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躲避的地方避風,從春節過後被逮捕到逃出703監獄,冬季早就過去,使得夜晚的溫度也不是很低。等睜開眼睛的時候,海天一線的地方已經發白了。我伸伸懶腰,這還是這麼長時間以後第一次不是被監獄中刺耳的起床號叫醒的一次,但是我側頭一看,卻一身冷汗直冒,林虎不見了。
我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四處張望著,小聲而焦急的叫著林虎的名字。林虎不會知道我想回南海游到金門去害怕了吧,趁著我睡著的時候悄悄地溜走了吧。
叫了沒有幾聲,一塊石頭後面就傳來了林虎的回應聲:「在這呢,在這呢。」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林虎不見了,我這個緊張,可能剛剛逃出來精神緊張,也特別畏懼又變成自己一個人吧。
林虎從石頭後探出頭來,向我招呼著,我貓著腰跑過去,和林虎蹲在一起。林虎尷尬的笑了一下,說:「餓的厲害,餓醒了。找找有什麼可以吃的。結果沒找到。」隨後就聽到他肚子咕咕的大叫了幾下。我笑了笑,說:「這地方不容易找到吃的,填肚子這事就交給我吧。」林虎很興奮的說:「真的啊!」
我微笑不語,林虎典型不是海邊長大的孩子,他可能並不知道,南海這一帶的海邊,可以吃的好東西都是埋在地下的。填飽肚子不是什麼問題,至於味道嘛,那就不好說了。
我從岸邊乾燥的土裡面挖出了不少的「紅地瓜」,這讓林虎興奮不已,但是這個季節植物都在拚命生長,所以「紅地瓜」的味道遠遠比不上初冬那時候。不過不管是不是好吃,至少個頭不小,水分也足夠,啃兩三個絕對能飽。
等我們吃完,天已經基本上亮了起來,海邊的總是天亮的很早。
我趁著亮,在四周打探了一下,南海市那個大的半島離這裡並不是很遠,隔著海都能看到。
如果腳步快點,走一天絕對就能到。不過這個地方也並不是很安全,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有臨近村莊的民兵出來海巡發現我們,南海這一帶的海岸線因為離金門很近,所有的村莊隨時都是處於「備戰」狀態,村民的警惕性都很高,一旦被他們發現,逃掉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這種群防群治的效果很顯著,台灣特工再大的本事,也只能搞搞破壞就馬上返回,根本無法在當地立足。
我們這樣兩個人,還穿著犯人的衣服,恐怕最大的麻煩還不是填飽肚子,而是怎麼躲過無數個民兵巡邏隊,溜進南海市去。
我把這些情況和林虎講清楚之後,林虎也是頻頻皺眉,我們甚至打算先往內地逃一段,安頓下來以後,打聽一下消息,再做安排。不過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先混到南海去,因為南海畢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甚至還有陳景強這些曾經搭救過我的人,只要能夠有人願意暫時的收留一下我們,就可能還有希望。
既然已經決定了去南海,我們也沒有再多作逗留,把自己也稍微清洗打點了一下之後,把勞改服反過來穿著,就出發了。
本來只需要一天的行程,我們兩個足足走了5天,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到處繞圈,也不敢和任何人接觸。不過幸運的是,我們終於把衣服「換」掉了,這讓我倆終於在第六天「混」進了南海。
