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距此不遠的安陽城中金素梅的心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幾十年的苦心經營終於要見分曉了,雖然她平日裡將自己保護在厚厚的偽裝之下,但當此之時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那份狂喜了。
她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的親王府中張燈結綵,侍女們穿著漂亮的衣服,滿臉堆笑地穿行於前廳與中堂之間的迴廊中,手中端著果品蜜餞,在中堂後面的涼亭上,額娘吻著她的額頭。她穿著一身小巧的旗袍,在額娘幫她穿鞋的時候淘氣地撥弄著額娘頭上的金釵。
後堂的堂會中正在唱著《白蛇傳》中的經典劇目,這是她最喜歡的劇目,每逢堂會的時候她必會點這個劇目,每每這個劇目開始的時候,還是孩子的她便會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的舞台,台上戲子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抬足都讓她久久難忘,她尤其對台上扮演許仙的女演員情有獨鍾。而今天那女演員的嗓子似乎格外好,氣口全走在板上,如天籟之音。聽到此處她連忙推開額娘向後堂跑去,幾個侍女焦急地跟在她身後,唯恐稍有差錯。
她跑到後堂尋了一個靠前的座位盯著眼前的這場戲。這戲班是從廣德樓中請來的,一曲結束後,按照規矩煙花齊放,她仰起頭望著夜空中燦爛的煙花,宛若在夢境中一般。只是今天的煙花好像放得時間格外地長,長到天上已經沒了煙花,耳邊依舊能聽到燃放的聲音。身邊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起來,他們都向門口的方向望去,只有她依舊傻傻地盯著黑漆漆的天空等待著會在那夜空中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煙花。
可是她等來的卻只是被額娘抱起,急匆匆地跑回房間中。之後的一切在她的記憶深處已經模糊了,某些痛苦的記憶人總是能下意識地將其忘記,忘不掉的便是那耳邊狂亂的槍炮聲,長著白色皮膚藍色眼睛的強盜猙獰的微笑,被侮辱的侍女的驚叫、狂奔、淒厲的哭聲,那沖天的火光,還有額娘將匕首刺入胸口淌在她身上的血跡。
金素梅搖了搖頭,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她的眼眶已經不知不覺地盈滿了淚水,稍一顫抖淚水便會奪眶而出。有時候記憶就是這麼奇怪,你越是想記住的東西往往越容易忘記,而那些一輩子也不願回憶的創傷卻記得格外清楚。她記得阿瑪將她抱到眼前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笑臉說道:「兒啊,你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女孩了,你要為母親報仇。」
金素梅對父親的話似懂非懂,卻堅定地點了點頭。阿瑪對她的表現很滿意,輕輕地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阿瑪的鬍子有些扎人,但她卻覺得格外溫柔。然後阿瑪將她帶到一個太監面前說道:「帶走吧!」
「王爺,您可要想清楚啊,這可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情,如果出現任何紕漏的話小格格的命可就沒了!」老太監頗為惋惜地說道。
阿瑪握著金素梅的小手說道:「她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能為大清而死該是她的榮耀了!」
年幼的金素梅雖然對兩個大人的對話並不明白,但這個「死」她卻在幾天前看過太多次了,她哭鬧著說道:「阿瑪,阿瑪,我不要死,我不要離開阿瑪!」
誰知她的話一出口,阿瑪猛然將她的手甩到一旁說道:「帶走!」
老太監低下頭瞥了一眼阿瑪,低著頭對她說:「和碩格格跟老奴走吧!」(清朝自順治帝起,親王之女,稱為「和碩格格」,漢名為「郡主」下面還有「多羅格格」等,此處不詳加介紹。)說著老太監拉著她便向外走,她哭鬧著死活不肯離去,阿瑪見狀走上前去掏出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抵在她的胸口,此時她忽然意識到從前那個和善慈祥的阿瑪已經不在了,她停住了哭鬧被老太監拉著向外走,剛走出幾步阿瑪忽然厲聲道:「等等!」
她以為阿瑪改變了初衷,誰知阿瑪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珮塞進她的懷裡,然後輕輕地拍了她兩下:「不管多長時間,你始終要記住自己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說完阿瑪拔出那把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口,含淚說道:「兒啊,這世上你再也沒有任何親人了,所以你不用有任何牽掛了。」
金素梅撲在已經氣絕的阿瑪身上哭了好久之後,才木然地被老太監帶走了,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對於她來說簡直是一場噩夢,不堪回首的噩夢。
金素梅狠狠地咬著嘴唇,手指緊緊抓住眼前的一個茶杯,似乎要將其捏碎一般。正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金素梅長出一口氣,輕輕擦掉眼角的淚痕說道:「進來吧!」
