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春,曹操剛剛戡平呂布、陳宮、張邈的叛亂,並接到天子詔書,正式擔任了兗州1牧。他更深刻地意識到朝廷和天子的餘威,進而放棄了攻打劉備、呂布的計劃,把營救天子東歸視為第一要務,於是用兵豫州2以掃除迎駕的障礙。
『1兗州,在今山東西南部,河南東部。』
『2豫州,在今河南東部,安徽北部。』
這是個春天的夜晚,空曠的平原上萬籟俱寂。圓圓的滿月在雲端若隱若現,因為有些陰天,連顆星星都看不見,只有清冷的月光給曹軍大營罩上一層朦朧的白紗。雖然已到了春天,但仍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俗話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恐怕近一兩天又要下雪了。
就在這片朦朧死寂之中,曹軍兵將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一支軍隊匍匐著逼近他們的大營。這不是一支正規軍,兵丁沒有像樣的鎧甲,都是絹帕包頭,穿著形形色色的粗布衣,武器也只不過是砍刀一類的短傢伙,但人數卻著實不少——他們是豫州黃巾軍!
說來似乎有些離奇,自中原動亂以後,豫州本沒有大規模黃巾,僅僅是在汝南的葛陂有一些營壘。此間先是遭受西涼鐵蹄的踐踏,後來袁術扶植孫堅、袁紹遣出周喁,兩家爭搶地盤反覆交戰。因為長時間的戰爭,城池郡縣遭到嚴重破壞,百姓逃亡田地荒蕪,就連黃巾餘黨也漸漸淡出了這片土地。直到兩年前,袁術慘敗於曹操之手,一路奔逃如喪家之犬,失去了其對豫州北部的控制。袁術逃到壽春後,為了給曹操製造麻煩,不惜扶植黃巾勢力復歸豫州,提供他們兵器與糧草,鼓動其首領黃邵、劉辟、何儀、何曼各擁兵馬萬餘,趁兗州內亂之機佔據汝南、穎川之地,阻塞曹操西進和南下的道路。
今夜突襲的帶隊之將,就是豫州黃巾的首腦人物黃邵。他完全沒預料到,曹操剛剛戡平兗州之亂就急著來打豫州,而且幾乎帶出了所有人馬。懾於曹操幾度大破黃巾的餘威,黃邵的部下兵卒漸漸有了離散之意。這樣的情緒一旦蔓延開來,黃巾軍必然土崩瓦解不戰而潰。為了振奮軍心,他決定以身犯險,親自率兵夜襲曹營。
農民軍往往保持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最怕打夜戰,昔日曹操援助皇甫嵩以及平滅青州黃巾,靠的都是夜戰取勝。為了克服這個缺點,黃邵可沒少動心思,經過長期晝夜顛倒訓練,他在農民軍中訓練出一支打夜戰的隊伍,專門用來對付曹操。在他看來,官軍絕對想不到黃巾也會搞夜襲,這樣的行動無異於一支天降奇兵!
