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火
女人哪,看來真的不能當官。當官了,不想問的事,你非得問。而且女人的好勝心都強,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還可以去消遣去尋花問柳。女人就只得硬撐著,撐著撐著,就不男不女了。
一年四季,南山人只有兩次可以聽到心渡禪寺的鐘聲,也只有兩次可以遠遠地在市內看到心渡禪寺。兩次聽到鐘聲:一次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另一次是四月十八佛誕日。兩次遠遠地能看到心渡禪寺,一次是禪寺桃花盛開之日,一次是冬天白雪落滿禪寺之時。桃花盛開時,從南山市區就可以看到在桃花的淡紅中,那禪寺的飛簷。平時,禪寺的飛簷也是向著四周的,可是南山市的人怎麼也不會看見。人們說這是因為南天子老先生當年移南山時,栽下的一株桃花。這桃花是南山之靈。桃花開,萬物生;桃花紅,萬物顯。冬天,白雪將心渡禪寺覆蓋,那充滿著神秘與清香的禪寺,竟然像龐大的法輪,從遠處看,就平添了無限的肅穆。
花木榮早起的時候,喜歡到南府河邊走一走。雖然這些年,從生理上看,她正在逐步喪失作為一個女人的特徵,但在內心裡,她渴望著那一切重新回來。從她的家到南山腳下的南府河,也就一里地。早晨人少,她快步地走,四月的風吹著她,她習慣性地攏了下頭髮。這個純粹女性的動作,讓她在一瞬間又有了少女年代的美好情感。在南府河邊上,靠近南山的那一側,有紅白塔。塔邊上有她的父親南山赫赫有名的花政委的墳墓。父親的墳墓邊也栽著三株桃花,為什麼是三株?花木榮一直沒弄明白,這是父親遺書中說的。後來她曾想:父親是不是要用三株桃花來紀念他人生歲月中的三位女性?或者還有其他?
一個人的內心多深,深到了別人不可能進入的地步。父親晚年的內心,就是如此。
花木榮到了河邊上,正沿著河岸走。這種走法讓她自在。這些年,在南山官場上浸淫,慢慢的,她感到作為一個自然人,失去了許多天然的特質。
筆者註:某社會學家曾有評論說:自然人向社會人的轉變,事實上就是人類逐步喪失自然特性,而被社會化。社會化最終的結果是:隨著價值觀的趨同,個性消失。從而影響自然人的生理遺傳。而官場,則是最大的社會化工廠。官員性格與理念的同質化,是當下官場走向以灰色為主的單一色彩的重要原因。
一抬頭,花木榮猛地看見了一叢桃花,那是南山頂上心渡禪寺的桃花。雖遠,卻近。她幾乎想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那些正在一一打開的花瓣。那些花瓣上還有露水,晶瑩,清亮,安靜……她趕緊加快了步子,到了紅白塔邊。父親墓前的桃花也開了。不過,才剛剛開。在早晨的風裡,桃花有淡淡的香。她走到父親的墓前,坐了會兒。跟父親之間,近三十年,他們很少說話。父親是個把感情藏得很深的人,即使在自己最喜歡的女兒面前,父親也是不苟言笑。只有在去世前十幾天,父親有一次對著她突然笑了,說:"丫頭,你真像……"至於像誰,他沒有說。後來再也沒有機會說。他端坐在紅白塔下,靜靜而去。花木榮也就一直將父親的笑藏在心裡了。
桃花紅,心弦動。
桃花白,心如雪。
上午,花木榮牽頭召開財稅部門季度調度會。從前三個月的財稅情況看,不容樂觀。特別是重點企業入庫稅收,大幅下降。南山機械集團下降了百分之六十,南山絲綢集團也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其他一般性工業稅收雖然略有上漲,但一季度實收比原計劃少了將近百分之三十。財政局長喬樹、國地稅的兩位局長都分別談了對一季度稅收下降的總體看法,認為主要還是受大環境影響,特別是進出口影響,導致重點企業稅收嚴重下滑。花木榮一直聽著,對於財政,她也不算是外行。早年在鄉鎮擔任主要負責同志,天天就是與財稅打交道。在宣傳部長任上,她曾組織過一次財稅大訪談。她自己親自參與了很多節目的策劃與攝制。而面對現在南山財稅如此嚴重的情況,她只用了五個字:結構性下滑。
何謂結構性下滑?花木榮也是思考了多日才提出這個觀念的。南山地區多年來,稅收主要依靠兩大產業:機械加工與絲綢加工。兩大產業的興旺與否,直接關係到財稅收入的增減。"我們要逐步引導改變這種結構性的矛盾。南山要培育新的經濟增長點。"花木榮強調。同時她提出要加快南部新城建設。南部新城重新啟動的規劃已經拿出來,以投資帶動地方經濟發展,與以第一產業帶動地方經濟發展共同推進。這樣,南山市的財政狀況,就會在較短的時間內,有較大的改善。