羅秀推開門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張紙條說:「金先生,棋已經活了!」
「哦!」金素梅長歎了一口氣,這早已經在她的意料之中了,只是時間的問題。
「金先生,您不舒服嗎?」羅秀見金素梅眼睛有些紅於是問道。
「羅秀,這些年來你有沒有想過當初我為什麼要救你?」這些年來羅秀始終想不明白的也正是這個問題,在此之前羅秀只是劇場中一個小小的戲子,才不驚人,貌不壓眾,卻不知為何頗受金素梅的青睞,乃至於重用,並且一直將他帶在身邊。他雖然疑慮重重,卻從不敢多問半句,因此當金素梅今晚忽然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羅秀立刻怔住了,他搖了搖頭說道:「是金先生看我可憐嗎?」
「呵呵!」金素梅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竹籤輕輕佻了挑眼前的蠟燭,雖然那時候白熾燈已經極為普遍,但是金素梅卻一直喜歡這燭光,她總是覺得這燭光中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還記得當天你們在劇場中所演的劇目嗎?」
「記得,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是《白蛇傳》。」羅秀連忙回答道。
只見金素梅微微笑了笑卻並不說話,沉吟片刻金素梅才低著頭擺了擺手說道:「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哦!」羅秀表情略微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忽然他想到了什麼,停住了腳步說道,「金先生,不知您注意到沒有,松井那老頭兒這段時間似乎太安靜了!」
「呵呵!」金素梅淡淡地笑了笑,「你先回去休息吧!」
羅秀雖然心中有些擔憂松井尚元祖孫兩個,但見金素梅如此坦然,想必早已想好了對付他們的辦法,便鞠了個躬推開門離開了。確實,金素梅早已想好對付那對日本狗的辦法了。
「日掩鴻都夕,河低亂箭移。蟲飛明月戶,鵲繞落花枝。蘭襟帳北壑,玉匣鼓文漪。聞有啼鶯處,暗幄曉雲披。」潘俊站在窗前說道,此時馮萬春已經穿上衣服從床上坐起來了。
「好興致啊!」馮萬春是個粗人,根本聽不懂潘俊這詩中的意思,也只能附庸風雅了。他皺了皺眉頭說道:「昨晚我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見和幾個老傢伙在一起!」
「是馮師傅的朋友?」潘俊微笑著問道。
「嗯,算是朋友吧!」馮萬春一面揉著脖子一面說道,「不過都死在鬼子槍下了,看來他們是想我老馮了。」
聽到這話潘俊怔住了,他望著馮萬春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腦子裡將事情的前後想了一遍,他不希望出現任何紕漏,更不希望失去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
草草吃過早飯之後,潘俊、馮萬春、段二娥一行人騎著馬離開了潘家舊宅。臨行前金龍死死地抓住潘俊的手,無論如何也不願放開,最後段二娥實在無奈便答應金龍回來的時候做好吃的給他吃,金龍這才鬆開手目送著他們一行人緩緩離去。
此間距離安陽城並不遠,安陽地處河南河北交界,八大古都之一,自從1899年王懿榮在安陽發現了甲骨文,安陽便更加熱鬧了,各色人等慕名而來。此時安陽卻也淪陷到日本人的手裡了。
潘俊等人快馬加鞭,不一刻便來到安陽城下。安陽城中以偽軍居多,城門處早已有一條長長的等待進城的隊伍了,潘俊等人下了馬排在那些人後邊,段二娥一面走一面向四周打量著,只見眼前這些偽軍頗為鬆散,不像石門那般給人一種嚴陣以待的壓迫感。
三人進入安陽城也比較順利,偽軍只是象徵性地在他們身上搜了搜之後便放他們進入安陽城中。這安陽不愧是古都,這裡的街道、商舖,無不透著古雅之氣。進入城中之後一行人走進城門不遠處的一個茶館,茶館規模甚小,卻也修建得頗有幾分古風。
走進茶館,潘俊挑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段二娥和馮萬春二人坐在潘俊的旁邊。小二見有人來便滿面紅光地跑過來,一面擦拭著桌子,一面與幾個人搭訕:「幾位客官是喝茶,還是打尖?」
「先給我們來一壺茶吧!」潘俊說著掏出票子放在桌子上,小二拿起票子向裡面喊道:「好茶一壺……」伴隨著這吆喝聲,小二將抹布扛在肩上,雖然是在這樣年月,但這茶館之中尚有人喝茶。
「潘俊哥哥,一會兒我們怎麼辦?」段二娥見潘俊盯著外面不遠處的城門口說道。
潘俊扭過頭見馮萬春也在看著自己,便道:「段姑娘莫急,一會兒自然會有人來!」潘俊頗為自信地說道,馮萬春與段二娥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這潘俊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而此時店小二卻已經端了一壺茶走到他們跟前道:「幾位爺,您要的茶來了!」
說完之後店小二極為熟練地擺上幾個茶碗,然後將那茶倒在茶碗中,只覺陣陣清香從那茶碗中散發出來。
「西湖龍井!」潘俊幽幽地說道。
「嘿,這位客官一看便知是懂茶的主啊!」店小二見潘俊只是聞了聞便能說出這茶的名字,不禁讚歎道。
「哪裡!」潘俊謙讓道,「難得在這麼一個小店能喝到雨前龍井啊!」
「這位客官果然是行家啊!」店小二聽潘俊竟然能說得如此詳細不禁更加讚歎,「別看我們這店面不大,不過這茶卻絕對是上品!」
「什麼是前雨龍井?」段二娥好奇地望著這二人。
