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還一點沒有適應新的環境。他既不熟悉這裡生活上的種種特點,機體方面也不能適應山上那種怪異的氣氛。療養院的生活特點,短短幾天內是無法熟悉的,正如他自己設想的那樣(而這點他也跟約阿希姆說起過),哪怕三星期也無法瞭解它——因為這種適應對他來說是件苦事,天大的苦事。他似乎乾脆不願去適應它。
這兒的日常生活安排得細心周到,井井有條;如果你肯順應這裡的生活規律,你就能很快地跟上,而且得其所哉。不過過了一星期或更長的時間,生活日程會漸次出現某些規律性的變化:先出現一個新花樣,然後再是第二個,而第二個往往是在第一個重複出現後再顯示的。即使是日常生活事件中的個別現象,漢斯·卡斯托爾普也得亦步亦趨地去學習。對一些浮光掠影的東西,他得留神觀察,而對一些新奇事物,則須用青年人靈敏的接受能力去吸取。
例如那些短脖子、大肚子的容器,在過道上每間病室的門口都放著,漢斯到療養院的那天晚上就看到了。它裡面裝著氧氣。漢斯問他,約阿希姆就講給他聽。裡面是純氧,氧氣瓶價值六法郎。這是一種起死回生的氣體,供垂危病人使用,為臨終的生命添上一口氣,接上一些力。病人通過一根軟管吸入這種氣體。在放這種氧氣瓶的病室門後,躺著臨死的病人,或者像顧問大夫貝倫斯所說的「奄奄一息的人」。有一次漢斯·卡斯托爾普在二樓遇見顧問大夫,他就用這樣的稱呼。當時他身穿白大褂,臉色青青的,在走廊裡一搖一擺慢吞吞地走著,後來他們一起上樓。「嗨,您這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貝倫斯說。「您在這兒幹什麼?難道您像視察一般地東張西望就能博得我們的青睞嗎?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唔,我們的夏季倒有一些名堂,這樣的季節可不壞呢。為了使它更有起色,我也花了一些代價。不過遺憾的是,您不準備在咱們這兒過冬,聽說您只想呆上八星期,對嗎?啊,三星期?可這只是走馬看花,連帽子也不用費心脫下來,咳,隨您怎麼想吧。可惜您不在這兒過冬,因為這時只有貴人們才來,」他不像樣地打趣說。「這塊高地上,各國貴人到冬天才來,您得看看他們,讓您增長一番見識。當您看到這些傢伙踏著雪橇滑起雪來,您準會捧腹大笑。還有那些太太們,天哪,太太們!我可以對您說,她們像極樂鳥一樣,五光十色,而且還富有冒險精神呢……哦,現在我得去看看我那奄奄一息的病人了,」他說,「他住在二十七號病室。您知道,他已是晚期了,肺的中心也爛穿了。昨天和今天他白白吸了五袋氧氣,真吸得夠了。中午時,他怕要見他的老祖宗去了。哎,我親愛的羅依特先生,」他進去時說,「咱們再敲碎一隻氧氣瓶的脖子怎麼樣?……」他把門帶上,他的聲音也就在門後消失。不過房門開時,漢斯·卡斯托爾普瞥見房間後面的輪廓,他看到一個面色蠟黃的年青人,腦袋靠在枕頭上,下巴長著稀稀落落的鬍子,大大的眼珠慢悠悠地轉向房門口。
這是漢斯·卡斯托爾普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垂死的人,因為不論他的雙親或祖父去世時,可以說他當時都不在場。那個顎須微微翹起的年青人,他的腦袋靠在枕上的姿態多莊重啊!他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慢慢向房門口轉動時,目光又何等意味深長!這時漢斯·卡斯托爾普還一心一意回味著剛才匆匆的一瞥,他情不自禁地也像那個臨死的病人那樣把眼睛張得大大的,緩慢而意味深長地轉動著眼珠。這時他正好繼續上樓,他就用這樣的眼神瞅著他後面一扇門裡出來的一個女人,她在樓梯口碰上了他。他沒有馬上認出這是肖夏夫人。她看到漢斯擠眉弄眼,不禁微微一笑,然後用手抓住掛在後腦勺的辮子,越過他前面悄悄地、柔順地下樓,腦袋稍稍往前傾。
