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秋紋、鶯兒來催:「飯菜擺好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餐。」甫吃罷飯,忽然賴大家的進來請安,道:我們家那小子賴尚榮,憑聖上恩典,托主子們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備幾杯水酒,恭請主子們光臨。
立秋那日,賴家大排宴席,打十番演小戲,十分熱鬧。各路賓客雲集,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多有進去與賴尚榮見過禮,略到席上坐坐,就各聚一處,自說自話的。
賴家花園裡的旭暉箑,是個扇面形的臨水閣樓,窗外池中荷花半開半謝,謝掉的荷花露出蓮蓬。仇都尉正在那裡面跟幾個熟人飲酒取樂,忽見他兒子走了進來,因問:「你怎麼跑了來?」他兒子道:「隨忠順王世子來的。如今我跟隨世子,誰再敢動我?」仇都尉望見窗外池邊有簇女眷,其中竟有他小妹子,那小妹子乃忠順王小妾,名艷荷,正尖聲尖氣命令丫頭去池邊給他摘蓮蓬,不禁問兒子:「你那姑媽怎麼也來了?我未曾見到別家有姨娘來的。」他兒子道:「姑媽聽說有這樂子,非隨小王爺來不可,王爺就答應了他。王爺家行事隨心所欲,誰敢挑刺?我聽說一會兒,王府長史官還要來哩。」仇都尉因與同座的人歎道:「賴尚榮這小子不過剛升了個通判,王爺府就給他這麼大面子,真真是鴻運當頭!」在座的有孫紹祖,原來豪飲狂笑,忽然捂著肚子稱病道恕罪失陪,也不去跟主人告辭,一溜煙出大門躲避去了。又有賈雨村與粵海鄔維將軍一起過來。大家起立致意讓坐畢,一起飲酒閒聊。仇都尉道:「這賴家本是賈家的世僕,沒想到發達至此,那賈家倒衰落不堪了。」因細數賈家喪敗之事。說到賈府四小姐出走失蹤,鄔維道:「拙荊前些時歸寧,他娘家在京西南三百里鄞溟縣,曾見一緇衣乞食的尼姑,捧著飯缽,在他家宅門外討飯,因拙荊於榮府老太太尚在,慶壽辰時,去過他家,見到過那四姑娘,因之覺得那尼姑分明就是賈府的惜春小姐。拙荊返京那天,隔著騾車窗戶,還看見那緇衣女子在長街上踽踽獨行,影子在身後拖得長長的,煞是可憐。」忽聽池邊一片尖叫驚呼,原來那艷菏的丫頭為摘蓮蓬失足落水,賴家僕婦忙救助不提。
花園另一隅,有個瞻月舫,亦建在池邊,系兩層,樓上入夜可推窗望月。此刻寶玉與韓琦、陳也俊等在樓上歡聚。寶玉因問紫英、若蘭因何不到?韓琦告曰:「他們都到衛家圃去了。準備秋獮哩。我們過幾天也去。」寶玉笑道:「那皇家才講究秋獮,你們又何必去受那苦!」韓琦笑道:「你系世外桃源人。我們秋獮,是心隨太上皇,為正日月之位。說多了你也不解。男子漢大丈夫,必要立一番大事業才是。」寶玉也笑:「我是最無事業心的人。也不求當什麼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奇怪的是你們並不嫌棄我,倒偏跟我好,這又是為什麼?」陳也俊因問:「你不求立業,也不裝男子漢唬人,那麼,你說說,你活著求個什麼?」寶玉道:「永存赤子之心。永葆愚癡之態。」陳也俊笑道:「這正是你可愛之處。