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筆 正文 5、嫉妒
    有時李惜君也想,公文的格式化,有如詩詞格律換了馬甲,只是詩人、詞人寫作是為了自己吟詠,而公文卻是為了讓領導搖頭晃腦朗誦,爽了領導,苦了秘書。有道是:

    搞材料,苦命貓。

    想得多,睡得少。

    搜枯腸,刮瘦肚。

    為博領導盈盈笑,

    熬白頭髮累斷腰。

    搞材料,確實是個苦差事。別看秘書天天跟在領導屁股後面跑,人前風光無限,其中況味不足為外人道,實在是甘苦自知。比如起草一份講話稿,動筆之前,先構思,思量復思量,推敲再推敲,也許漫漫腦海,就是搭不上那根線;拿起筆來,第一個字往往最難下,寫了再改,改到滿紙爛漫,看不到認不清,思索再三,然後撕掉,稿紙一撕再撕,然後揉成一團,扔進紙簍,或許豁然開朗,馬上宕開筆頭,怕靈感一縱即逝;打開思路便好辦了,高山滾鼓,撲通撲通,一瀉千里,痛乎快哉;一待完稿,吟且詠之,就像母雞下蛋,取得的成績在那兒擺著,輕鬆又驕傲,「咯咯咯」歌而唱之,不亦樂乎。所以,苦也寫作,樂也寫作。

    內行人都知道,公文寫作比文學創作還要難。文學創作,比如詩歌吧,作者相對於讀者永遠是強勢的,看得懂,說你有悟性;看不懂,他可以高傲地說:「能讀懂我作品的人還沒出世呢。」然而秘書就不同了,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因為他們面對的正是頂頭上司——夢中想到都要打顫的強者。憑領導的好惡、心情,光一張嘴就可以讓你上天堂、下地獄,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由於文聯的特殊工作經歷,李惜君養成了憑靈氣寫作的習慣。他寫材料時,大致醞釀好腹稿,然後放筆如縱馬,跑到哪裡算哪裡,閃光的句子不少,格式卻不夠嚴謹。好在他有長期的寫作實踐,文路清晰,文氣貫通。起草《中共海源市委關於開展扶貧開發「規劃到戶、責任到人」工作的決定》時,他因為有調查報告墊底,又有會議記錄作參考,所以輕輕鬆鬆,樣稿一氣呵成,當然按慣例還是故意留了幾個錯別字。翌日一早,交給梁朝副主任審核,只見他把那幾個錯別字一圈,並沒作其他改動。梁朝副主任過足了「修改癮」,滿意地說:「不錯,不錯,拿給林主任吧。」林百強主任摸摸上衣口袋,從三支筆中抽出一支。他對文字工作本來不在行,便草草翻閱一下,也沒改得了一個字,又吩咐李惜君呈報秦東江市長和呂國華書記審閱。

    下午,賴成章副局長請吃飯。李惜君在成為秘書的短暫日子裡,一些公文術語,漸漸變成了口頭禪,下意識地就從嘴裡冒出來。這次,他張口冒出一句:「賴局,今天飯局的主題是……」在場的祖天賜,身為秘書中的一員見怪不怪,倒是賴成章副局長忍不住取笑道:「去你的主題!我還指導思想、原則措施呢。寫作寫暈了吧你!」李惜君一愣,作勢刮了刮腮幫:「酸果貨,酸果貨,又說溜嘴了。」

    在賴成章副局長看來,李惜君已經是大筆桿子了,為黨政一把手寫講稿就是大手筆,今後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趁下鄉調研的戰友情分還在,便請他多吃了幾頓飯,把關係打牢了。其實,這大材料,主要指的是黨委、政府工作報告,以及大型會議上主要領導的講話稿。內行人都知道,市委、市府「兩辦」的秘書們,首要任務就是起草領導講話稿,保證領導出口成章,起草其他文件的時候其實並不多。除了領導特別交代的課題,以及個別關係全局的文件,一般都是各單位根據上級精神和工作實際,由本單位起草以後,提交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們討論通過,再由「兩辦」從政策、文字和程序上把把關,然後編上文號,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下發就是了。