在眾多黃巾首領中,黃邵可算是出類拔萃的,不但威望高、武藝好,膽識也很過人。這一次他親自帶隊身先士卒,也是以絹帕包頭、嘴裡叼著大砍刀,與普通兵卒稍有不同的是,他穿著一身輕便的金縷銅片甲,這可是盜取諸侯墳墓時撈到的寶貝,生生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這會兒他首當其衝匍匐在地,以肘當步窸窸窣窣往前爬,五千部卒緊隨其後。眼瞅著曹軍大營越來越近,敵人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黃邵心中的喜悅之情呼之欲出,說不定今夜就可以取下曹操的首級。若不是他嘴裡叼著刀柄,這會兒恐怕已經笑出聲音來了。
黃巾軍步步緊逼,漸漸離大營不足三十步之遙,曹營還是沒有動靜,只有兩個巡夜的兵卒靠著轅門一動不動,似乎是睡著了。黃邵按捺著激動的心情不再爬了,張嘴放開砍刀,緊緊握在手中,低聲對身邊的人道:「傳令下去,所有人都看我的行動,聽我的指示。」這是黃巾軍的一大缺陷,因為旌旗盔甲不足,所以打起仗來往往缺乏明顯的指揮標記,統帥的個人行為就成了決定勝負的致命因素。
口令低聲傳達下去,過了良久才恢復寂靜。黃邵覺得大家都已經被通知到了,忽然舉著大刀一躍而起:「跟我殺呀!」隨著吶喊他已經衝向了轅門,後面兵卒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個也跟著蹦起來,高舉著兵刃奮力向曹營奔去,喊殺聲可謂震天動地。黑暗中待久了,黃邵兩眼看得分明,只見曹營還是黑黢黢沒有動靜,兩個倚著轅門的巡夜兵似乎被嚇傻了,連動都不敢動一下,靠在那裡等死。
這還客氣什麼?黃邵奔至近前縱身躍起,瞅準了右邊那個兵,大刀劈頭蓋臉地砍了下去。耳輪中只聽「嘶啦」一聲,黃邵險些摔個大馬趴,那刀竟從頭頂貫入自胯下而出——稻草人!
黃邵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見隔著柵欄門,一枝大戟已經刺了過來。他匆忙躲閃還是慢了,戟尖正中右臂,鋼刀立時脫手。這會兒後續的兵卒也趕到了,他們看了個馬馬虎虎,不明白首領為什麼無緣無故把刀扔了。
眾人正不知所措,一陣更高更廣更響亮的喊殺聲忽然響起,黑黢黢的曹營霎時間舉起了無數火把,將一切照如白晝。隔著柵欄門,只見營中密密麻麻排布著弓箭手。黃邵嚇得連刀都不敢撿了,抱住腦袋轉身便跑:「快撤退啊!」
人哪有箭快?霎時間密如飛蝗的箭雨已經過來了,那些衝上來的黃巾兵被射死一大片。多虧黃邵有一件鎧甲,才連滾帶爬沒丟性命,可雙臂還是中了幾箭。他指揮若定的沉穩氣魄這會兒喪失殆盡,抱著腦袋戴箭而逃:「快跑!快跑!中埋伏了!」首領這會兒都熊了,兵卒就更不行了,黃巾軍一片混亂,吵嚷著逃命。
可哪兒還逃得了?這時自東面猛然殺來一隊兵馬,為首者乃是樂進;西面也殺來一支隊伍,領兵之人是於禁;曹營轅門隨即大開,有小將軍曹昂督帥弓箭手也追了出來。三面夾擊之下,黃巾軍又犯了以往的毛病,不聽將令四散奔逃,沒一會兒工夫便徹底崩潰了。曹軍簡直不需追襲,只要乾等著鳥獸散狀的敵人撞到自己跟前,拿刀一砍就解決問題了。黃邵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也顧不上拔箭了,張著雙手邊跑邊招呼混亂的兵卒,設法叫大家跟著他逃。可是這會兒已經亂成一鍋粥了,誰還聽他指揮。
