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火
做官也是一種投資,有風險。一開始,你瞅準了投資對象,投對了,步步高陞;投錯了,血本無歸。最可歎的,則投資無門,不知道向誰投資,怎麼投資。第一步投資對了,也就獲得了原始資本積累的機會。當官了,官能生錢,官能推動流水。水流動起來了,自己田頭的水便越來越豐沛。
宋雄是在半夜正要休息的時候,接到齊明的電話的。齊明輕聲地告訴他:"延安書記被……"
齊明沒有往下說,但是宋雄清楚。宋雄清楚後掛了電話,第一個念頭就是心裡一涼,這麼多年,王延安對他宋雄,是有知遇之恩的。現在,這樣一個官場上有知遇之恩的省委副書記、現省人大的常務副主任,說被……就被……了。唉!官場無常。這一瞬間,他想起昨天剛剛才讀到的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陳獨秀寫給太虛法師的對聯:一切無常,萬有不空。看來,真的是一切無常了。一個省委副書記,一個在江南省政壇上叱吒風雲三十年的老官僚,說被……就被……了。宋雄不想提到那兩個字,但是他心裡卻又無法繞過那兩個字。"雙規"這官場上這些年出現頻率甚高的兩個字,或者說一個詞,他一直都覺得那是別人的事,與自己十分遙遠。但這回,近了,真的近了。王延安被"雙規"了,王延安的"雙規",絕對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雙規",而可能是江南官場上一次大的震動,甚至可能是一次令許多官員心驚膽戰的"蝴蝶效應"。
自己同王延安的關係,會是蝴蝶效應所涉及的範圍嗎?
相信江南省每一個聽到王延安被"雙規"的消息的官員,在稍稍平靜以後,心裡會湧起更大的波瀾——我和他有關係嗎?有什麼樣的關係?這關係會危及到我自身嗎?或者說,這關係會是組織上期待王延安進去後交代出來的關係嗎?
這一夜,江南上上下下的官員,多少人在不眠中度過?
宋雄也幾乎一夜沒睡,他把這十年來跟王延安絲絲縷縷的瓜葛都理了出來。理著理著,他也有些心驚了。如果從單純的上下級關係來看,宋雄相信他與王延安的關係算是比較純潔的。不錯,這十年來,他每年都到王延安那兒去拜年,每次拜年都會送上厚薄不一的信封,或者是購物卡。頭幾年,因為經濟問題,更重要的是自己手頭幾乎沒有周轉,他每年過年,就和妻子頭疼。妻子說:王書記這根關係千萬不能斷了,斷了,你在江南就沒了著落。那麼,過年過節一定得去的。而且,過年過節去拜訪,也比較合情合理,至少心理上沒有行賄的感覺。他覺得,雖然王延安和他都是人大的校友且老校長一再地打過招呼,但是人情禮節還總得照顧到的。大概是前四五年,他每年花的錢也就在一萬以內。後來,自己這方面也有些人情周轉了,說白了,就是也有一些人開始給他送了。送著送著,手頭就寬裕起來。他本著一個原則:超過萬以上的一概不收,辦事前一概不收,那些品行本身有問題且關係到紀律原則的一概不收。他收的,其實也都是正常的禮節性的人情。對待這些人情,他和妻子商量好了,既來之,則出之。出到哪裡?王延安副書記那邊的份額也就逐年增大了。去年過年,他送的信封最厚,裡面正好是五萬元。這麼算下來,這十年來,加起來也應該是二十萬了。一年一年不算多,十年一加嚇死人。如果這……
