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已經是九點半了。大門已經關閉,屋子裡還有著悄悄的談話聲音。
我掛上後門,摸到了黑暗的二樓。
被褥,散亂在桌子上的稿紙,一切都和我出去時沒有兩樣。屋簷下晾著的衣服,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門倉留下的那盤海膽醬,還是放在原來的地方。
我看到這盒禮物,就想起了門倉給我看的那幅贗品的竹田畫。那的確畫得很好。
門倉可能以為是真的才拿來的,這也怪不得他,畫這幅贗作的傢伙,手腕確實是了不起。
「如果是巖野或兼子,也許真的會受它的騙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對門倉說的那句話。這倒是實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缽的巖野佑之在他所著的《日本美術概說》中講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師傅一模一樣,結構相同,講法也相同。這不是繼承,只是本浦的平凡的重複;看不到一點創見,也沒有什麼發展,實際上毋寧說是退化了。
本浦畢竟還有些銳利的見地,巖野則除了退步和無聊以外,沒有任何東西,鑒識的眼力的缺乏,甚至還在他師傅本浦教授以下。
巖野模仿他的師傅,也以南宋畫為研究領域,出版過《文人畫之研究》、《南宋之研究》等著作,實際上都不過就本浦的著作擴大一些。
摻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圖版,幾乎全部都是不行的東西,他的眼力比本浦更差,這些著作正好暴露了他的無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於社會上並不知道這種情形,因而提到巖野佑之時,還以為他是南畫1研究方面的權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東京大學和藝術大學講授美術史,儘管及不到本浦類治,但也還是相當的一個太上皇,著作也出版了不少。這造成了對他的過高評價,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權威的稱號也就是從他的這個街頭上得來的。
巖野佑之究竟是用什麼方法來鑒定作品的呢,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因而向人打聽一下,後來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
人家拿什麼畫來請他鑒定時,據說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視著,不時從嘴裡漏出一兩聲「嗯……嗯……」的呻吟聲來,就這麼默默地望著,可以一直繼續到三四十分鐘,連一句話也不說,就是「嗯……嗯……」地哼哼著。
這時候,在他身邊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說一句:
1指中國畫。
「先生,這恐怕不行吧?」
於是他才下判斷說:
「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說:
「先生,這不是很好嗎?」
於是他就接下去說:
「真好啊。」
就這樣,在沒有聽到別人的示唆以前,他什麼意見也不發表,甚至會默默地凝視一小時之久。
我起先還有些不信,但據說實際上真是這樣的,我聽了禁不住出聲大笑起來,巖野佑之根本不會有意見的。他既沒有自信,更沒有勇氣,他並沒有養成鑒別能力的基礎。本浦奘治教給他的是籠統的概論和體系方面的理論,對於一個個不同對象的實證知識都是非常空虛,從這一點來講,倒是年輕的助教授或講師如兼子、富田這些人,因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虛偽的巖野來還要好一些哩。不過,即使是這幾個人,在我的眼光裡,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原來,像日本美術史這一類學問,在方法上非要講究實證主義不可,本浦奘治嘲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職業家的技術」,但實際上卻非用這種技術來仔細研究對象,對一個個的材料進行調查研究不可。只有在這方面有所積累,才能歸結起來建立一套完整的體系,把實證的方法叫作「職業家的技術」,這只是愛虛榮的人想把對直感得來的模模糊糊的東西神秘化而採用的借口而已。
講到鑒定這種功夫,可以說古董商的能力著實要比社會上有名的學者高明。對他們來說,這畢竟是以金錢作賭注的買賣,因而必然是非常認真的。談起古董商,我也曾經有一個時期在一家名叫蘆見彩古堂的相當大的古董店裡吃過飯的,店主蘆見籐吉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難鑒別的東西拿來和我商量。那時候,我也從他那裡得些錢財,也說不上是什麼津貼或是顧問費。
有一次,他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個大雅的畫帖,拿來給我看。儘管手法非常高超,但實際上都是贗品。蘆見似乎感到很遺憾。我後來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對此是寄予了極大的希望的。
蘆見是一個很精明的商人,對經常來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想出種種辦法來為他們服務。他總是先打聽出這位主人有些什麼嗜好,夫人又是喜歡些什麼,然後自己就拚命在這方面鑽研學習,以便和他們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們同化,實際上是借此來博取他們的歡心。看來不過是些幫閒的功夫,他卻在這上面化了很大的努力。如果主人喜歡下圍棋,他就去跟一個高段1的棋手學習,使自己也能達到初段的程度。如果夫人喜歡長歌2那他就做得彷彿自己也曾受過名師傳授一樣。因此,不論謠曲3也罷,茶道4也罷,他各種流派都曾學過,而且也有相當造詣,可見他確實是化了很大功夫的。也許,非如此就不容易獲得顧客的信任吧,舉例來說,不論真宗也罷、真言也罷、淨土也罷、法華也罷、神道也罷,請幾各種流派的宗教經文或祝詞,他全都能暗湧,以便一聲需要的時候,他就可按照顧客的宗派,拿出來應付。他甚至投入長老的門下,不惜化錢把授戒的袈裟都領了回來。
不僅如此,他連顧客周圍的人也想盡辦法巴結。如果那個顧客平時購進古董時有什麼人為他作參謀,那蘆見就迎合這個人的嗜好來和他接近,如果聽說這個人是搞考古學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學方面下功夫,甚至還真的去做些發掘工作。由此可見,為了生意買賣,他確實進行了非比尋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畫帖斷定為贗品之1段,日本棋藝的位階。
2長歌,日本詩歌的形式之一。
3謠曲,日本古代戲劇的唱詞。
4茶道,日本飲茶時的一種禮儀作法。
