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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日(克萊爾十三歲,亨利四十三歲)
克萊爾:我突然醒了。外面很吵,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聽上去像是亨利。我坐起來聽了會兒,卻只是風聲和公雞的啼叫。可萬一真的是亨利呢?我跳下床,跑出去。我沒穿鞋子就下了樓,穿過後門,來到草坪上。天很冷,風直往我的睡衣裡鑽。他在哪兒呢?我停下來四處張望,那邊果園裡,穿著明亮的橙色狩獵服的爸爸和馬克,還有一個男人。他們站著都在看什麼東西,聽到我的聲音後才轉過身來,那個男人果然是亨利。亨利和爸爸、馬克在一起干嗎?我向他們跑去,我的腳被枯草劃出很多口子。爸爸快步過來迎上我,“寶貝,”他說,“你這麼早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聽見有人叫我。”我說。他朝我笑了,他的微笑似乎在說,傻姑娘。於是我又盯著亨利,想看看他如何解釋。你剛才喊我干嗎,亨利?可他搖頭,把手指放在唇上,噓,克萊爾,什麼也別說。他走進果園,我想知道他們究竟在看什麼,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爸爸說:“克萊爾,回去睡覺吧,這只是場夢。”他摟住我,和我一起回去。我回頭看亨利,他在朝我招手,臉上依舊只是微笑。沒事兒,克萊爾,我以後會跟你解釋的。(我知道亨利應該不會解釋,但他會讓我明白的,或者這幾天裡事情就會自動水落石出。)我朝他招手回禮,再看看我有沒有被馬克看到,不過馬克背對著我們,煩躁不安的,似乎等我趕快走開後,他好和爸爸繼續打獵。但亨利在這裡干嗎呢?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我再次回頭,已經看不到亨利了,爸爸說:“快點,克萊爾,回去睡覺吧。”他吻了吻我的額頭,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往回跑,跑到家裡,輕輕地上樓,然後坐在床邊,渾身顫抖著,我還是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我知道事情不妙,非常、非常地不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一(克萊爾十五歲,亨利三十八歲)
克萊爾:我放學回家時,亨利已在“閱覽室”裡等著我了。之前我在火爐房隔壁為他准備了一個小間,就在我們自行車庫的對面。我讓家裡人都知道,我喜歡一個人在地下室安靜地看書,事實上,我也確實經常去下面消磨時間,所以看上去也沒什麼不正常。亨利把一張椅子折疊好放在門把手的下面。我敲了四下,他放我進去。他用枕頭、椅墊、毯子什麼的弄成了一個鳥窩般的東西,就著我的台燈看舊雜志。他穿著爸爸的舊牛仔褲和法蘭絨格子襯衫,看上去很疲憊,胡子拉碴的。我為了等他,一早就把後門的鎖打開,此刻他已經在裡面了。
我把帶來的食物放在地上,“我還可以拿些書下來。”
“這些也挺好看的。”他看的是六十年代的《瘋狂》雜志,“這對於時間旅行者非常重要,因為有時候得立即說出一些符合實際的話。”他說著,舉起一本一九六八年的《世界年鑒》。
我在他身邊的毯子堆裡坐下來,看看他是否會叫我走開,我看得出他是想這麼做的,於是我攤開雙手給他看,然後坐在自己的手掌上。他笑了,“把這裡當成你自己的家吧。”
“你是從哪一年來的?”
“二一年十月。”
“你看上去真累,”我看得出他是想告訴我為什麼他如此的累,後來又決定不說了。“二一年,我們都在忙些什麼?”
“很多大事,令人精疲力盡的事情,”亨利開始享用我帶給他的烤牛肉三明治。“嗨,這個真好吃。”
“尼爾做的。”
他笑出聲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做那些能夠抵御狂風的大型雕像,會調配各種顏料,甚至會煮漿果取染料,等等,但怎麼就一點不會燒飯做菜呢?真令人驚訝。”
“這是種心理障礙,是種恐懼症。”
“難以理解。”
“我一走進廚房,就會聽到一個微小的聲音說,‘走開,’於是我就走開了。”
“你平時吃得飽嗎?你可真瘦啊!”
我覺得很胖。“我一直都在吃。”我突然有了個很沮喪的念頭,“我在二一年會很胖嗎?也許那就是你覺得我現在太瘦的原因。”
亨利笑了,可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在我看來,你那時候是有些豐滿,不過一切都會過去的。”
“哦?”
“豐滿點好。對你來說,那樣看上去尤其好。”
“謝謝,但我不要。”亨利看著我,有些擔心。我繼續說:“你知道的,我並沒得厭食症,你不必為我擔心。”
“其實,那都是因為你媽媽以前老是嘮叨你這一點。”
“以前?”
“現在。”
“那為什麼你要說以前?”
“不為什麼,露西爾一切都很好,別再擔心了。”他在說謊。我的胃一陣收縮,雙手抱住膝蓋,垂下頭。
亨利:我都不敢相信我如此嚴重地說漏了嘴。我輕撫著克萊爾的頭發,迫切盼望能回到我的真實時空裡,一分鍾也好,就足夠讓我請教那個時候的克萊爾,讓我知道面對年僅十五歲的她,該如何談論她母親的死。我沒有睡覺,只要睡過一會,大腦就會轉得快一些,至少可以把謊圓得更巧妙些。可是克萊爾,我認識的最真誠的人,哪怕一丁點的小謊,她都異常敏感。現在惟一補救的辦法,或者閉口不言,那會急死她;或者繼續說謊,她也絕對不會相信;或者就說真話,她更會惶恐不安,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影響到母女之間的關系。克萊爾看著我,說:“告訴我。”
克萊爾:亨利看上去一臉的痛苦,說,“我不能,克萊爾。”
“為什麼不能?”
“不能提前告訴你還沒到來的事情,那會攪亂你的生活。”
“是,可你也不能只說一半啊。”
“確實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真的驚慌起來。“她自殺了。”這個預感如潮水般湧入我的心頭。這一直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不,不,絕對不是。”
我盯著他,亨利看上去只是非常不開心,我也不能確定他是否在說謊。假如我能讀懂他的想法,生活會多麼簡單啊!媽媽,哦!媽媽!