喬樹年紀不大,四十出頭。他原來是南山市財政局的副局長,外地人,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在南山工作。二十多歲時,他當時任財政局的計財科副科長,被時任南山市副市長的花怒波看中,把自己的大女兒花葉嫁給了她,花葉長得不醜,但有一樣毛病,就是小時候因為高燒留下了羊角風。不過很少聽說她發作。只是這麼多年來,也很少看過她出門。花怒波說他女兒喜靜。不過,有兩次南山市舉行書法展,倒是有他女兒也就是喬樹的老婆花葉的作品。那些字倒真是搖曳生姿,頗見功底。喬樹平時見著花木榮,大部分時候是喊職務,有時候較私下的場合,則喊"小姑"。
這會兒,會正好開完了。喬樹留了下來,對花木榮道:"花市長,第一季度的財政收入太……我看是不是能想點辦法,不然,連一般預算性支出都難以兌現了。"
"有這麼嚴重?"
"當然有。我剛才說是百分之三十下滑,其實還不止。南山機械集團這三個月幾乎是一分錢稅收沒有。財政給他擔保的世行貸款,還得由財政來結息。"
"唉!"花木榮問,"你說怎麼辦?"
"我的意見是能不能請政府研究一下,從這第一季度市民生工程資金中動用一部分。等下一步財政狀況緩解,再填上。"
"以前動過嗎?"
"動過。"喬樹說,"一季度,國家財政給南山市民生工程的直接撥付資金是四億二千萬。我們已經撥下一億多一點。還有三億,不能全用,但可以用一部分。何況這用也只是暫時的。"
"這個……這是政策性投入,關係到民生問題。從上到下,十分關注。我看要慎重。"
"花市長哪,我當然也想慎重。可是到處都要錢,錢從哪裡來啊。不瞞市長說,這三年,南山市財政通過國家民生工程資金,救財政之急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涉及資金也不是一億兩億了。我看,花市長,這事你只要點上頭,我們來操作。"
"……"
"那好,我先回去。花市長定了後再告訴我。一個大市,財政不能崩盤哪!要是真崩盤了,那就……"
喬樹說著就出去了,花木榮想了會兒,動用國家民生資金,這可不是小事。民生工程是當前最大的工程,民生資金也是上面一直盯著的。這兩年,就先後有不少官員在民生工程上出了事。剛才喬樹說以前也動用過民生工程資金,但那是以前。現在是花木榮在政府擔任常務副市長,動用民生工程資金,她是得負責任的。不過,依目前財政的狀況,確實是十分困難。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南山和全國其他的地方一樣,早些年是財政大門敞開,財政負擔人員數額龐大。財政中的一大半,都是解決人頭經費的。這幾年,市級財政逐步好轉,原因並不是因為市級財政的盤子增大了,而是因為中央的轉移支付資金增多了。中央項目不斷增加,就給地方上提供了"揩油"的可能。檢查是檢查,驗收歸驗收,該"揩"的"油"還是得"揩"!民生工程資金是從前年開始,地方上獲得的最大數額的中央無償扶持資金。比如醫保配套、村村通工程配套、社保配套、文化進社區工程配套、中小學生早餐工程配套等等,各種配套加起來有二三十種之多,一年總的資金,就一個南山市來說,也是相當可觀的。這些資金雖然按照要求,部分是直接打到老百姓的卡上,但絕大部分還是通過政府部門運作的。政府部門是最大的"揩油"者,不揩油,沒法生存,至少沒法高質量地生存。以前,花木榮在婦聯當主席時,婦聯一共才二十來個人,每年市財政給的個人經費以外的工作經費,包括招待、用車、補助、文印、會議等,一共才十二萬元。剛剛到了五月,十二萬元就用完了。還有七個月怎麼辦?不能不過日子吧?也不能關門吧?既然要過日子要開門,那就得有錢。錢從哪裡來?就只得採用三個辦法:一是打報告找市長批一點,二是找好的企業化緣一點,三也就是最大的來源,是從中央和省裡安排的項目經費中挖一點。可以說,用項目錢,是各級各部門跑項目的一個很重要的動力。那些年,她也至少用了上百萬的項目款,後來離開婦聯離任審計時,也就是一句話:部分資金的使用,未能做到完全合理。至於責任,沒人跟她說過,也就更不存在她來負的了。政府也一樣,李同當了幾年常務副市長,用民生工程的錢,用完了,走了。誰去追究呢?