小品中說:錢就是水,水就得流動。今天在你的地頭,明天就得到別人的地頭,不流動的水是腐水,不流動的錢更是腐錢。官場上的流水,流得更快,更沒有原則,也更隱蔽。而且,這種水的流動,是得有一定的基礎的。如同那些大大小小的企業家們。做官也是一種投資,有風險。一開始,你瞅準了投資對象,投對了,步步高陞;投錯了,血本無歸。最可歎的,則投資無門,不知道向誰投資,怎麼投資。第一步投資對了,也就獲得了原始資本積累的機會。當官了,官能生錢,官能推動流水。水流動起來了,自己田頭的水便越來越豐沛。然後再從這豐沛的水中,取一瓢送與他人。如此往返,水流不斷,官途通達。這水,也滋養了宋雄十年了,宋雄在南山這個不平靜的夜晚,想著想著,就愈發的不安了。
早晨一起來,宋雄就打電話給省紀委副書記也是自己的人大校友李朔。李朔說你消息還真夠快的啊,其實中央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掌握了王延安的有關違紀事實,為什麼沒動?那是中央的策略。王延安在江南根深蒂固,樹大蔭巨,輕易一動,容易讓江南省傷筋動骨。在正明書記剛到江南的情況下,動王延安,不利於工作。因此,中央等了三年。現在江南一切都基本穩定了,王延安也到人大了,他的很多關係經過這三年的疏離,大多瓦解了。其中一部分,已經被以各種名目給提前"雙規"或者"處理"了。動王延安只是遲早的事,宋書記,不必這麼上心吧?
宋雄被李朔這麼一問,臉竟自有些發熱。好在李朔並不在對面,他便道:"畢竟延安書記是我們的校友,而且已經到人大了。"
"哈,書記怎麼這麼幼稚了?"李朔笑著說,"當然,幼稚是一種更有風度的成熟。"
"別笑話我了,目前情況怎樣?"
"沒怎樣。情況早已明瞭,而且上頭已經發話了,到王延安為止。下面不會再有什麼動作。"李朔接著又補了句,"沒有動作好啊,會讓多少人睡得著覺了。"
李朔與王延安雖然都是人大校友,年齡相差不大,但兩人關係十分一般,甚至還有些說不清楚的齟齬。有一次,江南省的人大校友聚會,李朔喝多了酒,借酒在眾多校友面前直接罵起了王延安。當時場面十分難堪,好在王延安還真有些君子風度,一直坐著,笑而不理。別人勸,他只道:"酒喝多了,正常。或許是哪次我得罪他了,讓他發洩完了,就好了。校友嘛,還在乎這個?"這事後,兩人關係更加緊張。李朔在私下裡曾透露過:王延安遲早是要進去的,只不過是時候未到。宋雄也曾側面說過李朔:"何必呢?推牆哪有建牆好?"
不過,宋雄也還是相信,動王延安,並非李朔這個層次能起什麼作用的。那完全是最上層的意思了。既然上面說到王延安為止,這也應該是可信的。他清理了下,從三年前調查組到江南省調查王延安後來又無果而終那時算起,三年內,江南省確實有不下二十個官員出事了。再想想,這些官員很多都是王延安的老部下,關係都走得近。古人說清君側,這可是清官側了。側被清,則官無依。一棵大樹,獨立於野,能耐得了幾級大風?
吃了早飯,宋雄正要出門,小秦過來了。
小秦站在門邊上,一臉害羞。宋雄問:"有事?"
"老總讓我給宋書記送水果。"接著,小秦就將手中托著的盤子遞過去。這一遞讓宋雄愣了下,國際大酒店的服務員,還真的沒有哪一個能直接將盤子遞給宋書記的。這丫頭……唉!宋雄笑笑,但沒接,只是道:"你送進去吧。"自己徑直下樓了。
到了市委,剛剛坐定,李同便進來了。
"宋書記,聽說……"李同臉上的笑意,一半是綻開的,一半是緊閉的。
宋雄抬了下頭。
李同咳嗽了兩聲,說:"我也是剛剛聽說。怎麼中央……應該沒什麼大事吧?延安書記還是為江南省做了大量的工作的。"
"啊!"宋雄問,"機械集團的事怎麼樣了?"