「這位姑娘你有所不知,在清明前采制的茶叫明前茶,谷雨前采制的茶叫雨前茶。」店小二趕緊解釋道,「向來就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說法。」
「小二哥也是懂茶之人啊!」潘俊酌了一口茶,頓然覺得味道清冽,幽香四溢。
「嘿嘿,我從小便在這茶館跑堂,沒吃過豬肉總是見過豬走嘛!」店小二見潘俊誇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小二哥,看你們茶館的生意好像有些蕭條啊!」潘俊將話題岔開說道。
「哎,不瞞您說,我們這茶館雖然不大,但生意卻一直不錯,這幾天不知道日本人又發什麼羊癇風,忽然開始到處抓人了。很多人都不敢上街了,您瞧……」小二指著窗外幾個穿著偽軍服裝的人拉著一條雜毛狗,一面走一面在過往的行人身上仔細打量著,不時將行人拉住上下查看一番然後才放行。
「我們進城的時候這些人也並未為難我們啊?」馮萬春不解地說道。
「現在的安陽啊,是有進無出。」店小二一面提起茶壺給潘俊續了一杯茶一面說道,「這幾日安陽的旅館都已經住滿了,進來可以,但是卻絕不放人出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馮萬春凝住眉頭問道。
「三四天了吧……」小二說到這裡指著外面說,「嘿,你們看,出事了吧……」
潘俊等人向窗外望去,只見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嘩,那幾個偽軍正圍著一輛馬車叫罵。
「你他媽的怎麼駕車的啊?」為首的那個二十幾歲的偽軍破口大罵道,「你要是把老子的神犬撞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那車伕早已被嚇得臉色發白了。
這時候從車廂中走下一位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瘦瘦的男人,他一出來便滿臉堆笑地掏出煙給為首的偽軍奉上,那偽軍板著臉擺了擺手,他又向另外兩個偽軍奉煙,見他們也不抽這才將煙收起來道:「剛一進城,這馬慌了,不想撞到了您的神犬!」
他扭過頭見那雜毛狗確實躺在地上氣絕而亡,不禁也是出了一頭的汗:「要不我賠您些錢吧!」
「賠錢?」為首的偽軍扯著嗓門說道,「你不知道這是皇軍的神犬啊?賠錢?賠錢它能活過來嗎?」
「要不然我給你再買一條比這狗更好的,您看成嗎?」金絲眼鏡男人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說道。
「那不行,我們都和這狗有感情了,我告訴你它比你都聽話。」為首的偽軍指著地上的那只已經斷了氣的狗說道。
「那您說怎麼辦啊?」眼鏡男人此時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車扣下,明兒這狗下葬,你得過來披麻戴孝!」為首偽軍一句話讓眼鏡男人一下子整個人都驚住了,倘若給這狗披麻戴孝豈不成了狗兒子?如若不答應必定是難以脫身了。他咬了咬牙說道:「嗯,我聽您的!」
「好,帶足了錢再來給你這狗爹戴孝啊!」為首的偽軍揮了揮手,兩個跟班跳上車大吼道:「下來,下來,都他媽滾下來,這車扣下了!」他們將車上的人都趕了下來。
這金絲眼鏡男青年家境殷實,也曾到日本求學,對日本文化倍加推崇,回國見哪裡都不如日本好,如果不是這父母不能換掉早已然丟棄了,卻沒想到今天在這裡變成了狗兒子。
那金絲眼鏡一家人攙扶著走進了安陽城中,只見幾個偽軍將死狗丟在街角,幾個人上了車子向這茶館方向而來,轉眼之間那輛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口。三個人下了車向茶館走來,一進門便大聲喊道:「小二呢?」
小二嘴裡咒罵一句,笑容像是從臉上冒出來的一樣,他急忙走了過去道:「幾位老總,你們喝什麼茶啊?」
為首的偽軍一面說一面在靠近門口的桌子前坐下,向四周打量著最後目光落在潘俊一行人的身上:「小二,你們店裡最近有沒有什麼可疑的陌生人啊?」
「嘿嘿,瞧您說的,我們這開店的每天不都來來往往不少陌生人嗎?至於這可疑的嘛,倒真是沒見到過啊!」店小二嘿嘿笑著說道。
「不會吧!」為首的那偽軍站起身向潘俊幾個人走來,正在此時一個老頭從門裡走了進來,見潘俊幾個人說道:「哎喲,外甥你是什麼時候來這安陽的?」老頭一面說著一面走到潘俊面前抓住他的手說道。
潘俊一愣,見眼前這老人有幾分面善,於是笑著站起來說道:「剛來一刻!」
「你瞧你們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老人故作責怪地說道。
馮萬春與段二娥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這老人是真是假。而此時為首的偽軍已經走到潘俊的桌子前面,他扭過頭對老人說道:「這個人是你親戚?」
「老總,這是我外甥,這個是我外甥媳婦,這個是他家僕人!」老人指著段二娥和馮萬春說道。
「哦!」為首的偽軍摸著下巴幾根稀疏的鬍子望著潘俊幾個人。
老人趕緊掏出幾張票子塞在為首的偽軍的手中,笑著對小二說:「快,快把雅間打開讓幾位老總喝茶,把最好的龍井拿來給幾位老總沏上!」
「不是陌生人就好,最近上面下來消息,八路在這一帶活動猖狂,讓他們幾個在安陽多住幾日,等這段時間風聲過去再走!」為首的偽軍將票子揣在懷裡,和兩個隨從跟著小二邁著四方步嘴裡哼著小曲走進了雅間。
見他們走進雅間之後老者才對潘俊使了個眼色,讓他們跟著自己走向後院,這後院還算是寬闊,後院那間房子後面不遠處便是城牆。
老者將幾個人引進屋子中,這屋子分左右兩間,老者將潘俊等人帶進右面的房子之後請他們落座,然後自己走了出去。只聽左面的屋子中傳來一陣窸窣之聲,然後老者帶著一個女孩走進房中,兩人「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倒在地道:「恩人!」