    大材料也好,小材料也好,正如丁磊所說的:「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然而,秘書哪裡有這麼好當,這個行當有自己的不可承受之重。一是要用自己的筆抒領導的意。也就是術語所說的「代領導立言」,站在領導的角度,居高臨下地看問題,分析問題,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現在的領導,基本上都有相當高的水平,「數學大師」呂國華書記,那更是了不得!至於林百強主任這種「插三支鋼筆」的,沒多少文字功夫,一般都會藏拙,不在材料上東勾西畫,那算你有福;如果伺候的領導,文字功夫了得,對材料質量精益求精,那你的文稿被修改得一塌糊塗還是幸運的,最怕是看一眼就被槍斃,推翻重來。若是時間緊迫,領導來不及思考,還可能順利過關。倘若是大型會議的主題講話,或是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報告,那是統攬全局,指導全年工作的,副主任、主任、副市長、市長要逐級審核。領導意見不統一,又開會商討統一意見,反覆討論修改,對材料要求之苛刻,想想都要打顫。這時最慘的就是主筆了,哪怕你第一稿寫得再棒,經過這麼一折騰,稿子也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了。更糟的是,反覆修改返工,直到改到第N稿的時候,你突然發現原來又回到了第一稿的水平上。這麼一來,你這個主筆有多少斤兩,領導們會在心裡打個問號,重新掂量掂量。二是付印前的校對也是鬼門關。文字變成鉛字,那就是政策、方針,別說一個字,一個標點都不能錯。往往在變成鉛字之後,領導一看,錯了一個標點,大發脾氣,重來!有一次,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文件絕對天衣無縫了,誰知道卻把「錢子強副市長」寫成了「錢子強市長」,怎麼就漏了個「副」字!簡直就是在捋秦東江市長的虎鬚!重來!

    也許有人認為,秀才文章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領導一念,文件一發,也就過去了,過眼雲煙,誰會在意呢?那你可真的就外行了。各單位往往在組織上傳達領導講話,學習貫徹市委、市政府文件精神之時,就會把文件和講稿中的文字和標點反覆研讀,看本單位在裡邊出現多少次,本單位的工作在裡邊出現多少次,是在總結經驗部分出現呢,還是在分析問題部分出現?是表揚呢還是批評,抑或是一筆帶過?這不但體現出領導對本單位工作的評價,更高明的人還可以從字裡行間揣摩出自己的政治行情。有些單位的頭頭見機行事快的,便早早請主筆秘書關照,希望無論如何都要在總結經驗部分捎帶上一筆。這種執著,有時便成了市府辦公室內部的談資。

    李惜君這次一肩雙挑,那個決定固然是一帆風順,可是呂國華書記的講話稿卻難了,搞到差點精神崩潰。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直到第五稿,現在他一見梁朝副主任,就脊背發涼。還有段雄鷹,市委辦那邊根本提供不了呂書記的思路。這也就罷了,更可恨的是,宋明宗卻是當面支持,背後不理,什麼素材也沒拿出來。李惜君只好邊寫邊開天窗,留下空白,空下手的當兒就打電話向有關單位要數字和素材,像小學生做填空題一樣,慢慢補充回去。因為和楊家華無意中擠佔了宋明宗的「第一支筆」的位置,李惜君心裡其實多少有點歉疚。但沒想到,宋明宗失意後,便玩起了心眼,等著看他的笑話,看他的哈哈鏡。經過這件事情,他和宋明宗彼此心裡有了更多的疙疙瘩瘩,關係更趨微妙。

    李惜君想起了曾靜對市府辦公室幾個主要角色的評價:丁磊是狂加騷,但有才情;王白石是懶加散,但好相處;宋明宗是心高加氣傲,能力一般,心眼一流。當時他還開玩笑地問曾靜,在她眼裡自己是什麼形象。曾靜抿嘴一笑:「走了個狂加騷,來了個悶騷寶,你和丁磊一樣,都是才情逼人、天生的秘書,半斤八兩吧!」

    林百強主任和梁朝副主任是何等人,很快便察覺到了李惜君和宋明宗之間的疙瘩。林百強主任便交代梁朝副主任:「老梁,你抽點時間找一下明宗,好好談談,敲打敲打一下,要給他留面子,但也要打疼他,不能慣著他。」

    講到給別人上政治課,梁朝副主任不但最在行,而且特別熱衷。於是在臨下班的時候,梁朝副主任把宋明宗叫了過去,先客客氣氣給他沏了杯茶,然後沉下臉,開始上課。

    他也不繞彎,「我說小宋啊,我們也是老同事了,我對你一向是很關心愛護的,只要有機會,我絕對會第一個考慮你。其實,我和林主任都知道,自從惜君和家華加入進來,重新進行了工作分工,你心裡不痛快、不好受,對吧?不痛快就對了,說明你有上進心啊,我和林主任完全理解。但你也要理解我們,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肩上壓著多少工作,你也清楚。重新調整工作分工,我們是經過反覆考慮的,也是得到秦市長同意的。你是內行人,應該很清楚,寫作這玩意,不但要經過長期磨煉,更要有天賦。在我們看來,惜君和家華確實有相當的文字功底,這你應該不會否認吧?我和林主任斟酌了很長一段時間,覺得把你放在現在的位置上,還是比較妥當的,先過渡一段時間,只要肯努力學習,提高寫作水平,還有大把重要的工作等著你去做,機會有的是。要相信,領導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你倒好,不但不能清醒地認識自己,還誤解領導冷落你。你啊你,對惜君工作不配合,使心眼,陽奉陰違,這些統統看在領導和同事的眼裡,你這是在自毀前途,最終反而害了你自己。如果確實有意見,要撒氣,衝著我和林主任就行了,往同事身上撒有什麼勁?小宋啊,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否則就別怪我們做領導的不給面子了!」