進了南海就是我的「天下」了,從小就在這裡生活,一草一木,一街一巷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只要躲著可能認識我的人,以及前進大隊經常出沒的地方,我和林虎至少不必象耗子一樣成天鑽在陰溝裡面,而且,我知道有幾個安全的地方,就是我家老宅附近的幾套廢棄的老式庭院,極少有人來,如果一扇扇門開鎖進來,就足夠讓我們有充足的時間躲藏了。而我對這幾間房子周邊的地理位置的熟悉程度,是連牆角的草長了幾根都清楚的。
不過填飽肚子的問題又成了極大的問題,那個年代,家家口糧都不充足,更別說能有什麼剩飯剩菜留給你的,而且城裡面也很難找到「紅地瓜」這種類似的食物,就算知道哪裡有,大白天的你不能亂挖,到了晚上巡查又很厲害,靠著我以前挑大糞積累的一些找吃的的經驗,也解決不了兩個人的口糧。所以這也逼著我下定決心,直接闖到陳景強住處的原因。
準確的說,陳景強住的地方南海沒有哪個紅衛兵不知道的,是在第三醫院和我以前跳水自殺的水庫之間的靈秀路,68年改成叫革命路。那棟房子是以前我父親的一個朋友的宅子,三層小樓,修的很氣派,中歐結合的獨棟別墅,我小時候去過兩次,對裡面的一些佈置還有比較深刻的印象。57年的時候就被政府沒收了,改做一個什麼政府辦公場地,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又變成了造反派的總部。陳景強以前在這裡給紅衛兵大隊授銜,一樓和前面的一個小廣場是接待處,二樓應該是陳景強的辦公室,三樓就應該是陳景強住的地方。
我估計著晚上9點多的時候,就帶著林虎就溜到陳景強住處蹲守著,二樓三樓都還亮著燈,似乎能從窗口看到有隱隱約約的人影。這裡是南海市紅衛兵的聖地,輕易沒有人敢來這裡搗亂,所以一樓幾個看守的紅衛兵都懶洋洋的瞎扯著什麼,基本也沒怎麼看守。
又等了一會,二樓的燈也熄滅了,唯獨三樓的燈還亮著,這就說明樓裡面已經沒有人還在辦公或者接待了。我帶著林虎溜到房子旁邊,讓林虎幫我望著風,自己則仗著一直以來的身手敏捷,從外牆上攀到二樓,並沒有費什麼力氣,就鑽進了房子。
二樓一片漆黑,一樓街邊的一盞小燈,勉強的讓我能夠看清楚二樓的擺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穿過兩個開放的辦公室就能看到上三樓樓梯。我躡手躡腳的,剛走到樓梯旁邊的辦公室,就聽到樓上傳來了腳步聲,並踩著木頭樓梯咚咚咚的下樓,我不知道是不是陳景強,就算是陳景強,我也不能大大咧咧的站在這裡,先躲一下看看再說。
腳步聲下來的很快,我忙不迭的鑽到了一個大木櫃的後面,剛一蹲下,就摸到牆角堆了幾把步槍,還有一個刺刀丟在地上。腳步聲就在這個辦公室的門口停下了,走廊的燈被打開,隨後鑰匙嘩啦啦響了幾下,門就被打開了。
我緊張的心都要從嗓子眼中跳出來了,進來的人是不是就是陳景強呢?
進來的這個人把辦公室的燈打開,往前走了幾步,似乎嘩啦嘩啦在一張桌子上尋找著什麼,然後好像找到了似的,慢慢的踱了幾步,坐在了一張沙發上。似乎在翻看什麼文件。
這倒是我出來和陳景強相見的好機會,我小心的探出頭,隔著一張辦公桌看著正坐在不遠處的那個人,這個人似乎很認真地在看著文件,我只能看到他的側臉,而這個人的側臉上似乎受了傷,包紮著厚厚的紗布,讓我一下子看不到他的相貌。不過從身形上,和陳景強倒是很像。
這讓我不好確認,只好又把身子縮了回來,而正在猶豫是不是等他出去以後,再做判斷,就聽到這個人自言自語著:「呵呵,真他媽的有趣。」這個聲音一下子就讓我呆住了,我相信我的聽覺肯定沒有錯,這個聲音,這個說話的人,居然是王山林!
