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三卷兵書授遠孫,輔成孝子建奇勳。
非關預識歐陽計,須知袖裡有乾坤。
卻說岳夫人見銀瓶小姐投井身亡,痛哭不止!梁夫人亦甚悲傷,闔家無不哀痛。就是那些來來往往行路之人,那一個不讚歎小姐孝烈!梁夫人含淚勸道:「令愛既死,不能復活,且料理後事要緊。」岳夫人即吩咐岳安,速去置備衣衾棺槨,當時收殮已畢。岳夫人對梁夫人道:「現今這五口棺木將如何處置?必須尋得一塊墳地安葬,方可放心。望姊姊索性再待幾日,感恩無盡!」梁夫人道:「這個自然。愚姊要全始全終,豈肯半途而廢?可命家人即於近處尋覓便了。」當時岳夫人即命四個家人在篷下看守,自同梁夫人並眾家屬仍回驛內安歇。
過了兩日,岳安來稟道:「這裡棲霞嶺下有一塊墳地,乃是本城一位財主李官人的。他說岳元帥一門俱是忠臣孝子,情願送與岳元帥,不論價錢。只要夫人看得中,即便成交。」岳夫人聽了,即邀梁夫人一同出城,來至棲霞嶺下,看了那塊墳地,十分歡喜。回轉驛中,即命岳安去請李官人來成交。去不多時,李直同了岳安來見岳夫人,送了文契,不肯收價。韓夫人道:「雖是官人仗義,但沒有個空契之理,請略收些,少表微意可也。」李直領命,收下二十金,告辭回去。岳夫人擇取吉日,安葬已畢。
梁夫人送回驛中,已見那四個解官、二十四名解差催促起身。岳夫人就檢點行李,擇於明日起身。梁夫人又著人去通知韓元帥,點了有力家將四名護送。梁夫人親送出城,岳夫人再三辭謝,只得灑淚而別。梁夫人自回公寓,岳夫人一家自上路去。這裡秦檜又差馮忠帶領三百名兵卒,守住在岳墳近處巡察,如有來祭掃者,即時拿下。一面行下文書,四處捉拿岳雷;一面又差馮孝前往湯陰,抄沒岳元帥家產,不提。
再說韓起龍一日正與後雷等坐在後廳閒話,那上臨安去的家人打聽得明明白白,回來見了員外,將秦檜如何謀害,梁夫人如何尋棺、如何安葬,銀瓶小姐投井身亡,岳氏一門已經解往雲南、現在差官抄沒傢俬、四下行文捕捉二公子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岳雷聽了,不覺傷心痛哭,暈倒在地。眾人連忙將薑湯灌醒。醒來,只是哀哀的哭:「爹爹呀!你一生忠孝,為國為民,不能封賞,反被奸臣慘害!一家骨肉,充發雲南!此仇此恨,何日得報!」正是:路隔三千里,腸回十二時。思親無盡日,痛哭淚沾衣。起龍道:「事已至此,二弟不可過傷。你壞了身子,難以報仇!」岳雷道:「多承相勸。只是兄弟欲往臨安,到墳前去祭奠一番,少盡為子之心,然後往雲南去探望母親。」起龍道:「二弟,你不聽見說奸臣差人在墳上巡察,凡有人祭奠的,必是叛臣一黨,即要拿去問罪?況且行文畫影,有你面貌花甲,如何去得?」牛通道:「怕他什麼!有人看守,偏要去!若有人來拿你,我自抵擋。」宗良道:「不如我們五個人同去,就有千軍萬馬,也拿我不祝」眾人齊聲拍手道:「妙,妙!我們一齊去。」韓起龍就吩咐收拾行李,明日一同起身,不表。
