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梅琳給裴小龍的輔導和補習,一般放在心理輔導室空閒的時候。週六上午,學校對高二年級學生有半天的「加課」和「小灶」。這之後,小龍再到輔導室來補習一、二個小時。
他今天有些走神。他發現虞梅琳左邊的頸脖下有一個奇異的胎記,彷彿與她光潔的肌膚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呈現出較深的紫紅色,在周圍的雪白之中,這印記猶如一朵紫羅蘭或者紫花苜蓿,實際上這是一顆很好看的痣。
他低下頭去,身上稍微往前探一點,好像要去觸碰那顆胎記似的。突然間有個羞澀的念頭毫無來由地湧上心來,他朝靠椅裡退縮了一下,微微紅著臉,慢慢垂下眼皮,好像受了催眠一樣。
虞梅琳覺得有目光射到她的脖子上,便覺得下頜之下有些發熱,她有時偶然自己摸摸脖子,尤其是耳朵後,但是非常得鎮靜和自然。她對那若有若無的目光既不表示歡迎,也不進行驅逐,眼神並沒有離開桌上的教材和參考書。
裴小龍恍惚聽見輔導室牆上掛鐘急促的滴答聲,和自己的血脈的奔突聲。他感到奇怪,這兩種急速奔馳的節奏,與自己瞬息萬變的思想相比,幾乎緩慢得如同蝸牛似的。
虞梅琳見他分神了,就問他道:「小龍,你理想中是考哪所大學?」
裴小龍仍然低著眼睛,不敢看她說:「還沒有最後決定。我想報考中央美院,我媽卻要讓我報考醫科大學。」
「哦,那你的繪畫很有才能是嗎?」虞梅琳很感興趣地問。
裴小龍眼睛裡立刻放光了,像是燦爛的陽光,宛如從另一個美好的世界上回來似的。他從書包裡拿出一本畫冊,這裡面收集的全是他的習作。有水粉畫,也有水墨畫,以風景畫、靜物畫和人物肖像畫最多。他變得神采奕奕,說話也滔滔不絕起來,他告訴她哪幅畫是全市青少年美術比賽時獲獎作品,哪幅畫是送到全國中學生藝術匯展中的參賽作品。
「哇,你的畫好漂亮啊。」虞梅琳從內心發出驚喜的讚歎聲,她非常喜歡這個學生的藝術才華,說道:「原來你有如此妙花神筆,怪不得正是因為有這個才能,才會被推薦轉學到我們學校裡來讀書的。」
「可是,媽媽說繪畫太花費時間,要影響我的學習功課和成績。」裴小龍為自己辯解道。
虞梅琳在畫冊中發現一張名叫「秋之歌」的作品,非常特別,她讚歎道:「這張畫真美。」
裴小龍告訴她,這幅畫準備放大尺寸後,參加全市的青少年畫展比賽的作品,這不過是畫樣的底稿。
虞梅琳細看那畫:原野上是一片秋色燦爛的楓林,沉寂而又神秘莫測,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漫山遍野燃燒的火焰。在這個如火如荼的樹林中,飛出了一隻吃飽了果實,被陽光熏醉的雲雀。秋天,這絢麗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摻雜在原野上最後剩餘的鮮明綠色裡,彷彿是日光融成了點滴從天上落到草叢中,與幾片飛舞的鮮紅楓葉低吟著一首秋之歌。
「像是在夢境中一樣啊。」虞梅琳滿心歡喜,不由得用手輕輕地撫摸畫面,「我真想自己也有一幅畫才好呢!」
「老師,這幅畫就送給你吧!」裴小龍見她這麼喜歡,就突然下決心說。
虞梅琳有點吃驚,她笑著說:「這怎麼可以呢?君子不奪人之所愛。再說,這是你的參賽作品。我想要說的是,等你有時間了,給我畫一幅肖像畫。不過,可要記住,只許畫得更美,不許畫丑了啊!」
虞梅琳真心實意地說,她的個性骨子裡是充滿了對藝術的愛好。裴小龍高興地允諾下來。虞梅琳又說:「今天補習的時間不宜過長。聽說你媽媽今天下午要出國,你現在趕快回家,去機場送送她吧。」
小龍說:「媽媽關照不讓送,吩咐我補習功課要緊,她說從現在起要珍惜每一分鐘的時間。」
「這怎麼可以呢?」虞梅琳認真地說,「連我爸爸和秦教授他們昨天還打電話給你媽媽道別呢。其實她走之前最牽記的人還是你,她不過是怕耽誤了你的學習而已。有一句話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真的不去送她,她反而會感到心裡難受的。」
裴小龍見老師分析得句句入理,儘管他很留戀這一刻的時光,但對母親的依戀,又使他不得不提前告辭。
這時,虞梅琳又想起一件事,便吩咐裴小龍說:「下周中起,有師範大學的新老師到心理輔導室來實習,這段時期的學習輔導就暫時移到我家裡來進行。」
「那,我就還可以給您畫肖像啦!」小龍高興極了。
中午時分,下了一場急雨,然後又變成一種便無從辨別點滴的極細的秋雨,沾濕了人的精神和衣服。裴小龍因為急著要趕回家去送母親,躲過這場急雨後,就奔入這對人飄來的纖小點滴的煙雨之中。
他剛奔出校門,見班裡有幾個女生撐著傘,嘻嘻哈哈地把他攔住,交給他一張紙條。他展開一看,上面寫著:
我被綁架了,在「鬼屋」,快來救我!