我們作不到的。難怪連柳二郎那樣滾透風塵的人,也願跟你相交!」寶玉因道:「只是他自那尤三姨自刎後,就飄然遠逝,聽說是隨道士遁隱山林,再不回紅塵中來了。」韓琦因笑道:「飄然遠逝,遁隱山林,固是湘蓮兄必有的作派,倏忽歸來,江湖重現,也是湘蓮兄應有的行蹤。」寶玉道:「如此說來,敢是你們有了他的消息?」韓琦微笑道:「正是。也許他今日正在衛家圃與紫英、若蘭一醉方休,也未可知。」那寶玉等因才剛喝酒微醺,此時只是喝茶。
且說那賴尚榮在席上,特意向傅試示好。又把傅試邀至書房,極表親密。表面上,似因從此皆為通判,同僚之誼,愈加深厚,心裡實際重視的,乃傅試之妹傅秋芳。那傅試將其妹如明珠般握在手中,待價而沽,以至傅秋芳到二十三歲仍未出閣。直到頭年,忠順王死了正妻,要續絃,傅試削尖腦袋,找機會讓那忠順王見了他妹子,忠順王果然驚艷,先將那傅秋芳收進府當了首席姨娘,沒兩個月,傅秋芳顯出理家才幹,一年後,生下小世子,忠順王就把他扶為了正室,其他姬妾縱使十二萬分不服,究竟也莫可奈何。那傅試兄因妹貴,如今多少人因此巴結他,那賴尚榮不過是小小不言的角色罷了。
賴尚榮固然又升了,但終究根基低賤。他祖母賴嬤嬤,頭年去世了,但留下的那些話語,如「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怎麼寫」,至今仍令他思來驚心。他家乃賈家的世奴。賈家呢,又是聖上家的世奴。如今賈家風雨飄搖,一旦翻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和妹子雖早贖出身子,不算賈家的人了,但父母還在榮國府管家,叔叔賴二也還在寧國府管家,災難臨頭兄弟散,那叔叔賴二且不去管他,自己父母卻須早尋退路,那最佳出路,就是從賈府,換到忠順王府,這槽如何跳法?頗費神思,但與傅試扳厚,進一步獲得傅秋芳同情,在那枕邊給忠順王吹風,由忠順王趁賈府勢萎,點名索要,亦不失為一著妙招。心裡盤算著這些,那賴尚榮對傅試嘴裡又湧出許多的諛詞諂語。後來忽聽報道:忠順王世子駕到,便不及聽完傅試的話語,直衝出去躬身迎接。那忠順王世子對賴家的酒席、樂戲嗤之以鼻,進入花園,那些亭台樓閣也難入眼,他的興致,全在尋覓麗姝。聞說寶玉最寵的侍妾襲人來了,便生出不軌之心,只讓賴尚榮給他指出那襲人來。
原來那年馮紫英邀寶玉、薛蟠到他傢俬宴,寶玉帶著雙瑞、雙壽等小廝去了,席上,寶玉、薛蟠要馮紫英把「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話頭解釋開,馮紫英竟萬分謹慎,顧左右而言他。那天席上並無外人,就是錦香院的妓女雲兒,也早熟稔,信得過的,卻不曾想忠順王府派出暗探,混在唱曲的小廝中,把那天他們聚會的種種,記錄得詳詳盡盡,故此後來忠順王府派長史官到榮國府討要琪官,寶玉想賴掉時,那長史官就索性把寶玉跟琪官換系汗巾的機密事抖摟了出來,令寶玉目瞪口呆。也正是在那次,探子把寶玉寵愛的侍妾叫襲人,那寶玉日常生活萬萬離不開襲人諸事,一一報告了出來。忠順王世子這回來到賴宅,就想把襲人覓到,看個仔細,如甚養眼,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將其弄到手中。