且說諸葛英自長江分散回家,朝夕思念岳爺,鬱鬱不樂,染成一病而死。其子諸葛錦在家守孝,忽一夜睡到三更時分,夢中見父親走進房來,叫聲:「孩兒,快快去保岳二公子上墳,不可有誤!」諸葛錦道:「爹爹原來在此!叫孩兒想得好苦!」上前一把扯住衣袂。諸葛英將諸葛錦一推,倒在床上,醒來卻是一夢。到次日,將夜間之夢告訴母親。諸葛夫人道:「我久有心叫你往湯陰去探望岳夫人消息,既是你爹爹托夢,孩兒可速速前往。」
諸葛錦領命,收拾行李,辭別母親,離了南陽,望相州進發。不想人生路不熟,這一日貪趕路程,又錯過了客店,無處棲身,天色又黑將下來。又走了一程,只見一帶茂林,朦朧月色,照見一所冷廟,心中方定,暗想:「且向這廟內去蹲一夜再處。」走上幾步,來到廟門首,兩扇舊門不關。上邊雖有匾額,字跡已剝落的看不出了。諸葛錦走進去一看,四面並無什物,黑影影兩邊立著兩個皂隸,上頭坐個土地老兒。一張破桌,缺了一隻腳,已斜攤在一邊。諸葛錦無奈,只得就拜台上放下包裹,打開行李,將就睡下。行路辛苦,競矇矓的睡著了。
將至三更時分,忽見一人走進店來,頭戴綸巾,身穿鶴氅,面如滿月,五綹長鬚,手執羽扇,上前叫道:「孫兒,我非別人,乃爾祖先孔明是也!你可快去保扶岳雷,成就岳氏一門『忠孝節義』。我有兵書三卷:上卷占風望氣,中卷行兵佈陣,下卷卜算祈禱。如今付你去扶助他,日後成功之日,即將此書燒去,不可傳留人世。須要小心!」說罷,化陣清風而去。諸葛錦矍然醒來,卻是一夢。到了天時起來,見那供桌底下有個黃綾包袱,打開一看,果然是兵書三卷,好不歡喜。連忙一總收拾在包裹內了,就望空拜謝。看看東方漸白,就背上包裹,出了土地廟。一路下來,日間走路,夜投宿店。又在市鎮上買了一件道家衣服,從此日常改作道家裝束。又行了幾日,到了江都地面,住在一個馬王廟內。每日在路旁搭個帳篷,寫起一張招牌來,上寫著「南陽諸葛錦相識魚龍並不計利」十三個大字。那些人都有來相的,皆說相得准。送的銀錢,諸葛錦也不計論多寡,賺得些來將就度日。
那一日,岳雷同著牛通、宗良、韓起龍、韓起鳳五個人,一路行至江都,打從諸葛錦帳篷前走過。牛通看見聚著一簇人不知是做什麼的,便叫:「哥哥們慢走,待我看看。」就向人從裡分開眾人,上前一看,說道:「是個相面的,什麼希罕,聚這許多人!」岳雷聽見,便道:「我們何不相一相,看他怎麼說?」岳雷就走進帳篷,眾人也一齊跟進去。不道看相的人多,牛通就大喝道:「你們這班鳥人!要相就相,不相的,卻擠在這裡做什麼?快快與我走他娘,不要惹我老爺動手!」那看的人見牛通是個野蠻人,況這五個人都是異鄉來的,與他爭些什麼,都一哄的散了。岳雷上前把手一拱,說道:「先生,求與在下相一相。」那諸葛錦抬頭將岳雷一看,說道:「足下的尊相,非等閒可比!等小子收拾了帳篷,一同到敝寓細細的相罷。」岳雷道:「如此甚好。」那道人即去把招牌放下,捲起帳篷,一同眾人來到馬王廟中,各各見禮坐下。