"花市長,莫市長來了。"政府辦主任李談在門口喊道。
剛才開會前,花木榮曾問李談,大民市長今天有什麼安排,李談說不太清楚,等會兒市長會過來的。上午,他還得參加人大李馳主任那邊一個活動。她就讓李談等市長來了叫她,這市長來了,她馬上拿著筆記本到莫大民辦公室。莫大民剛剛坐下,她沒停,就直接說:"有兩件事給大民市長匯報下,請市長定。"
"好!"
"一個是南部新城重新啟動的事,方案都拿好了。請市長定一下,到底由誰來牽頭。第二個是目前財政狀況吃緊,財政局那邊建議從民生工程資金中先挪一點,你看……"
莫大民抬著頭,看著花木榮,然後又低下頭,端起杯子,這一套動作,慢條斯理,恰恰跟莫大民這個人給南山官場的印象一致。但是,誰都知道:這慢條斯理背後,是莫大民的心機。在開發區光伏產業開工後,一部分人到工地鬧事。莫大民當時沒讓公安出去,過後直接讓公安找到了王若樂,請王若樂把事情處理完了,再到環衛局上班。王若樂為此專門到莫大民辦公室解釋,他連門都沒讓王若樂進。王若樂又跑到他的房間,甚至通過他在西平的關係來疏通,他一概不理。結果王若樂只好讓人到開發區向光伏企業工地的負責人道歉,還賠償了十萬元。王若樂雖然沒出面,但有人傳說:王若樂在事件之後曾跟人說莫大民是真正的厲害角色。一個人厲害不厲害,狠不狠,並不在他赤膊上陣,而在他四兩撥千斤。能夠把南山地盤上最厲害的懸壺王家族給壓住了,這也算是莫大民在南山燒得最旺的一把火。有人甚至懷疑:莫大民這一招是早就算計好了的,不然,他怎麼在王若樂的人動手前就離開了工地,又在剛剛出事之時,又出現在現場?
最複雜的心,是官員的心。佛說人心有七層,官員心至少也得在五層之上。五層之心,密不透風哪!
"這兩條嘛!"莫大民把面前的文件攏在一塊,說,"第一,南部新城的事,我同宋雄同志商量了一下,由李同同志負責,政府這邊成功市長協助。至於財政,情況我清楚。在目前這個非常時期,適當地動用一點專項資金,也不失為一種方法。但只能是權宜之計,要很快安排回籠,要經得住審計,要用得靈活,用得安全,用得其所。這個事,就由你負責,跟喬樹同志好好商量一下。"
"這……"花木榮覺得莫大民對這兩件事的處理,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她想牽頭的,恰恰成了別人牽頭的;她不想沾的,卻又成了自己非得要沾的。如果莫大民確實與宋雄商量了,那麼,李同是應該在南部新城的重新啟動這件事上,做了宋雄的工作的。到政府來之後,花木榮第一件著力幹的事,就是南部新城的重新啟動。她認為這是通過投資增加南山經濟增長點的必要措施。她滿以為這事即使不是她牽頭,也應該是高成功牽頭,但現在成了李同牽頭、高成功協助。也就是說將來除了撥款外,她花木榮與南部新城並無多少關聯了。全市上下說起來是一盤棋,然而棋子該誰走不該誰走,是有規矩的。特別是在像南部新城這樣重大的項目上,李同牽頭了,就意味著除了宋雄和莫大民,其他任何人最好不要插手南部新城的事務了。那是李同的棋子,只能由李同來走。但花木榮還是在莫大民面前想救一把,便道:"南部新城這事,主要是政府這邊在協調。我看這牽頭,是不是咱們政府這邊……"
"一樣!李同同志也是從政府過去的嘛!一樣!政府這邊,事務性的工作多,南部新城涉及方方面面,沒有強有力的推動,難以見成效。還是讓李同同志牽頭比較好,政府這邊要全力配合。"
"那……好吧!"
