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說收藏·傢俱篇 正文 第二講 床前明月交椅
    但凡知道一首唐詩的人,就知道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看到的所有解釋,大致都是這樣:在一個深秋的晚上,李白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看著地上如霜的月光,不由升起思鄉之情。這首寫進小學課本的詩,影響非常廣泛。但這個解釋中有一個大謬:李白詩中的「床」,不是我們今天睡覺的床,而是一個馬扎,古稱「胡床」。

    起居方式

    我們要瞭解這段歷史,首先要瞭解中國人的起居方式。我們是惟一改變過起居習慣的民族,世界其他民族都沒有改變過。以專業論,人類的起居方式有兩種,一種叫席地坐,一種叫垂足坐。所謂垂足坐,就是坐在椅子上,腿是垂著的狀態。我們是席地而坐的民族。

    兩千年前,亞洲地區基本上都是席地坐,比如日本、印度、尼泊爾、泰國、韓國、朝鮮,都坐在地上。我們看韓劇、日劇,主人一回家就坐地上了。坐辦公室不算,那是非常西化的一件事情。歐洲則是垂足坐。歐洲人兩千年前已經坐在椅子上了,為什麼呢?因為歐洲地區氣候比較濕冷,迫使他們高坐起來。而我們亞洲地區,尤其我們中國,早期的人類文明大部分都是發生在黃河流域,環境比較乾燥,人坐在地上可以忍受。

    兩千年來,我們民族慢慢地由席地而坐,轉為垂足而坐。中華民族非常願意吸收外來文化,我們有時候察覺不到,其實很多習慣都改變過。比如中國人吃飯,今天都是共餐制,但歷史上卻是分餐制,大家一人一份。

    我們很多習慣上的改變,很大程度上都是從起居習慣改變開始的。那麼,席地而坐的起居習慣,究竟給我們後來的生活帶來了什麼呢?我們今天的語言上還保留了很多席地坐的痕跡。比如,我們說席位、出席、筵席。筵席,這個詞很有意思。筵,是鋪在地上的大蓆子;席,是鋪在你面前的小蓆子,小蓆子的地位比大蓆子高。

    我早年去過新疆,進過哈薩克的氈房。哈薩克保留的習慣就有點兒古制,屋子裡全是地毯,人家招待我們吃飯,每個人前面鋪一個小毯子。我那時候年輕,剛進去的時候還不太懂規矩,一腳就踩在人家小毯子上,人家馬上來擋我。哈薩克人的這個小毯子,就相當於我們過去的小蓆子,功能相當於桌子,你等於一腳踩到人家桌子上去了。毯子上擱著吃飯的東西,每人一個碗,一個囊,還有奶疙瘩,然後給你倒馬奶子酒。我不太懂哈薩克的規矩,不懂喝酒的規矩。馬奶子酒好喝,喝多了也醉。我很豪爽地喝完了一碗,碗往地上一擱,人家一下子又給倒滿一碗,我拿起來又喝了,喝完了又被倒滿了。我就開始犯愣,心裡嘀咕:這是怎麼回事啊?你要不喝,還有人在旁邊勸你、唱歌,一定要讓你喝掉。這時候我就慌了,趕緊看別人怎麼做。原來你表示不喝了的時候,要把碗扣過來,表示我已經喝夠了。如果你的空碗沖天,他永遠會給你倒。

    《論語》中有一句話:席不正不坐。說的是規矩,蓆子一定要擺正。《禮記》也有這樣一個規定:群居五人,則長者必異席。五個人以上,德高望重者必須另坐一張蓆子。這就使我們一個偉大的詞彙誕生了:主席。

    主席的原始含義是指:主要蓆子上的那個男人,或者蓆子上的那個主要男人。它跟英文chairman完全不一樣,chairman是指椅子上的男人。

    我們坐在地上,沒有椅子可坐,所以我們的詞彙與此相關。比如說:我們在聯合國有一個重要的席位,國家領導人出席了奧運會的開幕式,說得都很明確。

    詞彙跟我們的起居習慣有關,如果我們當時是坐椅子的民族,今天的詞彙一定發生變化,主席一定叫「主椅」,出席一定叫「出椅」,席位一定叫「椅位」。因為我們是一個席地而坐的民族,今天才有這樣相關的詞彙。