我心中一下子騰起了殺意!好你個王山林!這麼巧!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不管陳景強是不是還在,既然讓我逮到了你單獨在場的機會,我這次絕對不會放過你!殺了你以後,我也不想找什麼陳景強了,也顧不了林虎了,要麼死,要麼就游到金門去當叛徒!反正全世界都已經背叛了我,那我也沒有必要留戀這個地方了。
殺心已起,全身的熱血就讓我激動的微微顫抖起來,我輕輕的揀起地上的刺刀,牢牢地握在手中。小心的探出頭,看了王山林一眼,王山林絲毫沒有注意到房間裡有人存在,全部的注意力好像都放在他手中的文件上。
我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從櫃子後鑽出來,無聲無息的貼著辦公桌前進了幾步,隨後一個箭步躥出來,還沒有等王山林回頭注意到我,我手中的刺刀已經一下子頂在了王山林的脖子上,並刺進去了一小寸。
我不知道為什麼,儘管我想立即要了王山林的命,但是手上還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用盡全力一下子刺進去。
王山林一下子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了,他並沒有馬上大吼大叫,而是一動不動的說:「是誰?」我低低擠著嗓門說:「你敢大聲說話我立即殺了你。」我並不是故意這樣,而是激動和仇恨,以及盡量壓低聲調讓我聲音變了形。
王山林這邊的臉包著紗布,他並看不到我的模樣,他也不敢扭頭,因為刺刀的刀尖還在他的肉中,而他的血已經從刺刀的刀尖處滲出,一股股的流淌著。王山林可能已經感覺到了疼痛,他的聲音也變形了,他沙啞的說:「英雄,不要衝動,有話好好說。」同時身體也開始抖動了起來,手上的那份文件也掉在了地上。
我的一種解恨的快感湧起,我不想立即一刀刺下去,而是想讓這個王山林知道是誰要殺了他。
我把刀尖慢慢拔出來一些,但始終沒有離開王山林的脖子,頂著王山林的喉嚨,把身子轉了過來,讓王山林能夠看到我。我看著王山林變形的臉,嘲笑的說:「看到我是誰了吧。」王山林半邊臉似乎是被燒傷了,看到他正臉的時候,還能從紗布的邊緣,看到一些較小的燒傷的痕跡。
「趙,趙雅君……你,你怎麼在這裡?」王山林眼神中的恐懼更甚。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你,你活著?」
「我活著,活著就是為了親手要了你的命。」
「雅君,雅君,你別衝動,你聽我說兩句好嗎?」王山林象狗一樣哀求著我。
「呵呵,你說吧。我很想聽聽一個臨死的人說什麼。」
「我能救你,我能。」
「什麼意思?」
「你能逃過爆炸,但是,真的,真的,你會被抓住,我能幫你。你相信我。」
「你都能不死,我為什麼要死?難道你這個惡貫滿盈的王八蛋就該活著?」
「我,我,雅君,你是好人,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解釋,我會解釋。」王山林身子一軟,從沙發上滑下來,雙膝跪地,跪在我面前。
「你少耍什麼鬼花樣,你見過我的身手,你只要亂動一下,哼哼。」
「不會,不會,雅君。我現在是南海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只有我能帶你離開這裡。」
「哦!?陳主任呢?」
「他二個月前調走了,我頂替了他的職位。」
「就你這個狗腿子,有什麼資格坐這個位子?」
「因為,因為,我知道,我知道……」
「說話乾脆點,說得你大爺我開心了,說不定讓你多活幾天。」
「是,是。我知道陳景強有些舉動不對勁,所以我報告給了李國彪師長,於是,我坐上了他的位置。」
「聽你的話真他媽的噁心!」
「不是,不是,你聽我說,是李國彪找到我的,讓我多報告陳景強的情況,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敢瞎說,李國彪師長他在找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我都是被逼的。你妹妹,你妹妹,我沒想到她這麼剛烈,我……」