亨利:太可怕了。我不能把克萊爾就這麼丟下不管。“是卵巢癌。”我輕聲說。
“感謝上帝。”她說完,便放聲大哭。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五(克萊爾十六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萊爾:我一整天都在等著亨利。我興奮極了,昨天我拿到了駕駛執照,爸爸說今晚我可以開那輛菲亞特去參加魯思的晚會。媽媽一點也不贊成,不過爸爸有話在先,她也不能再改變什麼了。晚飯後我聽見他們在書房裡爭論個不停。
“你應該事先問問我——”
“不會怎麼樣的,露西……”
我帶上書,來到草坪上。我躺在草堆裡,太陽開始落山,這裡格外涼爽,草上滿是白色的蛾子。西邊樹梢上的天空呈現出粉紅、橘黃兩種色彩,不斷加深的藍色天幕籠罩著我。我正打算回屋拿件毛衣,突然聽到草叢中有腳步聲。沒錯,肯定是亨利。他來到空地,坐在那塊巖石上。我從草裡偷看他,他看上去挺年輕的,也許剛三十出頭吧。他穿一身簡潔的黑色T恤衫、牛仔褲和一雙高幫帆布球鞋,他靜靜地坐著等待。我一刻也忍不住了,於是一躍而起,嚇了他一跳。
“天啊,克萊爾,別讓我這怪老頭得心髒病啊。”
“你不是怪老頭。”
亨利笑了。想到變老,他覺得很有趣吧。
“親我。”我命令他,他親了我。
“為什麼要我親你?”他問。
“我拿到駕照了!”
亨利看上去很警覺。“哦,不。我是想說,祝賀你。”
我朝他微笑,他說什麼都破壞不了我的情緒,“你嫉妒我了。”
“說實話,我是嫉妒了。我很喜歡開車,可我永遠也不能開。”
“怎麼會呢?”
“太危險了。”
“膽小鬼!”
“我是說,對其他人來說太危險。想象一下,如果我在開車的時候突然消失了呢?汽車一直向前沖,然後就‘崩’的一聲!死了很多人,到處都是血。這不是開玩笑的。”
我在石頭上靠近亨利的地方坐下,他卻挪開了。我假裝沒看見,“我今晚要去參加魯思的聚會,一起去嗎?”
他抬起一根眉毛,這通常預示著他要從我沒有看過的書中引用一句話,或是對我進行一番說教。出人意料地,這次他卻說:“可是克萊爾,這可意味著我會見到你那一群朋友啊。”
“那有什麼關系?整天保密太累了。”
“我想想,你十六歲,我現在三十二歲,只比你大一倍。反正誰都看不出來,他們也不會告訴你爸爸媽媽。”
我歎了口氣,“我是一定得去的。你來就坐在車上,我不會待很長時間的,然後我們就去別的地方。”
亨利:我們把車停在魯思家旁邊的一個街區外,從這裡我能聽到音樂聲。那是談話頭1談話頭(TalkingHeads),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紐約朋克的四大重要支柱之一,它的曲風糅合了朋克搖滾、克裡普芬克曲風、學院派知性主義,以及後來的世界音樂流的元素。的《一生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和克萊爾一起去,但還是覺得不妥。她跳出車外,對我說:“乖乖地待在裡面!”好像我是一條不安分的大狗。穿著迷你裙和高跟鞋的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我往車座上一倒,開始等待。
克萊爾:剛踏進門,我就覺得這場聚會完全是個錯誤。魯思的父母去舊金山已經一個星期了,她完全有時間打掃收拾的,我很慶幸這不是我的家。魯思的大哥傑克也請了不少朋友,這樣總共有一百多人,而且每個人都醉醺醺的。來參加聚會的男孩比女孩多,我真希望我穿的是褲子和平跟鞋,不過現在已經晚了。我走進廚房,想給自己倒些喝的,身後有人說:“大家快來看看這位‘嚴禁觸摸’的小姐啊!”說完還發出親吻吮吸的下流聲音。我轉過身,這個我們稱之為“蜥蜴臉”的家伙(因為他滿臉都是粉刺)正色迷迷地盯著我,“多漂亮的衣服,克萊爾。”
“謝謝你,可是這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蜥蜴臉。”
他跟我進了廚房,“哎呀,這話說得可不好聽啊,年輕的女士。畢竟我是想誇你這套漂亮衣服,而你卻完全是在侮辱我……”他開始喋喋不休,直到海倫出現,我抓過她當人體盾牌,才逃離了廚房。
“真糟糕,”海倫說,“魯思在哪?”
魯思正和勞拉躲在她自己的臥室裡,黑暗中,她倆一邊抽著大麻,一邊欣賞窗外那幫傑克的朋友,他們正在游泳池裡裸泳,不一會,我們都坐到窗前呆呆地看起來。
“嗯,”海倫說,“裡面有一個,我覺得很不錯。”
“哪個?”魯思問。
“在跳台上的那個。”
“噢!”
“看呀,榮恩在那兒!”勞拉說。
“他就是榮恩?”魯思咯咯地笑著。
“哇,我猜,脫了金屬樂隊2金屬樂隊(Metallica),20世紀80年代活躍在音樂界的一支美國重金屬樂隊。的T恤和惡心的皮背心,他們誰都會好看些,”海倫說道,“嗨,克萊爾,你今晚真安靜。”
“哦,我想有一點吧。”我有氣無力地說。
“瞧瞧你自己,”海倫說,“活像根木頭,我都為你害羞,你怎麼就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她大笑著,“說正經的,克萊爾,你難道不想經歷一次麼?”
“我不能。”我可憐巴巴地說。
“你當然能。馬上去樓下,只要喊一句‘來上我!’保准會有五十多個男生大叫‘我!我!’”
