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說收藏·陶瓷篇(上) 正文 第四講 高山仰止 卓越千古官窯 哥窯
    官窯

    官窯顏色比汝窯透亮一些,顯得更青綠一些。今天官窯的概念,一般情況下指的是明清官窯,帶有明確朝代紀年的瓷器。實際歷史上的官窯,從宋代宮廷就有燒造。

    宋朝初年

    凡事都得有人先定個調子。宋代官窯的這個調子,並不是開國皇帝趙匡胤定的。趙匡胤是武將出身,他在立國初期,對文化並未過多顧及。趙匡胤當皇帝可能不是經過深謀遠慮的,而是臨時的一個衝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歷史給了他一個機會當皇帝。所以,他一開始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治國上。

    趙匡胤在當皇帝之前,雖然對讀書很有興趣,但是對藝術的感受並不很深。當時有這麼一個故事:趙匡胤平定四川以後,俘虜了後蜀國王孟昶,把後蜀皇宮裡的很多寶物運到汴梁。其中有一個黃金做成的盆子,上面鑲滿寶石,古書上記載是"七彩寶石",都鑲滿了。趙匡胤就問:"這是幹什麼用的?"大臣說:"這是孟昶的便盆。"趙匡胤就說了:"他拉屎都用這個,吃飯該用什麼呀?使這種東西,不亡國才怪呢!"說完他就把便盆摔了。趙匡胤顯然對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非常不感興趣。實際上,他內心對藝術還有一種牴觸或是排斥的情緒。我想,每個朝代的建國初期,皇帝的心態大致都是這樣,覺得藝術不重要,當不了飯吃。

    鑒於南唐李後主和後蜀孟昶的亡國教訓,宋朝初年,全國範圍內對藝術品,以及生活中對藝術的感受,都不是很追求,尤其是統治者,對藝術的感受都比較淡漠。民間倒可能有一點兒追求。

    宋朝剛建立時,趙匡胤並不認為江山穩固,所以憂心忡忡,就去找大臣趙普,徵求治國方略。趙普是宋代非常有名的大臣,號稱"半部《論語》治天下"。趙匡胤就問趙普,國家怎麼去治理,怎麼才能避免五代十國那樣的戰爭頻繁,皇帝一朝朝地換。趙普就跟皇帝說,主要問題就是大臣兵權太重。我們知道,唐代對武力就比較推崇,尤其晚唐到五代十國時期,大家都是誰胳膊粗誰拿下天下。針對這樣一個背景,最後趙匡胤定下的治國方略就是強幹弱枝。所謂"干",就是指中央集權。宋代的中央集權非常明確,所有事情都是中央說了算。"枝",指地方勢力。趙普認為只要削弱了地方的軍事勢力,天下自然就安定了,所以就有了後面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故事。

    官窯產生的背景

    北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由於中央政權抑制武力的策略,慢慢形成了文官得寵的政治風氣,宋代有很多大文人都是做官的,導致宋代文化高度發展。很多學者都對宋代的文化予以肯定,認為中國後一千年的文化都是宋代定的調子,這一點非常重要。宋代在"以文治天下"的國策下,此後三百多年時間取得非常大的成績。儘管我們都知道,宋代的國土非常小,但是宋代老百姓的生活,整體來說都還是不錯的。除了南北宋之分是一次大災難以外,老百姓的整個生活還算穩定,而且長達三百多年。

    這種繁榮有很多證據存在,比如《清明上河圖》,反映了北宋都城汴梁的市井繁華。《清明上河圖》這件作品,我們可以把它當成一個紀錄片來看。當時沒有錄音、錄像這種高科技手段,未能把當時的社會記錄下來,非常遺憾。但是,有《清明上河圖》這樣的畫卷,從郊外一直畫到城裡,把整個汴梁的繁榮,乃至鱗次櫛比的店舖,全部反映出來。當時有客棧,有民居,有店舖,有作坊,甚至有賣瓷器的專賣店。宋代的官窯制度,就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產生了。