那襲人正在瞻月樓下,與鶯兒等坐著。忠順王世子等從那邊過來,且停在銀杏樹下,他問賴尚榮:「那邊坐著的幾個女子,那個是襲人?」賴尚榮就為他指認。那世子覷著眼仔細看,只覺得那襲人雖非艷麗嬌俏,卻自有一種似桂如蘭的氣質,豐而不滿,白而不膩,頓時便有攫取之心,遂大步朝瞻月樓走去,搶到襲人正面,便欲上手摸臉,襲人唬一大跳,鶯兒等也忙起立躲避,賴尚榮忙上前打圓場道:「這是小忠順王,特來會會寶玉,快上樓知會!」彼時賈珍等已從樓上望見忠順王動靜,忙迎下樓來,大家含混揖讓,說些著三不著兩的客套話,寶玉趕緊帶襲人、鶯兒離開。賴尚榮與世子一起被圍在當中,只好一一介紹,大家皆面帶假笑,說些「久仰」之類的空話。待賈珍等告辭離去,世子方氣呼呼地對賴尚榮說:「這就是你們賴家的好主子們!究竟都是些什麼刁人?那襲人那裡去了?我尚未看得仔細!」賴尚榮只好躬身謝罪。
第二日一早,忠順王即到榮國府宣旨,按旨行事。賈赦、賈政分別軟禁到榮府東西外書房。忠順王除帶來自己府中人員外,又調來仇都尉協理。忠順王命手下將王熙鳳押來,厲聲道:「先去把那甄家藏匿到此處的罪產悉數指認出來!」遂令仇都尉押著去往後樓倉庫。忠順王又令將甄家罪產點清運走後,將榮府並賈赦院的庫房皆加封條,以待今後處置。那長史官又帶領王府管事人等,進入榮國府官中各處,掌管事務,但要求原來管事人等暫守其職,聽候馭使。住在正房後院的薛姨媽並寶琴,被驅逐出府。邢夫人等被安置到榮府後院擠住,賈赦那邊的空院落由仇都尉派人把守。又宣佈聖上旨意,道李紈守節多年實堪旌表,准其帶著獨生子仍暫在稻香村居住,其丫頭婆子亦允其悉數保留。榮府中王夫人、賈寶玉等,皆允許暫在原居所生活,但須立即裁減丫頭,所裁減的人員皆由忠順王府長史官與仇都尉另行安排。
陡生巨變,府裡上下人等均惶悚莫名。那趙姨娘卻忽然跑去跪在忠順王面前,道有重要事情要揭發。讓他講來,他就頭脹筋蹦地訴說,語無倫次,忠順王便命掌嘴,被掌嘴後,他倒能大體說個明白了,大意是大老爺、大太太們匿下了二十把古扇,都是滿世界找不到的奇珍寶貝!忠順王就喝問他那二十把古扇今在何處?他就說把那二太太陪房周瑞家的逮來,一拷問就全知道了,那二十把古扇現在那周瑞女婿,一個叫冷子興的古董行混混手裡。忠順王將趙姨娘喝退後就命將周瑞夫婦押來訊問,又命仇都尉去逮那冷子興。
忠順王喝退趙姨娘後,遂宣佈裁減各房主子的丫頭。各房各人只許留下一兩個丫頭,二寶這房只許留下一個丫頭,於是報告留下襲人,誰知那忠順王對別房只限人數,留誰聽便,對二寶這一房,卻點名索要襲人。消息傳出,闔府緊張。且不論那寶玉捨不捨得襲人,那襲人的不捨得寶玉,是盡人皆知的。襲人曾說過,倘若逼他離開寶玉,他就引刀自刎。王夫人心想襲人必如鴛鴦般以死抗爭,她若是真的引刀自刎,忠順王必遷怒於老爺和自己,甚至禍及全府,想及此,一籌莫展。