李同幾乎沒有思考,就直接答道:"正在拿意見。"
官場上這天馬行空般的對話,有時完全沒有關聯的兩個問題,會同時出現在一段話中,要是讓官場之外的人來回答,簡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李同摸得著,他的思維已經習慣了這種無規則的跳轉。說是無規則,其實對於官場中人來說,又是有規則。規則就在避其所問,問其必答。官場語文,其實是該成為一門學問的,倘若將這學問弄得精深,是能出博士,至少是官場語文學碩士的。
筆者註:這個想法由來已久,但到南山調查後,更加堅定。強烈建議有關大學開設此門課程。也算是一種創新吧!
李同最近確實在為機械集團發展的事拿意見。南山機械集團近年來,受國際國內市場的雙重影響,效益不斷不滑,去年下半年,有近五十家小企業倒閉。全市百分之五的財政收入,出自於機械集團。機械集團效益的下滑,直接影響到南山市的發展。宋雄到南山後召開的第一次市委常委會,就將振興南山兩大集團,作為發展經濟的主突破口。在那次常委會上,宋雄還開創性提出了一個觀點:南山不是試驗區,但南山要有試驗的精神,要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斷,要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毅力,要有破釜沉舟的氣概,從而創造出有南山特色的南山經濟。力爭在三到五年內,使南山重回江南省經濟發展第一方陣,甚至成為全國經濟發展的排頭兵。這個提法一說出,常委會上群情振奮。莫大民說:"南山就得有南山之氣,就得有南山之勇,還得有南山之高。"花木榮更是激動,作為剛剛到任的政府常務副市長,她覺得經濟發展的責任,主要就在政府的身上。黨是管方向的,而政府就是管經濟的。政府的常務副市長,就是具體抓經濟的。因此,在莫大民話音剛落,依照程序還輪不到她說話的時候,她就搶先說了:"南山近年為什麼沒有發展?我認為有兩個主要原因:一個是思路不明確,沒有像剛才宋雄書記提出的這樣明確的好思路。沒有思路,後面的路就不知道怎麼走,也就缺乏長遠性。第二個,還是領導班子的問題。班子沒有戰鬥力,幹部怎麼能帶動?幹部不動,光靠群眾動,那可真是上面不動下面動。我們要的是互動,只有互動,才能產生力量,才能產生效益,才能提升經濟。宋雄書記這思路,我覺得應該是南山市今後一直要堅持的路子,路子有了,才能談得上發展。當然,除此之外,南山的新城建設,和加大招商引資力度,都可能是應該引起重視的。"
花木榮說話快,聲音重,整個會議室裡,都迴盪著她的聲音。列席會議的李馳和花怒波,都出去抽煙了。其他幾個常委,有的在看筆記本,有的在記錄,有的發呆,有的在看桌布,還有的正在發短信編段子。莫大民倒是認真聽著,雖然這會兒他心裡想著的問題並不是兩大集團的問題,而是常務副市長這個角色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角色的問題。按理說,常務副市長是在市長暫時不在的情況下,主持政府常務工作的副市長。但現在,卻漸漸演變成了一種職務,似乎一成了常務,就比別的副職要硬一些,要高一些,要強一些。這可能也是中國官場的一種現象,權力的平衡與再制約。常務副市長制約其他副市長,市長又制約常務副市長,市長與市委書記之間又相互制約,權力的掣肘由此而形成。花木榮是政府常務副市長,她儼然是代表著政府在說話,而此刻,她想沒想過:還有莫大民市長呢?