回到辦公室,花木榮心裡窩了氣。南部新城的事,如果不是她提起來,可能就懸著了。現在她將泥和好了,房子卻是別人來搭。工作往往就是這樣,她搖搖頭,市紀委的常務副書記李怡來了。
李怡是南山正處級幹部當中為數不多的女性之一,紀委常務副書記,正處級,在此之前,她是監察局長。她與花木榮算得上是發小,李怡的老父親,當年跟花木榮的老父親一道打游擊,後來被批鬥死了。花政委在世時,對李怡家庭沒少照顧,兩家走得近。雖然沒有血緣上的親情,事實上彼此都有些親近。早年,花政委還曾動過心思,要把李怡娶進門當兒媳,後來沒成。沒成的原因是花木榮的弟弟花立,對李怡不感冒。李怡身材嬌小,性格溫柔,甚至有些怯弱。花立說這樣的女人只能當花瓶,不能當老婆。可是後來的發展證明花立的想法徹底錯了。或許正是花立的話激發了李怡,她工作後變得相當潑辣,成了南山官場上引人注目的女官員。只是後來,當了監察局長後,據說李怡有機會往上一點,條件是給她的某省領導一次機會。她沒給,不僅沒給,還將相關短信直接發給了該領導的妻子。結果是雖然沒再升上去,卻也再沒人敢動她或打她的主意。花立先是娶了同是一中老師的唐平,不到三年就離了,再後來與在上海的大學同學王又結婚。兩個人長期兩地分居,且不生孩子,邁入了"丁克家庭"的行列。花立作為南山一中的副校長,行事說話卻是校長之風。背後人傳他實際是南山一中的真正校長,南山一中"垂簾治校"即由此而來。不過,花立這人有一點好,他業務精,且從不過問一中以外的事情。就是對於花木榮,這些年,也不見花立找過她任何事情。一個官員,最需要的是親情,最煩惱的,往往也是親情,
李怡見花木榮皺著眉,便笑道:"大市長又在想治市之事了?"
"別笑話我。"畢竟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說話也就無所顧忌的了。
"好好,不笑話了。找我有事?"
"是有事。"花木榮把門關了,說,"是公事。最近我接待了一些安置房的上訪戶。瞭解到安置房建設中有很多問題,而且問題很嚴重,數額驚人。我正在考慮這事要不要向兩個主要負責同志匯報,你看呢?"
李怡稍稍想了下,說道:"還是不要匯報的好。"
"為什麼?"
"這安置房工程以前是李同書記牽頭的吧?"
"是的。"
"工程不是早已結束了嗎?"
"驗收了。還有些款子在我這邊。"
"那就對了。既然都驗收了,說明安置房在程序上,已經結束了,且是合理合法地結束了。你剛到政府,來挑起安置房的事,那其實是等於在挑李同的骨頭。你可能會說這是為工作,但外界會一致說你這是揭前任的短,與李同書記過不去。你得考慮好:真查出了問題,如何收這個場?"
"收場?"
"是啊!我在紀委這麼多年,很多事情是開場容易收場難。特別是查某件事某個人,一旦查了,就得有交代。但怎麼交代?往往是連查的人都沒底。因此,我們一直都是慎重的,寧可不查,也不能查了卻無法收場。這事千萬要慎重!"
