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時間已經到了1939年。
在這以前的兩年內,德國的鄰國,每年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患一種奇特的病,稱之為「侵略狂」或者「迫害狂」都是可以的,我沒有學過醫,不敢亂說。到了此時,德國報紙和廣播電台就連篇累牘地報道,德國的東西南北四鄰中有一個鄰居迫害德國人了,挑起爭端了,進行挑釁了,說得聲淚俱下,氣貫長虹。德國人心激動起來了,全國沸騰了。但是接著來的是德國出兵鎮壓別人,佔領了鄰居的領土,他們把這種行動叫做「抵抗」,到鄰居家裡去「抵抗」。德國法西斯有一句名言:「謊言說上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這就是他們新聞政策的靈魂。連我最初都有點相信,德國人不必說了。但是到了下半年,或者第二年的上半年,德國的某一個鄰居又患病了,而且患的是同一種病,不由得我不起疑心。德國人聰明絕世,在政治上卻幼稚天真如兒童。他們照例又激動起來了,全國又沸騰起來了。結果又有一個鄰國倒了霉。
我預感到情況不妙,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了。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
1939年9月1日,德國的東鄰波蘭犯了上面說的那種怪「病」,德國「被迫」出兵「抵抗」,沒有用很多的時間,波蘭的「病」就完全治好了,全國被德軍佔領。如此接二連三,許多鄰國的「病」都被德國治好,國土被他們佔領。等到法國的馬其諾防線被突破,德軍進佔巴黎以後,德國的四鄰的「病」都已完全被法西斯治好了,我預感,德國又要尋找新的病人了。這個病人不是別的國家,只能是蘇聯。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又不幸而言中了。
1941年6月22日,我早晨一起來,女房東就告訴我,德國同蘇聯已經開了火。我的日記上寫道:「這一著早就料到,卻沒想到這樣快。」這本來應該說是一件天大的事,但是德國人誰也不緊張。原因大概是,最近幾年來,幾乎每年兩次出現這樣的事,「司空見慣渾無事」了。我當然更不會緊張。前兩天約好同德國朋友蘋可斯(Pinks)和格洛斯(Gross)去郊遊,照行不誤。整整一天,我們乘車坐船,幾次渡過小河,在曠野綠林中,步行了幾十公里,唱歌,拉手風琴,野餐,玩了個不亦樂乎,盡歡而歸,在燈火管制、街燈盡熄的情況下,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回了家。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德國朋友來說,今天早晨德蘇宣戰的消息,給我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我剛三歲,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後來讀了一些關於這方面的書,看到戰火蔓延之廣,雙方搏鬥之激烈,傷亡人數之多,財產損失之重,我總想像,這樣大的大事開始時一定是驚天地,泣鬼神,上至三十三天,下達十八層地獄,無不震動,無不驚恐,才合乎情理。現在,我竟有幸親身經歷了規模比第一次世界大戰要大得多、時間要長得多、傷亡要重得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開端。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戲,開端竟是這樣平淡無奇。事後追思,真頗有點失望不過癮的感覺了。
然而怪事還在後面。
戰爭既已打響,不管人們多麼淡漠,總希望聽到進一步的消息:是前進了呢?是後退了呢?是相持不下呢?然而任何消息都沒有。23日沒有,24日沒有,25日沒有,26日沒有,27日仍然沒有。到了28日,我在日記中寫道:「東戰線的消息,一點都不肯定。我猜想,大概德軍不十分得手。」隱含幸災樂禍之意。然而,在整整沉默了一個禮拜之後,到了又一個禮拜日29日,廣播卻突如其來地活潑,一個早晨就播送了八個「特別廣播」:德軍已在蘇聯境內長驅直入,勢如破竹,一個「特別廣播」報告一個重大勝利。一直表現淡漠的德國人,震動起來了,他們如瘋似的,山呼「萬歲」。而我則氣得內心暴跳如雷。一聽特別廣播,神經就極度緊張,渾身發抖,沒有辦法,就用雙手堵住耳朵,心裡數著一、二、三、四等等,數到一定的程度,心想廣播恐已結束;然而一鬆手,廣播喇叭怪叫如故。此時我心中熱血沸騰,直衝腦海。晚上需要吃加倍的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30日的日記裡寫道:「住下去,恐怕不久就會進瘋人院。」
我的失眠症從此進入嚴重的階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