樂進一馬當先趟入亂軍陣中,手挺長槍,挨著死碰著亡。於禁則不慌不忙命令部下殺入,自己卻伏在馬上仔細打量被火把映亮的敵群。影影綽綽之間,正見一人連兵刃都沒拿,揮舞著戴箭的雙臂大呼小叫,身上披著一身銅片子,映著火光閃閃發亮。於禁心中大喜:此人必定是個頭目!想至此於禁生怕樂進搶功,連招呼都沒跟親兵打一聲,獨自催馬突入敵群,揮舞大刀撥打亂軍,直奔黃邵而去。那黃邵兀自呼喊著,猛然間見一員大將殺氣騰騰衝過來,他現在連兵刃都沒有了,不由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將軍饒命!我投……」
黃邵一個「降」字尚未出唇,腦袋已被於禁一刀斬飛在半空中,那副腔子手刨腳蹬噴著血倒在地上。一旁有個兵丁就勢接住人頭,於禁把大刀在那兵丁眼前一晃,冷森森道:「你敢搶本將軍的功勞嗎?」
「不敢不敢!」那兵嚇壞了,趕緊跪倒在地,將人頭捧了上來。
於禁當仁不讓,左手抓過人頭,右臂探出大刀,往黃邵腔子上一扎,生生將屍體挑了起來,大呼道:「黃巾賊眾聽真,你們首領已死,還不速速歸降!」他這麼一喊,曹軍兵將也都跟著嚷。那件亮閃閃的死人衣服還真醒目,不一會兒的工夫亂軍就都聽見、看見了。緊接著就是一陣鋼刀落地的聲音,黃邵餘部盡皆歸降……
曹操在卯時升座大帳,典韋、王必左右護衛,文東武西列立兩旁。這邊是荀彧、程昱、毛玠、薛悌、滿寵一揖到地,那旁是夏侯兄弟、曹氏兄弟、朱靈、任峻插手施禮。這次曹軍移師豫州可謂陣容齊整,除了留萬潛、呂虔、李典等人坐鎮兗州,其他能戰之將、善謀之士盡皆出動,而且曹操連妻子家小也全帶出來了。
曹操微一頷首表示還禮:「大家請坐……請三位將軍進帳!」隨著一聲招呼,曹昂、於禁、樂進大步踏進,方要單腿點地,曹操趕忙抬手,「你們勞乏一夜,不必多禮,各位戰況如何?」
曹昂是曹操兒子自然不計較這些,樂進殺得血瓢一樣卻是兩手空空,唯有於禁低頭微笑道:「蒙將軍英武恩蔭,末將僥倖手刃賊首黃邵,所部余寇懾於將軍之威盡皆歸降。」說到這兒他瞅了眼曹昂,又補充道,「人言虎父無犬子,昨晚一仗也賴小將軍氣定神閒指揮得當,末將才能得勝。」
「哈哈哈……」曹操明知這是馬屁,卻也禁不住大笑道,「文則忒過謙讓了,記你大功一件。」
「謝將軍!」於禁連忙道謝。樂進心裡不痛快,明明自己比於禁賣力氣,卻又叫他佔了便宜。
哪知曹操話鋒一轉:「我看文謙一身血跡,足見殺敵奮勇,也要記一次大功。」樂進沉著的臉馬上露出了笑模樣:「謝將軍!」
至於自己兒子,曹操卻什麼都沒說,僅一擺手打發他坐下。功勞不功勞都是扯淡,歷練出一個好的繼承人才是最重要的。曹昂字子修,現年十七歲,乃劉氏所生丁氏所養,生的相貌清秀頗得其母遺傳。他自幼飽讀詩書習學弓馬,也曾觀看父親所注的兵書,但此前未正式上過戰場。前不久傳來消息,有長沙太守孫堅之子孫策拓地江東。想那孫策不過二十歲,僅領著數千兵馬,竟然大敗揚州刺史劉繇,這可大大刺激了曹操。所以他立刻把曹昂帶到身邊,要借此番出兵,好好歷練歷練他。