最初幾天,他幾乎沒有結識什麼人,好久以後還是這樣。他對這裡的生活方式並無多大好感。漢斯·卡斯托爾普生性好靜,他只感到自己是來作客的,正如顧問大夫貝倫斯所說,他是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約阿希姆跟他聊天做伴,他基本上已心滿意足。走廊上那位護士自然伸長脖子盯住他們,後來約阿希姆終於把表弟介紹給她;在這以前,他曾好幾次同她聊過天。她把夾鼻眼鏡的絲帶吊在耳根,說起話來裝模作樣,調門簡直有些傷心。只要仔細觀察她一下,你就會發現她心靈似乎受到空虛無聊的折磨。要再擺脫她是很困難的。談話快結束時,她就會顯露不勝惶恐的跡象。一當這對小伙子顯出離她而去的神情,她就急急忙忙再說些什麼話,而且頻送秋波,甚至死乞白賴地向他們微笑,把他們纏住,這樣他們出於憐憫,就不得不再逗留一會。她漫無邊際地談自己的父親,說他是一位法學家,還談起自己一位做醫師的堂兄弟,目的顯然是替自己塗脂抹粉,表明自己出身於富有教養的階層。至於他的養子,則是科布爾格玩偶製造商的兒子,姓洛特拜因,可最近這個年紀輕輕的弗利茨腸子裡卻害起病來。親人們對這個可受不了啦,先生們對此是不難想像的。特別是書香門第出身的人,有的是上流社會人士那種細膩的感情,這個打擊怎麼受得了呢。我們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最近她到外邊去了一下——先生們該相信這個——為的只是想為自己買些牙粉,回來時卻發現病人坐在床上,喝一杯又濃又黑的啤酒,而且吃起一條意大利香腸、一片硬硬的黑麵包和一條黃瓜來!這些美味的土產,都是他家裡人送來的,吃了好讓他長些力氣。但第二天,他的病自然加劇,死去活來,他自己在催自己的命。不過對他來說,這只意味著解脫,而對她來說(她叫貝爾塔大姐,實際上她的姓名是阿爾弗蕾達·席爾特克內希特)卻是無所謂的,因為接著她又得看護其他病人,他們的病在不同程度上比他更加嚴重,不是在這兒山上,就是到別的療養院去。這就是展現在她眼前的前景,別的沒有什麼可指望的了。
不錯,漢斯·卡斯托爾普說;就您的職業說,任務確很艱巨,不過他倒認為也很稱心。
確是這樣,她回答。這行職業確使她滿意——即使滿意,但任務十分艱巨。
那麼替咱們向洛特拜因先生問好吧——這對表兄弟說完這話,想脫身了。
但她又巧言令色地纏住他們。看到她這樣煞費苦心拖住這兩位青年人不放,哪怕再短短一會兒也好,好不叫人傷心。這樣,他們就不得不再答應陪她一會,否則未免太殘酷了。
「他正睡著呢,」她說。「他現在用不著我。我不過出來在走廊裡呆上幾分鐘罷了……」於是她開始數落起顧問大夫貝倫斯來;他跟她說話的腔調太隨便了,對像她這樣出身的人來說,他真不該如此。這方面,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倒比他好得多,她覺得他心眼兒挺好的。然後她又講起她父親和堂哥來。她頭腦裡再也搾不出什麼油水。她還想苦苦挽留一會這對表兄弟,這次可不成了。一看到他們要走,她猛地提高嗓門,簡直要尖聲怪叫起來。他們終於擺脫了她,溜之大吉。可是這位護士還弓起身子,用突出的眼珠貪婪地瞅著他們的背影,恨不得用那雙眼睛把他們吸回來。接著她長歎一聲,回到房裡去護理她的病人。