“你不懂。我不想要——不是那個——”
“她想要一個很特別的人。”魯思說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游泳池。
“誰?”海倫問。
我聳了聳肩。
“說吧,克萊爾,說出來吧。”
“算了,”勞拉說,“如果克萊爾實在不想說,她不必現在說。”我緊挨勞拉坐著,把頭靠在她肩上。
海倫一下子站起來,“我很快就回來。”
“你去哪裡?”
“我帶了些香檳和梨汁來調水果雞尾酒的,卻忘在車上了。”她沖出門外。一個長發披肩的高個男人,倒轉空翻著躍下了跳水台。
“喔啦啦!”魯思和勞拉齊聲叫好。
亨利:過了很長時間,也許有一個小時了。我吃了半包克萊爾帶來的薯片,喝了溫熱的可樂,還打了會兒盹。她這麼久還不回來,我都想自己出去散散步了,況且我也想上個廁所。
我聽到有高跟鞋輕輕地向我走來,我探頭到窗外,那不是克萊爾,是個身穿紅色緊身裙、令人興奮的金發女孩。我眨巴著眼睛,然後認出那就是克萊爾的朋友海倫·鮑威爾。哦!
她敲了敲我這側的車門,躬身彎腰,凝視著我。從她的領口能一路看到富士山,我有些發酥。
“嗨,克萊爾的男朋友。我是海倫。”
“你招呼打錯了,海倫。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見到你。”她呼出的氣息裡都是酒精味兒。
“你不打算走出車門來,准確地介紹一下你自己?”
“哦,我坐在裡面舒服極了,謝謝你。”
“那樣的話,我就進來和你一起坐坐吧。”她毫無預兆地繞過車頭,打開門,坐到駕駛位上。
“我想認識你已經很久了。”海倫向我透露。
“‘已經’?為什麼?”我迫切盼望克萊爾此刻能出現來救我,不過,如果她真的來了,這場令人著迷的游戲也就得結束了。
海倫往我這邊靠過來,幽幽地說:“我能推斷出你的存在。我超強的觀察能力讓我得出結論,當我把其他一切可能性都排除後,無論剩下的多麼沒有說服力,那也一定就是事實的真相。因此,”海倫停下,釋放出一個酒嗝,“對不起,我現在一點也不像個淑女。因此,我得出結論,克萊爾一定有個男朋友,否則她就不會拒絕和那麼多相當不錯的男生們做愛了,他們可真沮喪啊。然後呢,你就出現在我面前了。哈哈。”
我一直都很喜歡海倫,有點於心不忍,但這次還是得騙她一回。這也解釋了後來海倫為什麼要在我們的婚禮上和我說那番話,就像我終於把智力拼圖的最後一塊放進了空當裡,我很喜歡那種感覺。
“你的推論聽上去很有說服力,海倫,可我不是克萊爾的男朋友。”
“那麼你為什麼坐在她的車子裡?”
我突然靈機一動,要是克萊爾知道了,一定會殺了我。“我是她父母的一個朋友。他們擔心克萊爾參加這個聚會可能會喝醉,因此他們委托我一路跟過來,如果他們的女兒喝得暈乎乎的,就由我負責開車。”
海倫板起臉,“徹底地、完全地、沒有必要。我們的小克萊爾喝過的酒加起來都裝不了一小、一小杯——”
“我又沒說過她會喝,是她爸媽不放心。”
又有高跟鞋“咯登咯登”地走過來,這次真是克萊爾了。她看見我車裡有個伴,頓時僵住了。
海倫跳下車說:“克萊爾,這個調皮的男人說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克萊爾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輕率地說:“對,他不是。”
“噢!”海倫說,“你要走了麼?”
“都快半夜了,再不走,我都要變成南瓜了,”克萊爾繞到車旁,打開車門,“喂,亨利,我們出發吧。”她啟動引擎,打開前車燈。
海倫呆站在車頭的燈光裡,然後走到我這側的車窗前,“不是她的男朋友,嗯,亨利?可是你讓我去車裡面待過一分鍾的哦,可別忘了。再見,克萊爾!”她大笑著。克萊爾生硬地把汽車開離了停車位,揚長而去。魯思家住在康格,我們轉到百老匯高速公路時,沿路的街燈已經全部熄滅了。這是條雙車道的高速路,像尺一樣筆直,但現在沒有街燈,汽車就仿佛開進了墨水瓶裡。
“最好把前燈開亮點,克萊爾,”我說。她卻伸手把所有的燈都關了。
“克萊爾——!”
“不要告訴我該做什麼!”我閉上嘴。我所能看見的只有車廂裡時鍾收音機上微光顯示的數字:11︰36。風從車子兩側呼嘯而過,車輪在瀝青路面上飛馳,可是我總覺得自己紋絲不動,而周圍的世界以每小時七十公裡的速度沖向我們。我閉上眼,感覺沒有任何不同。我睜開眼,心髒猛烈地跳動。
遠處出現了一些亮光,克萊爾重新把車燈打開,我們繼續狂奔而去,飛馳在路中央黃色交界線的邊緣。十一點三十八分。
汽車儀表板的光映照著毫無表情的克萊爾,“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的聲音顫抖著。
“不可以嗎?”克萊爾的語氣平靜得猶如夏日的池塘。
“我們可能都會死在一堆燃燒的廢鐵裡。”
克萊爾放慢車速,再把車轉到藍星高速路上,“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她說,“我會長大,會遇見你,會和你結婚,然後你回到此刻又和我在一起。”
“就是因為你這樣想,然後出了車禍,我們花了整整一年躺在醫院做牽引。”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會事先警告我的。”克萊爾說。
“我試圖警告你,可你卻吼我——”
“我是說,更老的那個你自然早就會警告更小的我,避免出車禍。”
“那樣的話,車禍早就發生過了。”
前面是米格蘭道,克萊爾把車開了進去,這條路通向她家的私家車道。“克萊爾,請停下,好嗎?”克萊爾把車開進草坪,停下來,關掉引擎和燈。周圍又全然一片漆黑,千萬只知了在歡唱。我伸手挽過克萊爾,摟住她。她很緊張,全身僵硬。
“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克萊爾問。
“答應我今後不要再這樣了。我不單指開車,而是任何危險的事情。因為你不知道,未來太奇怪了。你不該覺得自己在奔向未來的道路上戰無不勝……”
“可是,如果你在未來看見過我——”
“相信我,請你相信我。”
克萊爾笑了,“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不知道。如果因為我愛你呢?”