    那麼,既然我們祖先是席地而坐,就有兩個問題出現了:我們是怎麼改過來的?我們又是什麼時候改過來的?可能就是從剛才李白說的那個床—胡床改過來的。

    我們是席地而坐的民族,遊牧民族帶給我們很多耳目一新的東西。當時我們坐在地上,遊牧民族的兄弟們翻身下馬,從馬背上打開一個扎捆的東西,坐在屁股底下,這個東西就叫馬扎,意思是馬背上扎捆的東西。至今這種傢俱我們還在應用,出去乘個涼,聊個天,拿個馬扎最方便。這麼一件歷史久遠的傢俱,影響了我們的生存狀態,改變了我們的起居方式。

    馬扎,它有一個學名叫做胡床。「胡」字打頭的詞,一定是外來的,比如胡椒、胡琴、胡蘿蔔。胡蘿蔔是外來的,跟我們吃的紅蘿蔔、白蘿蔔、綠蘿蔔都不一樣。它吃起來有異味,剛開始吃胡蘿蔔的人有時還不習慣。《後漢書》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靈帝是東漢人,這是我們有關胡床最早的一個記載。請注意,這裡有八個詞彙,只有「胡坐」是動詞,其他全是名詞。可見當時高坐是非常重要的變化,高坐決定視野的變化。韓劇和日劇裡,房間裡常常都是矮櫃子,原因是他坐在地上,用高櫃會覺得非常壓抑。高坐決定傢俱所有的變化,這就是為什麼起居方式以坐姿為準。

    《靜夜思》新解

    我們知道了這一點,就可以重新解釋一下已有定論的歷史。比如李白那首《靜夜思》,他說的「床」,就是馬扎。他的語境非常清晰,動作清清楚楚,李白拎著一個馬扎,坐在院子裡,在明月下思鄉。

    我們躺在床上是沒辦法舉頭和低頭的,頂多探個頭,看看床底下。如果你對中國建築史有瞭解,就知道唐代的建築門窗非常小,門是板門,不透光。宋代以後才出現隔扇門。中國現存的唐代建築,全國有四座,比如山西的佛光寺、南禪寺,都是現存於世的唐代建築,大家有機會可以去看看。而且,唐代的窗戶非常小,月亮的光幾乎不可能進入室內。尤其當你的窗戶糊上紙、糊上綾子的時候,光線根本就進不來。所以李白說得很清楚:我在院子裡坐著。

    杜甫有一首寫景的詩,對李白這首詩做了一個詮釋。杜甫的《樹間》:

    岑寂雙甘樹,婆娑一院香。

    交柯低幾杖,垂實礙衣裳。

    滿歲如松碧,同時待菊黃。

    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

    杜甫說得非常清楚:我衣服上都沾上樹葉上的露水,都不記得在樹下坐了多少回了,說的是室外。

    其實李白還有一首流傳甚廣的《長干行》,開頭這樣寫: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詩中以小女孩的口吻說:我小的時候,拿了一個馬扎坐在門口,折了一支花,在門前玩耍。小男孩騎著竹馬,圍著我繞圈起膩。說得多清楚啊!一般的書往往解釋到這一點的時候,就講不通了。小女孩坐在門口玩,「折花門前劇」,劇是戲劇,當玩耍講。「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下一個鏡頭進屋了,小男孩圍著一張大床轉。好像很蒙太奇,很電影化。這種解釋根本不通。且不要說當時的床是頂著牆放,根本不能繞圈兒轉,就算可以轉,小男孩圍著小女孩很曖昧地轉來轉去,也不是李白的原意。這句詩是成語「青梅竹馬」的來歷,表示兩小無猜。

    我們一提唐詩,就說李白、杜甫、白居易。白居易也有一首《詠興》,對李白所說的「床」也做了詮釋。這首詩是長詩,有點兒像打油詩。開頭幾句:

    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

    床前有新酒,獨酌還獨嘗。

    白居易說得很清楚:水上有一條小船,小船上有一個胡床。下面由於唐詩韻律、字數的限制,他不能說「胡床前有新酒」,只能說「床前有新酒」,我自己邊倒邊喝。詩中的「胡床」與「床」明顯指一個東西。

    我們對《靜夜思》的誤解,來自於我們起居方式的徹底變化。千年之後,我們不知道我們民族已徹底告別了席地坐。古代很多名詞是一詞多用,今天很少有這個現象。今天,由於文化的進步,名詞都盡可能分類。一個事物就是一個名詞,說得很清楚,不清楚就要用附加詞。古代不是這樣,古代的一個名詞可能代表多種事物,比如「床」。