黃敏敏
裴小龍看了這紙條,覺得沒頭沒腦。他想這機靈過人的鬼丫頭大白天會給人「綁架」,打死他也不相信!「鬼屋」是指學校的生物標本室,那兒陳列著好多動物肢體做成的標本,還有仿製人體骨骼等,由於高年級學生在那裡做實驗時,故意講些恐怖故事來嚇唬女生,所以女生們就給它起了個代號叫「鬼屋」。
黃敏敏跑到「鬼屋」裡去幹嗎?這丫頭又在搞什麼鬼?裴小龍心想還是去瞧個究竟吧。他返身又折回學校,跑到生物室前一看,門上著鎖,房間裡沒有燈光,也沒有聲息。他敲了敲門,仍然沒有什麼動靜。正在狐疑之中,見窗台上留著一張紙條,打開來看:
我在學校後園的鐵柵門邊,快來!
黃敏敏
他趕緊又跑到學校的後園處,見黃敏敏突然從樹從中轉出來,拍著手哈哈大笑說:「好玩,好玩,你果然來了!」
「你有病啊?吃錯藥了!有什麼好玩的,無聊透頂!」裴小龍見自己被耍了,一股怒氣從膽邊生起。
「別生氣嘛!」黃敏敏邊求饒,邊嬌嗔地說:「人家不過是想跟你鬧著玩嗎。」
「你這是玩『狼來了』的遊戲,小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裴小龍說完,轉身就走。
黃敏敏忙哀求他說:「別走,別走嘛!有要事和你商量呢。」
「不想聽!」小龍還是顧自朝前走。
黃敏敏衝到他前面,伸手攔住他說:「確實有要事。我組織了班裡幾個愛好寫生的同學郊遊踏秋去,你不是很喜歡畫畫嗎?一起去,怎麼樣?」
「不去!」裴小龍生氣地說。
「哇塞,別這麼孤家寡人,一副絕情絕義的樣子好嗎?你這才是有病呢?對了,叫自閉症。」黃敏敏尖嘴利舌地說。
「對,算你說對了!我有病,所以我就——不去!」
「難道虞美人叫你,你就去嗎?」黃敏敏冷冷地說道。
裴小龍見她用「虞美人」的綽號來叫老師虞梅琳,便從她的話音中隱隱感到一股暗含的敵意,這使他好生奇怪和吃驚!他覺得摸不著頭腦,也不想過於糾纏在這些事上。
「誰叫,我都不去!」他用手指點著黃敏敏,咬咬牙,威脅地向她揚起一個拳頭揮舞了一下,說:「別再跟著我!我有事,小心我揍你!」
說完,他撒腿就跑。黃敏敏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轉身又向學校大樓的心理輔導室窗口望了望,有些敵意地說:「等著吧,我就不信……」
裴小龍匆匆趕回家裡,母親已經去機場了。她給他留下一個錄音電話,讓他別來送她,把時間都用在學習上。
母親慈愛和溫情的目光又閃現在他的腦海中,那曾經是他的空氣,是他的養料,而他竟渾然不知。他心裡升起一個怪念頭,也許他會隔了很久或者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他被自己這個恐懼的念頭給嚇了一跳,那種兒時對母親的依戀,一下子像閃電似的迅速從他心頭掠過。他看了看時間,突然擲下書包、奔出家門。
在街上,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就往機場趕。他覺得時間飛逝得太快,還沒有把它一分鐘一分鐘細細地咀嚼……會不會太晚?能趕上嗎……他的各種念頭又彷彿旋風似的在腦子裡迴旋。
出租車在高速公路上已奔馳得飛快了,但小龍覺得還是太慢太慢!他不斷催促司機,懇求他再加快,加快!