諸葛錦道:「足下莫非就是岳二公子麼?」岳雷吃了一驚,便問:「小弟姓張,先生休要錯認了!」諸葛錦道:「二兄弟,休得瞞我!我非別人,乃諸葛英之子也。因先父托夢,叫我來扶助你去上墳的。」岳雷大喜道:「大哥從未識面,那裡就認得小弟?」諸葛錦道:「我一路來的關津,俱有榜文張掛,那面貌相似,所以認得。」眾人大喜道:「今番上墳,有了諸葛兄就不妨事了。」牛通道:「既有了軍師,我們何不殺上臨安,拿住昏君,殺了眾奸臣?二兄弟就做了皇帝,我們都做了大將軍,豈不是好?」岳雷道:「牛兄休得亂道!恐人家聽見了,不是當耍的!」
當時諸葛錦—一問了姓名,就在廟中住了一夜。到次日收拾行李,離了馬王廟,六個人同望臨安上路。行了一日,到瓜州已是日落西山,天已晚了,不好過江,且在近處揀一個清淨歇店住了一夜。天明起身,吃飽了離了店門,一齊出了瓜州城門,見有一個金龍大王廟,諸葛錦道:「我們且把行李歇在廟中坐坐,那一位兄弟先到江邊叫定了船,我們好一齊過江去。」岳雷道:「待小弟去,眾位可進廟中等著。」說罷,竟獨自一個來到江邊。恰好有只船泊在岸邊,岳雷叫聲:「駕長,我要雇你的船過江,要多少船錢?」
那船家走出艙來,定睛一看,滿面堆下笑來道:「客人請坐了,我上去叫我夥計來講船錢。」岳雷便跳上船,進艙坐下,那船家上岸飛跑去了。岳雷正坐在船中,等一會,只見船家後邊跟了兩個人,一同上船來道:「我的夥計就來了。這兩個客人也要過江的,帶他一帶也好。」岳雷道:「這個何妨。不知二位過江到何處去公幹?」二人流淚道:「我二人要往臨安去上墳的。」岳雷聽了「上墳」兩字,打動他的心事,便問:「二位遠途到臨安,不知上何人之墳?」二人道:「我看兄是外路人,諒說也不妨。我們要去上岳爺之墳的。」
岳雷聽了,不知不覺就哭將起來,問道:「二位與先父有何相與?敢勞前去上墳?實不相瞞,小弟即是岳雷。二公要去,同行正好。」二人道:「你既是岳雷,我二人也不敢相瞞,乃是本州公差,奉秦太師鈞旨來拿你的。」二人即在身邊取出鐵練,將公子鎖了上岸,進城解往知州衙門裡去。那知州姓王名炳文,正值升堂理事。兩個公差將岳雷僱船拿住之事稟明。知州大喜道:「帶進來!」兩邊一聲吆喝,將岳雷推至堂上。知州大喝道:「你是叛臣之子,見了本州為何不跪?」岳雷道:「我乃忠臣之子,雖被奸臣害了,又不犯法,為何跪你?」知州道:「且把這廝監禁了,明日備文書起解。」左右答應,就將岳雷推入監中。
且說那眾小弟兄在大王廟中,等了半日,不見岳雷轉來,韓起龍道:「待我去尋尋看,為何這半日還不來?大江邊又是死路,走向那裡去了?」起鳳道:「我同哥哥去。」弟兄兩個出了廟門,來至江口,只聽得三三兩兩傳說:「知州拿住了岳雷,明日解上臨安去,倒是一件大功勞!」也有的說:「可憐岳元帥一生盡忠,不得好報!」又有的說:「秦太師大約是前世與他有甚仇冤。」韓起龍弟兄兩個聽得明白,慌慌張張回轉廟中,報知眾人。牛通便對諸葛錦道:「都是你這牛鼻子,叫他去叫船,如今被人捉去。快快還我二兄弟來便罷,不然我就與你拚了命罷!」
諸葛錦也慌了手腳。宗良便道:「牛兄弟且莫要忙,事已如此,我們且商量一計,救他方好。」諸葛錦道:「且慢,待我來卜他一卜。」就在身邊取出三個金錢,對天禱告,排下卦來。細細看了卦象,大喜道:「你們各請放心!包管三更時分,還你岳家兄弟見面便了。」眾人道:「如今現被知州監禁在獄,我們若不去劫牢,今晚怎得出來?」諸葛錦道:「我看卦象,是有救星在內,應在西亥二時出城。我們都往城邊守候,包你不錯就是。」眾人無奈,只得由他。