彼時門外索人聲甚急。寶玉亂了方寸。那寶釵雖端坐不動,心裡也在打鼓。卻只見那襲人先呆立一陣,末後從容走到門邊,對外面人說:「且容我略整衣衫,就隨你們去。」說完走到二寶面前,哽咽著道:「為你們,為全府,我去。只是你們——好歹留著麝月。」說完跪下拜了兩拜,沒等二寶攙扶,就自己起來,朝門外走去,連個包袱也不帶,到門邊,理理衣衫,就隨那忠順王府的人往府外走。那忠順王本是聽世子嘮叨,說一定要弄來襲人,及至叫出襲人來,一看,覺得姿色比傅秋芳差多了,頓覺掃興。那襲人竟並未以死抗爭,隨那忠順王府的人而去,賈政甚是感動,王夫人當時隔窗看到,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不止。然府裡不少人均有腹誹。長史官隨即來問二寶究竟留下誰,皆道留麝月,其餘六個丫頭,只好跪別二寶,隨忠順王府的人去了。
那趙姨娘本以為揭發出二十把古扇的事情能緩解賈政的案情,讓大房多倒些霉,且又拷打了仇家周瑞夫婦、逮住了那冷子興,也就殺了王夫人氣焰,卻不曾想大大增加了整個榮國府的罪責,又牽連到賈雨村,到頭來自己更栽到裡頭,弄得一片混亂、一塌糊塗。那冷子興從邢夫人處得到古扇後,立即找到畫工在仿製的古扇上照那真扇仿那些古人筆墨,弄出兩份假扇,拿上一份,找到那落魄到遠郊窮村的石呆子,假意奉賈雨村老爺之命將他的古扇悉數發還。他被仇都尉捕獲後,便將另一份二十把假扇,當作贓物交了出來。忠順王審問賈赦,賈赦承認霸佔石呆子古扇一事,供出了賈雨村。忠順王想,那賈雨村是個奸雄,搬倒他要防其反噬,且縱使搬倒,那古扇亦不能歸己所有,必得將那古扇算入甄家罪產,方能納入私囊。審問賈政,一問三不知。審問王熙鳳,堅稱清點過甄家送來的東西,其中絕無那二十把古扇。於是再提審趙姨娘,那趙姨娘又咬定說是老太太遺物,忠順王大怒,稱本是你自己來揭發的,道古扇是甄家罪產,目下怎麼又胡亂改口?分明是一刁婦,立刻讓上拶刑,把那趙姨娘疼得厲聲嚎叫、死去活來,只好在古扇系甄家罪產的供詞上畫押,又率先被罰入馬棚,每日打掃馬糞。
幾日後,方允許外人進府探視邢、王二夫人及二寶夫婦。尤氏來了,到二寶房裡,見雖然只剩麝月一個,卻整潔如常、有條不紊,對二寶夫婦小心伺候、色色精細,竟似襲人仍在,不免驚歎。那麝月不言不語,只在那裡無聲無息,靜靜地做事。尤氏坐著跟二寶說話,他獻上茶,那寶釵略搓了搓手,他就默默遞上手籠,因天氣尚不是太冷,那手籠正是緞繡薄綿的,難為他這麼早從箱子裡取出預備著;寶玉微咳了兩聲,他又默默遞過一隻已打開蓋子的小銀匣子,裡面是甘草佛手片,寶玉拈出一片放入嘴裡,他就退至一邊,給二寶繼續繡那冬天要穿的鞋面,尤氏二寶交談中不經意時,那麝月卻又端過纏絲白瑪瑙碟來,裡面是已去皮削成一般大的蘋果肉,且果肉上已插妥小竹籤。尤氏因拉過麝月的手道:「果真又是一個襲人,他雖走了,實未去,有你在,二寶生活起居好歹可免微嫌小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那麝月也無歉詞,只低頭微笑,尤氏鬆手,他就又去張羅別的。
尤氏回東府了,薛蝌來了,說史湘雲在門外被攔住了,說他不算至親,不允入內探視,只好把一包銀子托他帶了進來。薛蝌告知二寶:「蟠哥審決定讞,斬監候,只求能按律留養承祀吧,否則怕時日不多了。」寶釵流下淚來,寶玉也心驚,陪著流淚。忽然窗外報告:「北靜王府袁太監到!」寶玉心想:這難道算至親麼?怎麼又讓進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