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季節,一般都是各級幹部開會最多的季節。縣以下這一塊,沒有很長時間的「兩代會」,主要是開一些工作型的會議。先是各種總結表彰會,後是一些業務工作會,或者是二合一會議。這些陸續召開的會議,有些是重要的,有些是多餘的,有些是加壓的,有些則是輕鬆的。作為鄉鎮的黨委書記、鄉鎮長,最喜歡開的是一些總結表彰會,大多數都是縣裡職能部門召開的,往往有一定數額的獎金。不管鄉鎮的書記、鎮長參加與否,只要獎到了你這個鄉鎮頭上,黨委書記、鄉鎮長肯定有份,「這些成績的取得,都是各級黨委、政府領導的結果」嘛,所謂「黨委政府領導」,得看誰在領導黨委、政府,結出的果子,黨委、政府的頭頭就自然而然地先吃、多吃。所以,一個春季,從表彰會上,就可以撈到不少零花錢。
不管上邊如何開會,鄉鎮的工作各有自己的規律。「鄉鎮幹部兩台戲,計劃生育宅基地。」尤其是這計劃生育工作,屬於「一票否決」的項目,搞不好就有摘掉烏紗帽的可能。所以,各級領導都是十分重視的,唯恐出亂子。
計劃生育政策是我們國家最厲害的政策,之所以厲害,實際上是因為矯枉過正。記得小時候,介紹偉大祖國方面的文章,常常以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而自豪。那時候,國家採取的是獎勵生育的政策,生了孩子,還要補貼布票、紅糖票,生的孩子多了,可能成為英雄母親。誰知過了幾年,「六億神州」很快增長到九億人口的時候,有一個叫馬寅初的中國學者,建議國家施行計劃生育政策。此言一出,不合時宜,本土的老馬因為「理論反動」被整得死去活來,西洋的老馬因為「反動理論」遭到口誅筆伐。等到毛澤東下世以後,人口增長過快過猛的情況才得到了中央的高度重視,對人口生產開始進行嚴厲的控制。對於廣大的中國人民來說,最難控制的不是生育多少,而是多子多福的傳統觀念,「窮」和「生」伴生在一起,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如此循環往復。因此,治亂世必用重典。在改革開放以後,唯有計劃生育工作在全國上下,最具有威攝力。各級喊出的口號就很嚇人,什麼「男人帶套,女人帶環,領導帶頭」,什麼「撒下計劃生育的天羅地網」,什麼「寧可抓錯一千,決不放走一個!」什麼「一戶超生,十戶聯保」,什麼「要把超生戶罰得傾家蕩產」等等,層層下達「抓大肚、刮宮引產」的硬指標,動不動就抓人質,抬東西,挖糧食,扒房子,尤其是抓人質,往往不抓婆婆,只抓娘家媽,更顯得生女兒太窩囊。隨著處罰的不斷升級,成效和矛盾也開始明顯起來。
鄉鎮一級一直處在計劃生育工作的前沿陣地,計劃生育工作不僅成了鄉鎮工作的硬仗,也是鄉鎮政權可靠的財政支柱。大家浴血奮戰,抓了一、二十年,仍然有許多問題。於是,上級對下級的檢查就成了衡量計劃生育工作成效的重要途徑。搞得好的,很少有什麼表揚,搞不好的,先是「黃牌警告」,接著「一票否決」。被否決就意味著撤職,那對於一個幹部的政治生命來說,是一種十分殘忍的懲罰,誰敢凜然不遵!