    李白還有一首小詩,很有意思。其中一句說:「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寄上吳王三首》)這裡有一個動作:掛。意思就是馬扎折起來,可以掛在牆上。從這一點來說,我們要瞭解過去的社會,就一定要瞭解它強大的文化背景。

    其實,早在隋朝,胡床的名字就發生了變化。《貞觀政要》有這樣一段記載,唐太宗說:「隋煬帝性好猜防,專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謂胡床為交床,胡瓜為黃瓜,築長城以避胡。」隋煬帝有鮮卑血統,反而特別忌諱胡人。他下令把胡床改名。因為胡床腿部交叉,所以改為「交床」。同時,隋煬帝又改了很多其他物品的名字。比如說我們吃的黃瓜原來就叫胡瓜,蠶豆原來叫胡豆,綿羊原來叫胡羊,核桃原來叫胡桃,等等。

    但是,當政府下了政令以後,民間適應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才能徹底執行。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後,國家公佈實行公斤制,但是我們今天仍習慣於市斤制,就是老百姓說的「斤」。現在建國五十多年,政府多次下決心要改,都未能徹底改過來。除了新疆和雲南這些邊遠地區,現在實行公斤制,內陸地區大部分還是習慣用市斤。如果你去買雞蛋,一定說「我買二斤雞蛋」,肯定不說「我買一公斤雞蛋」。最近幾年,政府又說要更準確些,說「千克」。你跟售貨員說「來兩千克雞蛋」,那個售貨員肯定看著你,不知道你要幹嘛。其實你就是要買四斤雞蛋,但是你不好好說,你非說「來兩千克雞蛋,是國家讓我說的」。這話聽著就很彆扭。

    由此可見,民間要把一個習慣詞彙改過來,需要漫長的時間。所以到了唐代,甚至更晚,雖然政府已將馬扎的學名改成了「交床」,但老百姓還是一直叫「胡床」。比如,現在山西、河北等地,對小凳子、小馬扎還保留了這種古老的稱謂,稱為「小床」。

    胡床到交椅的演變過程

    我們一定要記住這個概念:「床」,在早期是坐具,不是臥具。《說文》中解釋:「床,安身之坐者。」說得非常清楚,床以坐為它的主要功能。

    明代人程大昌在《演繁露》裡說:「交床以木交午為足……足交午處復為圓穿,貫之以鐵,斂之可挾,放之可坐;以其足交,故曰交床。」「交午」,午是中午,「交午」指中間交叉,「交午處」是指胡床腿部中間交叉的位置。

    唐代是中國人的起居習慣發生巨大變化的一個時期。從東漢開始就有「胡坐」的記載了,從東漢一直到唐,是完成中國起居變化的一個漫長過程。唐代加快了變化的速度,為什麼呢?因為唐代的經濟發達,外來文化迅速增多,人們的生活頻率加快。比如我們今天的生活跟過去比較,今天的生活頻率非常快。我們今天一年接觸的事情,可能過去十年才能接觸到。

    著名的《韓熙載夜宴圖》,瞭解中國繪畫史的人都知道這件國寶。在這幅畫裡,韓熙載五次出現,三坐兩站。其中有一次是盤腿坐在椅子上,盤腿坐是一個習俗。比如在陝北鄉下呆慣的人進了城,他總願意蹲著,因為他從小習慣了,他覺得坐在沙發上不舒服。韓熙載也是這個情況,即使地位很高,讓他垂足而坐,他也不很舒服,所以要盤腿坐在椅子上。這幅畫充分證明了我們改變起居習慣的一個中間過程。

    宋代是中國所有傢俱定型的一個最後時期。胡床,到宋代也發生了重大變化。我們坐的馬扎是臨時性的坐具,它有一個缺點,就是不能靠、不能倚。但是到了宋代以後,宋代人把它改造了。我們說過,宋代人非常貪圖安逸,他希望胡床能更舒服些。這時的胡床吸收了圈椅上半部的特徵,增加了靠背和扶手,這樣就可以倚靠了。所以這時它的名字又改了,叫做「交椅」。稱為椅,就必須可以倚靠。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唐代和宋代的詩詞作品,就可以看出來胡床功能上的變化。比如劉禹錫《洛中逢白監同話游梁之樂因寄宣武令狐相公》:

    借問風前兼月下,不知何客對胡床。

    李頎《贈張旭》:

    露頂踞胡床,長叫三五聲。

    「對」和「踞」是詩人對胡床的兩個動作,踞,就是盤踞。

    宋人秦觀則在《納涼》中說:

    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

    注意,這時開始有「倚」這個動作了。還有和楊萬里同時期的、非常著名的詩人范成大,其《北窗偶書》:

    胡床憩午暑,簾影久徘徊。

    憩,是小憩;憩午暑,就是睡午覺。既然能睡午覺,就肯定能倚靠。詩歌中的這種細微表現能夠明顯看出來,胡床改為交床,交床改為交椅在功能性上的進化。

    交椅的特點

    交椅有什麼特點呢?首先是體輕。宋人陶谷在《清異錄》中有這樣一段記載:「轉縮須臾,重不數斤。」「轉縮須臾」,是指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可以打開;「重不數斤」,就是說份量很輕。

    第二個特點就是腿部交叉,可折疊,便攜。但同時缺陷也出現了,由於受力點在中心部位,就是「交午處」打一個圓洞,肯定傷害了木頭,但偏偏它那個地方要承重。中國的椅子大部分是四足落地,承重在四個足上,所謂「立木頂千斤」。交椅則不同,所有的力量都在這個交叉軸心上,讓它撐住全部重量大有難度,所以不結實。

    1996年,美國紐約佳士得公司拍賣過一隻黃花梨交椅,這只交椅記錄非常好,很多人都去參加競拍,最後被美國一個富翁以50多萬美金買下。後來捐給美國明那波裡斯(Minneapolis)博物館。明那波裡斯是美國中部的一個城市,這個富翁的家鄉。明那波裡斯博物館接受了如此重要的捐贈,非常高興,設了一個專門的展區,把交椅放在中間,供大家參觀。對於美國人來說,這椅子太新鮮了,造型優美,還可以折疊。美國人對文物的態度,跟我們有點兒不一樣。美國人希望參觀者能夠更加親近展品,於是就允許每個人都坐上去試一試。這是他們做出的一個後來看來很錯誤的決定。

    這個展覽在當地很轟動,很多人都去看。有一天來了一個胖子,一進門,就忽悠忽悠衝著椅子去了。他聽說這椅子能坐,就要試坐,工作人員也不能攔他,要攔他就有歧視之嫌。胖是個自然現象,你不能歧視他,對吧?所以就允許他坐了。工作人員也想,那麼多人都坐了這椅子,也沒問題,就讓他坐一下吧。沒想到,胖子往交椅上一坐,椅子啪嚓嚓塌成了平地。我估計這胖子得有300多斤重。胖子坐在地上,非常懊悔。第一個反應就是他願意賠償。這時候,博物館的人都衝出來扶著他,說:「這事兒也不能賴您,這椅子都400多歲了,沒想到終於毀在您這兒了。」隨後,美國明那波裡斯博物館聘請了很多專家給這把交椅會診,重新修復。徹底修復後,重新展出,但是再不允許人坐了。

    蘇東坡與交椅

    其實,中國歷史上也有人坐塌過交椅,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

    宋代著名詩人楊萬里,最有名的詩就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他在《誠齋詩話》裡有這樣一段記載:蘇東坡有一回過潤州,就是現在的江蘇鎮江,潤州的父母官一聽說大文豪來了,當然要設宴招待。那時候設宴招待跟今天還有點兒不同,當時特別隆重,有演出,像我們的春節晚會,賓客都很高興。最後散場的時候,照例要唱一首歌。這首歌就是黃庭堅寫的一首《茶》詞,詞中說:「惟有一杯春草,解留連佳客。」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惟有這杯茶,懂得我們留連客人的心情。春草,就是指茶。

    唱完這首歌就算散場了,有點兒像我們今天一唱《難忘今宵》,大家就知道結束了。但蘇東坡當時很高興,看著滿眼都是漂亮歌伎,不太想走。他也是個生性幽默的人,於是就故意板著臉說:「你們留我,就是讓我吃草呀?」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後合。蘇東坡當時就坐在一把交椅上,歌伎們站在他身後,扶著交椅大笑,再加上蘇東坡本身的重量—我估計蘇東坡本人也是個胖子—然後這把交椅轟然倒地。蘇東坡摔了一個屁股墩兒,跟美國胖子的遭遇差不多。