    一席話,說得宋明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又沒膽子頂撞梁朝副主任,只好連聲應道「是是是」。他還反覆檢討自己,信誓旦旦地表態:「以前是我不對。我知道領導是為我好,請領導放心,我一定吸取教訓,全力配合好惜君,好好幹。請領導相信我!」

    這下,宋明宗誤以為李惜君打小報告,這才招來梁朝副主任的一堂政治課。他心裡更來氣:哼哼,以前人家丁磊,那是搞材料的老手,公認的狂騷才子,配合他工作,老子認了。好不容易把他盼走,還沒做起幾天「第一支筆」,就逼著老子讓位,還要老子配合李惜君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憑什麼啊?你李惜君算老幾?才在市府辦公室混幾天?一隻毛都還沒長齊的鳥,就他娘的飛上天去了?再說了,好歹老子也在市府辦裡吃過幾年干飯!沒見過這樣分工的,哪有老師傅給學徒打下手的?這不是成心欺負人嘛,不是成心把屎盤子往老子頭上扣,把刺往老子眼裡扎嗎?哼,還逼著老子檢討。問一問市場上賣菜的大媽,擱誰身上心理能平衡?

    這宋明宗也不是個簡單的人,大有背景。他當年從海源師範畢業,由於是中等師範院校,家裡已經替他找了個小學教師的空缺。可人家心氣高,根本就不願意去當「孩子王」,通過他在省財政廳當處長的表叔,一紙調令,把他弄到海源市最大的國有企業——嶺東省中原機械製造集團,當了五六年的部門副經理。後來,又說志不在商場,又再厚著臉皮求表叔疏通關係,愣是塞進了海源市府辦公室。他這個人長得方面大耳,也算一表人才。按《摸骨神算》所言,他這種相貌,頗有一些氣象,正是所謂的當官材料。還在讀中學的時候,他就對當幹部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為了爭當一個團委幹部,竟然把過年時表叔給的零花錢積攢下來,給學校領導和老師送禮,然後又請班上同學海吃了一頓,到底還是讓他當上了。在課業上,他不肯下苦工夫,只想找竅門,對學習好的同學小恩小惠,考試的時候就死乞白賴地要人家給他抄。他父母當年就訓他,如果把小聰明用在學習上,怎麼也不至於考一個中師,起碼可以考進肇興大學之類的區域學院。偏偏他自視甚高,沒幾個人能進他的法眼,屬於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那一類人。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了不得的表叔,得罪不起,便懶得理他。在市府辦公室裡,這麼多年了,除了丁磊讓他不服不行之外,包括梁朝、王白石這些老臣子,他認為全都是因人成事的角色,不足以擔當大任。於是他更加目空一切,說話口氣挺大,時時處處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搞到人人都和他隔著心。

    梁朝副主任給他上政治課的事,實際上沒有第三人知道。但宋明宗自己心裡有鬼,總覺得大家看他的眼神裡有嘲諷的意味,越發覺得沒有面子。以前別人都因為他表叔讓著他,也慣出了他的小肚雞腸,裝不得一點委屈。不幾天,他不知從哪裡看到一副對聯,大有感觸,便稍作修改,龍飛鳳舞地抄在了辦公室的小黑板上:

    萬般世故不由我,

    一腔委屈奈何天。

    大夥兒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只以為是發牢騷,也沒人答理他,都當做沒看到。況且他當初「代理一支筆」時,那種囂張的樣子,大家隱忍已久,都把反感藏在肚裡,竟然沒一個人肯給他提個醒。倒是王白石副主任嘻嘻哈哈跟他打趣:「小宋,字寫得不錯啊,龍飛鳳舞的,已得草神張旭七分神韻!」