想過!花木榮不僅想過,而且絕對想過。花木榮雖然口快,音重,但她這人能做到許多官場中人做不到的一點,就是把所有說出的話都說得大氣,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得霸氣,把所有能想到的問題都想得透徹。表面上,在南山官場上,大家都知道花木榮是個直腸子,然而,處久了,特別是像李馳和花怒波這樣的老桿子,把她的小九九看得通亮。她是以高調來戰勝對手,而在任何一個時刻,她把她的謹慎藏在內心。她所有的矛頭都是對事,從來不對人。她習慣於挑矛頭,卻又在對方感覺到芒刺在背時,適時地放人一馬。恩威兼施,硬中有軟,這可能正是一個女性官員最大的長處。雖然,形象上,她確實有些男性化了。從省委宣佈她到南山市政府這邊擔任常務副市長開始,她就給自己定了個調子:往上,一直往上。要在南山的官場經濟中,成為一個向上的角色。當然,往上並不是要凌駕於市長和書記之上,往上是一種態度,是一種方式,也是一種策略。
宋雄等花木榮說完,將杯子裡的茶一口喝乾了,然後望著所有的常委,道:"木榮同志說得好!下一步,我們還要好好研究南山幹部的問題。幹部不動,群眾不動,這是真理啊!李同同志和偉新同志要在這方面動點腦筋,要有創新,特別是打破用人的條條框框。大膽用人,就是大膽發展經濟!用對了人,就是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好!組織部這邊會根據宋雄書記的意見,盡快落實的。"組織部長蔣偉新皮膚白淨,表態時也是乾淨利落。
宋雄又道:"南山新城也應該考慮,不能一直拖著。這個請政府拿個主導意見,下次再研究。"
第一次常委會開過已經三個月了。這三個月內,兩大集團的事情,基本沒有動靜。倒是花木榮這邊,對南山新城重新啟動,開了個會,正在拿方案。宋雄本來這周回省城,他想聽聽省咨詢院的那些專家對南山經濟發展的建議。一個月前,他請他們過來,在南山轉了一個星期,現在他們該出成果了。可是,因為王延安的事,他決定取消這次與咨詢院專家們的會面。同時,他打電話給妻子,說最近市裡事忙,可能有一到兩周不回省城了。妻子覺得奇怪,說再忙,不就是快兩個小時的車程嗎?他說有些事你不清楚,等以後再說吧。他是不想在王延安正被"雙規"的關節眼上在省城出現,這樣會讓人聯想起他與王延安之間的關係。作為一個廳級幹部,一個市委書記,在南山的幹部們中間,他也是個"人物"了,既是"人物",就曾經有人盤過他的根,問過他的路,探過他的底。包括他當年如何一步步從處級幹部走上來,肯定會被人慢慢記起,慢慢演繹。這一記取一演繹,他和王延安的校友關係立馬就會浮出水面。何況在不少的會議和私下場合,王延安都曾對他表示過關心和愛護。說不定,當王延安被"雙規"的消息一傳出,就有人在猜測會有哪些人接著會進去?這個"哪些人"當中,也許就有他宋雄。與其在這風頭上回省城,不如待在南山。南山官俗中有"默",這就是該"默"的時候了。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啊!
