纜車又顛了一下就停了。開不過去啦,大雪給風刮得嚴嚴實實地積在車道上。沖刷高山裸露表層的狂風把面上的雪刮成一層堅硬的雪殼。尼克正在行李車廂裡給滑雪板上蠟,他把靴子塞進靴尖鐵夾裡,牢牢扣住夾子。他從車廂邊跳下,跳在硬邦邦的雪殼上,來一個彈跳旋轉就蹲下身子,撐著滑雪杖,一溜煙滑下山坡。
喬治在下面白雪上時期時落,轉眼就落得不見人影了。尼克順著陡起陡伏的山坡滑下去時,這股衝勢加上猛然下滑,把他弄得渾然忘卻一切,只覺得身子有一股飛翔、下墜的奇妙感。他挺起身,稍稍來個上滑姿勢,一下子他又往下滑,往下滑,衝下最後一個陡峭的長坡,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積雪似乎從他腳下紛紛掉落。他一邊蹲下身子,幾乎坐到滑雪板上,一邊盡量把重心放低,只見飛雪猶如沙暴,撲面而來,他知道速度太猛了。但他穩住了。他決不失手摔下來。隨即一團被大風刮進坑裡的柔軟的雪把他絆倒了,滑雪板磕磕絆絆,他接連翻了幾個觔斗就動彈不得了,覺得活像只挨了槍子的兔子,兩腿交叉,滑雪板朝天翹起,鼻子耳朵裡都是雪。
喬治站在坡下稍遠的地方,辟辟啪啪的撣去風衣上的雪。
「你的姿勢真美妙,尼克,」他對尼克大聲叫道。「那堆爛糟糟的雪真該死。把我也這樣絆了一交。」
「在峽谷滑雪不知什麼生味兒?」尼克仰天躺著,亂踢滑雪板,掙扎站起來。
「你得靠左滑。因為谷底有堵柵欄,所以飛速衝下去得來個大旋身。」1
「等等再說吧,咱們一起去滑。」
「不,你趕快先去吧。我想看你滑下峽谷。」
尼克·亞當斯趕過了喬治,寬闊的背部和金黃的頭髮上還隱隱有點雪,他的滑雪板開始先側滑,再一下子猛衝下去,把晶瑩的雪糝兒擦得嘶嘶響,隨著他在起伏不定的峽谷裡時上時下,看起來像浮上來又沉下去。他堅持靠左滑,末了,正當他衝向柵欄時,就緊緊併攏雙膝,像擰緊螺旋似的旋轉身子,滑雪板向右來個急轉彎,揚起滾滾白雪,然後才慢慢減速,跟山坡和鐵絲柵欄平行滑駛。
他抬頭看看山上。喬治正屈膝,用外旋身2姿勢滑下山來;一條腿在前面彎著,另一條腿在後面拖著;滑雪板象蟲子的細腿那樣蕩著,杖尖觸到地面,掀起陣陣白雪,最後,他一腿下跪,一腿拖隨,整個身子就來個漂亮的右轉彎繞了過來,蹲著滑行,雙腿一前一後,飛快移動,身子探出,防止旋轉,兩支滑雪杖像兩個光點,把弧線襯托得更突出,一切都籠罩在漫天飛舞的白雪中。
「我就怕大轉身,」喬治說,「雪太深了。你做的姿勢真美妙。」
「我的腿也做不來外旋身,」尼克說。
尼克用滑雪板把鐵絲柵欄最高一股鐵絲壓低了,喬治就滑了過去。尼克跟他來到大路上。他們沿路屈膝滑行,衝進一片松林。路面結著光亮的冰層,給拖運木料的騾馬隊弄髒了,染得一片橙紅,一片煙黃的。兩個人一直沿著路邊那片雪地滑行。大路陡的往下傾斜通往小河,然後又筆直上坡。他們在林子裡看得見一長排飽經風吹雨打,屋簷低矮的房子。從林子裡看,這房子泛黃了。走近一看,窗框漆成綠色。油漆在剝落。尼克用一支滑雪杖把滑雪板的夾子敲松,踢掉滑雪板。
「咱們還是隨身帶著滑雪板上去好,」他說。
他扛著滑雪板,爬上陡峭的山路,邊爬邊把靴跟的鐵釘扎進冰封的立腳點。他聽見喬治緊跟在後,一邊喘息,一邊跺掉靴跟上的雪。他們把滑雪板堆放在客棧牆邊,相互撣掉各人褲子上的雪,把靴子蹬蹬乾淨才走進去。
客棧裡黑古隆咚的。一隻大瓷爐在屋角亮著火光。天花板低矮。屋子四邊酒漬斑斑的暗黑色桌子後面都擺著光溜溜的長椅。兩個瑞士人坐在爐邊,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喝著兩杯混濁的新酒。尼克和喬治脫去茄克衫,在爐子另一邊靠牆坐下。隔壁房裡的歌聲停了,一個圍著藍圍裙的姑娘走出門來看看他們想要什麼。
「一瓶西昂3酒,」尼克說,「行不行,吉奇?」4
「行啊,」喬治說。「你對酒比我內行。我什麼酒都愛喝。」
那姑娘出去了。
「沒一項玩意兒真正比得上滑雪的吧,」尼克說。「你滑了老長一段路頭一回歇下來的時候就有這麼個感覺。」