網絡圖書館後的幾個月,我忽然發現這些畫卻在一本權威的美術雜誌上製版刊登出來了。
為文推薦的是巖野佑之,他對這些新發現的大雅作品倍加讚賞,儘管我對巖野佑之感到憐憫,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雜誌的權威性的結合之下,社會上對這本畫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這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我覺得,儘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但也總還是研究日本美術的一個老學徒啊。我彷彿引起了公憤似的,把這些大雅作品之所以為贗品的理由,寫出來登在某一雜誌上。不幸的是,登載我這篇文章的只是一個二三流的雜誌,因而巖野佑之是否會看到,還是一個疑問。
這個雜誌出版半個多月之後,有一天蘆見突然把我喊去,臉色非常難看地向我大發雷霆。原來這一幅畫是他賣給人家的,現在買方要把這幅大雅作品退還給他,因而使他在經濟上發生了困難。他說:「人家就是因為看了你這篇文章啊!」
他是因為我告訴他那幅東西不行,所以才把它賣給人家的。我還以為這是他到別處去拿來的,所以才寫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說明過啦,我明明告訴你這東西不行,你為什麼又去賣給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買賣!」他這樣對我說,「既然這樣,我和你的關係就到此為止算啦!」我就這樣和他吵了一頓分手了。如果我和蘆見彩古堂不是這樣吵架以後離開的,那我一定至今還月月不斷地有一些類似津貼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於像今天這樣貧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斷地吸著紙煙。就因為在舊書鋪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冊著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奮。在今天的生活裡,我已和昂奮結了不解之緣,在這一間腔裡髒氣只有六張蓆子那麼大的租來的屋子裡,書籍,紙張,風爐,鍋子,雜亂無章,一個年近六十的乾瘦的獨身老頭兒,就在這裡唏唏嗦嗦地燒飯做菜,受到委託時,就整夜伏案寫些雜文,不時為些無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時又拖著睏倦的身子口來,自從受到本浦類治的憎恨以來,我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人世間的一粒微塵。
巖野佑之帶著他那光輝的街頭不斷發表著空洞無物的美術史論。他所擁有的是世俗的榮華和充裕的生活。作為本浦奘治這個「太上皇」的奴才,巖野佑之竟有今天這樣的局面,我感到實在是太不合理了,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比較嗎?不,這兒已經不存在可以進行比較的基礎。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無法比較了、在我的眼睛裡、巖野之類的所謂學者,霸佔著最高學府的那些傢伙們,鑒定人,美術商人,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廢品啦!
仔細想來,今天的日本美術史這一門學問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中在大名貴族,明治新貴族以及今天的財間手裡。被他們深深地埋藏起來了,他們不願意把這些東西公開出來。只有本浦奘治那樣接近權門的經院派的偉大學者,才具有觀看這些東西的特權,而且這些所有者即使把東西拿出來給人們觀賞。但還是不肯讓人家調查。戰後,舊華族和財閥沒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拋了出來,但實際上還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裡有這種只許特權者才有資格看材料的封建的學問啊,與西洋美術史比較起來。日本美術史還沒有成為一門學問,其原因也就在此。何況,可以獲得觀賞的特權的巖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學者,他們又能講得出什麼東西來呢!日本美術史現在還僅僅處於調查的階段,但材料卻大半都被那些所謂收藏家埋沒在地下,這種神秘的隱匿方法,既擴大了贗作的氾濫,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榮。要製造一些不易識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強的贗作來騙騙沒有眼光的學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十幾年前發生的秋嶺庵偽畫事件,現在想起來也是不足為奇了。
當時只是犧牲了一個勞川晴嵐博士,因為那是他鑒定而且推薦的,對他來說,那真是太可憐了。其實、單單責備芳川博士一個人的無能。也並不易得確當,因為其他的人,和他也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而已,而且,當時巖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士一起捧場的,等到這是贗作的事實一旦暴露,他部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面感到臉紅,一面立刻口過頭來跟在人家後面大肆攻擊了,巖野這種人,是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總之,社會上的這種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術史這一領域裡的一個漏洞。——我正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獨自嘟噥著,這是有一個念頭在我腦海忽然閃過時,無意識地吐出來的一句話。
我把腦袋靠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腦海裡最初只是一些斷片,可是斷斷續續地往下想,最後又連結起來而變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為自己的這一計謀陶醉起來了。也不知怎麼的,那兩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著的襯衣,和那齒齦發紫的女人居住著的混濁的房間,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現著,這些東西又為我的思想添上了一層陰暗的氣氛。