上午九點,宋雄讓秘書小劉通知章風秘書長,他要到南山機械集團去。章風立即安排,打電話給李重慶。李重慶說正在省城回南山的路上,大概半個小時就可以到了。章風說那快點,宋書記要親自到集團去,你馬上就安排一下,找一些人,可能要座談。另外對集團內外的環境,也臨時搞一下,但要注意,不要搞得太明顯。李重慶說這個我知道,馬上辦。秘書長你請書記稍稍耽擱下,我到了集團馬上就通知您。
章風過來給宋雄回話,說李重慶正在回南山的路上,大概還要四十分鐘。這樣吧,我們九點半出發。接著,他又讓辦公室通知電視台和報社,派記者隨行。市委書記的活動,如果在電視上和報紙上見不到,那可是秘書長的失職。說到秘書長,早年有個官場作家寫過一本書,就叫《秘書長》。那書裡算是寫了些秘書長的甜酸苦辣。但是,說老實話,章風邊回辦公室邊想,那裡面的秘書長程一路,比現實生活中的秘書長,到底還要輕鬆一些呢。像章風這樣的市委秘書長,對下面講是個市領導,在市委書記這邊,其實就是個總管秘書。
筆者註:《秘書長》正是筆者早年寫的系列官場小說之一,讓章風想起,實在有愧。倘若再寫續集,一定會將章風秘書長的感受寫進去。
九點二十分,李重慶給章風打了電話,說車子快到市區了。章風喊了小劉,一道到宋雄辦公室,說可以走了。下了樓,記者已經在等著。宋雄皺了下眉,章風觀察到了,沒有說。領導幹部就是這樣,你通知記者了,他煩;你不通知記者,等到電視上報紙上看不到的時候,他更煩。現如今,電視節目豐富多彩,新聞節目,除了央視新聞外,其他新聞觀眾寥寥。這寥寥的觀眾中,官員佔了絕大多數。官員們並不是單純地看新聞,是看官員。電視是個信號,比如王延安被"雙規",當天的新聞中就沒有了王延安的鏡頭,否則,平時無論是作為省委副書記、還是省人大的常務副主任,每天電視上都會出鏡的。還有就是看自己。官員參加的會多,活動多,電視台得在這方面慎重又慎重。所有領導都得上,而且得上出秩序,不能亂。早年南山市電視台就曾出過一件大事。當天的南山新聞中,將市委書記的新聞放到了市委副書記之後,結果是:書記和副書記都沒有說,但電視台內部將新聞中心的主任免了,台長帶著全體領導班子成員到市委檢討。這件事雖然沒明白的記載在《南山志》上,但在南山官場,卻是一個比央視頭條還要重要的新聞。
宋雄也許不太喜歡記者,或者說皺眉只是他的習慣。章風沒理會這些,車子穿過市中區,到了北區,機械集團就坐落在這裡。遠看,是一座像升起的礦機一般的高樓,上面頂著南山機械集團。字是金色的,顯得特別沉重,與礦機的內涵還真相符。快到大門時,就看見李重慶已經帶著一班人站在門邊上了。
章風介紹說:"李重慶,李總。"
"書記好,秘書長好!剛從北京回來,不好意思,歡迎書記和秘書長來機械集團考察。"李重慶說著,臉上的笑意一直綻開。在那綻開的笑意之下,很容易讓人看到一個企業家的精明與刻意。
宋雄同李重慶握了下手,問:"今年的情況怎麼樣?"
"形勢不容樂觀。"李重慶望了眼章風,"主要是受國際貿易形勢的影響。我們的礦機一半是出口,另外一半供應國內。國際上出口需求量減小,利潤下滑;而國內,因為產業結構調整,部分企業處於轉產狀態。到現在,我們前三個月的訂貨單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回款率更是降了百分之六十。情況不好啊!書記和秘書長來考察,正好給我們機械集團指方向。"
"百分之六十?沒有吧?你李總我知道,一向是喜歡報憂不報喜的。宋雄書記來了,有什麼需要遮掩的?"章風半開玩笑,其實是在提醒李重慶,不要總撿那些讓領導不高興的事兒說。
李重慶並沒買賬,企業家在一個地方的力量和地位,有時候是很高的。當然,有時候也很低。高的時候,他比任何領導都高。領導得哄著他做事,哄著他用錢,哄著他創收,哄著他給財政增加收入。低的時候,領導一不高興,不換企業換人,或者是,由培植對像改為非培植對象。不是培植對象,不是重點企業了,貸款少了,項目少了,優惠政策少了,再往下,就是效益少了,生存的機會少了。所以企業家們一方面橫著像螃蟹,一方面卻順著像王八。
李重慶陪著宋雄和章風在集團主廠區內轉了一圈。這主廠區規模不小,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這片南山腳下的土地,曾是國家三線工程的所在地。現在所能看到的機械集團的主廠區,是原三線工程的地面部分,主要是辦公區和宿舍區。而真正的三線工程,都在從這片廠區往西的南山山洞裡。"南山是一座空山。"這是上世紀很多人對南山的印象,其實那些印象,誰也不知道真偽。只是傳說部隊和三線廠在南山山區鑽了上百個深洞,有的洞深達一公里,裡面可以起飛飛機。較為可靠的說法說,當年南山市區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飛機起降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看到過南山有飛機場。三線工程遷移時,這些洞被全部封死了。一九九八年,南山機械集團成立時,市裡就同有關方面協商,將三線廠的廠區劃歸集團,作為機械集團的主廠區。經過十多年的不斷建設,現在這裡已經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型機械加工企業了。不過,一圈下來,也可以明顯地感覺得到,人氣是有些低落。很多車間處於半停產狀態。宋雄一直沒說話,只聽著李重慶介紹,偶爾點點頭。在快到辦公樓時,他突然攔住了一位正急匆匆走著的工人,問道:"師傅,一個月收入多少啊?"