這些日子,漢斯·卡斯托爾普只結識一個身穿黑衣服、面色蒼白的女人,那就是上次他在花園裡見到的、綽號叫「兩口兒」的墨西哥女人。事實果真如此:他從她嘴裡聽到的,儘是與她的諢名恰如其分那一套令人傷心的話,但他事前已有思想準備,因而他顯得很有禮貌,事後也泰然置之。表兄弟在療養院的大門口遇見她。這時他們按照常規,正在早餐後作一回晨間散步。她裹著一條「開司米」黑圍巾,屈著腿,在那邊心神不寧地踱步。她有一張乾癟的大嘴巴,臉上罩著一方黑紗,面紗上端,纏繞她一絲絲花白的亂髮,一端在下顎處紮住;在黑面紗的襯托下,她蒼老的臉隱隱放射出慘白的光芒。約阿希姆像平時那樣不戴帽,向她鞠躬致敬,她也慢條斯理地還禮,眼睛望著他時,狹狹的額頭上的皺紋一條條變深了。她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於是停下步來等待,當這對青年走近時,她微微點頭示意。顯然,她認為有必要搞清陌生人是否知道她的命運,是否願意傾聽她的訴說。約阿希姆把表弟介紹給她。她從披巾裡伸出手來給客人,這是一隻枯黃的、瘦骨嶙峋而青筋畢露的手,戴著許多戒指,她一面點頭,一面繼續看著這位陌生人。這時她開腔了:
「先生,兩客兒,」她說。「您知道,兩客兒這裡是不合標準的法語。這個墨西哥女人法語講得不准,發音走了樣。她本來想說「兩口兒」。……」
「Jelesais,madame法文:我知道,太太。,」漢斯·卡斯托爾普用法語輕聲回答。「Etjeleregrettebeaucoup法文:我很替您難受.」
她黑瞳瞳的眼睛下面,皮肉鬆弛,眼窩深陷,漢斯從未見過這樣又大又呆滯的眼睛。她身上似乎隱隱散發出一種枯花似的香味。漢斯心頭不由泛起一種溫馨而沉重的感覺。
「Merci法文:謝謝。,」她用粗嗄的喉音說,聲音和她那枯枝敗葉般的外形極為相稱。她寬嘴巴的嘴角陰沉沉地向下耷拉著。這時她把手縮回披巾裡,低下頭來,又開始躑躅。
漢斯·卡斯托爾普繼續往前走時說:
「你看,我毫不放在心上,我跟她剛才相處得很好嘛。我相信,我跟這號人打交道挺有辦法,我生來懂得如何跟他們周旋,不知你的看法是不是這樣?我甚至認為,我跟憂鬱的人相處,總的說來比跟愉快開朗的人更好些,天曉得這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我是個孤兒,這麼早就失去了父母。要是人們嚴肅,悲慼,甚至死了什麼人,我可滿不在乎,也不會手足無措——我反而有一種得其所哉的感覺,而遇到愉快活潑的場面,我卻感到怏怏不樂,興味索然。我最近在想:這裡的娘兒們真蠢,對『死』和有關死亡的一切簡直怕得要命,嚇得對這個問題提也不敢提,而且吃飯時也把臨終聖餐帶來。哼,這真是無聊透頂。你愛瞧一瞧棺材的樣兒嗎?我倒很愛看。我覺得棺材是一種頂呱呱的傢俱,哪怕它是空的;可是一旦有人躺在裡面,我認為簡直有一種莊嚴肅穆之感。葬禮很有啟發性——有時我甚至想,要是有人想得到某些啟示,那麼他還是去參加一次葬禮,而不必上教堂。人們都穿著正正經經的黑衣服,脫下帽來舉目向靈柩致哀,嚴肅而又虔敬,沒有人會像平時那樣胡扯些不堪入耳的話。如果人們終究變得稍稍正經些,那我真是求之不得。有時我捫心自問:我是不是應該做牧師;在某種程度上說,我認為這個職業對我還算合適……哎,我剛才說的法文沒有什麼錯誤吧?」
「沒有錯,」約阿希姆說。「『Jeleregrettebeaucoup』這句法文完全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