    宋代官窯制度沒有明確的記載,而明清以後的官窯制度有明確的記載,什麼時間皇帝下令做什麼樣的瓷器;誰是督陶官,直接奔赴燒窯的前線,來指揮燒窯;政府一次需要多少瓷器等等,都有明確的記載。宋代官窯由於年代久遠,史料不全,非常不明確。不能說當時沒有官窯制度,但是今天找不到非常明確的文獻,記載著從皇帝嘴裡說出的官窯。由於不明確,所以今天不知道宋代官窯的起始時間。儘管如此,宋代官窯對於後世的影響,還是不可估量的。

    北宋官窯

    官窯是北宋定的主調。北宋官窯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時期才開始燒造,窯址不明。歷史上黃河多次改變河道,每次氾濫的時候都淤積大量泥沙,將汴梁舊城以及整個黃河下游淹沒,有很多文化古跡就淹沒在黃河故道之下。我們推測,北宋官窯的窯址應該就在汴梁附近,但至今沒有找到,估計黃土覆蓋的深度已達10米以上。我們參考其他窯址,南宋官窯的遺址就離都城非常近;清代官窯雖然是在景德鎮燒造,但有一些極特殊的產品,比如瓷胎畫琺琅,就在紫禁城內燒造,位置在西華門附近。

    北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到了宋徽宗時期,社會生活非常富足。又趕上宋徽宗這樣一個皇帝,酷愛藝術。大家都很清楚,宋徽宗是中國歷史上最沒有政治造詣的皇帝之一,但他的藝術造詣卻非常高,甚至可以說是藝術造詣最高的皇帝。歷史上只有李後主李煜可以跟他相媲美。史學家們認為:在繪畫技巧上,宋徽宗高於李後主;在詩詞技巧上,李後主高於宋徽宗。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就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國20世紀30年代還拍過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就借的李後主這句詞。

    宋徽宗對藝術感興趣體現在很多具體的方面,比如他設立了文思院。宋代的文思院,設有各種作坊,分工達三千多作。今天不能想像,把一個事情分成三千多類,怎麼分?可能分幾十類就分不下去了。在三千多個門類中,反而沒有"陶作",沒有燒造陶瓷的地方。我們分析原因,可能是燒造瓷器的條件比較惡劣,需要大量煤炭、木柴,會造成很嚴重的污染,而且在宮廷裡燒火也很危險。清代在紫禁城裡燒造琺琅彩是很小範圍的事,所以能夠容忍。如果是大規模的行為,就只能到景德鎮去燒造。

    琮式瓶

    北宋官窯比較罕見,因為宋徽宗執政的時間只有二十幾年;又經過靖康之難,很多東西都毀掉了;再加上一千年時間的淘汰,能留到今天的北宋官窯非常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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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十多年前曾經見過一個。北京翰海的第一次拍賣會上,有一個官窯瓶子。這個瓶子最早在揚州文物商店收藏,那次拿出來拍賣。這瓶子有一個名字,叫"琮式瓶"。"琮"是一種玉禮器,古代大量使用。大部分人很容易把這個字念錯,念成"宗",應該念"從"。琮和璧是古代最重要的玉製禮器,琮用來禮地,璧用來禮天;琮外方內圓,璧外圓內圓。琮式瓶,就已知的資料來看,全世界只有四件,一件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一件在英國大衛德基金會,一件在台北故宮,最後一件就是翰海這件。北京故宮裡都沒有收藏這樣的琮式瓶。當時很多專家都認為這件東西可能不真,也可能是明代燒造的。我就比較執著地認為它一定是真實的,就是北宋的,我們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它,非常幸運。

    北宋的琮式瓶在工藝上有很多特徵,容易被我們忽略。它是一個內圓外方的瓶子,你從裡面看是圓的,從外面看是方的。南宋以後,工藝上就可以燒造外方內方的瓶子了。陶瓷工藝中,拉圓非常容易,擱在輪盤上,隨著輪盤一轉,立刻就能拉成圓形。做成方的就需要模具,要一點點拼接起來。北宋時期的工藝還不夠先進,所以要先拉成一個圓,然後單做四個三角,粘在四個角上,最後掛上釉去燒。我首先從工藝角度上看,認為這個琮式瓶是北宋的藝術品。

