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正文 希佩
    星期日就是這樣度過的。下午消磨時光的特色,乃是由病人分成各組乘車遊覽。有時茶點以後,有幾輛雙馬馬車緩緩登上迂迴曲折的山路,在療養院大門前停下,承載預先定好車的客人們——主要是俄國人,而且大多數是俄國女人。

    「俄國人很愛乘車去兜風,」約阿希姆對漢斯·卡斯托爾普說。這時他們一起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出發,聊以自娛。「這回他們開到克拉瓦德爾或湖邊去,或者到弗呂埃爾谷地,說不定一直駛往克羅斯特吧。目的地總不外乎這些地方。乘你在這兒時,我們也去逛一逛,要是你有興趣的話。不過目前我看你在適應環境方面還得多花些功夫,不需要什麼活動。」

    漢斯·卡斯托爾普表示同意。他嘴裡叼著一支香煙,兩手插在褲袋裡。他眼睜睜地瞧著那個矮小、活潑的俄國女人怎樣帶著她瘦稜稜的侄孫女和其他兩個女人一起在馬車裡坐定。這兩個女人就是瑪魯莎和肖夏太太。她們都穿薄薄的防塵罩衫,背上用一根帶子纏住,但沒戴帽子。她坐在馬車後座上老婦人的身邊,而兩個姑娘卻坐在最後面的座位上。四個人都興高采烈,翻滾著軟而彷彿沒有骨子的舌頭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她們有說有笑地談起馬車的車頂,說她們在這樣的車頂下擠在一起實在不好受,還談起了姨婆帶來給她們享享口福的俄國糖果,這些糖果都裝在一隻小木匣裡,匣裡填塞著棉絮和花邊紙,現在這些糖果都在分給大家吃呢……

    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無興趣地聽出肖夏太太的嗓子有些沙啞。像往常一樣,當這位不拘小節的婦人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又一次堅信這個女人跟他一度朦朦朧朧地追尋過的形象極為相似,後來這一形象又在夢境中出現……但瑪魯莎的笑容和她圓圓的褐色眼睛的表情,她那拿起小手帕摀住嘴兒稚氣地顧盼的神態,還有那裡面病得實在不輕而又高高聳起的胸脯——這一切都使他回想起另一些事,回想起新近看到的什麼可怕的景象,因而他小心翼翼地瞅著約阿希姆,腦袋連動也不動一下。謝天謝地,約阿希姆臉上此刻不像過去那樣顯出那麼多的斑點,他的嘴唇現在也沒有怒氣沖沖地噘起。他只是凝視著瑪魯莎,他的姿態和眼神雖不能不說有一副軍人氣派,但眉宇之間那種迷惘抑鬱和專心致志的神氣,令人毋庸置疑地會認定他是一個文職人員。不過一會兒他又打起精神來,飛快地掃了漢斯·卡斯托爾普一眼,這時漢斯正好來得及把眼鋒避開,仰望天際的某個地方。他感到這時心兒又在怦怦地跳——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跳著,像上次在山上一樣。

    星期日餘下的時間中,別的沒有什麼突出的事兒,也許飯菜方面是例外,因為它們和平時相比做得再豐盛也沒有了,至少菜餚方面顯得更加精美。午膳時吃的是雞凍,盆裡還有小龍蝦和去核櫻桃,冷飲以後又是糕點,盛在用棉花糖編織成的籃子裡,此外還有新鮮的菠蘿蜜。晚上,漢斯·卡斯托爾普喝了啤酒後,又覺得比前幾天更加疲倦,四肢也更加冷冰冰、沉甸甸的,不到幾分鐘,就跟表哥說了聲晚安告別,急急上床,把鴨絨被子蓋住下巴,像被人擊昏似地睡熟了。

