全都是一樣。當年還不錯。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獵來說吧。打下一隻飛鳥,跟打遍天上的飛鳥其實還不是一回事?鳥兒雖然有形形色色,飛翔的姿態也各各不同,可是打鳥的快樂是一樣的,打頭一隻鳥好,打末一隻鳥又何嘗不好。他能夠懂得這一點,實在應該感謝父親。
「你也許不會喜歡他們,」尼克對兒子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是挺惹人喜愛的。」
「爺爺小時候也跟他們在一塊兒住過,是嗎?」
「是的。那時我也問過他印第安人是什麼樣兒的,他說印第安人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將來也可以去跟他們一塊兒住嗎?」
「這我就說不上了,」尼克說。「這是應該由你來決定的。」
「我到幾歲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獵槍,獨自個兒去打獵呀?」
「十二歲吧,如果到那時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話。」
「我要是現在就有十二歲,該有多好啊。」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爺爺是什麼樣兒的?我對他已經沒啥印象了,就還記得那一年我從法國來,他送了一把氣槍和一面美國國旗給我。他是什麼樣兒的?」
「他這個人可怎麼說呢?打獵的本領了不起,捕魚的本領也了不起,還有一雙好眼睛。」
「比你還了不起嗎?」
「他的槍法要比我強得多了,他的父親也是一個打飛鳥的神槍手。」
「我就不信他會比你還強。」
「喔,他可強著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獵,比看誰打獵都過癮。他對我的槍法是很不滿意的。」
「咱們怎麼從來也不到爺爺墳上去禱告禱告?」
「咱們的家鄉不在這一帶。離這兒遠著哪。」
「在法國可就沒有這樣的事情。要是在法國咱們就可以去。我想我總應該到爺爺墳上去禱告禱告。」
「改天去吧。」
「以後咱們可別住得那麼遠才好,要不,將來我到不了你的墳上去禱告,那怎麼行呢。」
「那以後再瞧著辦吧。」
「你說咱們大家都葬在一個方便的地方行不行?咱們都葬在法國吧。葬在法國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國,」尼克說。
「那也總得在美國找個比較方便的地方。咱們就都葬在牧場上,行不行?」
「這個主意倒不壞。」
「這樣,我在去牧場的路上,也可以在爺爺墳前順便停一停,禱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爺爺墳上連一次也沒去過,我心上總覺得不大舒坦啊。」
「咱們總要去一次的,」尼克說。「放心吧,咱們總要去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