"當然得慎重。不然我找你幹什麼?"
"我看這樣,如果你真想瞭解情況,我可以安排人側面調查一下。紀委對安置房工程也有監督的義務。"
"這樣也好。"花木榮把話題扯開,問李怡孩子學習的事,李怡說都差不多,調皮,讓人操心。兩個人停了會兒,李怡湊到前面問:"那事有改善了吧?"
花木榮臉一熱,李怡指的是生理上的事,這事除了醫生,就李怡一個人知道。她搖搖頭,李怡說:"不行到北京看看。我最近在網上看到,北京有家醫院對這個病有特殊治療方法。要治啊!才四十多歲,怎麼能?女人就要有水,沒水,怎麼滋潤?"
花木榮點點頭。
李怡又道:"女人哪,看來真的不能當官。當官了,不想問的事,你非得問。而且女人的好勝心都強,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還可以去消遣去尋花問柳。女人就只得硬撐著,撐著撐著,就不男不女了。劉曉慶說做女人難,我說做女官員更難。啊,最近我到心渡禪寺去了一趟,討了些佛教的書看了,還真有啟發。很多事情就在於我們自己放得下放不下。木榮哪,哪天我拿兩本給你,你沒事也看看。"
"那好!"花木榮說著,心思卻已經到別處去了。
李怡歎口氣,說:"那你忙。那事我讓人側面瞭解下,有情況就告訴你。"
花木榮點點頭,又從櫃子裡拿了一隻精緻的小包遞給李怡。李怡問是什麼,她說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化妝品吧,聽說是進口的。李怡說那我就收下了,用用試試唄!
李怡走後,花木榮感到有些累,她告訴秘書小金,她想回去一下,有點事。沒有特殊情況,不要找她。回到家,沒有人,她上床躺了會兒。大概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是這樣的吧,容易累,彷彿身體內有什麼東西被抽空了似的。或許正如李怡所說,自己在工作上太要強了,心思太細,形之於身體,就是疲勞,就是乏力。躺著,天花板在頭頂旋轉,她只好大睜著眼,接著又爬起來。這床已經有四五年都是她一個人的領地。家裡另有兩張床,一張是丈夫的,一張是孩子的。分居久了,她竟然慢慢地習慣了,與丈夫之間,她覺得沒有體膚之親,卻有了親人之親。
正想著,她聽見門鎖響,接著就聽見皮鞋聲。她沒動,就聽見兩個人的講話。
女的問:"行嗎?"
男的說:"沒事。她從來出去都是一天。"
花木榮的大腦"轟"的一聲響,丈夫和另外一個女人,正在那間屬於丈夫的房間裡說著話。她聽見丈夫說:"我不喜歡賓館,沒有氣氛。"而那女人笑了一下,答道:"但是我有點怕。"
"怕什麼?"丈夫問。
那女人說:"她要是回來了怎麼辦?"
"回來了正好,咱正好攤牌。"丈夫聲音有些冷,卻又有明顯的諂媚。
花木榮的腦袋開始疼了,她看看自己的房門,正好掩著。丈夫和那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接著是關門的聲音。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冬的井裡,冰著,凍著,一點回音也沒有……
或許他們僅僅是……
或許他們……
一個女人,一個在官場上風雲多年的女人,此刻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迅速起來,穿上衣服,然後輕手輕腳地穿過客廳,打開大門,離開。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路可走。等到她到了大街上,再回頭看,房子正掩映在四月的樹木之中,丈夫的車子正停在門口。而那漫漾著她和丈夫二十多年時光的房子,正如同一艘小船,在風暴中飄搖。這麼多年來,特別是當她漸漸地與女人的生理週期越來越遠,她有時也曾想:正當年的丈夫,是不是也會……丈夫雖然只是市法院的一名審判員,但人生得清秀,與她的粗大正好相反。兩個人往一塊兒一站,正好是中國的地理:南方和北方。現在,南方正在漂移,這一切,北方能夠拉回頭嗎?一個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務副市長,如果傳出這樣的事,她怎麼面對?但是,她就應該如此忍著嗎?她越想越亂,頭也越來越疼了。她打的到醫院,找到劉蓓,讓她開了點藥。劉蓓問:上次那進口藥吃了有效果嗎?她搖搖頭。劉蓓說不會吧,我們院裡也有人吃了,效果很好的。她便道:有一點感覺吧,有時感到身子有些變化。但那個還是沒有。劉蓓笑笑,說那就快了。她也笑笑,司機就過來了。
剛回到政府,政協主席李馳就找過來了,說打電話沒人接,就到這邊來看看。花木榮發現自己一旦回到工作,頭疼就緩解了。她問李主席有什麼吩咐,李馳說:"我是來報告的,不是吩咐。"
"其實,有什麼事李主席可以直接讓秘書通知的。"花木榮泡了茶遞給李馳。
李馳接了,說:"你忙,我就直接說了,兩件事。一是政協的經費,現在很緊,能不能讓財政這邊安排一下?第二,我聽說南部新城重新啟動,到底是什麼情況?"