    當時還有很多人不認為它是北宋的,總覺得是後人仿的。我們要知道,仿一個有價值的東西,一定要有主觀的願望,就是我為什麼要仿。比如,我就想造假。歷史上也確實有這種人,就是想造假,造出來顯示個人的成就,沒有其他目的。那麼,絕大部分人造假的目的都是為了贏利。在贏利的前提下,就有一個成本問題。如果造假成本高於真品成本,就不會贏利,造假也就不會存在了。這個原因導致歷史上所有造假都集中在收藏熱的時期,就是我們說過的北宋、晚明、康乾盛世、同光中興到民國初年以及現在。那麼,宋代官窯,在宋代沒有人去造假,沒有這個必要。到了明代,晚明時期的收藏中,追逐的對象不是宋瓷,所以也幾乎沒有造假。到了康乾盛世,尤其到了雍正時期,雍正對宋代官窯非常感興趣,所以摹制了很多。清代宮廷主要是摹制,不追求一模一樣,就追求形似,意思到了就可以。所以,雍正時期大量仿官窯的器物上,就寫著"大清雍正年制",說明本朝喜歡這種審美風格,跟完全欺世的造假有本質上的區別。那麼從這點推斷,這件琮式瓶的古拙肯定在明代以前,可是明代以前沒有造假的動機,所以我就認為它是真實的。後來,這件琮式瓶被拍賣,現在在一個收藏家手裡,被公認是北宋官窯。

    從這件事上可以感悟到什麼呢?很多時候真理其實就在少數人手裡,而不在多數人手裡。當你的道行深的時候,你就可以知道,你鑒定的這個東西的真實面目。問題出在我們經常會碰到一些人,手裡拿著一個大瞎活兒,但還堅定地認為是真的。如果你沒有這個本事,還非得要這麼認為,那就出問題了。我覺得收藏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你覺得有把握,那就堅定地認為真理在你手裡;但當你沒把握的時候,就不應該執迷不悟。簡單地說,瞎子拿一個瞎活兒,就更瞎了。

    南宋官窯

    公元1127年,南宋接替北宋。當時為了區分,北宋官窯就稱為"舊官",南宋官窯就稱為"新官"。南宋官窯有兩個燒窯的地方,一個是郊壇下,一個是修內司。這兩個窯址都是20世紀發現的,一個是20年代,一個是90年代。

    南宋顧文薦《負暄雜錄》有這樣一段記載:"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宣政間,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中興渡江……襲徽宗舊制,置窯於修內司,造青器,名內窯。澄泥為范,極其精緻,油(釉)色瑩徹,為世所珍。後郊壇下別立新窯,亦曰官窯,比舊窯大不侔矣。""本朝"指宋朝。宋朝最早使用的定州白瓷因為有芒,不好用,於是造出青瓷器。北宋宣和、政和年間,京師自己安排燒造,名曰官窯。"中興渡江",指南宋建都杭州,是一個很委婉的說法,明明是吃了敗仗,被迫跑到南邊,但說得很好聽。所謂"襲徽宗舊制",就是沿襲了徽宗時期的形制,先後在修內司、郊壇下燒造青瓷。"大不侔",就是大不一樣,新官窯跟舊官窯有不一樣的地方。

    宋高宗趙構是南宋的第一個皇帝,他"中興渡江"的時候已經21歲,是成年人了,對以前那種富足生活有極深的印象。他到了杭州以後,非常懷念北宋時期那種奢靡的生活。宋代林升的詩有這樣的描寫:"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首詩從一個角度反映了南宋人的心態,還是非常懷念北宋的生活。實際上,趙構是力圖把杭州建成像汴梁一樣的城市,體現大宋王朝的一種精神。

    從瓷器燒造上講,南方的條件相對來說比北方優越。當時南方有越窯,有秘色,有龍泉,底子很厚,想燒官窯上手很快。所以在南宋初年,很快就把官窯像模像樣地做出來了,儘管跟北宋官窯有所區別,但大體的樣子出來了,差別不大。