    上班時,梁朝副主任習慣性地到各辦公室巡視一番,看到了那塊小黑板,眼睛在大家臉上掃了一圈。他一切都明白了,敢情當時宋明宗的檢討是裝出來的,心裡早就一百個不服氣了。梁朝副主任用鼻子「哼」了一下,滿臉慍怒之色,啥也沒說,轉身就走了。一連幾天,大家照常上下班,該幹嗎幹嗎,那刺眼的對聯,愣是沒人去擦它。最後還是范離琪沉不住氣,覺得這副對聯向領導示威的意味太濃,如果被秦東江市長看到,宋明宗非倒血霉不可。於是他上前邊擦,邊說:「刷新嘍,刷新嘍。」然而換上什麼內容好呢?曾靜說:「現在不是創建優秀旅遊城市嗎?楊家華還被抽到『創優辦』幫忙呢。就換上這方面內容,也算和楊家華遙相呼應,支持支持他的工作。」於是范離琪寫上「『創優』工作,人人有責」。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市委辦、市府辦分別由成偉和梁朝帶隊,「兩辦」的秀才們又坐在一起聚餐。席上,宋明宗竟然少有地喝醉了,耍起酒瘋來。當時正喝烏龜湯,這小子用筷子敲打著湯盅裡的烏龜殼,噹噹噹地響,大聲說起瘋話來:「老王八啊老王八,你竟敢在背後整老子。在市府大院裡,老子怕……怕……怕過誰?啊,怕過誰?」市委辦的人摸不著頭腦,市府辦的人都齊刷刷地看著梁朝副主任。只見他氣得滿臉通紅,忽地站起身來,甩手而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湧上心頭。

    事後,李惜君和曾靜散步,頂著滿天的星斗,討論為什麼宋明宗看起來這麼聰明的一個人,不管不顧跟領導鉚上勁。曾靜說:「嫉妒唄,氣量又小了點兒。你和家華躥升這麼快,他心裡有牴觸。真是小聰明,大渾人!」李惜君接過話,打趣道:

    渾人狂妄官場行,是非好歹分不清。

    撞到南牆渾不覺,躺在地上數星星!

    機關的人際關係真是微妙,本來是宋明宗嫉妒李惜君,現在卻轉化成了宋明宗和梁朝副主任的矛盾,兩人愣是鬥起法來。

    宋明宗的絕招是鬧,梁朝副主任卻棋高一著,他不再答理宋明宗,把他像鹹魚一樣掛起來,晾起來,工作任務不分給他,開會也不通知他,出差也不叫上他,飯局沒預留他一條凳。這樣一來,宋明宗就無所事事了,眼看大夥兒忙進忙出,強烈的失落感讓他坐立不安,然而又毫無辦法。他和楊家華同室辦公,楊家華暫時抽調到「創優辦」後,他就一人一個辦公室了。他不好好待著,上班就端個茶杯,優哉游哉地到其他辦公室串門,見人就打哈哈,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別人也不開罪他,不鹹不淡地應付著。有時,他又誇張地大笑,似乎很歡快的樣子,隔幾個辦公室都能聽到他的笑聲。他尤其喜歡到李惜君的大辦公室裡串門,卻故意不和李惜君搭話,只是找曾靜和溫和平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小曾和小溫本來很忙,卻也不得不抽空附和幾句,不敢太冷落了他。可是,只要聽到林、梁在樓道「篤篤」的腳步聲,或是聽到他們的咳嗽聲、說話聲,宋明宗就會像耗子聽到貓叫般,悄無聲息地溜走。

    眼見宋明宗因為嫉妒自己,搞出這麼多事,和梁朝副主任招來招往,李惜君不由驚得脊背發涼:看來市府辦公室真不好混。他暗暗提醒自己,夾起尾巴做人,做事十分小心。大夥兒在一起時,誰也不提「宋明宗」三個字,大家隱隱有一種預感,宋明宗早晚非鬧出什麼ど蛾子不可,少沾上他為妙。有時,李惜君也想主動找宋明宗溝通一下,建議他調整心態,不要繼續高調張揚自己的不平,這樣繼續與領導對抗下去,吃虧的肯定是他,絕不會是領導。可是,宋明宗在辦公室不答理他,在走廊碰到吧,又是鼻孔朝天,一副「少惹老子」的樣子。李惜君歎了口氣,心想還是算了,何必自討沒趣呢。

    從進入市府辦公室的第一天開始,李惜君對這裡的人情冷暖了,已經點滴在心了,大家心隔著心,表面上嘻嘻哈哈,暗地裡提防著對方,根本就不敢奢望會在其中找到深交的朋友。和新同事見面握手時,當中一位面容端莊的女孩,年齡和自己相仿,軟乎乎的小手滾燙滾燙的,本來羊脂白玉一樣的小腮幫飛起兩片紅霞,秀眸含羞,瞟了他一下,又慌忙低下頭去,輕聲說:「你終究還是來啦。」李惜君心裡一顫,像被電擊了似的,愣了半天,一種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湧上心頭。接下來的幾天,李惜君總是心癢癢的,情不自禁偷偷往她那邊張望,她卻有意避開似的,一直低著頭,自顧自忙碌著。