三將各自歸座,曹操環視帳中,緩緩道:「此番出兵諸位恐怕有些微詞,我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但我絕非無故離開兗州,移師豫州所為有三。一者為掃平殘餘黃巾,確保順利迎駕;二者為震懾袁術,令他不敢北窺;三者為了護送家父、兄弟等人靈柩魂歸故里。」其實他還有第四層想法,但是現在還不能說。
平心而論,曹營諸將特別是曹家親信都不大願意迎接聖駕。現在他們唯曹操馬首是瞻,若是憑空迎來個皇帝,那應該聽誰的呢?以後動輒就要上表,遵從皇命則自己的權力受限,不聽又要擔上違詔的惡名。再加上那些名士大臣也要摻進來,搗亂的人多了,爭功的人也會多起來。
曹操看出有些人臉色不好,還有的欲言又止,趕緊朝荀彧使了個眼色。荀彧會意,起身拱手道:「昔日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高祖東伐,為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自天子蒙塵,將軍首倡義兵,徒以山東擾亂,未能遠赴關右,然猶分遣將帥,蒙險通使,雖御難於外,乃心無不在王室,此乃將軍醫天下疾苦之素志也。今車駕旋軫,洛陽荊棘荒蕪,義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舊而增哀。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今天下雖有逆節,必不能阻擋將軍!若今不時定,必使四方生心爭搶逢迎,那時若再想迎駕,就不容易了。」他大順、大略、大德地講解一番,又耐心掃視帳中之人,大伙也無話可說了。
曹操鬆了口氣,連忙轉移話題:「迎接之事必然要行,不過當務之急是克復豫州。黃邵雖死,尚有劉辟、何儀、何曼,不知哪位將軍願意領……」
話還未說完,就見卞秉忽然報門而入,喜盈盈道:「啟稟將軍,昨夜一場大戰,黃巾烏合之眾肝膽俱裂。現有何儀、何曼遣使請降。」
「准降!」曹操連想都未想就把手一甩,「不過除了要他們繳械獻城,還要將降眾人等登記造冊,不允許隨意遣散士卒。」
「諾。」卞秉是先報喜後報憂,「還有……劉辟一部不肯歸降,率眾逃竄梁國境內。袁術已派部下袁嗣進駐陳國武平,似乎要給這幫黃巾賊遙做聲勢。」
程昱冷笑一聲:「袁公路真癡人,自己沒有本事敵對將軍,憑這些烏合之眾也想阻擋咱們的虎狼之師,這何須大兵出動,只要分兵遣將就能把劉辟收拾了!」
他這麼一挑,樂進頭一個蹦了起來:「末將願分兵前往追擊劉辟!」緊接著於禁、朱靈、夏侯淵也躥出來請令。
「不忙。」曹操瞇了瞇眼睛,「劉辟小兒算不得什麼,我看倒是袁術心有不甘,想捲土重來跟我爭豫州。這次咱們既然至此,就好好陪他玩玩,我要把整個豫州都奪過來,再不容他北窺。劉辟的老巢不是在寧陵嘛,先放他跑,我倒要看看袁術來不來救,他要是敢來,就把他們一鍋燴啦!除去這個心腹之患,再迎天子就順利多了。」
帳中之人無不點頭贊同。
曹操拿起三支大令:「曹仁、於禁、樂進!」
「在!」三員將出班跪倒。
「你們分兵接受穎川、汝南的縣城,對待何儀、何曼千萬要小心,避免他們旋而復叛肘腋生變。」
「諾。」三將接令而去。
曹操還沒想好接下來一步該怎麼走,忽有報事的中軍官打斷了他的思緒:「啟稟將軍,東南來了一哨人馬,截殺劉辟一陣,帶著百餘顆黃巾人頭來拜謁將軍。」