    北宋被滅後,金人把北宋所有名貴的東西一股腦運到東北去了,也包括官窯瓷器。當南宋恢復祭祀制度時,很多禮器都沒了,如果用金銀銅等金屬來做,國家的財政也不允許,所以就迫使瓷器迅速進入市場。紹興十一年(1143),南宋跟金議和以後,政局安定下來,就需要恢復祭祀的禮儀,大量生產禮器是朝廷迫在眉睫的任務。紹興十三年(1145),《鹹淳臨安志》中有這樣的記載:"應用銅、玉者,權以陶、木。"就是本應該用銅用玉做的禮器,由於財政跟不上,可以用瓷器和木器代替。這裡的"陶"就是指瓷器。這是權宜之計,變通一下。所以,琮式瓶、花觚等造型,都是南宋官窯中的禮器。

    上海買官窯

    很多年前,我在上海的一個大戶人家裡看到過宋官窯,他家祖輩歷史上是大官,都是文人,背景非常好。"文革"時他們家被查抄了,退賠以後,退回來好幾百件東西。我知道消息以後,去他那兒看,東西琳琅滿目。當然,有很多是一般的,但也有很多非常重要。我當時看到官窯、哥窯,什麼都有,我就想買。但是他想賣的,我不太想買;我想買的,他又不想賣。因為對他來說,每一件東西背後的故事不一樣,背景不一樣,也就牽扯到他個人的感情不一樣,導致有的東西他就不願意賣。他有一個官窯小洗,一個哥窯小瓶,拿出來給我看,說那是他們家最重要的傳家寶。他上來就跟我說宋代五大名窯。今天大家誰都可以說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頭頭是道。可當時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五大名窯是什麼,他就知道,還跟我說。我就想買他這兩件東西,他說:"這兩件我是不賣的,別的可以賣。"頭一回我沒有買成。

    後來,我每次到上海出差,都要到他家聊聊天,喝喝茶,跟他磨。時間長了,他也不好意思了,最後終於同意賣給我了。他說:"你可以買一件,這兩件東西你挑一件,我賣給你,但不能都賣給你。"這對我來說就非常難。我們那時候碰到官窯、哥窯這樣重要的藏品非常不容易,我特別想一次把兩件東西都買到。我就跟他磨。他說:"不行,我已經違背了我的初衷,我原來的意思是一件都不賣給你,我今天已經開了口,讓你挑一件,你不能再得寸進尺。"我想:是啊,我不能得寸進尺。

    然後我的問題就出現了,我要在兩個裡頭選擇一個。選擇哪個?我覺得哪個都好!我拿起官窯,就覺得哥窯好;我拿起哥窯,又覺得官窯好。心裡很痛苦。這時,我意識到人生的一個問題。人生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不是選擇,而是放棄。我現在要放棄一個,這樣想就想得比較通。就跟你同時喜歡兩個女孩似的,一定要放棄一個,你才能結婚。不是說你要在這兩個女孩裡面挑選一個,而是你一定要放棄一個。

    最後,我就按照一個常規的思路,即五大名窯按照順序排:汝、官、哥、鈞、定。汝窯咱就不想了,當官窯和哥窯同時出現,我按照順序,先買官窯吧。於是我就把官窯小洗給買了,現在觀復博物館展出,大家參觀時可以看到。

    在收藏當中,經常碰到很多具體的問題。碰到問題時,如果你多想一層,人生就有所得。比如說當你發現有矛盾衝突的時候,一定想方設法放棄一個,這樣人生才能邁出一步。

    官窯的收藏

    宋代官窯收藏的可能性非常低。一千年來,官窯地位至高無上,大部分都進了世界級的博物館。一進入博物館,流通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宋代官窯洗子,究竟有沒有賣過呢?賣過。1989年,香港蘇富比拍賣了一隻官窯洗,當時的成交價是2200萬港幣。注意這個時間,將近二十年前,2200萬港幣,當時創造了中國瓷器的世界紀錄。這個紀錄保持了很久。