克萊爾猛地轉過頭來,撞到了我的下巴。
“啊!”
“對不起。”我依稀看到她夜色中的剪影,“你說你愛我?”她問我。
“是的。”
“現在嗎?”
“是的。”
“可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原來是這個問題在困擾她,“理論上來說,我是你的丈夫。不過你現在事實上是未婚,因此我想我們不得不承認,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
克萊爾把手放到她不該放的地方,“我情願做你的情婦。”
“你剛十六歲啊,克萊爾。”我溫柔地把她的手移開,撫摸她的臉。
“我夠大了。啊!你的手好濕。”克萊爾打開內頂燈,我驚訝地發現她的臉上和裙子上都是斑斑的血跡。我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黏乎乎的也盡是紅色。“亨利,你怎麼啦?”
“我不知道。”我舔了舔右手掌,血跡之下是一列四個深深的月牙形口子。我笑了,“我的手指甲掐出來的。當時你在黑燈瞎火地開車。”
克萊爾隨手關了頂燈,我們又回到黑暗之中,知了們用盡全身力氣鼓噪著。“我剛才不是要故意嚇你。”
“你就是故意的。其實你開車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挺安全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小時候出過車禍,我不太愛坐車。”
“噢——真對不起。”
“沒問題。嗨,現在幾點了?”
“天啊!”克萊爾打開燈,12︰12。“太晚了。我血淋淋的怎麼進門呢?”看到她那狂躁的表情,我不由笑出聲來。
“這樣,”我把左手掌在她鼻子下方揉了揉,“你流鼻血了。”
“好極了,”她發動汽車,打開前燈,緩緩地回到路上,“埃塔看見我這樣,一定會發瘋的。”
“埃塔?你父母會怎麼說?”
“媽媽可能已經睡了,爸爸今天晚上出去打牌。”克萊爾打開大門,我們開了進去。
“如果我的小孩拿到駕照第二天就開車出去的話,我會攥著秒表坐在門口等她回來的。”克萊爾把車停在屋子裡的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會有孩子嗎?”
“對不起,那是機密。”
“我要申請《信息自由法》的保護。”
“歡迎啊,”我小心翼翼地親吻她,生怕把她偽造的鼻血弄掉,“請別忘了告訴我你查到的結果。”我打開車門,“祝你順利過埃塔的關。”
“晚安。”
“晚安。”我下了車,盡可能輕輕地關上車門。汽車輕盈地滑下車道,轉了個彎便消逝在夜幕中。我沿著它消失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後在星光下,朝著草坪上的那張床走去。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二歲,克萊爾十六歲)
亨利:我在草坪上現身,距離那塊空地以西大約兩百多米遠的地方。我覺得很糟糕,暈眩,直想嘔吐,於是我坐了幾分鍾,好讓自己鎮定下來。寒冷,陰沉,整個人被遮掩在一片高高的枯草中,草葉割破了我的皮膚。過了一會,我好些了,四周雅雀無聲,我便起身,來到空地上。
克萊爾正坐在那兒,倚著那塊巖石,一句話也不說地看著我,臉上的神色,除了憤怒,我找不到其他詞來形容了。哦,不,我暗想,我究竟做錯什麼了?她穿著藍色羊毛外套和紅色的裙子,正處在格蕾絲·凱麗1格蕾絲·凱麗(GraceKelly,1929—1982),好萊塢女星,曾為奧斯卡影後,後嫁給摩納哥王子,成為摩納哥王妃,1982年在車禍中遇難。那樣的年齡段。我嗦嗦著,急於找衣物盒子。我找到了,穿上黑色牛仔褲、黑色毛衣、黑色羊毛襪、黑色大衣、黑色靴子,戴上黑皮手套,真像文德森2文德森(WimWenders),德國新電影的導演之一,他的作品主要呈現孤獨、優柔、不安的意識,探究二戰後德國人對其生活中無法抹滅的美國文化的矛盾、沖突情結。電影中的明星了。我來到克萊爾身邊坐下。
“嗨,克萊爾,你沒事吧?”
“你好,亨利,拿著。”她遞給我一只保溫瓶和兩塊三明治。
“謝謝。我有些不舒服,等會兒再吃。”我把食物放在石頭上。保溫瓶裡裝的是咖啡,我深吸了一口,咖啡的味道讓我恢復了不少。“你真的沒事吧?”她一直不看我,我仔細打量著克萊爾,原來她在哭。
“亨利,你肯為我去打一個人嗎?”
“什麼?”
“我想教訓一個人,但我還不夠壯,我也不會打架。你肯幫我這個忙嗎?”
“哇,看看你都在說些什麼呀?是誰?為什麼?”
克萊爾一直盯著自己的腿,“我不想說,你就不能按我說的做嗎?他完全活該的。”
我想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聽過類似的故事。我歎了口氣,朝克萊爾挪近了些,摟住她。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和一個男生出去約會時發生的事情,對麼?”
“嗯。”
“他是個混蛋,所以你想讓我狠狠地揍扁他?”
“嗯。”
“克萊爾,很多男人都很混蛋的。我過去也很混蛋——”
克萊爾笑了,“我打賭,你根本不會像傑森·艾維利那樣混蛋到極點。”
“他好像是個橄欖球運動員,對吧?”
“是的。”
“克萊爾,你怎麼會覺得我能打得過一個比我年輕一半的大塊頭呢?你怎麼會和那樣的人出去約會?”