這人一愣,望了宋雄一眼,接著目光就轉向了李重慶。李重慶說:"宋書記問你話,就實說吧。"
"一千多一點。"有點怯生。
"啊!沒別的了?"
"沒了。前兩年要好些,今年最差,這個月我只拿了八百多。"這人說著,就有點興奮了,"廠裡最少的,只拿了六百多。有些工人嫌工資太少,離廠出去打工了。"
"出去打工的工人大概有多少?"
"三分之一吧,我也沒統計過。"
李重慶補了句:"不到三分之一,十有二三,差不多。工人流動,也不僅僅是今年,以往也有。只是今後更快了,流動面更大了。"
宋雄伸出手,工人卻沒接,望著李重慶。李重慶一笑,工人趕緊接著宋雄的手握了下,然後憨笑著跑走了。
回到會議室,大家坐定,李重慶詳細地介紹了機械集團的發展情況,談到當前的困境,他認為主要是資金和出口。章風補充說:"還有內需。"
宋雄邊喝著茶,邊道:"到南山之前,我就知道李總的機械集團。聲名在外啊!南山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出自這裡,了不起,為南山的經濟社會發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到南山後,我也一直想過來看看。今天看了,談三點印象:一是氣勢還在,大企業大集團的架構基本建立起來了;二是狀態不佳,整體上正處於低迷時期,工人大量流失,產品大量積壓,回款大量減少,效益正在降低;三是企業的發展方向亟待調整。我想先問李總兩個問題:一、南山機械集團是否建立了一套人才儲備與開發機制?現有人才的基本狀況怎樣?二、集團的新產品研發達到了怎樣的一個水平?"
章風朝李重慶望著,這三個印象和兩個問題,都顯得尖銳。這說明宋雄書記來集團調研,不是一般的走過場,而是想瞭解情況解決問題的。而事實上,章風心裡更清楚,南山機械集團今年出現這種下滑的情況,市場是一個方面,但人是一個更重要的方面。李重慶經營南山機械這十幾年來,頭七八年算是真心在干,為著企業,他奔波勞碌,企業的效益也不斷攀升。他也因此成了江南省人大代表,南山市人大常委。但這四五年來,李重慶竟完全像變了個人,雖然人在南山,但心似乎早已離開了南山。曾不斷有機械集團內部舉報,說李重慶將機械集團的大量資金轉移到了南方,搞房地產開發,致使機械集團資金周轉嚴重困難,企業長年處於半停產狀態。而他開發房地產的資金,只是出去,不見回來,集團也未獲得房地產開發的利潤。在集團管理層會議上,面對眾多集團高管的質詢,李重慶一言以蔽之:"所有關於房地產開發的消息都是傳言,機械集團資金的流出,是正常的資本動作。只是因為這幾年資本市場不景氣,因此套了進去。但這不影響機械集團的整體推進!最多……"李重慶用到的最後的殺手鑭是,"最多,我退出機械集團,帶走我個人的股份。"要知道,在當年盲目的中國特色的企業大改制過程中,作為機械集團的法人代表,李重慶獲得了機械集團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而這股份,事實上李重慶自己沒有出一分錢,而是以機械集團當時所有資產折抵的。現在,李重慶如果帶走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機械集團只有一條路:徹底破產。而這不是這些高管所願意看到的。一次次上訪,一次次寫舉報信,但按企業法的規定,法人對企業資本行使支配權,誰又能干涉得了?市場經濟,就是不干涉經濟。不干涉經濟,說穿了,就是企業家個人經濟。企業家個人經濟是危險的,要麼走向繁榮,要麼就走向了淪落。李重慶正踏在這邊緣上,章風也曾側面地提醒過他,包括花怒波,還有李同,但是,他沒聽。或者說表面上聽了,內心裡根本就沒有執行。這背後,是有人在替李重慶扛著的,沒人扛著,李重慶真的敢這樣?