    後來,李惜君才知道,這個女孩子正是他的小學同學,叫曾靜!李惜君永遠都不會忘記過去的那段記憶。在十一歲春天的那個黃昏,他到順風河邊的河灘上放牛。班上的小美女曾靜,在鎮長父親的呵護下,在河灘的草甸上追逐奔跑,咯咯地笑個不停,旁邊是幾頭撐飽了倒臥著反芻的水牛,哼哼唧唧甩動著尾巴驅趕蒼蠅。暖暖的夕陽,茵茵的草甸,清澈的流水,還有小美女曾靜,是那麼富有詩意,畫面在他幼小的心靈裡永遠定格。

    他鬼使神差地在作業本裡寫上「曾靜,真美」。班主任是一個老頭子,一個常常把「我們」說成「伢們」的初中畢業生,他把這事告訴了李惜君的爸爸。他爸爸氣呼呼地罵:「屁點大的孩子,盡想些不知羞的爛事,以後長大還得了!」邊罵邊操起掃帚,不由分說,按住小惜君就是一頓暴打,「我叫你寫,我叫你寫……知不知醜,知不知醜……人家是鎮長的寶貝女兒,你小子算個屁啊!」直打得小惜君屁股青一塊紫一塊,兩個星期爬不起床。李惜君的媽媽心疼得直掉眼淚,大罵他父親是個狼心狗肺的賊,若打死了孩子誰給送終。事情過後,這頓打確實給了李惜君極其深刻的記憶,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個十字形的傷疤。這個童年留下的傷疤,就和小美女曾靜一起,烙在靈魂裡,伴他成長……

    原來,曾靜大學畢業後,已經下海經商的老爸通過關係,把女兒調進了市府辦公室。曾靜是一個端莊賢淑、秀外慧中的女孩,丈夫盧小華搞房地產生意,據說身家不菲。兩口子也有不如意的,不知道什麼原因,結婚多年了,曾靜的肚子一直沒見什麼動靜。沒生過孩子的女人,身材跟少女沒什麼兩樣。上班時,曾靜總是收拾得爽爽利利,漂漂亮亮,清清逸逸,糅合了少女和少婦的獨特韻味。她畢業於惠州大學,因為是兩年專科,便比李惜君早工作兩年。別看她學的是外語,其實她跟萬千女孩子一樣,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還是小學的時候,李惜君便知道她喜歡朗誦詩歌、散文。從初中開始,她就開始在校刊、《海源日報》副刊上發表一些小文章,還被聘為《海源文藝》的特約作者。進入市府辦以後,她仍然熱愛文學,只是文筆更加老練,筆觸更加細膩。有人說,好女孩不一定喜歡文學,但喜歡文學的女孩一定是好女孩。這個外表端莊賢淑、內心流淌著浪漫的乖巧女孩,贏得了領導和同事的歡心。才女不多見,才女加美女就更少見,曾靜很快被提為副主任科員。男人玩政治,往往像極了女人,人前帶著笑臉,人後藏著寒刀;女人玩文字卻怎麼也不像男人,細膩則細膩矣,抒情則抒情矣,浪漫則浪漫矣,終究少了些氣象。不過,詩歌、散文畢竟不同於公文,那些規規矩矩、一絲不苟、一本正經的公文,根本就不是女孩子們所擅長的。所以,曾靜進市府辦公室幾年了,副主任科員也提了,公文處理的程序倒是熟絡了,完成一般的材料起草也沒什麼問題了,但是大的材料卻還是拿不起。所以,私下裡人人都喜歡她,工作上卻並不受重用。

    除了曾靜,和李惜君同在大辦公室的還有兩位女同志,一位姓張,人稱「好姨」,已經是快五十的人了,也是副主任科員,主要負責收、發、傳文件,還兼著檔案管理員的活兒。好姨身材皮膚都還好,尤其是心態年輕,愛說愛笑,開朗活潑,好像從來就沒有能讓她犯愁的事。近來,好姨迷上了交誼舞,早晨上班前、下午下班後,雷打不動去文化廣場,穿著寬鬆衣褲,打扮得妖妖嬈嬈,和那位帥哥舞蹈教師搭檔,十分的勁頭,十二分的興奮。上了班,在辦公室聊起天來,三句話不離交誼舞。大夥兒打趣道:「我的好姨喲,身材是越跳越火辣了,跟帥哥跳舞爽吧,興奮吧?」好姨回道:「爽啊,興奮死了。天天出一身汗,可舒服啦!」王白石副主任取笑她:「你當然爽了,晚上老公給你幸福,白天又有帥哥讓你舒服!」好姨噎了一下,扯住王白石副主任的耳朵,說:「想死啊,就你『三鳥主任』嘴賤,老姐姐就是要幸福,更要舒服,咋的啦!」