馮萬春與段二娥兩人面面相覷,而潘俊卻終於想起了為何見著老者如此面善,原來他們便是潘俊在回到北平路上所救的那對父女。
「快快請起!」潘俊攙扶起老人和他的女兒說道,「她的病怎麼樣了?」
「吃了您開的方子果然見了奇效,這才吃了幾服湯藥便已經可以下地了!」老者不無驚喜地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潘俊望著老者的女兒感歎道,「您怎麼搬到安陽來了?」
「呵呵,恩人有所不知,我祖籍便是這安陽人,那天晚上您給我閨女看完病之後,第二天我們便回到了安陽,這間茶館之前原是我兄弟經營的,我們便來這裡投奔他了。這幾日我兄弟到江浙去辦茶葉去了。」老人娓娓將前後之事陳說了一遍道,「恩人您怎麼也到安陽來了?」
「哦,只是探親訪友!」潘俊笑了笑,老人已經看出些端倪,知道潘俊必有不可告人的隱情,於是說道,「恩人,您既然來了便在這裡住上幾天,近日安陽城是有得進沒得出啊!」
「呵呵,謝謝你的好意,一會兒我的朋友便會到此接我。」潘俊推辭道。
「那也好,那也好,不過恩人您在離開安陽之前一定要到小店來一趟,我們好置辦一些安陽的特色菜款待恩人啊!」老人說得誠心,但潘俊卻不知是否真的能來,只是客氣地點了點頭,「以後別叫我恩人了,叫我小潘便好!」
「這可不行,這可不行!」老人連連說道,「那不是折煞我一家人了嗎?」
正在此時前面的茶館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不一會兒小二從前面跑了進來說道:「掌櫃的,剛剛來了一個人,好像是找這幾位爺的!」
「嗯?」老者詫異地抬起頭看了看潘俊,只見潘俊微微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們這就過去。」
一行人隨著小二走進前面的茶館,只見剛剛在那雅間中的偽軍正在與一個四十歲上下穿著考究的中年男人攀談著。
「七爺,您今天怎麼得空到這喝茶啊?」為首的那個偽軍極為恭敬地掏出煙雙手奉上,見中年男人接過煙之後又掏出火柴給他點上。
「呵呵,我來接個人!」中年男人說完向外張望了一下說道,「你們幾位今天怎麼這般清閒在這裡喝茶啊?」
「哎,忙裡偷閒,忙裡偷閒!」為首的偽軍坐在他旁邊說道。
「聽說你們最近幾天抓了不少人啊!」中年男人目不斜視地望著外面。
「哎,這口給人家當狗的飯不好吃啊!」為首的那人說道,「要不是七爺您照應,小的們早就餓死了!」
「別這麼說,咱們是魚水情深嘛!」正說話間潘俊等人已經從後面走了出來,中年男人扭過頭一見潘俊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說道:「東家,您什麼時候到的?」
這中年男人便是潘俊家在洛陽城中那甲骨堂的掌櫃的,名叫劉衎,家中排行老七,這甲骨堂在安陽也是數一數二的藥店,再加上劉衎為人圓滑世故,因此知道不知道的人都尊他一聲七爺。潘俊在昨日吳尊來甲骨堂取信之時便讓他告訴劉衎,一兩日內到這茶樓來接自己,劉衎昨日已經在此等候一天了,卻始終未見潘俊蹤影,今天一早便再次急匆匆趕來,終於見到了潘俊。
「這位是……」為首的那偽軍見劉衎竟然對這位二十來歲的小子如此恭敬不禁驚訝問道。
「這是我家東家。」
「哎呀,失敬失敬!」為首的偽軍一面拱手,一面狠狠地瞪了一眼茶樓掌櫃,心想他娘的這老頭兒胡亂攀親。
潘俊微笑著拱了拱手。
「東家咱們回去說吧!」劉衎說著讓出路,潘俊向幾個偽軍點了點頭之後離開了茶樓,幾個偽軍像是打了雞血一般,那頭點得如同搗蒜一般。
卻說潘俊等人鑽進劉衎早已停在門口的馬車中,馬車一路向甲骨堂駛去。車上劉衎將近來安陽所發生之事悉數講給了潘俊。這安陽雖是文化名城,八大古都,但其軍事地位卻遠不及石門那般重要,因而此處日本駐軍向來不多,多為偽軍。不過這幾日卻聽偽軍的幾個高官說軍營中似乎秘密調來一些日本人,他們均是喬裝之後進入軍營的,想來這安陽本也是日本人管轄,日本軍隊進駐當屬名正言順,卻不知是什麼原因弄得遮遮掩掩的。
這幾日更是來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指令,只許進不許出,也並未說什麼時候才可以自由出入。
潘俊聽完劉衎的敘述之後始終一句話未講,馮萬春的眉頭微微皺起,抬起頭想和潘俊說些什麼,卻見潘俊的臉上掛著少有的愁容,也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馬車一路行至甲骨堂的後院才算停下。
這甲骨堂在安陽的名聲不甚於北平城中的蟲草堂,坐落於安陽最繁華的街道之中,平日這裡便是車水馬龍,往來之人絡繹不絕,近日加之日本人有進無出的命令,原本滯留於此間的商客、遊人便全部傾巢出動,全部聚集於此。畢竟是八大古都之一,畢竟大禹治水、文王演易、婦好請纓、蘇秦拜相、西門豹治鄴、岳母刺字盡出於此,商客、遊人往來於此間也並不覺得乏味,而那偽軍於此處盤查也相對較少。
劉衎見甲骨堂正門的街道早已被堵得水洩不通,便命車伕將馬車趕至後門。甲骨堂佔地極大,從正門繞道後門便需要橫跨一條街。馬車叮叮噹噹響著來到甲骨堂後院,劉衎下車將車簾撩開請潘俊一行人進入。
甲骨堂前院是藥店醫館,而這後院則有二進,一進院供學徒長工居住,二進院則是劉衎的窩堂。這後門便開在一進院中,潘俊剛一下車便聞到從這甲骨堂院落中傳來的淡淡藥香。劉衎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一個夥計打開門將一行人引入。只見這一進院落中到處擺放著成袋的藥物,在靠西的一間草棚中正在熬製著藥物。臨近的一間屋子外面則有十幾個人手中提著開好的藥排隊等待。
「那些人在做什麼?」段二娥從未見過在這後院中還會有病人提著藥排隊的情景。
「呵呵,姑娘您不知道啊,這甲骨堂與京城中的蟲草堂本是一家,便沿襲蟲草堂舊制免費替病人熬製湯藥!」劉衎一面伸出手將他們請入二進院,一面微笑著回答道。