    但第二天,也就是這位客人上山後另一個星期一,每星期的常規又週而復始:這就是說,克羅科夫斯基大夫每隔一周,總要在餐廳裡向山莊療養院的全體成年人作一次報告,凡是懂德語的,而且不是「奄奄一息」的病人,都是聽講的對象。漢斯·卡斯托爾普從他表哥處得悉,報告的內容是一系列彼此有關的課程,是一種大眾科學教程,總題目是「愛情是一種致死的力量」。這種啟迪性的講演在第二次早餐後進行,正如約阿希姆一再所說,缺席是不允許的,至少會引起院方大大不快。同時,人們認為塞塔姆布裡尼真是膽大包天,儘管他的德語比任何人強,可他不但從不前去聽講,而且對這種講演嗤之以鼻。至於漢斯·卡斯托爾普去聽講的原因,主要是出於禮貌,其次是他對內容懷著不加掩飾的好奇心,因而他迫不及待地去聽。然而聽講之前,他做了一樁不近人情的乖戾之事:他身不由主地作了一次長時間的散步,使他的情緒壞得超出一切意料之外。

    「你留神聽著!」當約阿希姆那天早晨走進他房內時,他劈頭就是這麼一句。「我現在明白,這樣的日子我再挨不下去了。橫著身子躺著——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已受夠了,叫一個人的血液似乎也昏昏欲睡。對你來說自然不一樣,你是病人,我絲毫不想引你到歪路上去。要是你對我沒有意見,我很想一吃好早飯就經常到外面散一會步,隨便蹓躂一會,一二小時就行。我準備在袋裡放些什麼當早餐,這樣我就自由自在了。咱們倒要瞧瞧,散步回來後我是不是會完全變樣。」

    「妙極了!」約阿希姆說,因為他看出,對方是真心實意、信心十足的。「可是我勸你別太過分。這裡和家裡畢竟不同。散步後,得準時回來聽報告!」

    實際上,年青的漢斯·卡斯托爾普懷有這樣的企圖除了身體上的原因外,還有別的種種理由。他熱辣辣的腦袋,嘴裡常有的苦澀味兒,心頭任意怦怦亂跳——這一切固然叫他難受,但使他更難以適應這兒的環境的,倒是這樣一些事實:例如鄰室那對俄國夫妻的所作所為,又病又蠢的斯特爾夫人在餐桌上喋喋不休的談話,每天在走廊上聽到的那個騎手紳士有氣無力的咳聲,阿爾賓先生的議論,周圍青年病人的交際習俗在他內心所產生的印象,約阿希姆在端詳瑪魯莎時臉上的表情,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感受。他暗自想,暫時擺脫一下山莊療養院的環境,深深呼吸一下野外的空氣,適當地活動一番,該是大有裨益的,這樣,當晚上感到疲勞時,就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就這樣,他就雄心勃勃地和約阿希姆分了手,約阿希姆在早餐後照例還要往小溪邊放長椅的地方適當作一回散步。於是他拄著手杖,大搖大擺地逕自沿著公路向山下走去。v這是一個寒冷而陰雲密佈的早晨,時間還不到八點半。漢斯·卡斯托爾普按照預定的計劃,深深呼吸早晨純淨的空氣。野外的空氣十分清新,呼吸起來非常舒暢,裡面沒有什麼濕氣和雜質,使人心曠神怡。他渡過小湖,經過羊腸小道,來到建築物七零八落的街頭;不一會又離開,來到一塊草坪上,草坪只有一小塊在平地上,其餘部分從右面一直往上斜伸,坡度很大。上坡使漢斯·卡斯托爾普精神煥發,他敞開胸膛,用手杖的彎柄把壓在前額的帽子挑向後面。他站在相當高的地方回頭眺望,只見遠處剛才經過的那個湖裡,湖水清澈如鏡,於是他哼起歌來。

    他唱他所記得起的那些曲調,唱大學生酒宴歌集和體育歌集中各種各樣通俗的、情調感傷的歌曲,其中一首有這麼幾行:

    詩人應讚揚美酒和愛情,

    不過歌頌德行更要緊。

    開始時他只是輕聲哼著,後來就引吭高歌。他唱男中音聲音不夠洪亮,但現在卻覺得唱得很美,唱歌使他越來越興奮。起唱時的調子太高了,就改用假嗓子唱,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很動聽。當他想不起某些旋律時,他就借助於任何含義不明的溜到嘴邊的音節或詞兒搭配在樂曲裡,像職業歌手那樣噘起嘴唇漂亮地發出捲舌的R音。最後他興之所至,竟虛構出一些歌詞和曲調來,一面唱,一面還演戲般地做著手勢。因為一面上坡,一面唱歌十分吃力,不久他呼吸就越來越急促。但由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而且自以為唱得美妙動聽,他還是鼓足勁兒唱,不時氣喘如牛,最後他氣也接不上來,頭暈目眩,眼前金星直冒,脈搏跳得越來越快,不得不在一棵粗大的松樹邊頹然坐下。本來他情緒很高,一下子就沮喪起來,沒精打采,甚至近乎灰心喪氣。