    另一個女同志叫李順姬,跟李惜君、楊家華前後腳調入的,是個打字員,平時也給曾靜、好姨打打下手。她也就二十歲上下,長長的披肩發,桃花似的小臉,有點兒嬰兒肥,倆小酒窩非常打眼,那青春氣息是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了。有一次,王白石實在抵不過,照著倆酒窩擰了一把,李順姬馬上伸出手去,嗔道:「兩百萬拿來,一個酒窩一百萬!」這小妞出落得跟一朵花似的,在高中時已經是男孩子追逐的焦點了,也因此沒把心思用在讀書上,高考落榜後在家裡待業,自嘲是「美人痘(待)」。結果,她父親把關係托到林百強主任那裡,想給她找個活兒,哪怕當個打字員、服務員什麼的也行。林百強主任作難了,市府辦豈是什麼人都可以進來的?便敷衍說,那就帶來瞧瞧吧。當漂亮的小姬怯生生地站在面前,林百強主任眼都花了,二話不說,爽快地答應下來。好姨問他:「你不是說市府辦非本科生不要嗎?」林百強答道:「你懂啥子,美麗也是生產力,漂亮就是高素質。你啊你,該換換腦筋啦!」李順姬剛進來時,低眉淺笑的,話兒又脆生生的,大家都高興起來,以為天上掉下個「七仙女」。沒有幾天,她瘋瘋癲癲的個性就冒了出來。大夥兒全傻眼了,原來都是自作多情,錯把「七線女」(嶺東話,七線是神神經經的意思)當成了「七仙女」。只有司機小張,像惦記著魚腥味的貓,有事沒事老往打字室裡鑽。王白石副主任那張賤嘴也不犯忌,每次看到小張從打字室出來,就摟過他,小聲叫「七爺」。

    過不久,海源市創建全國優秀旅遊城市工作圓滿完成,果真還被評了上去。「創優辦」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光榮地班師回朝,回到了市府辦公室。林百強主任和梁朝副主任商量後,考慮到宋明宗鬧情緒、楊家華回歸等因素,決定對市府辦公室的工作分工進行微調。李惜君和溫和平、曾靜為一組。小溫負責《海源工作快報》,主要報送副處以上領導閱讀,掌握工作動態;曾靜主要負責編發《海源工作信息》,下發市直各單位和各鄉鎮;李惜君挑頭,負責審核兩人起草的文稿,然後交給梁朝副主任簽發。三個人重新組合搭檔之後,曾靜非常高興,羊脂白玉一樣的小臉,興奮得緋紅。三個人把辦公桌靠在一起,這就算是一個組了,也方便辦公。曾靜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笑語嫣嫣地對李惜君說:「惜君哥,以後大事歸你和小溫,小事歸我,掃地、打水這些活兒我全包了。嘻嘻……」一句「惜君哥」,喊得李惜君心頭暖洋洋的。他摸摸屁股上的十字架,腦海裡又幻出了童年的那個黃昏……撐飽的老牛、暖暖的夕陽、茵茵的草甸、清澈的流水、追逐嬉戲的小美女曾靜……

    人生真是奇妙,兜兜轉轉,又轉回來了。

    與曾靜、溫和平同在一組,而且當了牽頭人,李惜君心裡是很高興的。但他高興之餘,又有了一樁心事。一般來說,市府辦公室裡的「第一支筆」,鐵定是拿大材料、大報告、大講話稿的,就像樂團指揮,那是無可爭辯的主角,全部人都得圍繞他的指揮棒轉,其他的短笛、長號、小提琴、大提琴都是配角,人家叫你吹你才吹,叫你拉你才拉。李惜君做人雖然低調,卻心存大志,當初進市府辦,就是衝著「第一支筆」而來。況且前段時間工作頗受領導肯定,調研材料也是三個小組中最出色的,而且在大會上受到領導的一致肯定,為呂國華書記起草的扶貧大會講話稿,也受到領導的表揚。然而調整分工後,他分到了信息組,大材料這一組卻交給了楊家華。領導的意見是,楊家華畢竟早工作幾年,而且在《海源晚報》新聞部主任位子上待了不少時間,對全市的經濟社會發展大勢掌握得比較全面。李惜君不服氣,但又不能和楊家華爭個你高我低,心裡很憋悶。

