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旅行者的妻子 正文 序言
    克萊爾:被丟下的感覺真艱難。我等著亨利,不知道他在哪兒,不知道他一切可好。做等待的一方,真艱難。

    我盡量讓自己充實。那樣時間會過得快一些。

    我獨自一人入睡,獨自一人醒來。我經常走動。我工作到精疲力竭。我注視被一整個冬天的積雪覆蓋的垃圾,隨風飛舞。除非你停下來想這件事情,否則一切都依舊單純。為何缺席總讓愛意更濃?

    很久以前,男人們出海,女人們為之守候,佇立海邊,搜尋天際的輕舟。現在,我等著亨利。沒有任何預兆,他就這麼不情願地消失了。等待的每分每秒,都仿佛經年累月般漫長。每個微小的時刻,如同玻璃沙漏裡的細沙,緩慢而透明,每個微小的時刻,我都能看見,它們無窮無盡,匯聚成漫長的等待。但為何他的離去,我總無法相隨?

    亨利:感覺如何?感覺如何?

    有時,像是瞬間的走神,接下來,你突然意識到捧在手中的書、紅色棉布格子襯衫和上面的白色紐扣;意識到摯愛的黑色牛仔褲、栗色的就要磨破的襪跟;意識到起居室、廚房裡即將鳴笛的水壺:所有的一切瞬間幻滅了。只剩下你像只赤裸的松鴉,獨自兀立在鄉間無名溝渠的齊踝的冰水中。你等了一分鍾,或許還能突然重返書邊,重返你的家之類的地方,經過大約五分鍾的咒罵、顫抖和想讓自己立即消失的絕望,你開始漫無目的地前行,而最後總會遇見一座農捨,那時,你可以選擇偷竊或選擇解釋。偷竊有時會讓你被捕,解釋則更加冗長無味,因為解釋免不了說謊,有時同樣會鋃鐺入獄。天下還有更倒霉的事麼?

    就算躺在床上半夢半醒,有時也感到自己猝然站立,你聽見血液湧進大腦,體驗墜落時暈眩般的刺激,猶如芒刺在背,隨即,手腳也沒了知覺,你又一次不知身在何處了。即使稍縱即逝,你覺得應該有時機抓住些什麼,你的手臂也曾用力揮舞過(結果往往傷了自己,或損壞了房間裡的貴重器物),然後你就滑到一九八一年八月六日星期一清晨四點十六分,滑到俄亥俄州雅典市第六汽車旅館那鋪著深綠色地毯的走廊上。你的頭一下子撞到某扇房門,於是裡面的客人——一位來自費城的蒂娜·舒曼女士,開門後一陣尖叫,因為一個裸體男人正暈倒在她的腳下。你終於被一陣吵鬧攪醒,卻發現自己躺在郡立醫院的病房裡,門外一名警察正用他破舊的、充滿雜音的晶體管收音機,收聽費城人隊的棒球賽事。老天開眼,你又被拋回無意識中,數小時後再度醒來,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妻子正探身看著你,眼神中充滿焦慮。

    有時,你滿心欣喜,身邊的一切都莊嚴壯觀,金光籠罩,而轉眼間,你又極度惡心,突然離去。你被拋在郊外的天竺葵地裡,或是你父親的網球鞋上,或是三天前衛生間的地板上,或是一九。三年前後伊利諾伊州橡樹公園裡鋪滿木板的小道上,或是一九五幾年某個晴朗秋天的網球場上,或是在各種可能的時間和地點裡你自己赤裸的雙腳上。

    感覺如何呢?

    它像極了一個夢:你突然想要裸體去參加一場你從沒有修過的學科考試,而當你出門時,錢包卻忘在家裡了。

    一旦我去了那兒,就立即被扭曲成一個絕望的自我。我成為一個竊賊、流浪漢,成為一只終日奔跑躲藏的動物。老太太被我嚇倒,孩子們驚訝不已,我是一個惡作劇,我是終極幻影,我難以想象自己是一個真實的人。

    是否存在一種邏輯,一種規則,掌控著我所有的來去往復、所有的時空挪移呢?是否存在一種方法,能夠讓我原地不動,讓每個細胞都擁抱這當下的時刻?我不知道。也有一些線索,正如所有的疾病存在各種類型和各種可能:過度勞累、嘈雜聲音、壓力、突然的起立、泛光燈——任何一件都有可能誘發下一場故事。可是,我也許正在我們的大床上翻閱周日版的《芝加哥太陽報》,手握咖啡杯,一旁的克菜爾偎依在我身上打盹,突然,我來到了一九七六年,目睹十三歲的自己在祖父的草坪上鋤草。這樣的情節,有的只能維持片刻,那情形如同在汽車裡收聽廣播時,費力地搜尋鎖定某個頻道。有時,我發覺自己被拋進人群裡面、觀眾之間、暴民當中;同樣有時,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落在田野裡、房間裡,出現在車上、海灘上,還有深更半夜的中學教室裡。我害怕發現自己出沒在監獄、異常擁擠的電梯和高速公路,我莫名其妙的來臨,我裸露的身體,叫我如何解釋得清楚。我從來帶不上任何東西,沒有衣服,沒有錢,沒有身份證。時空逗留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在尋找遮羞的衣物,東躲西藏。幸運的是,我不戴眼鏡。

    令人啼笑皆非,是的,我所有的愛好都是居家的:舒適的扶手躺椅、平靜家庭生活中的點點激動。我需要的一切都只是卑微的快樂:枕畔的一本探險小說、克萊爾金紅色秀發沐浴後濕濕的幽香、朋友度假中寄來的明信片、融化進咖啡裡的奶油、克萊爾乳峰下那抹嬌嫩的肌膚、廚房桌子上對稱的兩個等待被拆的食品袋,我愛等到閱覽者們全部回家後,信步走在圖書館的書堆之間,輕手劃過列列書脊。當我被時間隨意擺布,我對它們的思念猶如針尖一樣刺骨。

    克萊爾,總是克萊爾,清晨克萊爾睡眼惺忪、面容緊皺;工作時克萊爾把雙臂伸進紙漿大桶裡,拉出模具,這樣那樣地攪動,搓揉著造紙纖維;看書時克萊爾的長發披散在椅子靠背上;臨睡前克萊爾用精油“辟辟啪啪”地按揉摩擦。克萊爾低柔的聲音總在我耳畔縈繞。

    我不想呆在沒有她的時空裡。但我總是不停地離去,而她卻不能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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