    當他重新打起精神,繼續散步時,他發覺脖子哆嗦得厲害,儘管他這麼年輕,他的腦袋卻像他爺爺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當年那樣搖晃起來。這個症狀,不禁使他油然回想起已故的祖父,他對這種姿態不但沒有反感,而且還引以為樂——他能模仿老人那種儼然用托住下巴的方法來控制腦袋的擺動,當時年幼的漢斯對此也深為歎服。

    他蜿蜒曲折地爬得更高了。母牛的頸鈴吸引著他,他也找到了牛群;它們在一家茅舍附近吃草,茅屋屋頂堆滿了亂石。兩個長鬍子的人向他迎面走來,肩上扛著斧頭。他們在向他走近時分手。「嗨,身體強壯,感謝上蒼!」一個用低沉的顎音對另一個說,一面把斧頭擱到另一隻肩胛上,劈劈啪啪地穿過松樹叢大踏步走向山谷。「身體強壯,感謝上蒼!」這句話在這沉寂的山林裡,聽來別有一種滋味。漢斯·卡斯托爾普由於登坡和歌唱,感覺上已經有些麻木,聽到這種聲音,彷彿自己置身在夢境中。他竭力模仿山地人帶有重濁喉音的莊重而笨拙的土語,把這句話輕聲地重複一遍。這時他已登上比牧地村舍更高的一塊地方。他本來想走到樹林的盡頭,但看一看表後,就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往左面循一條小徑朝村子方向走去。這是一條平坦的小徑,後一段路又向下拐。兩旁都是參天的古松。當他穿過松林時,竟又輕聲吟起歌來,不過唱得沒有像上次那麼放肆,儘管下坡時他兩腿比以前不可思議地抖動得更加厲害。但走出松林時,看到前面呈現的一派瑰麗景色,幽靜明媚,風光如畫,他不禁愣住了。

    一條山溪的水流從右面的山坡上潺潺而下,流到淺而石塊纍纍的河床裡。它在傾瀉到梯田般地堆集著的巨礫上時,泛起了陣陣泡沫,然後緩緩流向山谷。那兒引人入勝地架著一座小橋,橋欄用粗木製成。地上到處長著一種灌木,鐘罩形的花卉朵朵綻開,一片翠綠。勻稱而魁梧的冷杉,莊嚴肅穆,有單棵的,有成群密集地矗立在峽谷上的,還有的則是伸向高地,其中一棵杉樹歪斜地長在山坡上,它的根牢牢紮在湍急的溪流邊,彎腰的樹幹氣勢奪人,蔚為奇觀。在這美麗、荒僻的地方,除了淙淙的流水聲外,萬籟俱寂。在小溪對岸,漢斯·卡斯托爾普望見一條供憩息的長椅。

    他跨過小橋坐下來,呆望著湍急的水流和翻騰的泡沫聊以自娛,同時諦聽著富有田園風味的單調而實際上變化多端的各種聲音,因為漢斯·卡斯托爾普愛聽淙淙的流水聲,正像愛聽音樂一樣,甚至比音樂更愛聽。可是一當他坐下來休息,就發覺自己流起鼻血來,鼻血來得那麼突然,他根本來不及掩住衣服讓它不沾上血跡。血流得很厲害,而且流個不停,把它止住得花半小時光景。這時他不得不經常在小溪和長椅間踱來踱去,一會兒洗手帕,一會兒用鼻子使勁吸水,然後伸手伸腳仰天躺在長椅上,把一塊濕布放在鼻子上。他就這樣躺著,一直到最後把血止住為止——他靜靜躺著,兩手交叉托在腦袋後面,膝蓋高高聳起,閉住眼睛,耳朵聽到的只是潺潺的水聲。他並無不適之感,放了這許多血反而使他好受些,可是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出奇地衰退,因為當他呼氣時,他感到不需要吸進什麼新鮮空氣,只希望身體一動不動地躺著,讓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住,以後才可以再緩緩地、輕輕地吸氣。