    《誠齋詩話》這樣寫道:「諸伎立東坡後,憑東坡胡床者,大笑絕倒,胡床遂折,東坡墮地。」

    交椅的功能

    交椅還有很多功能,並非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正史中有相關的記載,比如《三國誌·魏書·魏武帝》中引用《曹瞞傳》:「公將過河,前隊適渡,超等奄至,公猶坐胡床不起。」

    赤壁之戰以後,曹操跟馬超還在打仗,有一次曹操撤退到河邊的時候,先頭部隊正在渡河,馬超突然趕到了。曹操可能是出於意外,也可能是假裝鎮定,他就坐那兒不動,「公猶坐胡床不起」,公,指曹操。最後他被隨從拉著,緊著塞進船,過了河。過河以後,曹操還說:「今天差點兒栽在這個小賊手裡。」

    野史中也有一個記載。明朝陸粲在《庚巳編·劉公望氣》中有這麼一段記載:「鄱陽之役兩軍接戰方酣,太祖據胡床,坐舟端,指揮將士。誠意伯劉公侍側,忽變色,發謾言,引手擠上入舟。上方愕然,俄一飛炮至,擊胡床為寸斷,上賴而免。」這說的是鄱陽湖之役。鄱陽湖之役非常重要,是朱元璋的明軍跟陳友諒的漢軍最後決一死戰,有點兒像我們解放戰爭中的淮海戰役。如果朱元璋敗在陳友諒手裡,那麼明朝就沒有了,還叫漢朝,因為陳友諒率領的是漢軍。當時陳友諒的軍隊要多於朱元璋的軍隊。兩軍在鄱陽湖大戰,各有指揮官。明軍的指揮官就是朱元璋,他坐在小船上的一把胡床上指揮戰鬥。劉伯溫站在他身旁。

    劉伯溫,在中國歷史上作為軍師一級的人物,名氣僅次於諸葛亮。這時候他忽然臉上變色,嘴裡不知道說什麼,拉著朱元璋就給塞到船艙裡。朱元璋還感到很奇怪,這時候一發炮彈就打過來,把胡床打得粉碎。

    這是正史和野史中都提到的交椅的一個功能,就是它在行軍打仗中都可以使用,讓為官最高者休息。所以它又叫做「行椅」,意為行動中的椅子。

    交椅的第二個功能是打獵時使用。《三國誌·魏書》還有一個記載,說的是曹操的兒子曹丕去打獵。中國歷史上的皇帝大部分都喜歡打獵,但往往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打獵,而是獵戲,相當於一個非常重要的類似體育的鍛煉。同時,也是象徵性的活動,說起來有點兒像我們今天的形象工程,對激發民族鬥志有好處。

    曹丕打獵,需要事先把抓來的鹿關到籠子裡,等他來了再放出來,讓他打。不料底下的人一疏忽,把籠子門打開了,鹿全跑了。鹿沒了還怎麼打獵?所以曹丕大怒,坐在胡床上,拔出刀,想把所有負責此事的人全殺掉。當時的記載說:「槎桎拔,失鹿,帝大怒,踞胡床拔刀,悉收督吏,將斬之。」

    由於交椅可用於打獵時攜帶,所以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獵椅」。當皇帝出行、打獵的時候,得有人扛著椅子,累了讓皇帝歇著,別人不能坐。在清代的宮廷繪畫中,我們可以看到打獵的康熙皇帝坐在交椅上,隨從都拿著弓箭站在他周圍。《康熙南巡圖》上也有這樣的場景:康熙在船上坐著交椅,其他人都站著。

    文學作品中有很多關於交椅的描寫。《金瓶梅》第十六回,李瓶兒為了討西門慶的歡心,特地擺了一桌酒席。書上是這樣描寫的:「上面獨獨安了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表示對西門慶的尊重。

    久而久之,交椅就成了權力的象徵,我們常說:誰坐第一把交椅?就是這麼來的。《水滸傳》中排座次、開山寨會議,都可以看到大量交椅的描寫。這些都反映了交椅在生活中地位的改變,它逐漸演變成了一個權力的象徵。

    我在報紙上看過一個廣告,一個公司想聘請CEO,首席執行官。他的廣告詞說:誰來坐這把交椅?可不幸的是,做廣告的人不知交椅為何物,在上面擺了一把玫瑰椅。玫瑰椅過去是小姐坐的,地位非常低。我想但凡這CEO要知道這一點,他也就不去應聘了。