「哦!」段二娥若有所思地說道。
這二進院落與一進院落宛若兩個世界,庭院假山,花木甬道,應有盡有。劉衎將其一行人引入正廳請潘俊等上座之後喚人去沏茶,自己則站在潘俊一旁。
「劉衎叔,我讓吳尊讓你幫忙打聽的事情怎麼樣了?」潘俊見下人將茶奉上退了出去便問道。
「少爺,吳尊說完我便上下活動,已經知道您所說的那人的下落了!」劉衎極為恭敬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德勝賭坊!據說這老頭一家人在一群特務的保護下進了德勝賭坊便沒再出來過。」
「德勝賭坊!」潘俊不禁笑了笑,這些軍統特務最青睞藏人的去處無外乎賭場與妓院,劉衎這樣說根本不出潘俊意料。
「潘俊,咱們現在怎麼辦?」馮萬春見潘俊似乎早已將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於是便問道。
「咱們在這裡稍作休息,待天黑後再去這德勝賭坊!」說完潘俊吩咐劉衎找兩間屋子讓段二娥與馮萬春稍作休息,當劉衎將一切安排妥當回來的時候見潘俊始終站在窗前望著窗外。
潘俊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憂傷,這劉衎雖未見過潘俊幾次,但給他印象最深的便是這年紀輕輕的青年給人的感覺是他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而今天這憂傷的神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劉衎在潘俊身後站了很久,潘俊絲毫沒有察覺,他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了。其實那件事他早已經注意到了,但是他想不通為什麼,或者說他盡量迴避不去想,每每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欺騙自己,甚至在進入安陽城的時候他還尚存少許的希望,而安陽城裡的一切卻讓他僅存的那一點兒希望也完全破滅了。
「少爺!」劉衎在潘俊身後輕輕呼喚了一聲,潘俊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將眼角上的淚水拭去,招呼劉衎坐下說道:「劉衎叔,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幫忙照料甲骨堂!」
「少爺何出此言,全都是劉衎應當應分的,如果說謝,只能是我謝謝少爺和老主人!」劉衎雖然和別人說話頗有架子,但在潘俊面前卻十分謙卑。
「劉衎,甲骨堂現在還有多少學徒、夥計?」潘俊坐在椅子上問道。
「從大扎櫃以下總共有二十七個人!」劉衎如數家珍般地說道。
「好!」潘俊沉吟片刻說道,「你的家眷呢?」
「哦,我接到少爺上一封來信的時候就按照少爺所說將家眷全部送往浙江嘉興老家了,此間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劉衎在一周之前曾接到潘俊的親筆書信,信中潘俊讓劉衎將家眷秘密轉移。
「那就好,那就好!」潘俊站起身拍了拍劉衎的肩膀重複道。
「少爺,您究竟要在安陽做什麼事啊?」劉衎也站起身望著潘俊說道,憑著他多年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的經驗,他已經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且自從他將家眷遷走之後他便發現在他家的宅院外面時常出現可疑的人。
「哎,劉衎,今天晚上甲骨堂關門之後你將所有的學徒、夥計遣散了吧,你也盡量早些離開甲骨堂!」潘俊擰緊眉頭說道,這個決定對於潘俊來說是如此之難,甲骨堂是潘家最早的醫館,此前無論戰亂、禍患從未關閉過,而此時潘俊卻不得不做這個他最難做的決定。
「好!」劉衎回答得痛快,接著說道,「我晚上便給學徒和夥計發些盤纏將其遣散,不過就讓我留下來吧!少爺對這安陽城還不甚瞭解,有我在少爺做什麼事情也會方便些!」
潘俊扭過頭望著劉衎,見他臉色剛毅,目光炯炯有神,便抓住他的肩膀點了點頭。
「只是甲骨堂就這麼關了真是有點兒可惜啊!」劉衎惋惜地說道,這幾十年他早已覺得甲骨堂這百年老號已然是自己的家了。
「我又何嘗不心疼呢!」潘俊扶住劉衎的肩膀說道,「國破山河在……」
「對了,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潘俊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
「嗯,少爺放心吧,那些草藥咱們這裡本來便有,少爺交代之後我便將其全部準備好了!」劉衎為人雖然世故圓滑,但做事卻極其謹慎,這也便是幾十年來潘俊父親能如此放心地將甲骨堂交給他的原因。
「好,多謝劉衎叔了!」潘俊目光如炬地望著窗外,鼻子裡依舊繚繞著那濃郁的藥香。
「不過不知少爺要那些藥草做什麼?」劉衎疑惑重重地說道。
潘俊淡淡地笑了笑,他抬起頭看看天空,約莫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吧。
吳尊在潘俊一行人走後便回到時淼淼和燕雲兩人的房間中守候著,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兩個人依舊沒有甦醒的跡象。吳尊向潘璞要來一些糖水,拿起一塊棉套蘸了少許的水輕輕在時淼淼的嘴唇上沾了沾,潘璞不禁被吳尊所感動,說道:「沒想到吳當家對時姑娘竟如此關懷備至!」
「哎,不管她認不認我這個徒弟,但在我心裡她始終是我師傅啊!」吳尊說著忽然停下了,臉上露出一些狡黠的笑容道,「老管家,人家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師傅是個女子,應該是終生為母了吧!」