"經費的事,我讓財政安排。南部新城,唉!"花木榮坐下來,歎了口氣,說,"這事也是我挑起來的。我覺得南部新城拖了幾年了,不能再拖。就建議兩個一把手考慮重啟南部新城建設。他們同意了。結果是,這事由李同書記牽頭,政府這邊成功市長協助。哈哈,我這是和泥和得起勁,人家早在等著了。"
"啊!"李馳將杯子放下,說,"李同負責?這事也是有點……不過都一樣嘛,都是南山市的重點工作。一盤棋,一盤棋啊!這事我也只是問問,需要政協這邊做什麼工作,我們也好有準備。"
"……那是。"
李馳望了眼花木榮,抿了口茶,道:"小花啊,最近看你臉色不好,身體要緊哪!到了政府這邊,工作頭緒更多,更要合理安排好自己。不能累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還年輕,一定得注意啊!"
"謝謝老領導。"花木榮這會兒用了"老領導"這個稱呼,李馳確實是花木榮的老領導,當年她大學畢業被父親送到桐山一個鄉鎮當婦聯主任時,李馳是桐山縣長。李馳當縣委書記時,提拔她當了鄉黨委書記,再後來成為桐山縣副縣長,副書記。李馳到市裡當組織部長時,她到市裡當婦聯主席。李馳當常務副市長,她正在作為進市級班子人選進行培養。李馳當副書記,她進了班子,當常委宣傳部長。現在,李馳當政協主席,她來當常委、常務副市長。這樣想來,她似乎一直踩著李馳的腳印在走,每一步成長中都有李馳的關懷。李馳這個人,在南山狀元李中,現在算是當地級別最高的。但這人對宗族這一塊兒好像並不太熱衷。當然,他也不會去改變南山幹部結構中李姓佔大多數的格局,這是自然形成,也是歷史原因。李馳對花木榮最重要的兩次提攜,第一次是在從鄉鎮到縣裡,進縣裡班子;第二次就是這次市級人事變動。據說當時省裡徵求李馳的意見時,李馳態度明朗,認為花木榮是合適的常務副市長人選。常務副市長這個角色在市級班子中很特別,論常委排名,它也不一定排在前面,可是在市級權力分配中,它絕對是靠在前五名的角色。書記、市長、副書記過後,就應該是常務副市長,而且如果從權力的可支配能力來看,常務副市長有時甚至超過了副書記。這次南山市人事調整,常委中至少有三位同志想過來任常務副市長,李馳在關鍵時刻說了話。他的理由有兩個方面:一是花木榮同志從基層成長起來,懂經濟,有政府工作經驗;二是政府班子中也必須有女性市長。他說的話,除了這兩點理由外,還另外有深意。一個從副書記位置上到政協當主席的領導的建議,往往更容易被省委採納,當然,更重要的是被莫大民採納。而莫大民,對南山的情況可謂是剛剛入門,李馳的建議,就成了決議。花木榮是在到政府後,才聽說此事的。雖然她在此過程中,也曾到省裡進行了活動,但沒有得到準確的信息。省裡的意見是:南山常委的分工,主要由南山市委拿意見。回來後她也曾將此向李馳報告,李馳說:這不僅僅是常委分工,還有一點,就是從黨委到政府了,我會給你努力的。
知恩不報非君子,官場上雖然真正的君子不多了,但有恩必報,還是得堅持的。
花木榮問李馳主席中午有沒有安排,如果沒有,她這邊正好有個接待,也是老朋友了。李馳就問是誰?花木榮說你去了就知道了,在金滿樓,十二點準時。
李馳望著花木榮,點點頭說,那好,我到時過去。
十二點,花木榮和李馳幾乎是前腳趕著後腳到了金滿樓。進了包間,客人已經到了。花木榮說:"徐總,看誰來了?"