諸人面面相覷,沒想到這時候會突然殺出一支友軍。曹操以為是地方土豪前來投奔,笑道:「有多少人馬,領兵之人又是誰?」
中軍答覆道:「只有五百兵丁,但鎧甲鮮明旌旗錦繡很顯氣派。帶兵之人自稱梁國王子,名喚劉服,意欲入營求見。」
所謂梁國,也地處豫州界內,是孝明帝劉莊之子、孝章帝劉炟異母兄弟劉暢的封國。當時的梁國原只有五縣,由於梁王暢與章帝劉炟的手足之情頗厚,因此將原屬兗州地界的睢陽、薄、寧陵、蒙四縣也劃到了梁國境內。這四個縣劃進來之後,它就成了天下諸侯國裡最富的一國。梁國王位父死子繼世襲罔替,至當今梁王劉彌,已經傳了六代。劉服乃梁王彌與王妃李氏所生嫡子,也是他唯一的兒子,這位王子服理所當然就是未來的王位繼承人。
曹操對劉服有些耳聞,略一皺眉,對眾人道:「我不方便出去,有勞諸位帳口列隊迎接一下……有請王子服!」看在宗室的面子上,他把「請」字說得很重。
按照朝廷規定,諸侯王家族雖然有封邑,卻不能隨便結交外臣,更不允許私自招募軍隊。王子服前來拜謁曹操,而且還拉著五百人的隊伍,這已經干犯國法了。但現在天下大亂,天子自身都難保全,這些條例自然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況且人家帶著百餘顆黃巾人頭,更不能失於禮數。曹操礙於名聲,大致上還是要遵守法令,所以不便親自出去迎接,派帳中文武列隊逢迎,這樣折中的禮遇倒也妥當。
曹操本人雖沒有出帳,但也恭恭敬敬站了起來,靜候這位不速之客。少時間隨著一片施禮之聲,諸人簇擁著一個大搖大擺的年輕人,似眾星捧月般走了進來。
劉服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高大修長,身披一件金燦燦的魚鱗鎧,左腕裡抱著紅纓兜鍪,右手扶著肋下三尺龍泉,那劍柄上還鑲著一顆殷紅的寶石,分外高貴奢華。再往他面上觀,一張容長臉,短鬍鬚,鼻直口正,唇若塗脂,大耳朝懷,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黑眼珠多白眼珠少,左眉高右眉低,額頭上有一顆殷紅的硃砂痣。
曹孟德倒吸一口涼氣——好個盛氣凌人的貴相!
劉服進了大帳不跪不拜,微一拱手:「曹使君一向可好啊!」他雖是王子,但畢竟無官職在身,這樣打招呼似乎傲慢了點兒。
曹操笑道:「蒙王子相助,截殺黃巾,操受寵若驚。」
劉服卻滿不在乎:「我可不是故意幫您,實是迎面趕上避無可避才動傢伙的。哪知這幫黃巾賊不堪一擊,三兩下就逃了。就這等烏合之眾,使君早就該一舉蕩滅,竟還和他們僵持半個月。」
這話甚是刺耳,曹操礙於他的身份也不便理論,只拱手道:「您說的是,快快請坐!」
「不坐了,在下有事與使君相商。」劉服倒是直來直去,「曹使君可有西進迎駕之意?」
曹操一愣,這樣的軍機要事是不便明言外人的,但是瞧劉服一臉認真,便轉而反問道:「此事無干王子您吧?」
劉服撲哧一笑:「我與使君坦誠相見,不妨直說了吧。今朝廷衰微天下不安,漢室天子大位不固。我父王深感黎民之苦,痛惜天子蒙塵,命我組織兵馬西去迎駕,好輔佐皇帝安定天下。」
就憑著五百兵馬就敢大言不慚,曹操心中暗笑,但還得給人家面子,客氣道:「王子不愧宗室子弟,果然胸懷大志。」
「使君莫要客套,我來找您是有要事相商。」劉服似乎不喜歡別人恭維自己。