這句話一出口逗得潘璞眼淚都笑了出來,他覺得眼前這個矮個子吳尊著實可愛。此時燕鷹拉著金龍也走了進來,自從段二娥走後金龍一直沉默不語,燕鷹花了半天工夫才將這小子哄得露出了點兒笑容。
「那個,歐陽大俠,你來喂餵你姐姐吧!」吳尊將手中的碗遞給燕鷹,燕鷹盯著那碗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躺在姐姐一旁的時淼淼,猛地一揮手將那碗打到地上,那裝著糖水的碗摔在地上碎裂成幾瓣,然後他將金龍留在原地,自己跑進廚房中弄了一杯糖水回來,坐在燕雲身邊輕輕地將燕雲的嘴唇潤濕。
「我說歐陽大俠,您這是對我還是對我師傅啊?」吳尊有些惱怒地望著燕鷹說道。
「一個土匪,一個冷血!」燕鷹狠狠地咬著牙說道,自從金龍爺爺被害之後燕鷹便對土匪有種莫名的恨意,再加上吳尊張口閉口叫時淼淼師傅,這恨意便更加深了一層。
「你小子什麼意思?我告訴你歐陽燕鷹,你說我可以,但不准你詆毀我師傅!」吳尊這次是真的怒了,他搶到燕鷹面前大喊道。
「怎麼著,想試試?」燕鷹將碗放在一旁站起來,足比吳尊高了一頭。
這時潘璞連忙走到兩人之間來打圓場,將燕鷹按在椅子上,然後拉著吳尊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道:「吳當家的,你和這小孩子生氣又何苦呢?」
「哎,我吳尊是土匪沒錯,但不能在我面前詆毀我師傅。」吳尊罵罵咧咧地道。
「他可能也是這一路上被土匪禍害的,你別和他生氣了。」潘璞笑著拍著吳尊的肩膀說道,「一會兒我做兩個拿手小菜,咱們兩個喝上幾杯如何?」
吳尊聽完這話眉開眼笑道:「好哇,聽老管家的。」
「呵呵,算是你吳當家有口福,我知道這潘家舊宅還藏著一罈好酒。」潘璞神秘兮兮地說道,吳尊聽到好酒更是口水直流,他這人平日裡有三大愛好:好槍、好酒、好女人。
午後兩人在潘家舊宅前院的那棵老樹前面擺上一張桌子,潘璞果然做了四五道色香味俱佳的菜餚,只是輕輕一聞吳尊便立刻覺得飢腸轆轆了。正在此時潘璞左手拿著兩個碗,右手拿著一罈子酒走了過來。
「吳當家,你聞聞這是什麼酒?」潘璞將那酒遞給吳尊,吳尊將鼻子湊到酒罈子前面只覺此酒香味濃重厚實,只知是好酒卻不知究竟為何酒,不禁搖了搖頭道:「這倒聞不出,此酒可有什麼來歷?」
「哈哈,這酒是貢品御酒。」潘璞將酒罈子打開給吳尊倒上一碗,自己也倒上一碗說道,「吳當家可能不知,相傳康熙十年,康熙的五公主得了怪病,連燒十五天,只能喝水,無法進食,半個月下來,人憔悴不堪,宮內御醫絕招使盡,病情仍不得好轉,弄得康熙上朝都沒好脾氣。眾大臣推薦了不少地方名醫,但也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公主的病一日甚於一日,頭髮一縷一縷地掉,牙齒也開始鬆動了。一日得知太行山邊有一陸家老翁用自釀糧食酒配製的藥酒特別靈驗,能『殺百毒、通血脈、厚腸胃、調陰陽』,方圓百里聞名,於是快馬急馳四百餘里,當天取回陸家藥酒。說也奇怪,公主喝下這藥酒,當天即開始進食,三日後即能下地走動,一個月便病好如初。於是,龍顏大悅,降旨宣詔太行陸老翁進宮,任職太醫館金牌御醫,專事皇室酒道養生,這酒因故得名啊!」
吳尊不及潘璞說完已然自飲了一杯,果然這酒一入口口中綿遠甘潤,如瓊漿玉液一般,一股暖流流入腹中,遍及全身。
「沒想到老子這輩子還能享受一次康熙老頭兒的御酒,死了也值了!」吳尊說著將那碗放在桌上,潘璞又給吳尊倒了一杯道:「吳當家何出此言啊,如果吳當家喜歡我這裡還存有幾壇,臨走時都贈予吳當家的!」
「好!」吳尊說完又飲了一杯之後說道,「老管家,你也喝啊!」
兩個人邊吃邊喝,忽然吳尊站起身來說道:「老管家,內急,內急!」說完便急匆匆向後院奔去,潘璞見吳尊一副猴急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
回來之後吳尊的臉已然紅撲撲的了,宛如那三月桃花一般。他將那罈子酒拿起仰著頭喝了幾口,然後見潘璞杯中已空便要倒酒,潘璞連忙以手蓋杯說道:「吳當家,這酒我實在不能再喝了,這酒雖好但後勁極大。」
「老管家,你看不起我吳尊嗎?」吳尊此時已經大醉,直到吳尊說了這話,潘璞才將手從酒碗移開,吳尊指著潘璞笑道:「這才夠朋友嘛!」說完又給潘璞倒上一杯,之後舉起酒罈子說道:「來,咱們干了!」說完吳尊便咕咚咕咚地將那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潘璞也舉起酒杯將杯中之酒喝光。
果如潘璞所說,這酒雖然好喝,但是後勁卻著實很足。吳尊喝完酒之後便被潘璞攙到了房間之中,他躺在床上鼾聲如雷。潘璞看了吳尊一會兒,只見他眼角不知何時淌出淚來,醉夢中不停地喊著:「月紅,月紅,我吳尊對不住你。來生,來生你做爺們兒,我做你的女人。」然後又像是哄著小情人般色迷迷地笑道:「你說好不好啊?」
潘璞微微笑了笑,這吳尊雖然是個粗野漢子,卻實在是難得一見的至真至純之人啊!潘璞看了一會兒他,然後輕輕將房門關上,看看外面的天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了,天邊晚霞飛舞,他長歎了一口氣走到房間中拿出一包解酒藥喝下,雖然這酒他只喝了三四碗卻也感到腦袋陣陣的疼痛。喝下解酒藥之後潘璞便躺在床上,他望著房頂,一行清淚從眼角緩緩淌出滴在床上。
醒酒藥確實有些效力,半個時辰不到潘璞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腦袋也不再那麼痛了。這才站起身來將穿著的衣服脫下,走到衣櫃前拿出一套黑色的外套換上,推開門緩緩向時淼淼和燕雲的房間走去。