李重慶點了支煙,他抽的是雪茄。粗大的雪茄,氣息沉重而濃烈。他抽了一口,然後將雪茄放在煙灰缸上,不緊不慢道:"宋書記果然一眼就看出了南山機械集團的癥結。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人才問題。這些年,我也只顧看市場了,市場需求不錯,就忽視了人才的培養和新產品的研發。雖然從去年開始,我也在這方面下了點工夫,但收效不大。南山地方太小,留不住人,更留不住那些高素質的人才。目前,整個集團有博士兩人,都是兼職的。碩士六人,也是在高校,每年集中到集團來工作兩個月時間。其餘中層技術人員,力量應該說還是可以的。我們的產品研發,主要靠從外購買專利。礦機產品變化不大,這些年我們用的還是十幾年前的圖紙。市場上也有新產品,但那對市場需要相當長的時間開拓和適應。我們跟不起,也耗不起。我也算了一下,買專利比養人員划算,而且專利一買即了。人員進來了,就麻煩。特別是那些高層技術人員,太難……"
李重慶停了話頭,他看見宋雄抬著頭,黑著臉,他知道宋雄對他的解釋很不感冒,馬上換了話題說:"我們人才上是有問題,但我們的產品質量在全國同行列中一直處於最好和最穩定的地位。這也是南山機械集團到現在還佔有全國三分之一市場份額的原因。即使出口和內需都受到了影響,但我們還是效益最靠前的。"
"不能說效益靠前,應該叫影響最小。"章風接了句。
"是影響最小!"李重慶又抽了口雪茄,說,"我們是南山的稅收大戶,這些年為南山的經濟發展,也有一定的貢獻。本來,我正準備到市委政府匯報,要求給南山機械集團資金上一些支持。今天宋書記來了,請菩薩不如遇菩薩,這裡我就算匯報了,請宋書記和章秘書長無論如何想辦法,給南山機械注資。我們今年頭三個月淨虧已經達到了兩個億。再這樣下去,要麼停產,要麼破產,再或者就是請政府來救。不救不行了啊!我李重慶撐了這麼多年,真的撐不住了。"
章風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沒想到李重慶話鋒一轉,會直接叫起苦來,而且這叫苦叫得特別,與其說是叫苦,不如說是施壓——給市委施壓,給宋雄書記施壓。這李重慶!太……他打斷了李重慶的話,說:"李總,今天不是來聽你叫苦的。資金上有問題,是吧?那說說資金怎麼有問題了?就僅僅是因為市場因素?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啊?"
"秘書長這是……"李重慶哈哈一笑,"秘書長這是來審查我們集團啊,哈哈!"
宋雄臉一沉,咳嗽了聲,他的向後的頭髮,有些幾乎要站立起來了。李重慶停了聲,宋雄道:"李總,我到南山時間也不長,到企業,機械集團是第一家。知道我為什麼選擇你這做第一站嗎?"