克萊爾聳聳肩,“學校裡,大家沒事就笑話我從來不約會,我是說魯思、梅格和南茜她們,大家都謠傳我是女同性戀,居然連媽媽也問我為什麼不和男孩子們一起去玩。很多男生約我出去,我都拒絕了。然後貝翠斯·迪爾伏德,她本身就是個‘假男人’,還來問我是不是,我告訴她不是,她說她一點也不意外,不過大家都這麼傳。我想來想去,覺得有時還是有必要和少數幾個男孩出去約約會。我做好決定後,傑森就來約我了,他是個運動型的男生,看上去確實很帥氣,我想如果和他單獨出去,每個人都會知道,也許他們就能閉嘴了。”
“這是第一次約會?”
“是的,我們去了家意大利餐廳,正巧勞拉和麥克他們一對也在,還有戲劇表演班的一幫人。我提議我和他各付各的,他說不,他從沒讓女孩子付過錢,那就算了吧。我們談了學校、亂七八糟的事,還有橄欖球,然後我們一起看了《黑色星期五7》,對了,如果你想去看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這部電影真的很傻。”
“我看過。”
“哦,是麼?這好像不是你喜歡的那種片子。”
“和你一樣的原因,我約會的女朋友要去看。”
“你的女朋友是誰?”
“一個叫愛麗克斯的女孩。”
“她長什麼樣?”
“一個大胸脯的銀行出納員,喜歡我打她的屁股。”這句話剛出口,我才意識到我正在和十幾歲的克萊爾說話,不是我的妻子克萊爾。我在腦海裡打了自己一巴掌。
“打屁股?”克萊爾看著我,笑了,她的眉毛高高地抬到離發際一半的地方。
“別管她了。接著說,你們去看了電影,然後呢?”
“哦,然後他提議去崔弗家。”
“崔弗家在哪裡?”
“北面的一個農場,”克萊爾的聲音沉下來,我幾乎都聽不清她說什麼了,“那是大伙都喜歡去做……做那事的地方。”我什麼也沒說。“所以我對他說我累了,我想回家,然後他就,嗯,瘋了。”克萊爾停下來,我們靜靜地坐著,聽著小鳥、飛機,還有風的聲音。突然,克萊爾接著說,“他真的瘋了。”
“接下來究竟怎麼了?”
“他不肯送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們在哪兒,只知道是十二號公路上的某個地方。他沒有目的地開,開下了小路。哦,上帝,我記不得了。他沿著那條泥巴路開下去,那裡有一間小農捨,旁邊有一片湖,我聽出來的。他有這間小屋的鑰匙。”
我緊張起來。克萊爾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些,她只說曾經和一個叫傑森的橄欖球隊員有過一次非常恐怖的約會。克萊爾又沉默了。
“克萊爾,他強暴你了?”
“沒。他說我太……次了,他還說——不,他沒有強暴我。他只是——捉弄我。他讓我……”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等著。克萊爾解下她外衣的紐扣,脫掉衣服,然後又褪去襯衣,我看到她的背上布滿傷痕,青紫色的淤血和她潔白的肌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克萊爾轉過身,她右邊的乳房上有一處被香煙燒過的印記,起著水泡,很丑。我曾問過她那疤是怎麼回事,但她總是不肯說。我要宰了那小子!我要打斷他的腿!克萊爾坐在我對面,挺著胸,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把襯衫遞給她,她穿了起來。
“夠了,”我輕聲對她說,“去哪兒找這個家伙?”
“我開車帶你去。”她說。
屋子裡的人看不見車道的盡頭,克萊爾讓我上了她的菲亞特。盡管是個陰暗的下午,她還是戴了副墨鏡。她塗了口紅,頭發扎在腦袋後面,看上去比十六歲成熟得多,像是從《後窗》裡走出來的女主角,如果再是一頭金發,那就更加神似了。我們飛速駛過秋天的樹林,誰也沒有心思留意那繽紛的色彩。克萊爾在那間小屋裡遭受的一切,像永遠循環的錄像帶在我腦海中不停地回放。
“他塊頭有多大?”
克萊爾想了想,“大概比你高幾厘米,但比你重多了,重二十幾公斤吧。”
“天啊!”
“我帶了這個。”克萊爾在包裡摸了一陣,掏出一把手槍。
“克萊爾!”
“這是爸爸的。”
我迅速地思索,“克萊爾,這個主意很不好。我現在非常生氣,真的會開槍的,但這樣做太蠢了。哦,你等著,”我把槍從她手中取過來,推開彈膛,把卸下的子彈一一放進她包裡,“放著,這樣更好。這個主意棒極了,克萊爾。”她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把槍放進大衣口袋裡,“你是希望我匿名修理他,還是希望讓他知道是你的主意?”
“我希望我能在旁邊看。”
“噢!”
她把車開進一處私家車道,停下。“我希望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然後你盡情地整他,我就在一旁看著。我要讓他嚇得屁滾尿流。”
我歎了口氣,“克萊爾,我很少干這種事情。我打架通常是出於,比如說,自衛。”
“求你了。”她的語氣十分干脆。
“沒問題。”我們沿著車道往下開,停在一座嶄新的仿殖民建築風格的大房子前,四周沒有別的車,二樓打開的窗戶中傳出范·海倫3范·海倫(VanHalen),1973年成立,世界著名的重金屬樂隊,它的每一張專輯幾乎都是白金唱片。的吉他曲。我們走到前門,克萊爾按響了門鈴,我則閃到一旁。不一會音樂聲戛然而止,然後是沉重的下樓腳步聲。門開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什麼?你回來還想再來?”這正是我要的,我拔出槍,踏近一步,站在克萊爾身邊,槍口正對這個家伙的胸膛。
“嗨,傑森。我想,你現在也許有興趣跟我們出去走一趟。”
如果是我,也會和他有一樣的反應,蹲下,翻身滾到射程之外。不過他顯然動作不夠快,我堵在門口,飛身一躍撲到他身上,狠揍了他一頓。我站起身,一腳把靴子踩在他胸口,槍口頂住他的腦袋。真精彩,可惜不是戰斗。4這是一句著名的法文,引自克裡米亞戰爭時法軍司令在聯軍敗仗後對聯軍司令說的一句話。他看上去有點像湯姆·克魯斯,很帥,典型的美國人。“他在球隊是踢什麼位置的?”我問克萊爾。
“中位。”
“嗯,倒真看不出來啊。起來,手舉到我能看見的地方。”我用愉快的口吻命令他。他服從了,我押著他出了門。我們三人站在車道上,我有了主意,便叫克萊爾進屋去找根繩子,幾分鍾後,她出來了,還拿著剪刀和膠帶。
“你想去哪兒弄?”