且說岳雷在牢中放聲大哭,大罵:「秦檜奸臣!我父親在牛頭山保駕,朱仙鎮殺退金兵,才保得這半壁江山。你將我父兄三個害死風波亭上,又將我滿門充發雲南!今日雖被你拿住,我死後必為厲鬼,將你滿門殺絕,以洩此恨!」帶哭帶罵,嘮叨不祝誰知驚動了間壁一個人聽得明明白白,便大喝一聲:「你這現世寶!你老子是個好漢,怎麼生出你這個膿包來,這樣怕死!哭哭啼啼的來煩惱咱老子!」那禁子便道:「老爺不要理他,過了今日一晚,明日就要解往臨安去的。他不曉得老爺在此,待我們去打他,不許他哭就是了。」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複姓歐陽名從善,綽號叫做「五方太歲」,慣賣私鹽,帶些私商勾當。只因他力大無窮,官兵不敢奈何他。又且為人率直,逢凶不怕,見善不欺。昔日渡張保過江的就是此人。因一日吃醉了酒,在街坊與人廝打,被官兵捉住,送往州里。州官將他監在獄中,那牢子奉承他,便賞他些銀錢。倘若得罪了他,非打即罵。那些禁子怕他打出獄去,盡皆害怕,所以稱他叫「老爺」,十分趨奉他。他倒安安穩穩坐在監房裡。
那日,聽得岳雷啼哭,假意發怒,便對禁子道:「今日是我生日,被這現世寶吵得我不耐煩。」就在床頭取出一包銀子,約有二十來兩,說道:「你拿去,替我買些雞鵝魚肉酒麴果子進來,慶個壽,也分些眾人吃吃。」禁子接了銀子,到外邊買了許多酒菜。收拾端正,已是下午。禁子將那些東西,搬到從善面前擺著。從善叫分派眾國人,又道:「這一個現世寶,也拿些與他吃吃。」眾牢子各各分派了,回到房中坐定。歐陽從善與這些牢頭禁子猜拳行令,直吃到更深,大家都已吃得東倒西歪,盡皆睡著。
從善見眾人俱醉了,立起身,拿了幾根索子束在腰間,走過隔壁來,輕輕的對岳雷道:「我乃歐陽從善,日間聽見你被捉,故設此計救你!」公子稱謝不荊從善便將公子鐐銬去了,便道:「快隨我來!」二人悄悄來至監門首,從善將鎖輕輕打落。二個逃出監來,如飛的來至城頭。歐陽從善解下腰間的索子,拴在岳雷腰裡,從城上放將下去。
誰知這諸葛錦預先算定陰陽,同眾弟兄在城腳下接應,見岳雷在城上墜下,盡皆歡喜。牛通道:「這個人算的陰陽果然不差!」忽然見城上高喊一聲:「下邊是什麼人,走開些!」這一聲喊裡,歐陽從善即趨勢一縱,已跳下城來。與眾弟兄相見了,各通姓名。岳雷將從善在監中相救之事說了一遍。從弟兄十分感激,稱謝不荊諸葛錦道:「我等不可遲延,速速尋覓船隻過江!恐城中知覺,起兵追來,就費手腳了。」眾弟兄各各稱「是」,一齊同到江口,卻見日裡那隻船還泊在江邊。
韓起龍跳上船頭,喝聲:「艄公快起來,本州太爺解犯人過江。」那艄公在睡夢裡聽見吆喝,連忙披了衣服,冒冒失失鑽出艙來。早被韓起龍一把揪起頭髮,身邊拔出腰刀,一刀剁落水去。眾兄弟齊上船來,架起櫓槳,一徑搖過江去了。正是:
鰲魚脫了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