李重慶沒回聲。
"是因為你這兒問題最多!"宋雄提高了聲音,"市場經濟情況下,企業都會遇到市場的問題,這很正常。關鍵是我們的企業家能不能以正確的心態以積極的方法以全身心的投入,來和企業一起渡過難關。李總哪,我可聽說南山機械集團這兩年的重心不在機械製造上,而在其他方面哪,有這情況吧?"
"這……"李重慶沒想到宋雄會直愣愣地刺這一槍,一個新來的市委書記,這一槍他是如何刺過來的?他真的知根知底了?他一時拿不準,只好道:"宋書記一定是聽人說什麼了吧?是有一些其他項目,我們在南方搞了塊地,蓋南山機械集團南方辦事處。這事我以前也給市領導匯報過的。這兩年,不斷有人舉報,紀委也查過的。事實證明:那些資金的流向是清楚的,是沒問題的。當然,現在來看,那些資金的流出,影響了企業的正常經營。我也正在想辦法回籠。有人傳說我要撤股,可能嗎?秘書長,你是知道我的。我對南山機械集團傾注了大量心血,我會撤股?怎麼可能呢?宋書記,今天您來了,我可以當面向您保證:只要李重慶還活著,就不會離開南山機械集團。不過,當下的困難,還真得請市領導多多關心,多多支持。"
宋雄把頭髮向前抹了下,心想這李重慶還真不是個一般的角色。早在到南山來上任前,宋雄就通過多個渠道,對南山經濟進行了全面瞭解。他也同時瞭解到了方方面面對南山機械集團的舉報。南山機械,對南山經濟的影響,宋雄是明白的。因此,到南山後,他就向原來任常務副市長的李同要了份南山經濟的調查報告,特別是對重點企業和重點產業的調查分析。他發現南山經濟正呈現出表面繁榮、內在枯萎的局面。南山兩大集團——機械集團和絲綢集團,機械集團是李重慶的天下,絲綢集團表面上是任潔在主政,其實是董事長花培育在當家。這兩大集團,同南山官場三大姓都有關聯——李姓,花姓。而王姓,雖然乍一看沒有涉及,可事實上王若樂的手早伸向了兩大集團。王若樂的很多灰色資本,都是投向了兩大集團。而且,宋雄還從一些老幹部的舉報信上看到:王若樂還操縱著南山最大的融資公司——仁壽擔保公司。這公司以開展擔保業務為主,向中小企業甚至包括向兩大集團這樣的大型企業,投放高利貸,已經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卻牽動著南山神經的龐大網絡。這個網絡一定要撼動!宋雄到南山後就作出了這個決定,當然,他沒說。一個領導幹部,剛剛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想把火燒得旺旺的,但燒火得有講究。火燒小了,沒影響;燒得太大,靠不住就殃及自身。另外就是,這火燒的對象也得慎重。燒得不好,火沒燒成,自己卻先被別人的火燒了。
南山機械集團就是宋雄想燒的第一把火。他看了下表,小劉在邊上道:"宋書記,省財政廳的王廳長已到了,剛才花市長還打了電話。"
"那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李總哪,三天之內,給我交一份南山機械集團存在問題特別是資金問題的報告。我要詳細的,要真實的。那些虛的,浮的,遮掩的,就不要寫上去了。"
李重慶點點頭,桌上的雪茄滅了。
宋雄接著就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會議室,然後下樓上車。整個過程中,他沒有說笑,這讓章風也感到有些壓抑。宋雄來南山前,作為市委秘書長,他也對將來的市委書記做過些瞭解。據說宋雄在江南省官員中算是比較溫和的,但是有主見。現在看來,這只說對了一半:宋雄不僅是有主見的,且是溫和中藏著強硬、平靜中透著韌性。這樣的書記,對於南山來說,會意味著什麼呢?
唉!車子出了機械集團的大門。章風回頭看見李重慶還站在門邊上,一個人,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