曹操覺得他年輕氣盛又富貴驕縱,並不計較,緩緩落座笑道:「不知王子有何指教啊?」
「我率眾意欲前往洛陽,可是衛將軍董承與袁術部將萇奴緊守成皋,不允任何兵馬通過。」
「什麼?!」這可是曹操未曾聽說的新消息。
劉服忿忿不平:「想那董承乃董卓舊將篡逆之本;袁術擁兵自重不似皇室,這兩個惡徒據守雄關,分明是有意劫持天子獨攬朝權。所以在下想與曹使君合併一處攻克成皋,進取洛陽勤王救駕。」
曹操雖然虛情敷衍,卻並沒把王子服這點兒人馬放在眼裡,他考慮的乃是董承、袁術的用意。思考半晌他才答覆道:「進取成皋之事本官自當籌措,王子乃是金枝玉葉,征戰之事過於凶險,若有閃失本官擔待不起。還請您率兵回轉,保護梁王才是您該做的。」
劉服頗感曹操小覷了自己,他年輕氣盛不知深淺,探身問曹操:「您官居何職啊?」
曹操不知道他什麼用意,抬頭笑道:「王子為何明知故問,本官乃當今天子欽封的兗州牧。」他故意帶出「天子欽封」以示名正言順。
哪知劉服冷笑一聲:「梁國地屬豫州,不歸您兗州牧管!在下肯不肯收兵是自己的事情。」
這兩句話可把帳中文武全嚇壞了,生怕把曹操的火氣斗上來。大家不敢說話,抬眼望著曹操,只見他早已臊了個大紅臉——朝廷承認的豫州刺史是身在徐州的劉備,論理講他絕沒資格插手豫州的事情。但是現在不是講理的年頭!他真有心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廢命在此,但王子服畢竟姓著皇上家的劉,如果在這個時候屠戮宗室,那奉迎天子的大事就幹不成了。
曹操吸取當初誅殺邊讓的教訓,努力克制著怒火,反而強笑道:「本官不過好言相勸,為了您的周全著想,聽與不聽全憑王子定奪。您又何必出此刻薄之言?這話您是同我說,要是同袁術等輩言講,恐怕於您性命有礙吧。」
劉服略高的左眉忽然抬了一下:「我自入君之大營,生死已交與君手。人之結交全憑意氣相投,在下覺得您是個人物才敢直言不諱;若是袁術那等愚人,也不值得我與之講理。」
「哦?」曹操忽然覺得這位王子很有意思,其志向似乎還不僅僅是輔佐皇帝挽回漢室。他望著劉服,劉服也望著他,兩人對視良久同時仰天大笑。
劉服笑了一會兒,拱手道:「若使君不棄,在下能否相隨驅馳?」
曹操也不再推辭:「若王子不辭辛勞肯於相助,下官求之不得。」
「好!」劉服欣然點頭,「我那五百軍兵……」
「在我大營旁一同下寨。」
「所需糧草?」
「曹某供給支應。」
「事成之後?」
「表奏朝廷加封王子官職。」曹操是有問有答,全部應承。
劉服這才收起桀驁不馴的態度,後退兩步恭敬施以大禮:「末將劉服今後願效犬馬之勞。」
「我與你為友不為主從。」曹操繞過帥案將他扶起。
「軍兵尚在外面等候,末將先去安頓,待一切安好再過來聽您調遣。」劉服又施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帳中文武觀得面面相覷,夏侯淵忍不住嚷道:「就憑五百人也敢說合兵!此人太過狂妄,一個膏粱子弟能有何本事?」
「身份就是他的本事。」曹操捋捋鬍須,「他諸侯王世子的身份,要比五百軍兵厲害得多。」
夏侯淵冷笑:「天下已然大亂,莫說一個王子,就是鳳子龍孫又算得了什麼?」
「妙才休要胡言!」曹操不想當著大家的面說這件事,揮手道,「文若、仲德留下,其他人散帳吧!」
