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初打算寫關於時間的系列文章給學生看的時候,就曾仔細思考我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寫。最重要的一件事兒是:我絕對不應該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因為我不敢高高在上,天堂是死了之後才可能去的。我每天都告訴自己,「別裝,千萬別裝。你也沒什麼可裝。」
對老師來講,威信當然非常重要。幾乎所有我認識的老師都會格外在意自己的威信,他們希望他們的威信會使他們的每一句話硬邦邦亮閃閃,扔向天空就像晴天霹靂,砸到地上就會地動山搖。但是威嚴、尊嚴也好,信譽、榮譽也好,都是靠行動贏取的,而不應該靠偽裝或者是恐嚇獲得。很多老師,其實不配當老師,因為,他們靠偽裝獲得高高在上的幻覺。偶爾我會遇到真正牛氣沖天的老師,但更多的時候,我看到的是那些裝到自己都信了的老師。另外一些老師,實在可惡,因為他們那麼心虛,乃至於常常靠恐嚇的手段贏得「敬畏」,而全然不顧可能對幼小的心靈構成的大面積的、不可修復的損害。這些老師該被打屁股,可惜,沒有相應健全的可用來處理他們的制度。
然而,於學生來講,更重要的是避開另外一個陷阱——不要因為討厭老師而拒絕學習。這是最常見的現象之一。很多學生,僅僅因為討厭英語老師,就開始失去學習英語的興趣。按照正態分佈的規律來看,在某一個階段裡,你必然只能遇到一個最好的老師,以及許多平庸的老師,和那麼一兩個甚至可能令人生恨的老師——相信我,他們也恨你,如你恨他們的話,每個人在這方面都非常敏感。難道你就應該只認真學那個你認為是最好的老師教的那門課程麼?這麼做明顯是荒謬的。一定要記住這句話——「無論如何,都不要也不應該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那麼做不僅不對,並且愚蠢。」
還有個幾個現象必須提及。很多人在尋找老師的時候,觀念過於扭曲。很多人因為看待老師的方法有問題,而導致浪費太多的時間和機會。
首先,不應該過分依賴老師。有些時候,我能看出來有些學生並不是在向老師求助,而是竟然希望老師是童話故事裡的神仙,或者武俠小說裡的曠世奇人。我不覺得這種想法是故事看多了才造成的——其實原因只有一個:內心脆弱,無法接受現實卻又急於擺脫尷尬的同時竟然不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這樣的學生,甚至本質上並不希望老師給他講什麼道理(就算老師講,也只能講出無數個其他老師早就前仆後繼地講過的道理而已),他希望的是得到一個靈丹妙藥,就著一杯涼白開灌下去之後就從此與眾不同、煥然一新、重新做人。不要過分依賴老師。老師不是神。要求老師敬業是非常合理的,但要求老師負責並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實上,即便是最好的老師,也只不過能做到他能做好的那一部分——盡最大努力去教好。
其次,要明白「做得最好」和「教得最好」往往根本不是一回事。太多的學生,對老師的要求高到過分的地步。他希望自己的老師是頂尖人物,甚至方方面面都是頂尖的。我在新東方教書若干年,經常可以看到一個特別好玩的現象:越是基礎差的班級,學生對老師的要求就越高。到了托福班、GRE班,像我一樣發音差得「狠」的老師竟然可以大受歡迎——要知道,用我這樣的口音去教新概念或者是四級考試的輔導班,很有可能被學生轟下台。能想像出這究竟是為什麼嗎?見識越少的人越喜歡用自己所有的見識作為判斷依據,並且完全不顧自己見識的局限,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見識有局限。