    所以,在對中國歷史不太瞭解的時候,尤其在你想使用的時候,要查查專業書,多瞭解一點歷史知識,才不至於發生謬誤。

    交椅的形制

    交椅的形狀有很多,圓背交椅是最基本的形制,也是最高等級的形制。另外一種直背交椅,有點兒像躺椅,容易用來休息。我們在古畫中常可以看到。再有就是沒有扶手、光有靠背的交椅,也是作為休息用的,等級相對來說比較低。

    黃花梨木交椅全世界的存世量也就百餘件,而且大部分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破損。國內外許多著名的博物館都有交椅入藏,這樣,能夠留在民間私人手裡的黃花梨木交椅就屬鳳毛麟角了。

    山東買交椅

    我有一個很熟的朋友,沒事就到我這兒來聊天。頭兩年突然心血來潮,也想開始收藏。我告訴他先要做點理論準備,他照做了,懂得了收藏的一些知識。他就問我:「什麼椅子最值錢啊?」我說:「中國的椅子到目前為止,交椅最貴。」他說:「那我就收一把交椅吧。」他說完這話,我就沒當真。隔了一段時間,他真弄了一把交椅,拿來給我看。

    我問:「你哪兒弄來的?」他說:「你甭管我哪兒弄來的,你先告訴我,這東西好不好?」我說:「這東西好不好,要知道以什麼要求來看。」他說:「還有什麼要求啊?」我說:「我先問你,這個東西是什麼時候的?」他說:「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啊!這把交椅是什麼時候的?」我問:「你以什麼時候的東西買回來的呀?」他說:「這是宋朝的。」我問:「你怎麼知道是宋朝的?」他就說,他跟我聊天的時候,知道交椅最貴重,交椅的地位最高。於是自己就奔山東了,到了山東菏澤的鄆城,找水滸的家鄉去了。他到了那兒以後,帶著圖,按圖索驥,給人家看,問人家哪兒有這椅子。

    他去之前,問我:「怎麼能夠有效地買到古董?」我教給他一個知識: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當地找行家,人家領道兒。你自己兩眼一摸黑,你上哪兒買去?他就真找了個行家帶路。但當時我忘說了一句:「你找到行家可以,但不能暴露你的真實意圖。」結果他找到行家以後,開門見山說:「我想買交椅,你帶我去。」那行家說:「你睡一宿吧,明兒我帶你找去。」估計他睡的那一宿,那個行家就找了一把交椅,設好局了。

    第二天行家就帶他跑到鄉下去了,進了村,迎頭碰見一個老大爺。他就拿著圖,問人家老大爺,找這椅子。老大爺一看,說:「我們家牲口棚裡好像有這麼一個,扔多少年了。」他就迫不及待地鑽到牲口棚裡,真有這麼一把交椅,如獲至寶啊。趕緊買下,扛回北京。花了多少錢?不是我不告訴大家,是他就沒好意思跟我說。

    我說:「你的交椅是新仿的。」他說:「不可能!」我問:「為什麼不可能啊?」他說:「村裡的人都姓宋,是宋江的後代。」他知道交椅是權力的象徵,誤認為交椅的象徵也會遺傳下去。那個村裡的人都姓宋,交椅就是真的嗎?同時,他又暴露了自己的意圖,人家事先把這個東西擱在那兒,他就上套了。我告訴他這把交椅一定是新的。他一開始不承認,最後我說:「這個很簡單,你看椅子挺髒的吧,你要是不嫌麻煩,把它擱在衛生間,弄點兒熱肥皂水,刷一刷,它就珵新。」隔了一個禮拜,他跟我說:「我在家給椅子刷了一遍,所有的做舊痕跡全下去了,特新。」他承認這把交椅是新仿的了。

    這件事給了我們一個啟示:當你收藏的時候,理論非常重要。但是不能死讀書,不能按圖索驥。在收藏當中,你不能時時暴露目的,很多人知道你想找什麼,很可能就會把這個東西事先準備在那裡。這是一個經驗教訓。

    我們通過交椅,瞭解了中國人的起居方式。我們知道了這種起居方式對中國人的影響;知道了我們的文化,在這樣一個宏大背景中產生怎樣的變化;知道了我們由席地而坐逐漸轉為垂足而坐。

    生活方式的改變,使我們後一千年的生活變得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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