「你住嘴!」我刀尖一使勁,刺進了王山林的皮膚,王山林劇烈的抖了一下,口齒也不清楚起來:「求你,別,殺我,求你……」我從來沒有想到,王山林居然這麼怕死,我還以為他會反抗,結果他卻是毫無一點志氣,我以前還對他有一點點的畏懼,現在,王山林在我眼中就如同一隻被我踩在腳下的癩蛤蟆。
「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去703監獄?」我決定至少在王山林身上得到一些答案。
「中央下了文件,要求我去的。沒想到碰到你,最後居然爆炸了。」
「為什麼會爆炸?」
「我,我不知道,當時鬧哄哄的,逃跑的犯人都昏倒了,你知道那聲音很難受,不過後來地下不斷的冒出火來,很嚇人,我的臉就是那個時候燒傷的,我剛被送出監獄門,裡面好像就出了什麼更大事情,地面震動的很厲害。再然後,就爆炸了。」
「就這樣?」
「是,是,就是這樣,爆炸威力很大,牆都炸倒了。不過,我知道除你以外,還有人逃出來了。」
「都是誰?」
「我,我記不到了,昨天才收到協查通報,十幾個人。名字我記不清楚了。不過,名單,還有畫像,就在我那邊桌上文件裡面。」然後王山林指了一下窗邊的一張辦公桌,果然在桌子上,有兩摞厚厚的文件。
我馬上想起了老謝,以及511的人,他們還都活著嗎?這讓我眼睛盯著那兩摞文件,流露出期望的眼神。
「我拿給你看,我拿給你看。」王山林忙不迭的說著。
我略一猶豫,看到王山林那個怕死的樣子,料他也不敢怎麼著,於是我點點頭:「你去拿來。」
王山林應了一聲,哆哆嗦嗦的向辦公桌挪去,弄的地板有點響,我說:「你起來。老實點。」
王山林這才站起來,小心的跟著我的刀尖,向辦公桌慢慢挪過去。
到了辦公桌,王山林在那兩摞文件中,略略翻了一下,就拿出一疊子的文件,遞給我,說:「就是這些。」
我用另一隻手接過,但是一個手拿著刺刀頂著王山林,單手還不好翻看,於是只好把文件放在桌子上,低下頭,用一隻手翻看著。
我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一個人的檔案,還有照片,這個人我不認識,往下面看,似乎只是一個很正常的一個檔案,而就在我分神看文件的同時,突然聽到王山林暴吼一聲:「去死吧你!」隨後那桌上的兩摞文件就被王山林向我臉上掀了過來,我暗叫一聲糟糕,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眼前全部就是王山林捲起的文件,一下子灑滿了整個辦公桌的上方,倒讓人一下子看不到王山林在哪裡了。
窗戶咚的一下被踢開了,等我反應過來,王山林正在從窗戶往下跳,我伸手一拉,沒拉到,王山林就從二樓跳了下去。我大罵一聲,也衝向窗口,只看王山林正從地上爬起來,同時高聲吼叫著:「有特務!有特務!」
跑了兩步竟然回過頭來,我看到了他的表情,完全沒有一點剛才的驚恐和猥瑣,而是流露出一種非常輕蔑的眼神,那眼光如同一隻餓狼一樣,毒辣的看著我,然後邊看著我邊跑:「來人啊!特務在二樓!」
完了,我知道我被王山林騙了,他剛才表現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放鬆警惕,以為他已經嚇破了魂,然後他抓住了一個機會,乘我不備的時候逃脫了。我心裡快速的罵了自己一千遍笨蛋,為什麼要相信一個這個狡猾的人,為什麼沒有一刀就殺了他。聽了他半天的廢話,以為能夠得到什麼答案,而他說的可能沒有一句是真的。
王山林,他絕對不是我想像的這麼簡單的一個人!
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我沒有打算也從這個窗口跳下去,再去追逐他,而是飛快地跑向我進來的地方,那邊林虎還在等著我,而且,那邊也容易逃脫。
等我從二樓邊的圍牆跳下去的時候,身後的吆喝聲,跑步聲就在不遠處,而我一下來,就看到林虎正在焦急地等待著我,我什麼都沒有說,心中無限幽怨的罵了幾千遍自己是一個超級大傻瓜,大笨蛋,帶著林虎,向水庫的方向跑去。
身後,吆喝聲,甚至槍聲都指向了我們逃跑的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