    20世紀80年代人們的審美是對艷俗的藏品還不很重視,而重視這種高古的,所以宋瓷在當時的價格都非常高。進入21世紀後,大量新藏家出現,新藏家的審美就是由簡單到複雜的一個過程。簡單的審美,就是看著漂亮,我就願意多花錢。那麼,在宋官窯這樣高等級審美的藏品面前,新藏家都不願意出錢。所以,後來的紀錄就被明清的粉彩、五彩、斗彩,不停地刷新。但我想早晚有一天,可能也不需要很長時間,人們的審美會回歸於本來,宋代官窯一定會重新確立它江湖老大的地位。

    官窯的特徵

    現在給宋代官窯做個小結。

    一、北宋和南宋的官窯都有紫口鐵足的特徵。所謂"紫口鐵足",是指口部由於釉薄,露出紫色的胎骨;圈足露胎的部分,呈現鐵褐的顏色。古人歸納為"紫口鐵足"。這個特徵南宋要比北宋明顯,原因是到了南宋,釉就沒有北宋那麼厚了,釉一厚,特徵就不明顯了。

    二、北宋、南宋的官窯都有開片,規律不一,很難確定什麼樣是南宋的,什麼樣是北宋的。

    三、北宋的官窯厚重,南宋的官窯輕薄。這個特徵跟南北地域的人的性格有關。北方人性格比較粗獷,南方人比較纖秀。北方人和南方人有時注重點不同。在瓷器燒造當中,一般來說北宋瓷器胎都厚重一些,南宋都輕薄一些。所以在分辨南、北宋瓷器時,有時僅憑胎體這一條,就可以準確地判斷。

    宋代的官窯,到了元代就戛然而止,一下停住了。因為它跟社會背景發生了衝突,元代人不欣賞這種青色的宋瓷。直到清代,皇宮才開始主動地去臨摹。理解這樣的社會背景,對瓷器鑒定會有好處。

    哥窯

    哥窯是與官窯類同的一個窯口,非常接近。它也有紫口鐵足的特徵,也有開片。哥窯和官窯的接近程度,有時候連專家都分辨不清。很多瓷器,在這本書上定為官窯,到另一本書上可能就定為哥窯,有時區分它們確實很困難。

    哥窯是中國古代陶瓷,尤其五大名窯中疑團最多的窯口,為什麼呢?因為史書上的記載都不太詳細,哥窯的窯址至今不明。有人說它的窯址在杭州,有人說在河南,有人說在景德鎮,還有人說在龍泉,但就是沒有真正挖出這個窯址來。嘉靖四十五年刊刻的《七修類稿續稿》稱:"哥窯與龍泉窯皆出處州龍泉縣,南宋時有章生一、生二弟兄各主一窯,章生一所陶者為哥窯,以名故也;章生二所陶者為龍泉,以地名也。"哥窯和龍泉窯都在今天的浙江龍泉縣,南宋時有兄弟兩個人,老大叫章生一,老二叫章生二,各主一窯燒造,哥哥燒的叫哥窯,弟弟燒的叫龍泉窯。這是嘉靖時期的一種說法。

    剛才說官哥兩件,我先買了官窯,後來我在上海又碰到一個哥窯,看來按照順序選擇是對的,如果當時買了哥窯,後來又碰見的還是哥窯,我就會很後悔。那是在一個古董店裡,這個古董商是專門做明清瓷的,他對高古瓷不是很瞭解。我一進門,就看見哥窯擺在那兒。我跟他聊,問問價錢。由於他不是很清楚,所以賣得比較便宜。我買了,等於撿了一個漏兒。收藏是件很隨緣的事,很多時候不能強求,碰到了就是你的,碰不到就不是你的。我覺得如果按照這個路子,下面可能就要買著鈞窯了。

    哥窯的特徵

    哥窯有什麼特徵呢?第一個特徵就是金絲鐵線,這是它的典型特徵。"金絲"是指細碎的開片,呈黃色;"鐵線"是指大塊的開片,呈黑色。金絲鐵線在古代還叫"文武片",指的是開片的大小。