「嘿,」喬治說。「真是妙不可言。」
那姑娘拿酒進來,他們開來開去打不開瓶塞。最後還是尼克打開了。那姑娘出去,他們聽見她在隔壁房裡唱德語歌。
「酒裡那些瓶塞渣子沒關係,」尼克說。
「不知她有沒有糕點。」
「咱們問問看。」
那姑娘進屋,尼克看見她圍裙鼓鼓地遮著大肚子。不知她先頭進來時我怎麼沒看見,他心想。
「你唱什麼?」他問她。
「歌劇,德國歌劇。」她不願談論這話題。「你們要吃的話,我們有蘋果餡奶酪卷。」
「她不大客氣啊,是不?」喬治說。
「啊,算了。她不認識咱們,沒準兒當咱們拿她唱歌開玩笑呢。她大概是從講德語的地區來的,呆在這裡脾氣躁,後來沒結婚肚子裡就有了孩子,她脾氣才躁了。」
「你怎麼知道她沒結婚?」
「沒戒指啊。見鬼,這一帶的姑娘都是弄大了肚子才結婚的。」
門開了,一幫子從大路那頭來的伐木工人進了屋,在屋裡把靴子上的雪跺掉,身上直冒水氣。女招待給這幫人送來了三升新酒,他們分坐兩桌,抽著煙,不作聲,脫了帽,有的背靠著牆,有的趴在桌上。屋外,運木雪橇的馬偶爾一仰脖子,鈴鐺就清脆地丁丁噹噹響。
喬治和尼克都高高興興。他們兩人合得來。他們知道回去還有一大段路程呢。
「你幾時得回學校去?」尼克問。
「今晚,」喬治答。「我得趕十點四十分從蒙特羅5開出的車。」
「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明天咱們就能去滑雪了。」
「我得上學啊,」喬治說。「哎呀,尼克,難道你不希望咱們能在一起閒逛嗎?帶上滑雪板,乘上火車,到哪兒滑個痛快,滑好上路,找客棧投宿,再一直穿過奧伯蘭,6直奔瓦萊,7跑遍恩加丁,8隨身背包裡只帶修理工具和替換內衣和睡衣,學校啊什麼的,統統管他媽的。」
「對,就那樣走遍施瓦茲瓦德。9哎呀,好地方啊。」
「就是你今年夏天釣魚的地方吧?」
「是啊。」
他們吃著蘋果餡奶酪卷,喝光了剩酒。
喬治仰身靠著牆,閉上眼。
「喝了酒我總是這樣感覺,」他說。
「感覺不好?」尼克問。
「不。感覺好,只是怪。」
「我明白,」尼克說。
「當然,」喬治說。
「咱們再來一瓶好嗎?」尼克問。
「我不喝了,」喬治說。
他們坐在那兒,尼克雙肘撐在桌上,喬治往牆上頹然一靠。
「海倫快生孩子了吧?」喬治說,身子離開牆湊到桌上。
「是啊。」
「幾時?」
「明年夏末。」
「你高興嗎?」
「是啊。眼前。」
「你打算回美國去嗎?」
「八成要回去吧。」
「你想要回去嗎?」
「不。」
「海倫呢?」
「不。」
喬治默默坐著。他瞧瞧空酒瓶和空酒杯。
「真要命不是?」他說。
「不。還說不上,」尼克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尼克說。
「你們今後在美國要一塊兒滑雪嗎?」喬治說。
「我不知道,」尼克說。
「山不多,」喬治說。
「不,」尼克說,「岩石太多。樹木也太多,而且都太遠。」
「是啊,」喬治說,「加利福尼亞就是這樣。」
「是啊,」尼克說,「我到過的地方處處都這樣。」
「是啊,」喬治說,「都是這樣。」
瑞士人站起身,付了帳,走出去了。
「咱們是瑞士人就好了,」喬治說。
「他們都有大脖子的毛病,」尼克說。
「我不信,」喬治說。
「我也不信,」尼克說。
兩人哈哈大笑。
「也許咱們再也沒機會滑雪了,尼克,」喬治說。
「咱們一定得滑,」尼克說,「要是不能滑就沒意義了。」
「咱們要去滑,沒錯兒,」喬治說。
「咱們一定得滑,」尼克附和說。
「希望咱們能就此說定了,」喬治說。
尼克站起身,他把風衣扣緊。他朝喬治彎下身子,拿起靠牆放著的兩支滑雪杖。他把一支滑雪杖戳在地上。
「說定了沒什麼好處,」他說。
他們開了門出去了。天氣很冷。雪結得硬邦邦。大路一直從山上通到松林裡。
他們把剛才擱在客棧牆跟前的滑雪板拿起來。尼克戴上手套。喬治已經扛看滑雪板上路了。這下子他們可要一起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