「教得最好」的老師肯定會做,但往往並不是「做得最好」的那個。「做得最好」的人通常甚至可能都不一定會教,更不用說「教得最好」了。想想吧,帕瓦羅蒂的老師唱得比帕瓦羅蒂更好麼?——那老師不見得天生有那麼廣的音域吧?但,他可以教出帕瓦羅蒂。泰森的教練打得過泰森麼?——那教練估計不會有那麼快的出拳速度吧?但,他可以訓練出拳王泰森。羅納爾多的教練球技一定比羅納爾多更好麼?——不見得吧?但,他不僅教出了羅納爾多,還有很多球星都是他的學生。
最後,用自己的學習結果衡量老師往往並不正確。很多人都用自己的學習效果來衡量老師,以及老師講授的學習方法和內容。這個貌似比較合理。但是,問題在於,老師之於學生,往往正如醫生至於患者。有些時候,醫生可以手到病除:但是另外一種情況同樣非常常見:患者的病是否可以根治,不是醫生可以決定的——患者可能得的是絕症,或者患者能夠康復的前提條件是他要積極配合治療。所以,作為患者,也許可以跟大夫說「趕緊給我找點合適的藥,讓我的感冒症狀馬上消失!」但是,患者肯定不會也不該對醫生說「你要是三個月內治不好我的胃潰瘍,你就得不僅退我醫藥費,還要給我補償精神損失!」
以上提到的這些誤解,絕對不僅限於少數的學生。事實上,大多數的學生就是如此的。說起來有點抽像,但是確是如此:每個個體的存在以及活動都影響引起另外一個或者更多個體的甚至群體的存在和活動。學生的這些誤解,直接或者間接引發了教師群體中的相當一部分人的回應——有些老師總是想盡一切辦法甚至不惜欺騙,讓學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最終的受害者還是學生自己——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仔細觀察竟然發現原來是周瑜打黃蓋。於是,教師們都大公無私品德高尚、都潔身自好堅持原則……但這可能麼?教師也是人,尤其作為一個群體,必然會有各種各樣的人性體現——但,在學生、家長、同事、領導以及整個社會的「超人標準」之下,扭曲程度便無以復加。很多學者直言不諱地說,這世界最虛偽的群體前三位分別是:神職人員、教師,和政客。
還需要補充的是,無論是哪一位老師,都有出錯的時候。很多的時候,我跟學生講,「求你了,不要叫我李老師,聽起來怎麼像李大師——李X志。」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實際上,這句話裡面實際上包含著一個苦辣酸甜俱備的心願:你能不能只判斷一下我說的這事兒究竟有道理沒有?有的話就聽,沒有的話就算——當然,我有我自己的職業道德,沒道理的事兒我不會講。如果我講的竟然不對,相信我,我確實不是故意的——我每天都在想盡一切辦法避免這種事情。可是,無論我多小心,都會犯錯——這是決不會僅因為我的老師身份就會有所不同的事情。
我讀錯過單詞非常多——我有個筆記本上記錄著超過200個的曾經被我讀錯過的單詞,隨便說一個作為例子:facade,曾被我讀作【』faekeid】(其實是【f3』sa:d】);前兩天我還遇到另外一個講課相當不錯的老師把specific讀成【』spesifik】(其實是【sp3『sifik】),但這並不意味著更多的什麼,這位老師是我遇見過的最具思想穿透能力的老師之一。
我在課堂上無數次提到過,之所以現在美國鐵軌之間的距離是4英尺8英吋的原因竟然與兩千年前的羅馬人的戰馬的屁股的寬度有關——拿這個做例子告誡學生,今天的錯誤將必然導致明天的尷尬。可是,今天我為了寫文章查資料,偶然發現,這個例子根本就是以訛傳訛!