機場的建築在蔚藍的天空下,彷彿象海洋上的一艘巨輪,它的樓頂宛如藍色海面上的飽滿的風帆,在秋雨過後的陽光中閃耀,明亮得使人目眩。機場的出發客廳相當擁護,到處放著行李,旅客魚貫而過。裴小龍在客廳中一時找不到方向感。
他開始查看每個辦理簽票的登記台,沒有,沒有!他又跑向登機進口處,旅客相當多,也很擁護,他沒有發現母親的身影。
這時,他想起小時候玩過的一種有點迷信而荒唐的遊戲,叫著「施魔咒」,你心裡想著哪一個人,嘴裡只要把「魔咒」念上幾遍祈求,那個人就會出現。
裴小龍早就不信這種遊戲了,但他今天彷彿又退回到幼稚童貞的兒時,不由得全身心貫注到這種「魔法」上來。
他閉上眼睛,合起手來,念禱著:「媽媽,出現、出現、讓我見你一面!」
小龍睜開眼,也許是奇跡或者是偶然的巧合,他看見在進口處的手提行李檢查口,媽媽的身影晃了一下,她微笑著向他揮手,好像在叮囑他什麼,不過大廳裡人聲太嘈雜,他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麼。他想奔入進口處,被一個警備員威嚴地攔住。
再看時,母親的身影已消失。這時有一隻有力的手摟在他的肩膀上,他轉身一看,是父親深情地站在他身旁。
感到孤單和懊惱的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父親肩膀,在眼裡暗暗滾動的是一顆大大的令人不易察覺的晶瑩淚珠……
裴小龍去虞梅琳家補習功課的途上,忽然想起今天是農曆的中秋佳節,他想給老師送點禮物之類的東西。
他看見一家花店,便走了進去。都是暖房裡培育出來的花卉。菖蒲花的枝條有二尺來高,其間淡紅色的花朵如胭脂吐艷,在密裹的枝葉中縱橫而出,他雖然喜歡,但感到不便攜帶。
而玫瑰自然是花卉中的花王和花後,它們發出濃郁的香氣,大朵的粉紅,金黃或者猩紅的花兒,在暗綠的梗上吐蕊怒放,幾乎是驚人地生氣勃發。小龍覺得它們像是披頭散髮的艷婦,並不喜歡。鬱金香價錢太貴,蝴蝶蘭太小巧、嬌嫩,好像一群雞雛,它們撲動著,隨時會從枝上掉下來……各種顏色的菊花,緊緊到偎依在一起,像是一群手持長矛的軍隊,色彩明得如火,不屈而且高傲,似乎有一種撩撥人心的力量。
小龍最後還是選了幾支百合花,它們還沒有完全盛開,幾片纖巧的花瓣羞怯地捲曲在它濕潤的芳心周圍,花瓣上有幾滴晶瑩的小水珠在閃閃發亮。都說它們的花是白的,不知它們又有多少深淺不同的顏色呢——而且這麼滋潤,宛如珍珠般的……
小龍來到虞梅琳家門前,他希望老師見到他的禮物會感到驚喜。他敲了敲門,門並沒有上鎖,他徑直走進去,虞梅琳在書房裡正忙著備課、寫教案,聽到裴小龍進屋的聲音,顧不上抬頭,吩咐地說:「是小龍嗎?你一個人先在客廳裡複習功課,我待會完成手上的事兒,再來替你輔導。」
小龍見她正忙著,就不吭聲,悄悄地跑到廚房裡,想找個花瓶把花放在水中。他找遍四周,並不見有什麼盛水的花瓶器皿,最後他看見還是在客廳的窗台上有一個白瓷瓶,裡面原先有一些插花,不過花瓣已經乾癟枯萎了,像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他把裡面的花給扔了,正要把百合花插進去。這時,聽見又有敲門聲和開門聲。
他扭頭一看,進來一個捧著花束的男子,這正是虞梅琳的男友程亦奮。他手上捧著的一束花朵密集的玫瑰,色彩鮮艷、濃香撲鼻,彷彿是一個光彩四射,高傲艷麗的貴婦人。
小龍趕緊把自己的百合花藏到身背後,站在窗台的角落邊一動也不動,心裡十分緊張。
程亦奮先是感到詫異,然後他彷彿想起了什麼,說:「你大概就是那個來補課的學生,叫裴小龍吧?梅琳對我說起過。」
小龍點點頭,他仍然不吭聲,一動不動地站著。
男友又問:「補什麼科目?英語、數學?」
「英語。」小龍低低地應了一句。
「哦,你不必緊張得那麼神經兮兮的。」男友朝書房那邊看了看,說道:「她在備課?」
小龍點點頭,兩隻手在背後護住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在牆角邊移動。程亦奮這時正好看到窗台上空出的白瓷瓶,於是就把玫瑰放到瓶裡,說:「知道我要來,事先準備好的吧?」
然後,他又做了個鬼臉,拍拍小龍的肩,輕聲地說:「做錯了什麼事,在這兒罰站的?她是個很可怕的老師,對嗎?」
小龍尷尬地露出一個笑容,不過這個笑容是凝結住的,毫無光彩的。男友朝書房走去,嘟嚷著說:「在玩命啊!今天是中秋節,又是你的生日,自己玩命也不讓別人喘一口氣嗎?正是比全國優秀教師還優秀……」
虞梅琳在裡屋,聽見他發牢騷,就叫道:「你也太性急了!誰叫你來得這麼早?這樣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和小龍一起吃晚飯吧。」
就在這當口,小龍眼疾手快將手中的花朵插進瓶中,它們被玫瑰襯托在上面,在窗台邊顯得純潔、端莊、恬靜,就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漂亮婦人之間,也許這些花朵會以各自的美麗來鬥個你死我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