眾人喏喏而退,待大帳中只剩下荀彧、程昱二人,曹操才開言道出憂慮:「王子服雖摸不透是敵是友,不過五百人也掀不起什麼浪來。但袁公路假意兵進陳國,卻派萇奴串通董承把守成皋,他是不是要搶在我之前轉移天子呢?」
「將軍不必多慮。」程昱微笑道,「他袁公路沒有勤王之意。」
「何以見得?」
「太傅馬日磾之死便是見證。」
三年前長安城被李傕、郭汜攻破,西京朝廷差出太傅馬日磾與太僕趙岐持節安撫關東。不知為什麼,那老臣馬日磾一到袁術處便羈留不走了。前不久袁術搶走馬日磾的天子符節,把老頭子活活氣死了。曹操當議郎的時候曾經與馬日磾共事,為了他的死還著實傷感了一陣,今天聽程昱提起這件事,忙問:「仲德此言何意?」
程昱款款道:「那馬日磾乃漢室忠臣,之所以屈居袁術處三載,我猜老爺子就是想遊說袁術勤王保駕。可是結果呢……袁術不但不從,還搶去他的符節,使他憂憤而死,足見袁公路毫無迎駕之意。」
「如此設想很有道理……」曹操點點頭,「不過他既然不肯迎駕,又何必阻攔他人?無緣無故插這一腿幹什麼?」
「將軍,這您可就得好好參研一下袁公路的心計啦!」程昱笑呵呵站了起來,「袁術竭力拉攏江淮士紳、逼死漢使馬日磾、索取孫家拿走的傳國玉璽,他到底是想幹什麼?」
「做皇帝唄,癡心妄想!」曹操輕蔑地哼了一聲。
「不錯,但是如果有人迎走聖駕重整朝廷,士人重新歸心漢室,那他的皇帝還做得成嗎?」
曹操眼睛一亮:「難道他是要……」
「不錯!」程昱點點頭,「他要阻止任何人接近皇帝,想方設法使天子喪於亂軍之中。別忘了皇帝年輕尚無子嗣,萬一龍歸大海,皇家的直系血脈可就斷了。那時候天下無主,袁術就可以毫無忌憚地捧著傳國玉璽位登大寶了。」
「其心當誅!」曹操狠拍帥案,「看來咱們得加緊行事了。文若,你說呢?」
程昱剖析的時候,荀彧低著頭始終不插一言,這就是他與其他謀士最大的不同。荀彧只講道理大義,一向本著非禮勿言的宗旨,從來不談陰謀詭計的事情。這會兒聽曹操問話,他才抬頭,卻不說袁術的事情:「今衛將軍董承與白波諸將共同控制天子,他與袁公路並無合謀的理由。將軍不妨試著爭取董承,讓他敞開道路。」
「哼!」曹操輕蔑地一笑,「董承算什麼東西,當初不過是董卓帳下一員不出名的小將。我同徐榮、胡軫、楊定在堂上喝酒的時候,他得挎著劍在外面替我們把門!就這樣的人也配當開府建衙的衛將軍?」
「此一時彼一時也。」荀彧搖搖頭,「關內關外尚不通音訊,或許董承之輩立有大功也未可知。若以在下拙見,使君先不要忙著進取成皋,最好差人前往朝廷打探消息,知己知彼再作定奪。」
「也好。」曹操想了一會兒,「還是派王必前往,不但打探消息,順便還可以聯絡董昭、鍾繇、劉邈等人,讓他們也幫忙想想辦法。」
荀彧又補充道:「使君既然正式受任兗州牧,不妨修下一份謝恩表章,叫王必帶去,順便試探一下朝廷眾臣的反應。」
「這個辦法好,今晚我就修表。」曹操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趁著王必入京的這段時間,咱們南下陳國拔掉袁嗣這顆釘子。袁公路既然用心不善,我就再給他一個教訓,把他的勢力徹底趕出豫州!」
「咱們打袁嗣,還要帶著那個劉服嗎?」程昱問道。