    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回到過去的生活環境中。前幾天夜裡他經常做夢,夢把他近幾天的印象一一塑造成形,如今它們又逼真而栩栩如生地在他的腦際中再現出來。它沉醉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對過去的一切是那麼全神貫注,以致連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都消失了。我們首先可以說,在這兒溪邊的長椅上躺著的,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肉體,而真正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卻已回到遙遠的年代和過去生活過的地方——當時的境況對他來說固然很稚氣,但卻富於冒險精神,令人心醉。

    那時他十三歲,是四年級德國舊時九年制中學的四年級,相當於解放前舊學制初中一年級。學生,穿著短褲,站在校園裡跟其他班級裡年齡相仿的同學聊天,談話是漢斯·卡斯托爾普任意扯起來的,因為涉及的主題範圍狹窄,而且是就事論事的,談話時間只能很短,但這次談話使他異常高興。那時正好是最後兩節課當中的休息時間——對漢斯·卡斯托爾普班上來說,一節是歷史課,一節是繪畫課。校園裡鋪著堅實的紅磚,只有一道圍牆和外界隔開,中間開了兩扇門以供出入,牆上鋪有木瓦。孩子們有的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有的成群站著,有的卻蹲著身子斜靠在校園牆頭光溜溜的凸起部位。校園裡一片喧鬧聲。一個帽子耷拉的教師在監視學生,他嘴裡嚼著一塊火腿三明治。

    跟漢斯·卡斯托爾普聊天的那個孩子,姓希佩,名叫普裡比斯拉夫。一個明顯的特點是當人們喚他的名字時,R的聲音往往走樣,變成「普希斯拉夫」。這個古怪的名字和他的外表倒十分相稱,他長相也與眾不同,頗有幾分異國情調。希佩的父親是一位歷史學家和大學預科教員,因而他是一個出名的模範學生,雖然年齡和漢斯·卡斯托爾普相仿,卻比他高一班。他是梅克倫堡人,在血統上顯然是各個古老種族的混合物,在日耳曼血液中摻入文德人文德人原是斯拉夫人的總稱,後僅指住在德國北部勞西茨的斯拉夫人。—斯拉夫人的,或者在文德人—斯拉夫人血液中摻入日耳曼人的。他的頭髮固然是金黃色的,剪得短短的披在圓圓的頭顱上,但他的眼睛卻是藍灰色或灰藍色的,這是一種朦朧、曖昧的色彩,彷彿是遠處山巒的顏色。那對眼睛細小而古怪,確切些說,他有些斜視,下面的顴骨高高聳起。對他來說,長這副臉型絲毫沒有變醜,反而招人喜歡,同學們因此給他起了個諢名,叫他「吉爾吉斯人」。此外,希佩穿的是有背帶的長褲和藍色高領上裝,衣領上經常有一些頭皮屑。

    實際情況是,漢斯·卡斯托爾普早已看上了這位普裡比斯拉夫,在校園裡這堆熙熙攘攘的熟識和不熟識的人群中選中了他,對他發生興趣,眼睛也一刻不停地盯住他。莫非漢斯欣賞他?無論如何,他懷著特別的同情心注視著他。哪怕在上學的路上,他也一個勁兒地瞧他怎麼和同學們交往、談話,遠遠地就能辨別出他的聲音,聲音聽起來那麼悅耳,不過有些含糊不清,也有些沙啞。應當承認,漢斯對他的偏愛並沒有充分的理由,除非他異教徒般的名字和模範學生的稱號(但這對漢斯是無足輕重的)吸引著他,或者他這對吉爾吉斯人般的眼睛對漢斯有某種魅力。這對眼睛有時在心不在焉地斜睨時,眼神裡就會悄悄蒙上一層陰影。漢斯·卡斯托爾普產生這種感情究竟是什麼原因,他很少過問,也不管這種感情必要時應當怎麼稱呼才好。這裡談不上什麼友誼,因為他對希佩首先一點也不「瞭解」。不過首先,定名一點兒也沒有必要,反正它永遠不可能成為討論的話題,這是不合時宜的,他也並不企求。其次,定名即使不是判斷,至少也是下一個定義,也就是說把它列入熟悉的和習慣的這一類,而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內心卻不自覺地浸透這樣一種信念,而像這一類「內在的善良」是永遠不需要什麼定義和分類的。