推開門見燕鷹始終坐在姐姐前面的椅子上,桌子上的飯菜他一口未動,而金龍則早已經躺在他一旁睡著了。燕鷹聽到推門的聲音立刻抬起頭望著進來的潘璞,他身上的裝束讓燕鷹一愣,只見潘璞將門緩緩關上之後便「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而在安陽城內的甲骨堂中潘俊等人已經準備停當,劉衎去前堂將所有學徒、雜役聚集到一起宣佈從今日起甲骨堂歇業三個月,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紛紛用猜測和不解的眼神望著眼前的掌櫃的。
「掌櫃的,我們這裡大多都是世世代代在甲骨堂做事的人,甲骨堂自從建立以來只在幾代皇帝駕崩之時歇業過一兩日,其他不管是逢年過節,或者是戰亂災變從未歇業過,今天忽然歇業究竟為了何事啊?」上了歲數的賬房先生不解地問道。
「先生,一言難盡,大家也知道日本人進入安陽之後這甲骨堂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我也是實在撐不下去了!」劉衎無奈地說道。
「掌櫃的,我們可以不要工錢,只要管吃管喝就行,咱們大家擰成一股繩總能熬過難關的,這小鬼子的尾巴也長不了了!」一個年輕人在人群中喊道,接著數個人紛紛響應,劉衎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最後咬咬牙說道,「大家的心意我劉衎心領了,如果這甲骨堂有重開之日一定將各位請回來,大家先去賬房那邊去領錢吧!」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那老賬房先生將算盤一下子擲在地上,算盤珠撒滿一地,賬房先生甩袖而去。劉衎長歎一口氣躬下身子一粒一粒地去撿那算盤珠,幾個雜役剛要幫忙卻被劉衎喝住:「別動,都別動,我自己來,讓我自己來!」
所有人都沉默了,開始排著隊來到另外一個年輕的賬房前面依次領取遣散費,當所有人都走盡之後,劉衎才站起身來望著牆上掛著的那個大大的「仁」字愣了一會兒,這「仁」便是甲骨堂生存之本,甲骨堂百餘年依靠這個「仁」字打造了一塊金字招牌。
正在這時,一個雜役匆匆從外面奔來,在劉衎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劉衎一驚,連忙說:「快,快將人請進來!」
雜役出去不久便將一個二十幾歲穿著一身中山裝的年輕人請進了前堂,那年輕人目光炯炯有神地望著劉衎,劉衎打發雜役下去之後年輕人這才開口道:「潘爺是不是在此?」
劉衎一怔,只見年輕人急了,上前一步說道:「如果潘爺果然在此處的話立刻帶我去見他,否則就來不及了!」
劉衎這才點了點頭,帶著年輕人經由一進院和二進院的甬道來到正堂,此時潘俊和馮萬春、段二娥正坐在正堂喝茶,見劉衎急匆匆地走進來,臉上表情也極為驚慌,不禁都站了起來。
「少爺,有人想見您!」劉衎的話音剛落,只見從他的身後走出一個人來,馮萬春與段二娥兩人面面相覷。只見那個年輕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馮萬春面前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不肖之徒子午見過師傅,小世叔!」
「子……子午!」馮萬春用力地捏著茶碗道。
「我知道師傅現在還想殺了子午,但容我先把話說完再殺不遲!」這時潘俊走到子午身邊將他攙扶起來說道:「子午,你怎麼知道我們在甲骨堂?」
「小世叔,這正是我要和你說的事情啊!」子午一臉焦急地說道,「難道燕雲沒有把我的那封信交給您嗎?」
「我看到了!」潘俊淡淡地說道。
「唉!」子午長歎了一聲說道,「我在信上說不讓你們來安陽,小世叔你怎麼還堅持要來啊?皇軍早已經在安陽給您佈置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就是等著你們往裡跳呢!」
「你說什麼?」馮萬春拉住子午的手臂說道,「你這個孽徒是不是出賣了我們?」
「師傅,我子午雖然是日本人,但是也受過您十幾年的養育之恩,雖然我此前做了很多對不起您和小世叔的事情,可是絕不會那般無情無義!」子午的語速很快,想必他的心中也是異常著急。
「那究竟是誰?」馮萬春拉著子午的領子說道。
「馮師傅,你先別急,讓子午慢慢說!」潘俊走到前面將馮萬春的手拉開,子午這才嚥了嚥口水說道:「他們起初的計劃是將五個家族的人聚集到北平城中,因此到處用青絲作案,嫁禍給小世叔。可是誰知小世叔用奇計出北平,再加上金家人也逃出了北平,因此他們便開始策劃另外一副大棋,以金無償為誘餌將你們全部引至安陽城中,然後一網打盡!你們的行蹤早已經被藏在你們內部的人秘密告訴了日本人!」
「甚至你們什麼時候進入的安陽,現在住在何處他們全部瞭如指掌,只等著你們現在去自投羅網呢!」子午焦急地說道。
「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馮萬春追問道。
「當天燕雲本來在青龍的陪同下將我帶到了北平城北的一片亂墳崗中準備將我殺死……」子午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的情景。
晚風吹過,黑色的烏雲像是忽然間從地下鑽出來的一樣,風中夾雜著淡淡的腥味,這是暴雨將至的前兆。燕雲將子午帶到前面的荒草叢中,此處是北平城北有名的亂墳崗,丟棄著無數被日本人秘密殺害的中國人的屍體,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燕雲便要在此處解決掉一個日本奸細的性命。
「啪啪」兩聲槍響在這遼曠的荒草叢中響起,驚起幾隻躲在草叢中的鵪鶉,它們撲稜稜地從草叢中飛出。子午心頭一驚,心想自己的生命便這樣結束了。槍聲漸漸消失之後,子午睜開眼睛見燕雲滿臉淚水地舉著槍,原來剛剛她只是朝著天空空放了兩槍。子午跪著挪到燕雲的面前說道:「姐……」
「你走吧!」燕雲閉著眼睛痛苦地說道,「子午已經被我打死了!」