「這小子是個聰明人,會聽話的。有位王子在營中,頗能彰顯咱們是忠於漢室朝廷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兵至陳國以後,還可以利用他跟陳王拉一拉關係。日後咱們逢迎天子東歸,劉服說不定還有大用處呢!」曹操眼中閃過一道靈光,「禮多人不怪,有勞二位過營去拜謁一下劉服,順便摸摸他這五百兵的底細。」
「諾!」荀彧、程昱領命而去。
曹操本打算趁這會兒工夫醞釀一下表章,卻見程昱都已經出帳了,荀彧還站在那裡磨磨蹭蹭整理衣冠,便問道:「文若,你還有話說?」
荀彧停住手,又坐回到杌凳上:「將軍,您是不是想把軍府從兗州轉移到豫州啊?」
曹操一愣:「文若何出此言?」
荀彧苦笑道:「黃巾諸將算什麼大敵,還至於您親自前來?再說即便您親自前來,又何必把眾將盡皆帶出,還帶著家眷呢。還有,您拉攏劉服這幫豫州宗室又是何意啊?我早就瞧明白啦!」
話說到這個份上,帳中又再無他人,曹操終於吐露實言:「唉……唯有文若你是明眼人啊。兗州殘破凋敝,離天子遠,而且又被袁紹占走一東郡,實在不能再憑其作為根本了。我這次出兵是假,其實就是想找個機會轉移到豫州來。之所以不能明言,是怕大家反對呀!」這件事確實不可以公開明言,因為曹營中的兗州派勢力太大了。倘若曹操挑明了叫他們捨棄家鄉轉移豫州,反對之聲馬上就會鋪天蓋地而來,說不定還要重蹈陳宮叛亂的覆轍。
荀彧捋著鬍鬚道:「這倒不假……現在使君帳下之人兗州出身十佔七八。文有毛孝先、薛孝威、滿伯寧,武有於文則、樂文謙,以至於天天跟著您的典韋。此次沒有從軍的萬潛、徐佗、李整、李典、呂虔等人更不用說,他們連兗州地面都沒邁出過。剛才當著程昱的面我沒法說,畢竟他也是兗州人吶。」
「除了逢迎天子,另一件要務就是得想辦法分割兗州籍的權力。」曹操捏了捏眉頭,「我是沛國人,文若你是穎川人,咱們都是豫州出身,唯有你能幫我這個忙啊!」
「我也幫不了忙,這太難了。」荀彧不住搖頭,「喪亂以來咱們豫州的名士流亡在外,再想聚攏回來豈是易事?您想想吧,就連在下與使君您不也曾棲身於河北嗎?當初為了離開袁紹,咱們費了多少心機啊……我現在只能是有多大力使多大力,今晚修書一封至河北,請荀衍、荀諶二位兄長回來,要是方便的話,設法將郭嘉也帶過來。但是即便他們願意,袁紹放不放還在兩可呢!」
「唉……」曹操撇著嘴頗感為難,「天下這麼大,偏偏只能給我兗州豫州這兩個選擇,都是殘敗不堪四戰之地,沒人能幫我一把了嗎?」
「能幫您的只有當今天子。」荀彧喃喃道:「若有天子詔命在手,您想召誰回來就能召誰回來啊!只要能夠復立朝廷,咱們的內憂外患立時可解。」
曹操一把抓住荀彧的手:「好!咱們背水一戰破釜沉舟,一定要把天子迎到豫州來。」
荀彧提醒道:「謝恩表章您得籌措好啊。」
「放心吧。」曹操凝視著帥案上的筆墨,「我一定會讓皇上龍顏大悅的!」
「還有,您想讓王必找誰打探消息?丁沖還是劉邈?」
「都不是,丁沖現在是護駕近臣,劉邈年歲已高,他們都不合適。」曹操瞇了瞇眼睛,「聽聞張楊已派董昭覲見天子,他留在皇帝身邊擔任議郎,當初是蒙他幫助王必才得過河內之地的。董昭雖然沒見過咱,但是卻肯為咱幫忙,必定是想投奔於我。乾脆就讓王必去找他問計,董昭定會竭盡全力的。」
荀彧默默無語——他一直不喜歡這個董昭,當著朝廷的官,吃著張楊的糧,卻還在為曹操辦事。孔子有雲,非其鬼而祀之,謂之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