“樹林。”
我們押著他進了樹林,傑森開始大口喘氣。走了大約五分鍾,我看到前面有塊空地,角落裡還有一棵小榆樹。“克萊爾,這裡怎麼樣?”
“好!”
我看著她,她完全無動於衷,冷漠得猶如雷蒙德·錢德勒5雷蒙德·錢德勒(RaymandChandler,1888—1959),美國推理小說家,他的敘述乍看起來像質樸的通俗小說,卻又藏著藝術小說的深刻。筆下的女殺手。“吩咐吧,克萊爾。”
“把他綁到樹上去。”我把槍遞給她,將傑森的雙手硬拉到樹後,然後用膠帶綁住它們。那幾乎是一整卷的膠帶,我打算全部用完。傑森開始艱難地喘著粗氣,我繞他轉了一圈,看了看克萊爾。她盯著他,像是看一件拙劣的觀念藝術品6觀念藝術強調藝術的目的在於觀眾直接參與創作活動,因此藝術家會將未完成的作品展覽出來,讓觀眾在欣賞的過程中,在自我的腦海中把作品創作完成。,“你有哮喘病?”
他點點頭,瞳孔縮小成兩個微小的黑點。“我去拿吸入器,”克萊爾說著,把槍重新交給了我,然後緩緩地沿我們來時的小路往回走。傑森緩慢小心地呼吸著,試圖和我說話。
“你……是誰?”他啞啞地問。
“我是克萊爾的男朋友,我來這兒要教你一些做人的禮貌,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我放下此前偽裝的腔調,走近他,輕聲說:“你怎麼能那樣對她呢?她那麼小。她懂什麼啊,事情搞到這一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很惡心地……捉弄我。”
“她什麼都不懂。要是小貓咬了你一口,難道你也給它用酷刑麼?”
傑森沒有回答,他的喘息變得很長,顫悠悠的像馬嘶一樣。我開始有些擔心,這時克萊爾回來了,手裡舉著吸入器,看著我,“親愛的,你知道怎麼用這個玩意嗎?”
“我想,你得先搖搖瓶子,把它放進他嘴裡,然後按下按鈕。”她照做了,問傑森是否還想再來點。他點點頭,深深呼吸了四下,我們遠遠地觀望,看他逐漸平靜下來,恢復到呼吸的常態。
“准備好了嗎?”我問克萊爾。
她舉起剪刀,在空中剪了幾下。傑森畏畏縮縮的,克萊爾走過去,蹲下,開始剪他的衣服。傑森大叫:“喂!”
“安靜點,”我說,“沒人傷害你,起碼現在還沒到時候。”克萊爾剪完他的牛仔褲,再拿他的T恤下手。我忙著用那卷膠帶把他裹在樹干上,從他的腳踝處開始,干淨利落地繞過他的小腿和大腿,“到這為止。”克萊爾說著,指了指他的腿根,她剪斷他的內褲。我開始綁他的腰,他的皮膚又冷又濕,黝黑的身體上明顯有一個白嫩的鯊魚牌游泳褲的輪廓。他已是大汗淋漓了,我開始纏他的肩膀,不過又停了下來,好讓他維持呼吸。我們退後,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傑森此刻成了一大塊下身勃起的膠帶木乃伊,克萊爾忍俊不禁,她的笑聲在樹林裡回蕩,令人毛骨悚然。我睜大眼睛看著她,克萊爾的笑裡有了某種世故和殘忍。這個時刻恰似一道分水嶺,是一段沒有男性入侵的童年和開始成為一個女人之間的臨界線。
“接下來干什麼?”我問。我突然想把他打成漢堡肉餅,可轉念又不願折磨這樣一個被膠帶綁在樹干上的人。傑森全身紅得發艷,與灰色的膠帶相得益彰。
“噢,”克萊爾說,“你覺得呢?我想這就夠了。”
我松了口氣,於是我故意說:“你確定?我還有很多招數沒使出來呢。打破他的耳膜?鼻梁呢?哦,等會,他好像已經自己弄斷過一次了。我們可以把他的跟腱挑斷,這樣一來,他最近就沒辦法打橄欖球了。”
“不要!”傑森被綁在膠帶裡的身體掙扎起來。
“趕快道歉!”我對他說。
傑森猶豫了會兒,“對不起。”
“聽上去夠慘的——”
“我知道,”克萊爾說著,從包裡翻出一支記號筆,走到傑森跟前,仿佛他是只動物園裡的危險動物。她開始往繞在他胸口的膠帶上寫字,完成以後,她退了回去,套上記號筆的蓋子。她寫下了約會那天發生的事情,再把記號筆放回包裡,說:“咱們走吧。”
“先別走,我們總不能這樣把他一個人丟下。萬一他哮喘病又發了呢?”
“嗯,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叫些人來。”
“等一等。”傑森說。
“什麼?”克萊爾問。
“你打算叫誰來?叫羅勃吧。”
克萊爾大笑不已,“啊哈,我打算去叫所有我認識的女孩。”
我走近傑森,用槍口頂住他的下巴,“如果你敢向任何人提到我,讓我知道了,我會回來好好收拾你的,到那個時候,你就永遠不能走路、說話、吃飯或者打炮了。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克萊爾是個好姑娘,只是有些無法說明的原因,她不和男生約會,對嗎?”
