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正在帳篷裡脫衣服。他看見火光在帳幕上投下他父親和喬治叔叔的影子,不由感到好生不安和羞愧,盡快脫下衣服,整整齊齊疊好。他感到羞愧的是因為脫衣服竟使他想起上一晚的事。整天來他都把這事拋之腦後了。
他父親和叔叔吃過晚飯就走了,帶著盞手提燈過湖去釣魚。他們撐開小船之前,他父親吩咐他,他們不在時,萬一出了什麼緊急情況,他只要開三下槍,他們就會馬上回來。尼克從湖邊穿過林子回到營地。他聽得見暗處的船槳聲。他父親在划槳,他叔叔坐在船尾拉餌釣魚。他父親把小船撐開時,他叔叔已經拿著釣竿預先坐好了。尼克留神聽他們在湖面上的動靜,到再也聽不見槳聲才罷。
尼克穿過林子走回去,路上倒害怕了起來。夜間他對林子總不免有點害怕。他掀開帳篷門簾,脫了衣服,摸黑悄悄鑽進毯子裡躺著。帳篷外的篝火燒剩一堆木炭了。尼克躺著一動不動,想法入睡。到處都沒動靜。尼克感到只要自己聽得見一聲狐狸叫,或是貓頭鷹啼啊什麼的,他就放心了。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明確的東西讓他害怕過呢。可是眼下他卻大大害怕了起來。驀地他怕死了。才兩三個禮拜前,他們在本地教堂裡,剛唱過一首讚美詩,「生命總有一天會斷送」。1他們唱這首讚美詩時尼克明白了自己總有一天必定會死。這使他感到非常難受。這是他頭一回明白自己遲早難逃一死。
那天晚上,他坐在過道夜明燈下看《魯濱孫漂流記》,想2借此忘卻生命總有一天會斷送這一事實。保姆看見他在過道上,嚇唬他說要是他不去睡覺,就要去告訴他父親了。他進房去睡了,但等保姆一進房,他又出來,在過道夜明燈下看書,看到天亮。
昨晚他在帳篷裡就有過同樣的恐懼。他只是到了晚上才有這種恐懼。開頭倒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體會。但總是面臨著恐懼,而且一旦開了頭,一下子就害怕起來了。他心裡真嚇了,馬上拿起槍,把槍口從帳篷前面伸出去,開了三槍。槍桿朝他反衝得夠嗆。他聽見槍子在林間摧枯拉朽,一掠而過。他開了槍就放心了。
他躺下來等他父親回來,他父親和叔叔在湖對面還沒吹滅手提燈,他就已經睡著了。
「那混小子,」他們往回劃時,喬治叔叔說。「你幹嗎吩咐他叫咱們回去啊?他沒準兒是大驚小怪罷了。」
喬治叔叔是他父親的弟弟,一個釣魚迷。
「啊,得了。他還小呢,」他父親說。
「憑什麼要帶他跟咱們一起到林子裡來啊?」
「我知道他膽子特小,」他父親說,「可咱們在他那年齡膽子都小。」
「我真受不了他,」喬治說。「他鬼話特多。」
「啊,得了,別提了。反正今後你釣魚的機會多的是。」
他們走進帳篷,喬治叔叔拿手電筒照進尼克的眼睛。
「怎麼啦,尼基?」他父親說。尼克在床上坐起身。
「聽上去既像狐狸,又像狼,就在帳篷四下轉悠,」尼克說。「有點兒象狐狸,但更像狼。」當天他剛從叔叔那兒學會「既啊又啊」這詞兒。
「他沒準兒聽到了貓頭鷹啼叫吧,」喬治叔叔說。
早上,他父親看見兩棵大椴樹枝椏交叉,所以迎風摩擦發聲。
「你看是這聲響嗎,尼克?」他父親問。
「興許是吧,」尼克說。他不願再想這事了。
「今後你在林子裡可不要害怕了,尼克。沒一樣傷得了你。」
「連閃電也傷不了?」尼克問。
「對,連閃電也傷不了。碰上大雷雨就到空地上去。躲在山毛櫸樹下面也行。雷電絕對打不中。」
「絕對打不中?」尼克問。
「我從沒聽說過有人給打中,」他父親說。
「哎呀,聽你說山毛櫸樹能行,我真高興,」尼克說。
這會兒他又在帳篷裡脫衣服。雖然他沒在看他們,可是他覺察到帳幕上有兩個人影。隨即他聽到小船給拖到湖濱,兩個人影沒了。他聽見父親跟什麼人在說話。
接下來他父親大喝一聲道,「穿上衣服,尼克。」
他趕快穿好衣服。他父親進帳篷,在野營行李袋裡翻來找去。「穿上外衣,尼克。」他父親說。
陳良廷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