    金絲鐵線實際上是陶瓷燒造中的一種缺陷美。在燒造中,由於胎和釉的膨脹係數不同,所以瓷器出窯以後,釉就會開裂。如果你們看過出窯,就會覺得非常神奇。哥窯剛一出窯,釉面炸裂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個瓷器能炸多長時間呢?能炸兩年。我買過一個新的哥窯瓶子擱在家裡,夜深人靜時,就能聽見"崩"一聲,"崩"一聲,一直要持續一兩年的時間,這是很多人不能想像的。

    哥窯能夠呈現金絲鐵線,原因就是它要炸兩年。當它出窯冷卻以後,過去直接擱入炭黑水,現在直接擱進墨汁裡,拿出來以後,瓷器就形成大塊的黑開片,非常清晰。很細小的開片,由於間隙過小,顏色進不去。所以就擱在那兒,時間長了,氣體進去以後,會氧化成黃色。金絲鐵線因此而形成,它是時間造成的。我們從這點可以判斷,如果沒有黃線,它的燒造時間就很近。那麼,有黃線是不是就很古老?不一定。現在有人能加速金線的氧化過程。有人用幾個月的時間,用煙熏制,強化它的氧化過程。所以你看到金絲鐵線全部完美的東西,也不一定是真的。

    金絲鐵線的說法,並不是很久遠的事,到了清代才有這樣一說。《處州府志》中載:"其兄名章生一,所主之窯,皆澆白斷紋,號百圾碎,亦冠絕當世。"當時對哥窯的記載說它這種細小的開片冠絕當世。哥窯的工藝,已經由原來的無法控制,到能夠主動控制,這個過程已經變成了一個主觀的追求。

    關於哥窯的開片,還有很多傳說。有一說是章生一、章生二兄弟倆造青瓷,各有成就。哥哥忠厚,瓷器賣得好,弟弟頓生妒意,就抓了一把黏土擱在釉缸裡,這樣開窯後就會使釉面開裂。本來開裂了是個缺陷,沒想到被推到極高的地位,反而賣得更好了。還有一種說法,就是弟弟在開窯前往裡潑水,使釉面炸裂。這些實際都是一些外行的說法。外行不知道燒造的工藝,這個工藝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

    哥窯的這種缺陷,被文人賦予一種美的追求,叫缺陷美。我在《傢俱篇》中講過,審美的最高層次,就是我們所說的這種非常態的、病態的美。缺陷美被推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哥窯就在這樣一個地位中誕生了。

    哥窯的第二個特徵是紫口鐵足,官窯也有這個特徵。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論》中說:"舊哥窯色青,濃淡不一,亦有紫口鐵足。"曹昭是松江人,就是今天的上海市郊區。《格古要論》是一部非常重要的關於古董的文獻,在明初成書。

    官哥之謎

    我們剛才講了,哥窯有開片,官窯也有開片;哥窯有紫口鐵足,官窯也有紫口鐵足。那麼有沒有可能它們是一種東西呢?有人確實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在南方的吳語發音中,官、哥不分,北方人聽起來都一樣。吳語中管官窯叫"guoya",北方人聽起來就是"哥窯"。所以有人認為它們本身就是一種瓷,就是宋代的官窯,因為南北方語言上的誤差,被人為地分成官、哥兩種窯口。

    第二個疑問:有學者認為,哥窯不創燒於宋,而創燒於元,只是仿宋官而已。換句話說,他認為哥窯是元代人仿宋代人的瓷器。這種說法的證據是哥窯最早的記載就在元末明初。元末孔奇的《靜齋至正直記》:"乙未冬在杭州時,市哥哥洞窯器者一香鼎,質細雖新,其色瑩潤如舊造,識者猶疑之。會荊溪王德翁亦云,近日哥哥窯絕類古官器,不可不細辨也。""乙未冬",指1355年,元至正十五年,在杭州的市場上買了一個香鼎,是"哥哥洞窯"的。看著挺新,但又覺得像舊的,看到的人很疑惑。正好碰到一個老頭兒叫王德翁,他說最近哥哥窯燒得特別像古官窯,得仔細看,好好辨別。