    不過,這種感情不管是否站得住腳(這種感情根本沒有恰當的名稱,也很難表達),它卻有強大的生命力;一年左右以來,漢斯·卡斯托爾普心裡總默默懷著這種感情。我們說差不多有一年光景,因為什麼時候開始可說不上來。如果考慮到在那個時代裡,一年的時間有多長,那麼這點就足以說明漢斯性格上忠貞不渝的一面了。可惜在為性格下定義時,往往需要作出道德上的判斷,不論是讚揚還是非難,儘管每種性格都有兩面性。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忠貞」之處——他對此並不引以為豪——未免失之愚拙、迂腐及執拗,同時還有這麼一種基調,那就是對生活中依戀而耐久之情十分尊重,持續的時間愈長,就越尊重。他也很願相信,他目前所處的情況和境遇是永恆的,對它倍加珍惜,巴不得不要改變。因此,他對普裡比斯拉夫·希佩從心底裡已習慣於保持一種緘默而疏遠的關係,把它看成是生活中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東西。他喜歡思緒連綿不斷地湧來,也留戀今天會不會遇到希佩的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還有希佩會不會在他身邊掠過,有沒有可能瞟他一眼。他也喜愛內心的秘密給他帶來的那種默默無言而微妙的滿足,甚至對灰心失望的情緒也有所眷戀;當普裡比斯拉夫「缺席」時,他的失望達到了高峰。那時,他感到校園裡一片淒涼,日子過得黯然失色,但依舊殷殷懷著希望。

    這樣持續了一年,一直到這種情感發展到險峻的頂峰;然後由於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忠誠不貳,又持續了一年,接著便停止了。聯繫漢斯和普裡比斯拉夫之間友誼的紐帶,現在已鬆散開來,但對於這點,漢斯不像他們的關係剛剛建立起來時那樣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普裡比斯拉夫的父親調動工作,他也離開學校和那個城市,但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此幾乎並不介意,在他離校之前,漢斯早把他忘了。我們可以說,這個「吉爾吉斯人」的形象是不知不覺地從雲霧中走入他生活中來的,後來慢慢地越來越清晰,變得可以捉摸,直到在校園裡他走得越來越近,形象鮮明而具體。就這樣,他像近景中的人物那樣站了一會兒,然後又漸漸後退,不一會就在雲霧中消失,分別時也沒有什麼痛苦。

    漢斯·卡斯托爾普恍恍惚惚地重新浮映在腦際的,是一幕驚心動魄的情景——也就是與普裡比斯拉夫·希佩的一席談話——經過是這樣的:下一節是繪畫課,漢斯·卡斯托爾普發覺身邊沒有鉛筆。他的同班同學自己都要用,但其他班裡的學生他也認識一些,可以向他們借一支。然而他對普裡比斯拉夫最熟,同時也近在身邊,何況又是他的神交,於是他興奮地鼓起勇氣,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他把這稱作是「機會」)向普裡比斯拉夫借一支鉛筆。這種做法是相當彆扭的,因為實際上他並不熟識希佩。不過由於他大膽打破一切顧慮,他沒有意識到這點,或者說根本不予理會。在鋪有紅磚的校園裡,現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正好站在普裡比斯拉夫·希佩面前,對他說:

    「對不起,你能借我一支鉛筆嗎?」

    普裡比斯拉夫用突出的顴骨上面那雙吉爾吉斯人式的眼睛瞅著他,用那沙啞而悅耳的嗓音答話。他毫不驚異,或者說毫不露出驚異的神色。

    「可以,」他說,「不過下課後一定得還給我。」於是他從袋裡摸鉛筆。這是一支鍍銀的鉛筆,末端有一個小圈兒,只要向上一推,鉛筆心就會從金屬套管跳出。希佩把這簡單的機構講給他聽,這時兩人俯下身子來看,腦袋湊在一塊兒。