"啊!"李馳和這個被花木榮稱作"徐總"的女人,同時"啊"了一聲。
女人道:"李縣長,啊,不,李書記。"
"哈,不是書記了,是主席了。"李馳放鬆了下來,旁邊人給他拉了椅子,李馳坐下道,"木榮同志說有一個老朋友,我還真沒想到。原來是你小徐啊,哈,現在做老總,了不起啊!"
小徐名叫徐艾矛。她笑著,兩頰上有酒窩。看年齡,也就四十掛邊。她站在李馳邊上,說:"我也沒想到。木榮市長說請了個老領導過來,我就猜著會不會是李書記,果真就是。李書記還記得小徐,真是小徐的榮幸。"
"能不記得?"李馳笑著。
花木榮本來也想說幾句,但腦子裡一直纏繞著家裡的房子和那一男一女的對話。她拿著手機出了門,打了丈夫的電話,問他在哪兒。丈夫說在單位,正吃飯呢。她便沒再說話。或許真的在單位,甚至或許,她上午遇見的只是幻覺,但願是幻覺。她想起剛才在醫院,劉蓓問她有什麼療效時,她那一瞬間跌倒了谷底。一個女人,正在努力地回到女人,而她所希望守住的,卻正在遠離。官場能成為一個女人的一切嗎?
就像現在,商場能成為徐艾矛的一切嗎?
席間,花木榮破例喝了白酒。她說:"一來是因為小徐來了,老朋友;二來是因為有李主席在,他是老領導。這樣的氛圍,豈能不喝酒?"
徐艾矛說:"當然得喝。而且得好好地喝一回。想當年,我在鄉里搞團書記時,我的名字還是李書記給改的呢。"
李馳道:"這我記得。你當時叫徐愛毛。"
"就是。"徐艾矛端著杯子,先敬了李馳,再敬花木榮。然後大家談到桐山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當然也談到一些軼事,只是,花木榮明顯地覺得在李馳和徐艾矛之間,還有很多東西是無法談的。既然無法談,兩個人都是點到為止。那種說不清楚的含混,就像莫合煙的氣味,瀰漫著。其實,早在桐山,就有傳聞說徐艾矛和李馳之間,關係曖昧。花木榮不太相信,她覺得官場上,男女官員之間,更多地還是工作關係,還是純潔的同志關係。那種一味地將男女官員的關係定位成男女關係的想法,不僅片面而且沒有道理。至少,在她自己身上,在她身邊的許多女性官員身上,她沒看到男女關係的影子。她們一樣馳騁在官場,一樣在努力工作。不可否認,中國官場是男權化了的,但不是非得靠男女關係才能破解男權化的桎梏。
筆者註:花木榮這個觀點,筆者深為贊成。男權化的權力根本,導致女性官員在官場的角色異化,這是應該被正視的。女性官員由此在官場承受了工作壓力和家庭壓力之外,還格外承受了性別壓力。國外有研究報告稱:女性官員在男權化權力分配格局中,長期處於壓抑和異化的邊緣。筆者以為:這種現象在中國更甚。
下午,花木榮要趕到省裡參加一個會議。臨走時,她對徐艾矛說:"我就把你交給李馳主席了,行吧?"
徐艾矛沒說話,望著李馳。
李馳道:"下午到開發區吧,胡北川在那兒,他也是從桐山出來的。那裡有不少企業正想上市,小徐的公司正好用得著。你們不就是搞上市咨詢的嗎?"
徐艾矛道:"那好,我就隨了李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