一般是到了春季,鄉下的飲食男女因為農活不多,心閒身閒,夜裡的娛樂活動就比較頻繁,娛樂導致女人懷胎機率增加數倍,給計劃生育帶來很大難度,所以在這一時期裡,從上邊到下邊,有各種抓法,鄉鎮的抓法是月月孕檢,釘死每一個育齡婦女;上級的抓法就是開展一遍遍地突擊檢查,搞疲每一個鄉鎮。基層工作何其難哉!對於省、市級的抽查,是縣、鄉最頭疼的事情。計劃生育工作進入抽查階段後,縣、鄉領導和職能部門枕戈待旦。為了防止下邊作弊,市以上的抽查搞得都很神秘,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讓人摸不著頭腦。在下來檢查之前,帶隊的領導管定位,出發時從來不說要去哪個鄉鎮,完全是到了車上再臨時動議。這就搞得縣計生委和鄉鎮黨委、政府疲於奔命。在這一階段,縣計生委密切注視上邊的動向,採取多種措施及時向鄉鎮通報信息。到了鄉鎮以後,縣計生委的任務完成了,可到哪個村抽查,又不得而知了,鄉鎮就被搞得十分狼狽。紀載舟的前任就遭遇了一次省裡來的計劃生育大抽查。當年郝仁國書記聽說有可能抽查山區鄉鎮時,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使出了所有能夠想到的辦法,調兵遣將,興兵佈陣,吩咐機關幹部打扮成放羊的、推車的等干各種農活的,從分水嶺上到分水嶺以內,沿途設立哨所。這些探子,雖然沒有用春秋戰國時候周幽王千金買一笑點燃烽火台的辦法,但也利用了抗日戰爭時期的「放倒消息樹」的舉措,起到了很大作用。
到了紀載舟這一任,當然也不能含糊。得知他們今年要查山區一個鄉鎮以後,紀載舟、盧鎮長和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的副書記邵平、主抓計劃生育工作的王海紅以及計生辦的幾個同志,一點也不敢怠慢,認真研究了各種對付的方案。眼下畢竟條件好多了,疊鎮已經建立了「全球通」的基站,「消息樹」是用不著再使了,所以相對以前工作好做得多。對於檢查,一點僥倖心裡都不能有。這一天派出去的人員從早晨七點多一點,就開始不停傳來市檢查組行動的消息:
「檢查組正在吃飯,他們的領導講話時,不讓大酒店服務員進去,聽不清安排的什麼。」
「檢查組人員已經上車,一個2000型的紅色桑塔納,一個金盃麵包。」
「檢查組的車出城向北了,很可能今天是去吉林鄉了!」
「啊,紀書記,檢查組的車沒有上吉林鄉,他們拐向了縣城南的路正南走了,上山裡去了!」
「檢查組的車沒有上分水嶺,而是向聲頂寺那方向去了!我們還跟不跟?」
紀載舟幾個人分析了一下,事情明擺著,檢查組正是為了擺脫跟蹤才走向另一個方向。看來,查疊鎮是確鑿無疑了。於是立即下令,這一撥人停止跟蹤,回鎮裡待命。另通知在鎮區東邊的黃魚嶺村的一台車,立即去蘆浦鄉拐向疊鎮的路口上觀察,隨時報告動態。果然,消息傳來,「敵人已經犯我邊境。」紀載舟立即派計生辦主任坐上租來的一個破吉普,趕去接頭,按照約定,不管檢查組進疊鎮哪個村後,紀載舟就和盧鎮長、分管計劃生育的副書記邵平立刻趕去,全程陪同。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千萬別以為檢查組對紀載舟他們的到來不高興,正相反,如果不來,他們才真的不高興。當紀載舟他們趕到雙坑村找到檢查組時,那個帶隊的高興得眉開眼笑,紀載舟本來是陪同檢查組的,檢查組卻立即出來陪同紀載舟他們。還一個勁兒說,「給你們添了麻煩,讓書記、鎮長們來這裡,實在不好意思。」反正活有人幹著,紀載舟他們通過寒暄,得知此人是從仙台縣抽來的一個計生委副主任,一看就是一個資深的幹部,人很練達,於是大家就立刻從討論「今天天氣」入手,然後討論仙台和這裡的「風土人情」的相同或差異,接著,說一些計生工作難搞的苦經,說著說著,就進入了《笑林廣記》,說一些關於計劃生育工作中遇到的種種趣事,說到興濃之時,大家樂得前仰後合,熟絡得成為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環境改造人,環境鍛煉人。經過數年的計劃生育工作,人民群眾已經被鍛煉得無比堅強。大囡兒、少婦的臉皮也鍛煉得非常厚。到了孕檢的時候,她們就沒有一點隱私了,在最隱密的部位,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想摸什麼就摸什麼,看了,摸了以後,有些婦女還把上衣摟起來,問檢查人員:「摸奶兒不?」因此,檢查組無論到了哪個村去,配合基本上沒有問題。檢查組的人員,有人看帳冊,有人搞查訪,分工明確,有條不紊。鎮計生辦人員和村計生專幹在一邊回答可能問到的所有問題。外來打工的婦女開的都有婚育證明,參加了屬地管理;在家的,沒有一個育齡婦女敢不到場。連小學的學生怎麼糊弄檢查組,都教得非常熟練。
山區人口居住分散,查完以後,已經下午將近五點。中午時分,紀載舟安排人員去賓館拿來一些快餐性質的食品,檢查組感到非常滿意。晚上,紀載舟準備好充余的「子彈」,趕到縣城繼續公關,最後交底時,叫紀載舟大吃一驚,原來雙坑村沒有查出什麼問題,卻查出了疊鎮的一位得力干將和計生辦工作人員出了問題,必須從嚴從快抓緊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