    沒過幾天,李惜君就意識到,搞信息工作一點也不簡單。照搬教科書那套可不行,所謂的「真實、適用、簡明、準確、及時、迅速」十二字訣,只能寫出「傻信息」。若要寫出討領導歡心的「乖信息」,其中大有奧妙。一是平中尋「亮」。在平平無奇中找到著力點,進行「加工」,創造出亮點來,而且又不能讓人家看出「加工」的痕跡。二是淺中掘深。一般來說下面各單位提供的素材,都只是簡單陳述,或羅列一些數據。真要挖掘出有份量的東西,還得靠他們市府辦公室,通過熱點跟蹤、難點透視、實地調查等方式,淺中求深,臭中尋香,從垃圾信息裡扒出領導喜歡的東西。三是狹中求寬。從單一的典型中,通過分析、綜合、提煉,從中找出帶有規律性、普遍性和代表性的東西。四是以舊換新。與時俱進嘛,同樣的事,用時鮮的政治口號一包裝,瞄準領導的口味,添加點佐料,再「炒」一次就不同了。反正,功夫深著呢。

    李惜君的心事可沒瞞過梁朝副主任的眼睛,梁朝副主任給別人上「政治課」的熱情被激發了。這天上班後,梁朝副主任把他叫去,上起了「政治課」。

    梁朝副主任說:「小李,最近幾期《海源工作快報》和《海源工作信息》很好,辦得不錯。」表揚了幾句,然後話鋒一轉,說道,「嗯……這次分工調整,你有什麼想法?可以跟我說說嘛,我們都很看重你的,大膽說沒關係。你也知道,信息這一攤分給了你,大材料那一攤給了家華。你不要以為信息這攤活兒不重要,真要這麼想的話,那你就錯了。我們都知道,你寫大材料,一點問題也沒有。上次講話稿就寫得很出彩,呂書記還特別在我們面前表揚你呢。讓你負責信息組,正是表明我們在肯定你,重用你!現在信息這攤工作,在我們辦公室的工作任務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作為全市政務運作的中心,各鄉鎮、各市直單位和市政府的政務聯繫,基本上都通過我們辦公室,主要方式就是通過報送信息渠道,可以說你們信息組就是市領導的耳朵和眼睛,如果信息工作做得好,發揮了較好的參謀作用,那你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扮演了領導外腦的角色。前幾天林主任跟我說,自從你領導信息組以後,信息工作進步很快。你是不知道,過去這一攤是祖天賜帶著小曾、小溫和小田他們在干,人雖然不少,工作卻不咋樣。全桂亞市信息工作的每月通報,我們海源都是倒著數,你說丟不丟人?搞得我和林主任都不敢去那邊開會,抬不起頭來嘛!為了這攤工作,我們也沒少挨秦市長的批評,說我們又聾又啞又瞎又傻,看不到情況變化,傳不出想說的話,聽不到群眾呼聲,更沒水平給領導提供些什麼意見和建議。說起來,信息工作搞不上去,我也不怪他們。他們不是不努力,不是不上進,而是水平跟不上。牛就是牛,怎麼跑也跑不過馬。你是不知道哇,天賜為了搞好信息工作,屁股在椅子上一粘就是一天,都坐出痔瘡來了,發作時齜牙咧嘴的。你看他現在上廁所,一蹲就是半天,現在大家都叫他『廁所天尊(蹲)』。所以,小李,你搞信息工作,是我點的將,你得給我救場啊!」

    聽了這番話,李惜君心裡舒坦多了。梁朝見了,知道自己的話見效了,又故作神秘地對他說:「小李,其實你和家華,誰也不比誰差,半斤八兩。看家華現在拿大材料,急了吧?別急,看過馬拉松嗎?第一個衝出起跑線的,肯定拿不到金牌,拿金牌那位跟在他後面悠著呢。明白我的意思吧?哈哈……我不跟你點透,自己想去。」李惜君心裡一樂,這梁朝也太能說了,扁的都可以說圓!怕他拆穿了自己和楊家華之間的微妙競爭關係,李惜君截住話頭,說:「我一定不辜負領導的期望,下苦工夫,花大力氣,把工作搞上去,絕不給您丟臉。您放心吧!」

    梁朝副主任說:「小李就是不一樣啊,不但能力強,而且肚量大,不像某些人……好好幹,就憑你的水平,今年信息工作我有信心打翻身仗!」

    後來,李惜君想,怪不得別人都叫梁朝副主任「政治課教授」!人家也就是有那能耐,哄哄你,騙騙你,捧捧你,把不起眼的工作說得非常重要,讓你不但不委屈,還覺得蠻受重用。經他一說,反而覺得欠了領導的情,不賣命干還真不好意思。他又想,宋明宗這小子真是不值,因為嫉妒自己,和林、梁兩位領導鬧僵,現在才發現瞎忙活,真正取代他的人卻是楊家華。自己呢,接過祖天賜那桿槍,可是人家興高采烈的,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真是諷刺啊!信息工作不好搞,怎麼辦呢?領導已經把緊箍咒套在自己頭上了,硬著頭皮干吧。