    「別把它折斷了!」他又添上一句。

    他想到哪兒去了?好像我漢斯·卡斯托爾普想存心賴掉這支鉛筆不準備還他似的,或者使用時竟那麼粗心大意。他們相互瞅著微笑,別的再也沒有什麼好說,於是他們先扭動肩膀,再轉過背,分手了。

    當時的經過就是這樣。但漢斯·卡斯托爾普有生以來,從沒有像這節繪畫課那樣興高采烈,因為他是用普裡比斯拉夫·希佩的鉛筆畫畫兒的,下課後將要把鉛筆還給原來的主人——還時像借時那樣,依舊從容不迫。他擅自把鉛筆削削尖;從削下來的紅漆小片中,把其中三四片保存起來,而且放在書桌的內夾抽屜裡整整保存一年左右,凡是看到過的人,都猜不出它們究竟有什麼意義。還鉛筆的方式也非常簡單,但這完全合乎漢斯·卡斯托爾普的脾胃。確實,他真有些得意洋洋,由於他和希佩的親密往來而飄飄然。

    「喏,還給你,」漢斯說。「多謝。」

    普裡比斯拉夫一聲不響,只是匆匆檢查一下活動機構,就把鉛筆塞到袋裡……

    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談過話,這回只是由於漢斯·卡斯托爾普的闖勁,才有這麼一段交往。

    他努力睜開眼睛,為剛才呆呆地出神而茫然不知所措。「我剛做了一場夢吧,」他想。「是的,這是普裡比斯拉夫。我已好久沒想起他了。現在一片片的鉛筆屑到哪裡去了呢?書桌仍舊放在我舅舅蒂恩納佩爾的頂樓上。現在鉛筆屑想必仍在書桌後面左邊的抽屜裡。我從來不曾把它們取出過。我甚至不想花什麼精力把它們扔掉,給您瞧瞧……剛才我看到的完全是普裡比斯拉夫本人。我真想不到會如此清晰地重新看到他的形象。他的外貌多麼像她啊——多麼像山上的這個女人啊!難道正因為如此,我才對她這樣感興趣?我對他感到興趣,莫非也就是這個緣故?胡說,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得走了,而且要快些走。」但他依然躺著,沉思默想,苦苦追憶。然後他站起身來。「身體強壯,感謝上蒼!」他念叨著,淚水不覺湧上眼際,但同時在微笑。他這時本想離開,但忽又坐了下來,手裡拿著帽子和手杖,因為他感到兩膝直不起來。「哎喲!」他想,「這可不行!我本該正好在十一點鐘回餐廳聽報告。到這兒散一會步挺不錯,但看來也有難處。嗯,嗯,我待在這兒可不成。我躺的時間久了,身子有些發麻,活動一下也許會好起來的。」他再試圖挺起身子走路,費了好大力氣才能跨步。

    他出來時情緒高昂,可回院的路上卻垂頭喪氣。他不得不幾次三番在路邊休息,因為他感到臉上驟無血色,額上直冒冷汗,心頭怦怦亂跳,連氣也喘不過來。他好容易順著蜿蜒的山路走下坡來,但當他走到療養地旅館附近的山谷時,他清楚地感到精力不濟,無法徒步走完通往山莊療養院的這段路程,這一帶又沒有電車或出租馬車,正好這時有一個人駕著一輛載空箱的騾車駛向「村子」,於是懇求他讓自己坐上。他和驅車人背靠背坐著,兩條腿從車上耷拉下來。他隨著車身的顛簸,身子前後搖晃,腦袋上下擺動,昏昏欲睡,路人都懷著好奇的同情心盯著他看。他乘到鐵軌交叉處下車,付了錢後(他不理會究竟付多少),就急匆匆地、冒失地爬上返往療養院的公路。

    「先生,快些,」那個法國門房說。「克羅科夫斯基大夫的講演會剛剛開始。」漢斯·卡斯托爾普把帽子和手杖掛在衣帽架上,咬緊牙關,匆忙而小心地從人群中擠過去,穿過半開的玻璃門,走到餐廳。這時病人已成排地坐在椅上,而在右面狹窄的一隅,克羅科夫斯基身穿一件大禮服,正站在一張桌子後面講演,桌子上面蓋著一塊檯布,放著一大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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