我永遠記得一個場景。那是在幾年前,我的第一本書《托福核心詞彙21天突破》剛剛出版不到三個月的時候。一個長相一臉委屈的小女孩拿著我那本書,走到講台前問我:「老師,這本書裡面有錯誤麼?」我一秒鐘都沒猶豫:「當然!」我清楚地記得她愣了一下的表情,以及什麼都沒說就低頭轉身回去的樣子。基於某種複雜的原因,當時我並沒有叫住她,只是任憑她離去。
那麼多頂級專家修訂過無數遍的字典都會依然錯誤頻頻呢(不管是筆誤還是印刷錯誤),我一個普通人寫出來的東西,怎麼可能沒有錯誤呢?所以,我在那本書的再版補記中提到:「寫一本書並不太難,真正難的是寫一本沒有錯誤的書——實際上基本不可能。然而我的幸運在於擁有熱心的讀者——讓我覺得原本不可能的事情起碼有了些許希望。」到今天,那本書每次重印的時候,都需要修訂,我估計下次還是需要修訂的。
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的原因,在於那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孩子的失望。我明白在她那個年齡,是多麼希望有一個100%正確的方向和指導啊?也許是我在講台上的強勢,使她產生了希望,覺得終於找了什麼。然而,後來竟然發現我的書裡也有錯誤!她多少不甘心地走上來問我那個問題,其實都有點是最後的掙扎,而我乾脆的那個回答「當然!」不知道會讓她失望到什麼地步。
我因此很難過。但又頗有些無能為力——我不能為了不傷害她就撒謊啊?!在可能的範圍內,做一個真實的人是我長久的願望。我最痛恨的是那些掩蓋真相的人。儘管不見得所有的真相都要公開,但是,總是有些應該公開的真相。很多的時候,不明真相,是所有扭曲心理產生的最終根源。
有一次我看到新聞,說某些家長認為《紅貓藍兔七俠傳》過於暴力血腥而在網上發帖,最終導致動畫片《虹貓藍兔七俠傳》於2007年2月26日停播。我的看法是,這些家長的想法和做法固然可以理解,但是,這麼做有用麼?把孩子放在玻璃罩裡面就肯定沒問題了麼?那美國電視裡整天放《越獄》、《黑道家族》、《大愛》,美國就亂了麼?孩子們就都被污染了麼?孩子們就沒有健康成長了麼?為什麼就那麼害怕孩子們瞭解世界的真相呢?無論怎麼掩蓋,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知道的。如果不知道的話,那就更慘——因為他們最終獲得的只有扭曲的真相。
我必須承認我天分平平。很多學生喜歡我,甚至非常喜歡我。他們會在評價表上給我最高分——所以,我也常常吹噓自己是最受歡迎的老師,然後還要強調一下:注意,沒有「之一」。剛剛這個吹噓,只不過是我自己瞎開心的一種手段而已。然而,實際上我常常強制性地告誡自己——不要產生幻覺!大多數學生喜歡的並不是我,而是他們看到的講台上的我。如果說,一個故事至少有三個版本:你的,我的,和真的。那我這個人估計也至少有三個版本:台下的,台上的,和學生看到的。所以,我要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很多的時候,那種喜歡,那種評價其實只不過基於誤解。
我甚至應該更坦率地說,在任何一方面我都確認自己資質確實一般。我長相難看,個子不高;聲音難聽,唱歌跑調;英語單詞背得很多,發音卻估計一輩子都不會標準好聽;我智力一般,托福考試作文之外的部分並不總是可以獲得過滿分,而作文滿分是因為ETS的題庫是公開的,所以我可以提前完整準備;我工作很認真,做事很賣力,但是,35歲的我剛剛脫貧幾年時間而已,並且到現在也沒擺脫中產階級的身份;我甚至必須承認我人品一般,至少沒那麼高尚,直到三十歲之後才開始有能力有資本慢慢剔除一些卑鄙的想法;當然,直到今天也不得不時時掙扎——經常需要靜下來獨自一人「狠鬥私字一閃念」。