    俗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做好信息工作,首先得靠下面及時上報各種動態,然後李惜君他們才能有米下鍋,進行所謂的篩選和加工。本來有明確規定,各鄉鎮每月至少上報五期《工作動態》,各市直單位每月至少上報三期《工作動態》。可是,基層的秘書人員也不容易,每天抄抄寫寫,迎來送往,加上又要伺候本單位的大小頭目,辦理名目繁多的會務,還要經受「酒精考驗」,早就焦頭爛額了。有些基層秘書,喝酒、賭博、唱歌、跳舞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就是荒疏了賴以吃飯的那支筆。況且伺候本單位領導還來不及呢,哪有閒工夫應付市裡的秘書,寫什麼工作動態?各級單位辦公室只是接受市府辦的業務指導,並沒有什麼硬性的領導關係,人家不聽招呼,你也沒辦法。

    當然,有些剛剛調入市直單位的基層秘書人員,年輕氣盛,積極性高,衝勁足,上報的工作動態會多一些,但是不出一年,肯定就疲軟下去。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寫得再好、轉發得再多,那也是白搭,你市府辦公室提拔不了人家,待人家醒過神來,也就沒心思伺候你了。鄉鎮的秘書比較聽招呼,對市府辦公室多少有點敬畏心理,基本上能完成每月五期的任務,可惜的是質量跟不上,流於平庸,要麼就是泛泛而談、淺淺而論;要麼就是敲鑼打鼓,盡給本鄉鎮領導寫些歌功頌德的東西。有的更絕,乾脆把自己領導歌頌大好形勢的打油詩給寄過來,反正你不用,他就湊個數;你用了,他歪打正著正好搔到頂頭上司的癢處。

    不管下面各單位的積極性高不高,反正通過小溫和曾靜兩個業務口收集上來的信息,每天都有十一二篇。這樣算起來,其實工作量也不少了。一般情況下,李惜君先過目分活兒,找亮點,挖典型,可以上報的,交給小溫寫《海源工作快報》;可以下發的,交給曾靜寫《海源工作信息》。然後自己把關,文字關、政策關都一絲不苟。真要鬧出笑話,不但會在領導面前丟臉,還會在全市人民面前出醜。小溫工作比較馬虎,給他修改東西消耗了李惜君不少精力。曾靜就不同,她對自己文稿的要求近乎病態,總是反覆修改多次之後,才打印出樣稿,然後連同電子版一起,羞赧地送交李惜君審核把關。這時,她常常憋著口氣,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生怕李惜君有什麼批評意見。在修改審核完畢後,她才調整呼吸,鬆一口氣。每當此時,聽著曾靜輕柔的呼吸聲,李惜君總是怦然心動,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信息編寫真是個苦差事,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信息這玩意到哪兒抄去?政務信息簡報不同於情況摘報,更不能胡編亂造,就算是誇張加工,也得像那麼一回事。像李惜君這種高手,一些平平無奇的素材,經過他的挑挑揀揀、分化整合、拔高深挖,往往寥寥數語,就能加工成一篇不錯的信息簡報。以前祖天賜雖然殫精竭慮,卻生產了不少的「垃圾信息」。原因很簡單,除了文字功夫比李惜君明顯差一截之外,無非就是對社會發展形勢的動態不敏感,對政策的把握不準確,對領導意圖的揣摩不到位。

    三人的辛勞很快得到了回報。這天,梁朝副主任走進辦公室,很高興地對李惜君、曾靜和溫和平說:「秦市長看了最近幾期的信息簡報,很滿意。覺得你們敏銳地反映了形勢和政策變化,捕捉了大量有價值的資訊,做到了『新、快、準、實』。秦市長還說,希望你們再接再厲,出高招,出奇招,迎頭趕上,在全市的信息簡報工作上打翻身仗。」秦東江市長的表揚,及時給大家打了強心針,曾靜、溫和平都面有喜色,積極性更高了。

    忙碌之餘,李惜君總能感覺到,曾靜那雙俏麗的眼睛時時在自己面上閃過,等到自己抬頭,她又慌忙低下頭去。這種奇妙的感覺,讓他陶醉,讓他亢奮,讓他每天都沉浸在一種美好的心境裡。這種美好的感覺,揮之不去,纏綿至死。

    曾靜,你這個美麗善良的女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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