傑森憤怒地看著我,“對。”
“我們對你真的很仁慈了,這兒,聽著,要是你再敢用任何方式騷擾克萊爾的話,你會後悔的。”
“好吧。”
“很好,”我把槍收回口袋裡,“我覺得很開心。”
“聽著,你這個雞巴臉——”
哦,該死的。我倒退一步,使上全身力氣朝他下腹來了個騰空側踹。傑森尖叫起來,我轉身看了看克萊爾,她施過粉的臉龐無比蒼白。傑森的眼淚簌簌落下,我懷疑他就要暈過去了。“我們走吧。”我說,克萊爾點頭同意,我們默默不語地走回汽車邊,傑森仍在朝我們嘶吼。我倆上了車,克萊爾發動引擎,轉過彎,一路駛出車道,回到街上。
我看著她開車。天空開始下雨了。她的嘴角始終有一絲滿意的微笑。“是你想要的結果嗎?”我問。
“是的,”克萊爾說,“很完美。謝謝你。”
“我很樂意,”我覺得有些暈眩,“我想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克萊爾把車停到一個岔路邊。車身被雨水敲擊著,就像開過一個自動洗車間。“吻我。”她命令道。我照辦了,然後就消失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克萊爾十六歲)
克萊爾:星期一在學校裡,每個人都看著我,卻沒人和我說話,就像小小間諜哈裡特1小小間諜哈裡特是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角色。哈裡特是個具有強烈好奇心的聰明女孩,她把觀察大人和同學時所發現的一言一行都記在筆記本裡,並且加上自己率直的評論。當她的同學發現這本筆記本後,就給她冠上“間諜”的封號,並集體排擠她。的秘密筆記本被同學們發現了一樣。走在長廊中,人們像紅海潮水般紛紛往兩邊避讓。第一節英語課,我走進教室,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我在魯思旁邊坐下,她笑得有點擔憂,我什麼也沒說,接著她那雙小而熱的手從課桌底下伸過來,疊在我的手上。她握了一會兒,直到派塔齊老師走進來,才抽回去。派塔齊老師發現今天大家都出奇地安靜,漫不經心地問:“大家周末過得好嗎?”王蘇說:“哦,很好。”教室裡立刻響起一片緊張的笑聲,派塔齊老師一愣,出現了令人尷尬的冷場,接著他說,“那很好,我們開始學習《比利·巴德》2梅爾維爾的一部中篇小說,又譯《漂亮水手》……一八五一年,梅爾維爾發表了《莫比迪克》,又叫《白鯨記》,美國讀者對其的反應異常平淡……”我什麼都沒聽進去。盡管穿了一件全棉內衣,可我仍覺得毛衣很扎人,而且肋骨也很疼。同學們費勁地熬過對《比利·巴德》的那場討論,最後鈴聲響起,便各自逃散了。我緩緩跟著大家,魯思走到我身邊。
“你還好吧?”她問我。
“基本沒事。”
“我按你說的那麼做了。”
“什麼時候?”
“大概六點左右,我怕他父母回家後會發現。把他弄下來可真不容易,膠帶把他的胸毛全粘光了。”
“很好。很多人都看到了?”
“是的,每個人。呵,據我所知都是女生,沒有男生。”此時走廊裡空蕩蕩的,我站在法語課教室前。“克萊爾,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我有幫手。”
喪鍾又響了,魯思跳了起來。“啊,天哪,我已經連續五次體育課遲到了!”她迅速跑了,好像被強大的磁場排斥開似的。“吃午飯的時候再告訴我!”魯思大喊道,我轉身走進西蒙女士的教室。
“啊,阿布希爾小姐,請您坐好。3原文是法語。”我坐到勞拉和海倫中間,海倫寫了一張字條遞給我,干得漂亮!這堂課是翻譯蒙田的文章。我們安靜地翻著,老師在教室裡走來走去,隨時指導糾正。我很難集中思想,亨利教訓完傑森後,卻一臉無動於衷,仿佛剛剛握過他的手,仿佛沒什麼大不了的,然後,他開始擔心,他不知道我對此會如何反應。但我覺得亨利整傑森時非常陶醉,傑森傷害我的時候也是同樣的陶醉嗎?但是亨利是好人,那樣就對嗎?我要他這麼做,對嗎?
“克萊爾,別走神。4原文是法語。”老師在我的肘邊說。
下課鈴再次響起,大家紛紛逃走了,我跟在海倫後面,勞拉有點同情地抱了抱我,然後奔向大樓另一端的音樂課教室。我和海倫第三節都是體育課。
海倫笑了,“哈哈,該死的小姑娘。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麼就把他綁到樹上了呢?”
我已經厭倦這個問題了,“我有個朋友專門擅長這個。是他幫我干的。”
“‘他’是誰?”
“我爸爸的一個客戶。”我說了謊。
海倫搖搖腦袋,“你這個謊撒得可真差勁。”我笑了,沒有說話。
“是亨利,對嗎?”
我搖頭,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我們來到女生會館,走進更衣室,哇塞!所有的女孩都鴉雀無聲了!接著,低低的說話聲蕩漾開來,慢慢擠走滿屋子的寂靜。我和海倫的衣箱在同一排,我打開箱子,取出運動衣褲和鞋子。我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我先脫下鞋襪,然後再是小內衣和短褲,我沒有戴胸罩,那樣會疼死的。
“喂,海倫!”我說。我繼續脫內衣,海倫回過頭來。
“天啊,克萊爾!”傷痕看起來比昨天更可怕,其中一些已顯出青紫色,大腿上留著傑森用鞭子抽過的痕跡。“哦,克萊爾。”海倫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整個屋子靜悄悄的,我的眼光掠過海倫的肩頭,我看到所有的女生都圍過來,看著我。海倫站直了轉過身,對著她們,問道:“怎麼了?”站在後排的一個女生開始鼓掌,接著大家一齊鼓掌,一齊歡笑,一齊歡呼。我感覺身體輕飄飄的,仿佛飛上了天。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萊爾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萊爾:我躺在床上,幾乎快睡著了,突然感覺到亨利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摩挲,他回來了。我睜開雙眼,他正俯身親吻我那處煙燙的小疤痕。依稀的夜色中,我觸摸他的臉,對他說:“謝謝你。”他回答:“很樂意為你效勞。”這是我們惟一一次談起那件往事。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歲,克萊爾十七歲)
亨利:這個溫暖的九月下午,我和克萊爾走在果園裡。金色的陽光下,昆蟲們躲在草叢裡輕輕地嗡鳴,萬物一片靜謐。放眼望去一片干枯的草地,暖洋洋的空氣閃著微光。我們來到蘋果樹下,克萊爾把墊子擱在樹根上,靠著樹干坐下來。我則四肢張開地平躺著,頭枕著她的腿。我們剛吃完東西,剩下的食物散落在周圍,熟落的蘋果點綴在其間。我心滿意足,昏昏欲睡。我是從一月過來的,克萊爾和我正鬧得不可開交。這段夏天的小插曲真是充滿了田園詩意。
克萊爾說:“我想把你畫下來,就保持這個姿勢。”
“睡得東倒西歪的樣子嗎?”