但是,我的資質一般並不影響,至少並不完全影響我的思考能力。其實,如果肯仔細觀察,就很容易會瞭解:智商和思考能力好像並不完全關聯。26歲不小心發現自己竟然不會思考之後我就一直在掙扎——每天都在掙扎。於是,我的資質一般並不妨礙我的思考結果有道理。我寫這些東西的原因無非是我覺得我的文字能力基本上可以把想清楚的事情正確地寫出來。
最後要強調的是,很多的時候,老師講得是否精彩,實際上與學生本身有極大的關係。在《少有人走的路》中,心理學家斯科特派克花費大量的筆墨講述了一次自己聽課的經歷。
……不久前,我去聽過一位知名人士演講,是關於我特別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我本人對此早有涉獵與思考。那位演講者開口不久,我就意識到他絕非等閒之輩,隨時說出來的都是真知灼見,並提供了大量具體生動的事例。我聽得格外用心,他講了大約一個半鐘頭,我聽得滿頭大汗,拚命記著筆記。他講的內容豐富而深刻,我估計自己能吸收的頂多不到一半,但已經是受益匪淺了。
演講結束後,聽眾們都去參加茶會。我在茶會會場的文化人士之間走來走去,傾聽他們的感受和意見。我發現多數人都對演講失望,他們慕名而來,卻感覺毫無收穫。他們不理解演講的大部分內容,認為演講者不是他們希望的那種一流的演說家。一位女士甚至說,「他到底講了什麼?他沒說出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啊!」旁邊的人也紛紛點頭,對他的話表示同意。
我無法贊同他們的看法。(差異可能在於)我對他的演講題目很感興趣,希望通過傾聽演講提高我的認知。我願意思考演講者的一字一句,認可他為演講而做的努力,我也願意為心智的成熟付出努力……
不得不承認確實有些老師非常不入流,但是,正如我們去書店買書一樣,怎麼可能買回來的每本書都最精彩呢?就算那些精彩的書中,又怎麼可能一字千金、字字珠璣呢?事實上,買回來的一本書裡,哪怕有一句話給我們帶來驚喜,帶來思考,帶來改變,就已經值回書價了。所以,有些時候,要注意自己的心態。有一則關於佛印禪師和蘇東坡坐禪的對話,說的是同樣的道理。
有一天,佛印禪師教蘇東坡坐禪。兩個人對坐了一會兒,蘇東坡頭腦一轉,問佛印禪師道:
「你看我坐著,像個什麼?」
「像一尊佛!」佛印禪師心平氣和地答道。
當蘇東坡正感到得意的時候,恰巧佛印禪師又反問蘇東坡道:
「你看我像什麼?」
蘇東坡以為抓到機會了,答道:
「像一堆牛糞。」
蘇東坡回家之後,告訴他的妹妹蘇小妹自己是如何羞辱了佛印。
那裡知道小妹聽了,卻搖搖頭,歎口氣,對他說道:
「哥哥!你又輸了!佛印師父心裡想的是佛,所以他看你像一尊佛,哥哥你心裡想的是牛糞,所以你看師父像一堆牛糞。師父嘴裡走出一尊佛,哥哥你嘴裡拉出一堆牛糞。」
我曾經這樣嘲弄過某些老師:
有些人並沒有進化完整。可他們竟然當了老師。無法想像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大猴子在教一群小猴子——可以想像的是那些少數實際上有潛力將來進化成人的小猴子要遭受多少折磨?!
可是,如果你恰恰是那個被折磨的有潛力的小猴子,一定要聽從我的勸告:
首先,那些老猴子,大猴子,還有注定永遠是猴子的小猴子,如果在折磨你,實際上真的不是故意的。
其次,那些老猴子,大猴子,還有注定永遠是猴子的小猴子,其實根本無法阻礙你進化,除非你願意被他們阻攔,最終變得跟他們一樣。
最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這一生無論在哪裡,什麼層面上,都必然會遇到無數老猴子,大猴子,還有注定永遠是猴子的小猴子。
別害怕,最終你也會製造個小猴子出來,然後就看你自己究竟是什麼了。
所以,遇到猴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憎恨或者厭惡,放棄自我進化的權利和意願,最終至死只不過是個猴子。另外,千萬要記住,即便是猴子,也有非常正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