    那麼,從這段記載中,孔奇認為哥窯是元代晚期出現的仿品。但我個人不這樣認為,我認為哥窯還是宋代的,不是元代的。原因有這麼幾點:第一是造型。我們能看到的哥窯跟官窯的造型,沒有大的區別。沒有看到一種極特殊造型的哥窯,超過歷史的局限。沒有一件元代造型特徵的哥窯,存世的哥窯都跟宋代的造型一致。

    第二是釉色。哥窯的釉色不符合元代人的審美觀。元人尚白、尚藍,對官窯、哥窯這種青瓷不感興趣。

    第三是背景。元人喜歡金戈鐵馬、馳騁千里的感覺,並不喜歡宋人小橋流水的感覺。從這種大的社會背景中判斷,我覺得元代複製宋代的瓷器,可能性非常小。

    買哥窯的教訓

    哥窯的存世量比較大。雍正乾隆時期大量燒造,我們碰到的哥窯大部分都是清代仿製的。我早年在現在的北京古玩城買過一個。那時北京的市場不像現在這麼完備,當時還是鐵絲網圍著的木板房。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轉了一圈,什麼都沒買到。臨走時,有個婦女抱著孩子衝出來,跟我說:"馬先生,我這個瓶子你還是要了吧。"因為我剛才看了一眼,嫌貴沒要。她說:"我便宜你點兒,你也多出點兒,你就要了吧,我們在這兒生活挺不容易的。"在那種情況下,我買了個哥窯小瓶。

    後來發生的問題,跟我的想像有點兒不大一樣了。我那天逛市場的時候,是借了別人的一個書包。當時對藝術品的珍視程度也不像今天,今天買什麼東西都很鄭重地包裝起來,當時都很隨意,拿張報紙一裹就擱書包裡了。我背著書包出來,在馬路邊準備打車的時候,突然覺得肩膀一鬆,書包就掉地上了。由於書包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它背帶中的缺陷,一個半圓的鐵環從背帶裡褪出來了。當時我清晰地聽到一個很不吉祥的聲響,但也不是很慘烈。我坐在馬路牙子上,也不敢打開看,就坐在那兒垂頭喪氣。我記得有個人過來跟我說:"打開看看,打開看看。"然後我捏著那個包著的報紙,就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響。哥窯很有意思,在恰到好處的振動下,沒有碎,但摔酥了。後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擱在我家的櫃子上,多少年我都不敢碰它,每回拿都覺得它要散了。

    從這件事上我們應該知道,一件文物得來不易。那件哥窯,我算了算,在二百五十年以上,讓我不小心弄破損了。所以說得來不易,一定要小心。今天說起來好像跟個笑話似的,可我當時就是一頭大汗坐在馬路邊上。我後來做了很多假設:如果多包幾張報紙;如果不是拿別人的書包;如果拿一個盒裝上;如果抱在懷裡,都不可能出現這個問題。可恰恰所有的假設都沒做,不幸把它傷害了。這件事對我後來有很大的好處,就是每當我買到一件東西時,都特別小心,生怕在手中有個意外。教訓是個人的,經驗是大家的。

    官、哥兩窯小結

    一、有一種說法是"官哥不分",可見它們的類似程度非常高。實際上還是能區分,一般的說法是:開大片為官,開小片為哥。這是一個簡單的判斷。

    二、官、哥兩窯同屬官窯中的青瓷系統,以釉色和開片作為藝術的表現形式。它既要有釉色的美麗,又要有開片的美麗,以雙重標準作為該藝術表現的準則。

    三、官窯和哥窯代表著宋代官方最高的審美標準。

    宋代五大名窯中,已經講了汝、官、哥三窯。剩下的鈞、定兩窯,與前面三窯相比較,從釉色上講,有不同之處。下一講就講鈞窯和定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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