“很放松的樣子,你現在看上去很寧靜。”
為什麼不呢?“你畫吧。”我們第一次到這裡來是因為克萊爾要畫一棵蘋果樹,交美術課的作業。她撿起素描本和碳筆,把本子在膝上放穩。我問:“你要我移動一下麼?”
“不,那樣就改變太多了。就保持現在的姿勢。”於是,我繼續懶散地觀看枝條與天空相互映襯而成的圖案。
靜止是門戒律。我閱讀時,保持多久都沒有問題,可是耐心為克萊爾坐著,每次都出奇地困難,甚至某個剛開始很舒服的姿勢,一刻鍾後就成了人間酷刑。我身體保持不動,只能轉轉眼球,看看克萊爾,她正在埋頭作畫。克萊爾只要一畫畫,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觀察的對象。這也正是我喜歡給她當模特的原因,她看著我的那種專注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她的一切,那種眼神,除此以外,只有當我們做愛時她才會給我。此刻,她正看到我的眼底深處,微笑著。
“我忘了問你,你是從哪一年過來的?”
“二年一月。”
她的臉一下子拉長了,“真的?我還以為更晚一些呢。”
“為什麼,我看上去很老?”
克萊爾揉揉我的鼻子,她的手指游走過我的鼻梁,來到我的眉毛上。“不,沒有。可是你這次看上去很開心也很平和,通常,當你從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或二年過來時,要麼很沮喪,要麼很怪異,你也總不告訴我原因。然後,到了二一年,你又一切正常了。”
我笑起來,“你看上去像個算命的。真沒想到你還會這麼仔細地留意我的情緒。”
“那我還能留意什麼呢?”
“記住,通常我都是因為壓力太大而被送到你這兒來的,但是你也不必擔心那段時間很可怕,那幾年裡,也有不少非常愉快的時光。”
克萊爾繼續專注到她的畫面上去,不再問那些未來的問題,然而她又問起了別的:“亨利,你害怕什麼?”
我很詫異,不得不好好考慮一番,“怕冷,”我說,“我害怕冬天。我害怕警察。我害怕去荒唐的時空,被汽車撞,被人打。還有,我害怕在時間中迷路,永遠回不去。我害怕失去你。”
克萊爾笑著說:“你怎麼可能失去我呢?我哪裡都不會去的。”
“我害怕你厭倦了那種被我拋下的生活,我害怕你棄我而去。”
克萊爾把素描本放到一旁,我也坐直身子。“我不會離開你的,”她說,“即使你總是離開我。”
“但是我從來都沒有要主動離開你。”
克萊爾給我看了看她的作品。我看過這幅畫,它就掛在克萊爾工作室的畫桌旁。這幅畫裡的我,看上去確實非常寧靜。克萊爾簽好名,准備寫上日期。“別寫,”我說,“這幅畫是沒有日期的。”
“沒有嗎?”
“我以前看過,上面沒有日期。”
“那好吧,”克萊爾把剛寫了幾筆的日期擦掉,改成了“草地雲雀”。“好了。”克萊爾困惑地看著我,“當你回到真實時空裡,會不會發現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比如說,要是我現在把日期重新寫上去,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試試看吧。”我好奇地說。克萊爾又把“草地雲雀”擦掉,改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就這樣,”她說,“這很容易。”我們呆呆地看著彼此。克萊爾笑著說:“就算我違反了時空連貫體1指時間與空間所構成的四維時空結構。,這也不太明顯。”
“如果你引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會告訴你的。”這時,我有些搖晃不定,“我想我要走了。”克萊爾親吻了我,隨後我就離開了。
二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
(亨利三十六歲,克萊爾二十八歲)
亨利:晚飯後,我仍在想克萊爾的那幅畫,於是我走到她的工作室看個究竟。克萊爾最近在用某種紫色紙張的細小纖維制作一具巨大的塑像,看上去像是一種木偶和鳥巢之間的混合體。我小心地繞了過去,站在她的畫桌架前。那幅畫不見了。
克萊爾抱著一大捧麻蕉纖維走了進來。“嗨,”她把它們放到地上,靠近我,“怎麼了?”
“平時一直掛在這裡的那幅畫哪去了?你畫我的那幅?”
“嗯?哦,我不知道。也許掉下去了吧?”她蹲到桌子底下尋找,“好像沒有嘛。哦,等會兒,我看到了。”她的兩根手指夾著那幅畫,“嘖嘖,全是蜘蛛網。”她撣去蛛絲,把畫遞給我。我低頭看去,上面還是沒有日期。
“日期哪去了?”
“什麼日期?”
“你在畫的底部寫過日期的,就在這裡,你名字下面。看上去好像被刮掉了。”
克萊爾笑了,“好吧,我坦白,是我刮的。”
“為什麼?”
“你那時說什麼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害怕極了。我想,萬一因為我固執的試驗,導致我們再也不能相遇了,那可怎麼辦?”
“我很高興你那麼做了。”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就是高興。”我們彼此望著對方,然後克萊爾笑了,我聳了聳肩,就是這樣。可是,為什麼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卻幾乎已經發生過了?為什麼我會那樣地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