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飢餓地獄中,上面又有建造地獄時還不可能有的飛機的轟炸,我的日子比地獄中的餓鬼還要苦上十倍。
然而,打一個比喻說,在英雄交響樂的激昂慷慨的樂聲中,也不缺少像莫扎特的小夜曲似的情景。
哥廷根的山林就是小夜曲。
哥廷根的山不是怪石嶙峋的高山,這裡土多於石;但是卻確又有山的氣勢。山頂上的俾斯麥塔高踞群山之巔,在雲霧升騰時,在亂雲中露出的塔頂,望之也頗有蓬萊仙山之概。
最引人入勝的不是山,而是林。這一片叢林究竟有多大,我住了十年也沒能弄清楚,反正走幾個小時也走不到盡頭。林中主要是白楊和橡樹,在中國常見的柳樹、榆樹、槐樹等,似乎沒有見過。更引人入勝的是林中的草地。德國冬天不冷,草幾乎是全年碧綠。冬天雪很多,在白雪覆蓋下,青草也沒有睡覺,只要把上面的雪一扒拉,青翠欲滴的草立即顯露出來。每到冬春之交時,有白色的小花,德國人管它叫"雪鍾兒",破雪而出,成為報春的象徵。再過不久,春天就真地來到了大地上,林中到處開滿了繁花,一片錦繡世界了。
到了夏天,雨季來臨,哥廷根的雨非常多,從來沒聽說有什麼旱情。本來已經碧綠的草和樹本,現在被雨水一澆,更顯得濃翠逼人。整個山林,連同其中的草地,都綠成一片,綠色彷彿塞滿了寰中,塗滿了天地,到處是綠,綠,綠,其他的顏色彷彿一下子都消逝了。雨中的山林,更別有一番風味。連綿不斷的雨絲,同濃綠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神奇、迷茫的大網。我就常常孤身一人,不帶什麼傘,也不穿什麼雨衣,在這一張覆蓋天地的大網中,踽踽獨行。除了周圍的樹木和腳底下的青草以外,彷彿什麼東西都沒有,我頗有佛祖釋迦牟尼的感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了。
一轉入秋天,就到了哥廷根山林最美的季節。我曾在《憶章用》一文中描繪過哥城的秋色,受到了朋友的稱讚,我索性抄在這裡: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裡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裡那裡還點綴上一星星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塗上一片淒艷。我想,看到上面這一段描繪,哥城的秋山景色就歷歷如在目前了。
一到冬天,山林經常為大雪所覆蓋。由於溫度不低,所以覆蓋不會太久就融化了;又由於經常下雪,所以總是有雪覆蓋著。上面的山林,一部分依然是綠的;雪下面的小草也仍舊碧綠。上下都有生命在運行著。哥廷根城的生命活力似乎從來沒有停息過,即使是在冬天,情況也依然如此。等到冬天一轉入春天,生命活力沒有什麼覆蓋了,於是就彰明昭著地騰躍於天地之間了。
哥廷根的四時的情景就是這個樣子。
從我來到哥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愛上了這山林。等到我墮入飢餓地獄,等到天上的飛機時時刻刻在散佈死亡時,只要我一進入這山林,立刻在心中湧起一種安全感。山林確實不能把我的肚皮填飽,但是在飢餓時安全感又特別可貴。山林本身不懂什麼飢餓,更用不著什麼安全感。當全城人民飢腸轆轆,在英國飛機下心裡忐忑不安的時候,山林卻依舊鬱鬱蔥蔥,"依舊煙籠十里堤"。我真愛這樣的山林,這裡真成了我的世外桃源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一個人到山林裡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同中國留學生或德國朋友一起到山林裡來。在我記憶中最難忘記的一次暢遊,是同張維和陸士嘉在一起的。這一天,我們的興致都特別高。我們邊走,邊談,邊玩,真正是忘路之遠近。我們走呀,走呀,已經走到了我們往常走到的最遠的界限;但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走越了過去,仍然一往直前。越走林越深,根本不見任何遊人。路上的青苔越來越厚,是人跡少到的地方。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我們的談笑聲在林中迴盪,悠揚,遙遠。遠處在林深處聽到柏葉上有的聲音,抬眼一看,是幾隻受了驚的梅花鹿,瞪大了兩隻眼睛,看了我們一會,立即一溜煙似的逃到林子的更深處去了。我們最後走到了一個懸崖上,下臨深谷,深谷的那一邊仍然是無邊無際的樹林。我們無法走下去,也不想走下去,這裡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了。回頭走的路上,遇到了雨。躲在大樹下,避了一會兒雨。然而雨越下越大,我們只好再往前跑。出我們意料之外,竟然找到了一座木頭涼亭,真是避雨的好地方。裡面已經先坐著一個德國人。打了一聲招呼,我們也就坐下,同是深林躲雨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沒有通名報姓,就上天下地胡談一通,宛如故友相逢了。
這一次暢遊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裡,至今難忘。山中逸趣,當然不止這一樁。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的事情,還可以寫出一大堆來。我現在一律免掉。我寫這些東西的目的,是想說明,就是在那種極其困難的環境中,人生樂趣仍然是有的。在任何情況下,人生也決不會只有痛苦,這就是我悟出的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