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容被連夜接下山。
林容容雖是陸從駿派上山的暗探,知道很多內幕,但接陳家鵠下山的內幕卻是不知道的。這是杜先生的內幕,她還沒資格知道。當初陳家鵠因體檢查出心臟有病,被救護車當日按下山,林容容曾一度懷疑其中有什麼貓膩,當她走進病房看到陳家鵠那樣子時,才發覺自己懷疑錯了:陳家鵠還真是病得不行了。
好好的一個人哪,轉眼生死兩茫茫,林容容根本不需要陸所長來給她煽情造勢,很自發、很直接地撲到病床上,抓起陳家鵠的手,哭哭啼啼起來。讓林容容納悶的是,她在一邊哭哭啼啼,收音機裡還有一個人也在哭哭啼啼。這需要解釋一下的。
怎麼解釋?
又是欺騙。
陸從駿說:「為什麼連夜喊你下山來,你聽惠子的話就知道,陳家鵠心裡有新女人了,你不知道是誰吧,就是你!我想他現在心裡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暗戀的人,就是你,一個是他覺得……愧疚的人,就是惠子。」所以,他才這樣安排,讓她們兩個人同時喊他,刺激他,從不同的情感層面去刺激他。為什麼不讓惠子來?因為陳家鵠現在肯定不想見她,所以只要了她的聲音。云云。
這種解釋也許不乏牽強,經不起推敲。但現在哪是推敲的時候,現在是洪水洶湧啊。林容容一下子面對這麼多咄咄怪事,智力降到最低點,本能被提高到最高點。鳥至將死,其鳴也哀,一個默默暗戀自己的人命懸一線,何況……她哭得更來勁了,更放開了,身體的接觸面積和範圍更大了,更多了,更緊密了,更投入了。
如果說女護士的配合是有瑕疵的,林容容絕對是無可挑剔的,甚至比你期待得還要好,還要真,還要美。如果說這樣的配合——絕配啊——還喚不醒此人的沉睡,那麼他的沉睡就……無異於死亡了。陸所長和老孫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睜大雙眼,緊緊盯著陳家鵠,密切注意他的反應。
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沒有,還是沒有,仍是沒有……眼看窗外的天光漸漸發亮,眼看林容容嗓音明顯變得嘶啞,可陳家鵠仍然像大地一樣沉默,像死亡一樣沉默。
比死亡還沉默!
陸所長終於認輸了,放棄了,絕望了,他讓老孫把林容容勸走,送她回山上去。林容容離開醫院不久,被冷風一吹,頭腦略微清醒,回想起剛才經歷的這一些,總覺得有些荒唐。她記得王教員曾經對她說過,黑室絕對不可能允許日本人的女婿進去,所以不管陳家鵠與惠子有多麼相愛,組織上一定會拆散他們的。她也記得——更記得——陳家鵲在山上時是怎麼對她的——很冷傲的。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問老孫,老孫惡聲惡氣地嗆她一通:「你他媽的怎麼還有心思問這些鳥事,他死了說什麼都沒球用,你就祈求他活吧,他活過來了你什麼都會知道的。」林容容想也是,便什麼都不想了,只在心裡默念陳家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上了山,還燒了一炷香,對著它又是一遍遍地呼喚陳家鵠的名字。
與此同時,陸從駿是徹底絕望了,不做任何努力了。送走林容容後,他一直立在窗前,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雙手默默地毀壞著磁帶,一寸寸地把它從盒子拉出來,揪著,扯著,撕著,捻著,發狠的樣子像要把它捻成粉,毀成灰。他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就讓它們隨陳家鵠而去吧。
上早班的護士悄悄進來,看見陸從駿發狠撕扯著磁帶的樣子,心驚膽戰,斂聲斂氣。她把體溫計塞進病人嘴裡,順便觀察了一下他的反應,見他依舊長眠般的紋絲不動,不覺地搖搖頭,想歎口氣,怕驚動陸所長,歎了一半又忍住了。
幾分鐘後,當護士拔出體溫計時感覺病人的嘴唇好像努動了一下。她驚詫地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懷疑是錯覺。她緊盯他嘴唇,希望它再動一下,可就是沒有。她確信剛才的感覺是錯覺,目光從他的嘴唇邊放散開來,向上方移動:人中,鼻孔,鼻樑,眉心,眼睛,眼角……
哇!天大的發現!護士失聲驚叫起來。
陸從駿猛然從窗前衝過來問護士:「怎麼回事?」
護士用一隻哆嗦的手指點著:「你看長官,那是什麼……你看他的眼睛……眼角……那是什麼…...」
啊,那不是淚水嘛!
是的,是淚水,有兩行,一邊一行,細細的,軟軟的,像兩根肉色的小蚯蚓一樣在蠕動,分別向兩邊太陽穴的方向伸著、流著……陸從駿把頭低了又低,看了又看,甚至都能聞到是淚水的味道,可就是不敢相信。他一直默默地盯著它們蠕動的情景,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同時感到身體在繃緊,越繃越緊,似乎隨時都要爆炸。
今天值早班的不是柳醫生,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軍醫小畢,仡剛才在值班室裡聽到護士的驚叫聲後立刻跑過來,問護士:「怎麼回事?」此時護士已經確信那是眼渭,興奮地迎上來,把軍醫帶到病床前,有點炫耀地指著兩行淚水說:「畢醫生你看,這是什麼!」
醫生定睛一看,頓時驚叫道:「我的天哪.,他流淚了。」轉而失禮地一把抓住陸從駿的肩膀.激動地說,「長官,他醒了!」
陸從駿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倒在一旁的椅子上,流如泉湧,身子卻一點點矮下去,癱下去,最後從椅子上滑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過度的興奮和疲勞終於把他擊垮了。
就這樣,在昏迷了漫長的一百零六個小時後,陳家鵠用兩行細細的眼淚向所有關心的人宣告了他的新生。他的生命正如他的破譯才能一樣強大神奇,強大得讓死亡低頭,神奇得令人們驚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