「姐!」子午站起身來想說什麼,最後還是閉上了嘴,轉身低著頭向草叢的另一面走去。
「站住……」燕雲忽然狠狠地說道,子午停下腳步閉著眼睛長出一口氣。
「如果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和你們那群日本狗的話,我的槍口對著的就會是你的胸口了!」細小的雨絲隨著風落在燕雲的臉上,雨水和淚水糅雜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到底是雨水抑或是淚水了。
「姐,子午這條命是屬於你的!」說完子午邁著步子緩緩地離開了。
說完子午的眼圈有些微紅,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小世叔,燕雲呢?」
「他們在另外一個地方!」馮萬春語氣雖柔和了一些,但並未有好臉色。
「潘家舊宅?」子午的話讓在場所有人的身體猛然一顫,馮萬春一把抓住子午說道,「這你怎麼知道的?」
「師傅,燕雲是不是真的還在潘家舊宅啊?」子午顯然更關心燕雲的安危,「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糟了,糟了!」
「怎麼了?」馮萬春問道。
「潘家老宅早已被他們獲悉!」子午眼中驚恐地說道。
「這點我想到了,因為他一直在我們中間!」潘俊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再次佈滿了憂傷,從離開北平潘俊便開始懷疑在他們之中會有一個內奸。他曾經懷疑過馮萬春,但是當他問起馮萬春那土系的秘訣之後便打消了自己的疑惑;他曾懷疑過歐陽姐弟,但是最後他發現這兩個人都不具備條件,他們剛剛來北平不久不可能將事情做得如此機密;他也懷疑過時淼淼,因此在離開北平城潘俊與馮萬春會合的時候便悄悄告訴馮萬春讓他暗中調查時淼淼,這也便是馮萬春與燕鷹和段二娥在來北平的路上一度失蹤幾日的原因,可馮萬春帶回來的消息卻讓他更加心痛;至於段二娥,她對於此前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不可能將他們的行蹤掌握得如此透徹。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猜測,他一再勸說自己,希望自己的猜測全是假的,但是種種跡象卻讓他又不得不相信。潘璞,這個從小便陪在他和姐姐身邊的忠實的老僕人竟會是內奸?潘俊想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原因。
「潘璞!」子午極為肯定地說道,潘俊痛苦地點了點頭。
「哦!」馮萬春恍然大悟地說道,其實在劉衎的車上之時他便一直有個疑問,既然安陽城前一日便只能進不能出了,為什麼潘璞能在安陽城中行動自如呢?只是當時他見潘俊一臉憂傷並未問出口。
「但是小世叔一定沒有想到另外一個人也是內奸吧?」子午接著說道。
「另外一個人?」子午的話顯然讓潘俊也是大吃一驚,他抓住子午的手愣了半天不敢相信地說道,「你說的是不是燕鷹?」
「小世叔猜到了?」子午頗為驚異地望著潘俊,只見潘俊抓著他的手無力地放開,整個人向一邊傾斜,幸好馮萬春眼疾手快將其扶住,否則他必定會倒在地上。
「猜到了!猜到了!」潘俊自嘲般地自言自語道,其實他早已察覺到了燕鷹這幾天似乎性情大變,只因他一面悲傷於潘璞的叛變,還有一點便是他相信燕鷹,爺爺被日本人所害的人怎麼會出賣自己呢?可是他卻錯了,他不是神仙,不可能將所有的事情都算在掌心。
「這事情可靠嗎?」馮萬春盯著子午說道。
「嗯,絕對可靠!」子午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回去之後便因為之前潛伏在小世叔身邊對他有所瞭解而被任命繼續調查此事,因此這些信息都是絕不會錯的!」
「究竟是為什麼?燕鷹怎麼會?」潘俊雖然平日冷靜,料事如神,但他卻始終想不明白很多事情……
「這個我也不清楚。」子午有些抱歉地說道,「可我知道他們會在安陽和潘家舊宅同時行動的!小世叔,師傅,你們現在趕緊離開安陽,現在的話我還可以將你們送出安陽城,遲了恐怕就晚了!」
潘俊抬起頭盯著子午,一會兒之後終於他冷靜了下來,站起身來拍著子午的肩膀說:「子午,我還能信任你嗎?」
子午咬著牙皺著眉頭說道:「嗯!」
「好,子午,你如果能出城的話立刻趕到潘家舊宅去保護燕雲他們!」潘俊說著望了一眼站在自己一旁始終沉默寡言的段二娥,只見她始終望著窗外潘家舊宅的方向。
「那你們呢?」子午點著頭問道。
「我是木系的君子,而你師傅是土系君子,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要做的!」潘俊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他心中始終有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將那驅蟲師家族的秘密調查清楚,即便是失掉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快去吧,如果救了燕雲他們便帶著他們一直向西走,我們如果能出得了這安陽城的話便會在三兩日內追上你們,全拜託你了!」潘俊緊緊地握著子午的手說道。
「小世叔,師傅……」子午眼中含淚地咬著牙轉身便向外走,誰知卻被段二娥喝住。子午扭過頭,段二娥將一件物事放在子午的手中並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子午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放心吧,我一定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